活模（原创）

缪丹

明朝末年，北直隶河间府出了个打人模的巧匠，名叫张越，人称“活人张”。

打人模是一种老行当，在北直隶流传已久。先做出一塊人物或鸟兽的版，用黄泥印出来，再放到窑中烧制，烧制好以后，卖给孩童，一两个大钱一个。孩童拿着巴掌大小的模子，和好泥，往里面按，再取出来，就成了人或鸟兽样，互相比较，看谁的更厉害，以此为乐。

给小孩子玩耍的东西，自然上不得台面，更何况也赚不来几个钱，不过是补贴家用，聊胜于无，大家做着也就不大用心。许多人家，用的都是祖辈传下来的版，无非就是关羽秦琼徐懋功孙悟空猪八戒，或者是老虎狮子大花豹，极少有新花样。有的人家都不会做版了，只会照着母版做。

可张越不一样，他做的人模，就跟活的一样：关老爷慈眉善目，让人看了就想亲近；怒目金刚吓得猫狗都远远地躲开；观世音菩萨也格外温和。因此，就得了“活人张”这么个名号。因为他的生意格外的好，家境也跟着好了起来。眼看着他也老大不小的了，就有人上门给他说亲。

媒人给他说的是河间城里高记包子铺高掌柜的闺女六娘。高掌柜有一个儿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双胞胎女儿一个叫五娘，一个叫六娘。五娘十二岁时被高掌柜送往乡下帮忙照顾年迈的母亲，六娘则留在店里跑跑堂。高记包子铺不大，高掌柜既当掌柜又当厨子，儿子跟着帮厨。张越偷偷地去看过六娘，见六娘长得婀娜标致，老实本分，就同意了。媒人帮他给高家下了聘礼，高家还了礼，就等着选个吉利日子，两家老人见见面，商量婚事了。

谁知就在这时，却出了事。

河间城西的果子山上，啸聚着一群土匪，匪首名叫孙二混，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手下有二三百号人，势力很大，连官府都怕他，他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这天，他心血来潮，想到城里耍耍，就带着几个喽■，大摇大摆地进了河间城。

临到晌午，他们肚子饿了，走到老十字街，就闻到了一股包子香。高掌柜做的包子，那是真香啊！孙二混就带着几个喽■进到包子铺里，大喇喇地坐下了，点了十盘包子。六娘给他们端来包子。孙二混见到六娘，色心顿起，包子也不吃了，就要对她动手动脚。高掌柜和儿子冲出来，却被几个小喽■拦住了。孙二混抱住六娘，就去撕她的衣裳。六娘拼命挣扎，仍是无济于事，情急之下，她抬起膝盖就撞向孙二混的裤裆。孙二混吃疼，抱着裤裆杀猪般嚎叫起来。六娘一头撞向桌子角，顿时血流如注，不久就咽了气。孙二混见出了人命，也不敢多耽搁，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就走了。可怜的六娘，就此送了性命。

高掌柜告到官府，知府大人听说是孙二混行的凶，只记了个受案文书，就没了下文。可怜六娘，就此做了冤魂。

张越听到这个消息，呆坐了良久，说不出话来。之后，他就推着独轮车下到村东的河套里，挖了满满一车泥，回到家里，又和又摔，直摔了三天，才把那些泥都摔熟了，然后开始捏制。又捏了三天，捏出了一个六娘的样子，放到窑里烧制。整整烧了七天才烧成，接着开始涂彩。一涂完彩，那模子就栩栩如生了，竟和活的一样，但却是六娘临死前的样子，额头上有一个大血洞，殷红的血流了满脸满身，眼睛圆瞪着，充满怨恨和绝望。他把六娘的模子搬到果子山下，放到路口。

巡山的喽■看见了，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回山寨报告给孙二混：“大哥，大哥，那个女人，来找你了！”孙二混一愣：“哪个女人？”喽■惊慌失措地说：“就是包子铺里死了的那个女人！”孙二混骂道：“胡说八道！她都死了，还怎么来找我？”喽■颤着声儿地说：“真的，真的呀。她就在道口站着呢！”

孙二混不信，抬腿就往山下奔。到了道口一看，可不是六娘正站在路口吗，真把他给吓了一跳。可他毕竟胆子大些，也不信六娘会死而复生，稳住了心神再看，见六娘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心下就明白了几分，狡黠地笑道：“摆尊泥塑来吓唬老子，哼，他是黑豆拿屎壳郎当爹——看走了眼！”说着他从一个喽■腰里拽下了刀，来到六娘面前，挥刀向六娘砍去。

