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的诗(二首)

2018-01-24 18:20雷平阳
广州文艺 2018年1期
关键词:众神

吴哥窟游记

临行,儿子要我给他带份礼物回来

“不要寺庙里的工艺品

街边的食物和衣服

只想要一把

暹粒鋒利的刀!”

说至“锋利”,他还加重了

一个少年男孩天真的语气

仿佛锋利之刀与佛国

真的存在一种神秘的联系

我没有推脱,而且

将一把锋利之刀放在了心上

而那即将前往的吴哥窟

也因此迅速地

变成了佛佗的铁匠铺

江河都有自己的倾向

湄公河流到这儿

就为了把抄经的铁笔、镜子

和少女的脸

洗干净。洞里萨湖

它是净土上的一场叛乱

自拟经书,用浊流挑战斑驳的

印度教,也在佛教的废墟上

洗涤人心和美玉

织网、斩除鱼头、给水上的家

变换方向,或者在腥臭的空气中

沉沉大睡,人们

还把成群结队的脏孩子

放在四十度的高温里炙烤

伸出黑手,向过路的异教徒乞讨

孩子们恢复了动物性,终于回到了

鸡鸭与狗的队伍中,看不见半点

人的尊严和高贵。就连这一个

讲一口流利中文的年轻导游

也一直说着风湿疯和债务

说着偷生与赴死之间的迷惘

开裂的嘴唇上

凝结着一丝丝黑血

坐在船上,我第一次担心沉船

担心身体溅上污水

在岸边的渔村,我不敢触摸

破船、渔网、吊床和孩子们的脑袋

担心每一根水草与树枝上

涌动着贫困交加的亡灵

以及五光十色的瘟疫

佛佗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们

为什么得不到庇护

我只能和谁都不说话

独自拉解着内心的死结

石头不朽,收归神和庙宇

树木是速朽的,用来搭建空中

循环燃烧的皇宫

普通的人们属于苇草和尘土

一天前活,一天后死,或者存在于

活与死的中间,就像圣徒

奔走在两种宗教更替之际

哦,印度教曾经在这儿

把石头雕成偶象,佛教

又把偶像变成了佛一样的石头

大幕刚刚拉开,佛佗说

“如果你们把我当成偶像,那就是我

最大的失败!”佛佗也许真的失败了

偶像深入人心,石头也会显灵

在大圣剑寺,我迎面遇上了

七百多亩倒塌的偶像

和巨石,心里找不到任何支撑

头顶上,未经驯养的野八哥

叫着“吴哥,吴哥……”

乱石丛中,我则听见众神的低语

它们的位置,倒塌之后

又被大树和荒草,藤蔓和青苔

一一掠走。什么样的新宗教

即将前来统治这一切?什么样的人

又会重建新祭坛?时间

充斥着周围的每一寸空间

它是寂静的,谁来了

都不现身,也不发放清风里翻动

日光里燃烧的,寂灭通知单

雨季还没到,密林间的田野

是灰白色,像一座座山丘

被暴力压平了

骨折的野草,叶茎

还没有恢复生长的信念

同样灰白色的牛群在自由地走动

低下头或摇晃一下尾巴

模样都像心神涣散的赤子

除了设置栏栅的人

没有人会发现,每块田亩的

尽头,都有削尖头部的木桩

孔武百倍地站着,像一个个

只剩下骨架的

红色高棉嗜血的战士

烈日之下,没有出现多少

热血沸腾的人,就连棕榈树

也收缩了枯黑色的叶片

沿着护城河边上河神的队列

去觐见苏利耶跋摩二世

和他献给众神的庙宇之王

湿婆、毗湿努和梵天已经沉沦为终点

不会重生。神殿的毁灭

如一棵树遭到雷击后的死亡

一点也不意外,吴哥窟等同于坟墓

诧异是多余的:疯长的荆棘和野草

受命于众神,覆盖了一切

而众神有了新的去处

去了哪儿?石头也许知道,但得等它们

开口。榕树撑破了神像,和神纠缠在一起

与石头的梦想相同:变成神的模样

但神已经离开,不可能再度回来

吴哥窟不可能再度成为一座神庙

它是雨林的过客之一,是雨林的局部

是树木、人、牛马和羽禽的兄弟

是战争的遗孤,又被战争遗弃

是信仰的荒墟,又被信仰改建为博物馆

哦,毁灭是一种叫停

毁灭的旁边,新的宗教

每时每刻都在诞生,它们无视

离开的众神是否找到了新的神祇

它们也是仁慈的:不让废弃的神庙

寸草不生。这些生机勃勃的万千物种

乃是神的故国有过的诵经的声音endprint

乃是和尚的白骨发了芽头

是袈裟以另一种形态重现于人世

石雕里的宇宙、国王的人马,助战的宫女,神眷

皇城四周花朵上的战象、浴池、地狱

以及数不胜数的小庙和神话,以及

还有众多来自中国的游客……

仿佛灰色的鲜花,盛开的众神的梦里

无论站在哪一个制高点上远眺

或鸟瞰,神庙之中,神也是过客

只有穿着纯白或纯红的原住民

他们的模样,才是幽灵存在的证据

肉眼可见的巨蛇寸断,从心底

向外裂变的高棉微笑

象征须弥山的石塔天崩地裂的颠覆

一切都是正常的。唯有浩劫

如此灿烂辉煌;唯有不可复制的毁灭

如此壮阔,如此违背神的意志

而执著于审美。“什么是悲剧?”

众神将自己毁灭在你面前,而你高声地

歌唱,忘情地赞叹,甚至爬上了

神的肩膀摄影留念,甚至每走一步

都踩在了神的某个器官上

而众神,一一原谅了你,甚至众神

因为离开而一无所知。在塔布隆寺门口

望着榕树的根须,巨蟒一样

把巨大的寺庙绑扎起来,如鲁莽的快递员

恶狠狠地绑扎一箱箱网购物品

我惊诧于神秘主义者破解时间与世相的

敏锐:不错,这座有过近三千官员

近千名宫女和由八万人供养的寺庙

它是阇耶跋摩七世献给母亲的礼物

现在,终于可以打包邮寄

救赎的力量寄存在旷野

红色的和尚从上面成群结队而来

让他们接替众神?这是吴哥窟

唯一能够给出的善意的幻象

村庄里从来不缺少预言家

一场场虚惊,渐渐麻木了人们的心灵

他们以兜售明信片和青芒果

为生,毫无顾忌地嚼食着

雨林所赐赠的没有名字的植物和虫类

原谅生活,宽容中国游客的愚蠢

把消失的神,浸润在

爱别离的泪水中。谁都知道

人类的泪水已经多过海水

只能忍耐并接受佛教提供的命运

在奔密列外面的一座小山丘上

我还看见了一座山神庙

三个孩子偷食了里面的供果和饮料

看见我,赤裸的黝黑的身体

箭一般射进了密林

一再确认众神与石头的可靠,确认故国

应该具备的坚实品质

但每入一座寺庙,我都缺少安全感

时间与宗教的递变动摇了

建筑学,人的想象力也抵消了

信仰和信赖。台阶太多,而且都设置在

险境

或暗处;窄门与走廊长满青苔

神像无一例外的出自魔鬼的对立面

却又与魔鬼近似。对了,最令人恐惧的

还是某个密室和死角里

突然出没的人脸、背影和喊叫

在那肃穆、幽森、死寂的某处

空无一人,神像身上的红色披风却在飞舞

山神庙旁边的一棵巨木上

贴着环保主义者阻止猎杀的招帖画

人与兽都是神灵的子民

互戮意味着背叛

画面上的刀锋和枪口

涂满了神灵殷红的血

不远处的山谷中,另一座小庙

墙体漆黑,远眺和走近它

猛烈的压迫感令人难以承受

石基上的神像已经不知去向了

现在供奉的是一根

染成红色的木刻的阳具

导游说:“供奉的器物经常变化

有时候,也可能是一头大象!”