“噗”的一声，刀砍在六娘肩上，鲜血喷溅而出，直溅到孙二混的脸上。孙二混吓得一惊，那几个喽■见了吓得转身就跑。孙二混见状也拔腿就跑，这一跑就跑出了老远，直跑得气喘吁吁，才停住了脚步。他唤住了喽■：“真是怪了，那泥胎怎么会流血，莫非成了精？”

一个喽■道：“大哥，这事儿邪性啊，咱还是离她远点儿吧。”

孙二混点头道：“躲着，躲着。”

他们跑回山寨，闭门不出。

但到了夜里，六娘的惨叫声竟从山下直传到山寨里：“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半夜，四周都很安静，六娘的惨叫声，凄厉地划破夜空，震着每个人的耳膜，很多喽■都吓得缩进被子里，瑟瑟发抖。山寨的二当家陶金明听着吓得要命，过来叫醒了孙二混：“大哥，莫非是那女人的鬼魂找咱们索命来了？你快想个办法吧。”其实，孙二混也没睡着，他一直在琢磨这个事儿呢。他转着眼珠儿想了想说：“听说活人张跟她定了亲，那就让他俩成亲。让她缠着活人张去，别在咱们这儿叫了。”陶金明一愣：“让活人张娶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泥人，活人张肯吗？”孙二混说：“他不肯就砍了他的脑袋！省得他耍花样，婚礼咱们给他办！”

陶金明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六娘的惨叫声也暂时告一段落，他带着几个喽■下了山，却不敢走道口，找了一条小路绕下山去。

赶到张越家，却见大门紧锁，跟邻居一打听，才知道张越新烧了一窑人模，出去贩卖了，要卖完后才回来。陶金明只好留下两个喽■候着，他先回了山寨。

到了晚上，六娘的叫声又从道口处传来，而且叫声越来越凄厉，让人听得心惊胆战，浑身起鸡皮疙瘩。孙二混有心把她搬走，但没人敢上前。百姓们也绕着道儿走，道口一时间变得十分冷清。

张越卖完了一窑人模，刚回到家，就被两个土匪喽■按住了，押上山来。孙二混一见到他，顿时高兴起来：“活人张，我们给你办个婚礼，你把山下那个六娘娶了吧！”张越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说：“大哥，你饶了我吧。听说她夜夜惨叫，我吓得白天都不敢从那儿过。娶了她，我非给吓疯了不可！”孙二混一挥手说：“现下你就两条路，要么娶她，要么死，你选一样吧！”张越当然不想死，于是选择了娶六娘。endprint

山寨的二当家陶金明亲自给张越操办了婚事。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是往张越家的廊下柱上披红挂彩，又给他做了一朵大红花，請了一个吹唱班子，放了两挂鞭炮，吹吹打打就来到了道口。众人也不敢上前，张越只好推着独轮车，战战兢兢地过去，把六娘抱上车，然后推回家去。乡亲们都远远地看稀奇。

回到家，张越把六娘搬回房里，众人就一下散了。六娘坐在炕上，张越坐在凳子上，两人一言不发。

到了三更时分，六娘忽然说道：“相公，你睡吧。”张越给吓了一大跳，哆哆嗦嗦地说：“还是娘子先睡吧。我坐着、坐着就好。”六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相公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她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说道：“是那孙二混害死的我，我绝对不放过他。”张越道：“你若真有本事，早该把他杀了，也不用等到今天了。”六娘忽然跪倒在地，说道：“恳请相公帮我！”

张越忙问如何才能帮到她。六娘说，就在果子山的半山腰上，有一片泥地，那地看似一般，却是暗藏煞气。平常人是看不出来的，但对她却有绝对的杀伤力，她近前不得，更不能越过，这才不能上山杀了孙二混报仇雪恨。只要想办法把那块泥土挖出来，她就可以报了大仇，而后回到阴曹地府，踏踏实实做她的鬼，等待转世投胎，再不吓唬人了。张越点点头说：“我帮你！”

天亮后，陶金明大喇喇地来找张越了。

陶金明一见到张越，就阴恻恻地笑道：“张先生，洞房花烛夜，这本是人生一大喜事，我怎么看你这脸色像不大高兴啊！”张越说：“这叫成亲吗？吓也吓死了。”陶金明得意地哈哈大笑。笑过后，他才说道：“给你几天好日子过。大哥有请，带上你的家什，跟我上山去吧。”张越顿时高兴起来，赶紧收拾了家什，跟着陶金明就走，好像生怕那六娘会追上来拽住他。

到了山寨，孙二混说：“活人张，给我做个大活儿！”张越忙问他是什么活儿。孙二混从旁边拿过一柄桃木剑握在手中，另一手却拎了个降妖铃。他挺直了腰杆儿，瞪圆了眼睛，说道：“就做成这个样子！”张越迷惑地问道：“为啥做成这样？咋像捉鬼的？”孙二混说：“对了，就是要镇住六娘这个鬼！”

孙二混虽说想出了个主意，让六娘跟张越成亲，好让她缠住张越，不再来找他的麻烦，但六娘跟他毕竟有血海深仇，未必会放过他。那边张越把六娘推走，他赶紧就找了道士来给他做法事。

道士做了三天法，说鬼气不能尽除，最后给他出了个主意，就是活镇。道士的意思是，孙二混乃方圆百十里内有名的土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身上戾气最重，鬼见鬼躲，神见神藏。当然了，孙二混的肉身要在凡尘中生活，自然无法时时防着六娘的鬼魂，但只要给他塑尊像，再持着镇鬼之物，就能慑住六娘，确保孙二混无虞了。因此在这百里之内，也只有张越能办到了。

张越啥也不说，围着孙二混左看右看，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直把他的每一个特征都看清楚了，记在了脑子里，这才作罢。之后的几天，他就下到半山腰，挖了很多泥，一趟一趟地背进山寨里，先和好，摔熟了，然后就开始捏制。足足捏了四天四夜，这才捏好，阴到半干，拉回家中的窑里烧制。七天之后，烧制成型，再涂上油彩，一个凶神恶煞的孙二混就出现在了眼前，栩栩如生，跟真人无异。

他把人模推进山寨。

孙二混看了，笑道：“妈的，做得这么像，竟分不出真假啦！”他一时兴起，对一个喽■说道：“你唤弟兄们出来，让他们看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说完，他就站到人模旁边，也摆出那个样子，一动不动。

陶金明跟弟兄们一道出来，凑上前好奇地看着。张越做的人模太像真的了，甚至连眼珠儿都会转呢，陶金明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脸。但他刚触到人模的脸，那人模的脖子上便发出“咔”的一声脆响，然后就断了，脑袋滚落到地上。一旁的孙二混惊道：“陶金明，你好大的胆，居然拧断了我的脖子！”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大哥死啦，跟着二哥干呀！”陶金明拽过腰刀，向孙二混砍去。孙二混急忙闪过，也举刀向陶金明砍来。喽■们也打斗起来。

黄昏时，厮杀声渐渐地停了，山寨里一片狼藉。孙二混被砍死了，陶金明也身受重伤，倚在墙边，一动也不动。喽■们也是死的死伤的伤，残阳映血，说不出的凄惨。

月亮升起来了。

张越来到六娘坟前，燃香，烧纸。在他的身后站着六娘的双胞胎姐姐五娘。他一边烧纸，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六娘，你安心地去吧。你的大仇，我给你报了，如若真有来生，就让咱们来生再见吧。”说着，他竟流下泪来。

六娘惨死，张越就想着要给她报仇。可他一个做人模的，又怎么斗得过那群悍匪？他悉心打听了一些日子，还真打听出些东西来。一是孙二混怕鬼，二是陶金明想当老大。他眼珠儿一转，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张越这活人张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他精心捏制了一个六娘，内里装了一些血水袋，只要刺破了外皮，血水喷溅，自然吓人。六娘的惨叫声，是五娘模仿的。孙二混害怕六娘向她索命，自然就想着让人把六娘搬走，张越就是不二人选。张越让五娘藏在房中，演了洞房那场戏。让张越和一个泥人成亲，孙二混定然还不放心，肯定会派喽■来偷听。这些事都是陶金明操持的，所以陶金明派了一个亲信来偷听。五娘说那泥地阻挡她报仇，就是把陶金明往路上引了。

陶金明得知这个消息，不但不报告给孙二混，反倒请道士来做法，还要给孙二混塑像，陶金明的目的，就是要挖掉那块泥地。张越见他如此，就打定了报仇的主意。他在捏制孙二混时，把脖子捏得极其脆弱，又在里面放置了一大块磁铁，而陶金明背着的大刀，刀把前倾，正可以触到那个位置。果然，陶金明伸手摸人模时，人模的脖子断了，孙二混下意识地喊了一句脖子断了，张越跟着喊了一句反了，把陶金明逼得不反也得反呀，两方血刃，六娘的大仇终于报了。

五娘上前好言安慰道：“你有这份心，六娘泉下有知，也该知足了。”她掏出一方香帕递到了张越手里……

〔责任编辑 袁小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