座下摆着新鲜的供品,一支蜡烛

才燃烧至一半,香烟袅袅

你自然会惊悚地发现

自己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它不仅存在,而且你马上认定

除了你一个是肉身,你的四周

站满了肉眼看不见的诸神

它们目光炯炯,洞悉你,可以审判你

亦可安排你,而你无能为力,不能反抗

也找不到反抗的对象。下跪、肃立、逃跑

你都被修改了,回不到自我

重新返回的人间也因此多出了一面镜子

如果你还相信这儿云集着,哀嚎着

等待超度的形形色色的鬼魂;这儿的

每一块

石头上,均累积着尚未兑现的人世的热望

你就不会再认定废墟上一无所有

印度教和南传佛教,经文里滚动的石头

已经压在了你的背上,比背着一个死人

更耗勇氣和体力。我心向善

相信警醒、启悟和施舍,也一直期盼

有一种无形的荣耀高悬在头上

有一种圣洁的目光可以逼视着人世

尽管穿行在暗黑、发霉和滴着冷水的

迷宫中,我一次次浑身冰冷

觉得自己成为了罪恶世界的人质

抑或前来领取时间化石信使

暹粒的街边,我喝着虎牌黑啤

等一个卖刀的人

我想象他有着魂不守舍的虚弱之躯

不合尺寸的宽大风衣内

钢刀像肋骨一样排列

他的双手,十根指头只剩下七根endprint

而且疤痕累累。他应该也用心地雕刻佛像

出售给来自缅甸或泰国的僧人

我将是他接触的第一个中国公民

为此他会戴上墨镜和口罩

目光、牙齿和说话的口形因此有别于

其他暹粒人。他的警惕会伤害到我

但我知道作为一个异教徒

受到诅咒时,必须忍耐并接受

我还想象,他出生在洞里萨湖的船上

是一个生活在祖国的亡国奴

我想,我不会请他坐下

他把刀给我,我给他钱

然后,我们彼此点头,说声再见

铸刀的目的和卖刀的目的

谁都不说。当然,他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买一把雕刻佛像的刀

只是为了送给儿子做玩具

我还想象过,这个卖刀的人

他曾是一个红色高棉苍老的士兵

参与过对吴哥神庙的灭绝式清洗

见到我,就想把刀价提高几十倍

而我拒绝了他,就像在昆明的街头

拒绝一个兜售佛珠的假和尚

图书馆路上的遗产

黄昏,我们穿过图书馆路

聊着巫师与博尔赫斯的异同。有人

插话:“马尔克斯写出了更多的咒语!”

街边的变压器上,老电工穿着红色套头衫

复杂的线路,苍白的头颅

暗示着路灯不会按时送来光明

“咒语?把主人公置于死地

他用的是咒语?多么仁慈啊,而我们

总是手起刀落,作家比刽子手还要残忍!”

有人不屑于这样的话题

捏响手中的啤酒罐,以审讯者的口气

向钟表店老板提问:“优雅的叙事学

时间能否容纳冷峻的良知?”

冷风从市中心的湖泊上吹来,夹杂着

广场舞狂暴的旋律,话题里的

无政府主义者

自由之子、艺术高僧,顷刻之间

受困于畸情与谬误,在高昂的盲从与

激进中

寻找着个人与时代神秘的互疑之本

耄耋之年,暮晚,借夕阳之光读《圣经》

双目失明了,记忆里复活的

仍是奇观和谜底。如此多的搏杀之术

演变为苍老之躯的舞蹈,他们和我们

肃立在图书馆大楼下的拐角,内心的孤独

落叶一样惊恐,预感黑夜降临后

肯定还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在黎明前夕

风在树丛里出没,树叶的响声

是在模仿幽灵翻阅旧书。几个滑板少年

脖子上文着骷髅,他们挤进我们的队列

箭一样离开后,留下了两个假和尚

身份互换加剧了善与恶

时代性的混沌;集体性的沉沦

反衬着孤岛上的救生员是如此的可笑

“你说,伯恩哈德之怒,与鲁迅相比

黑暗中,谁的牙齿更洁白?”这个提问的人

以静谧的激情研究过木乃伊的防腐技艺

现在寄宿在某个寺庙,对和尚难以启齿的

性生活、美食观和道德感,有着

近乎疯狂的学术执着。但他不善于遗忘

展开的调查受制于揭露與批判

而且,面对着行尸走肉,他首先想到

防腐剂

法术和下咒,然后才会去追索

他们四散的魂魄。在我们团队中

他是一个言行古怪的家伙,每一次上街

都要抱着一块石头或铜锭

有时也会是一尊几十斤重的石佛

他把两个假和尚叫到树荫里,说会给两人

一人一头白银铸成的金钱豹

假和尚身在骗局中,逼着他写了张欠条

哈哈,我们对负重独行的人心怀敬意

坐在图书馆的石凳上,我们也有着

嘲笑一切虚无交易的调皮的自由

他从此离开了我们

身后跟着两个假和尚

在大理国众多寺庙的废墟上

认真地寻找传说中白银铸成的金钱豹

街道两边的居民楼,外挑的窗台后面

站着冷漠的观察员

他们必须从街道上的人群中

找出可以托附衣钵的人,可以为自己

去死的人

可以拒绝复活的人。我们未经锤炼

体内的骨头二百零六块,均是反骨

鲜血不足十公斤,也掺入了一半狼血

碰上他们审视的目光,我们戴上脸谱

焚书,涂鸦,诅咒榕树上的喜鹊

即兴的荒诞剧里,人人都是小丑

一堆取暖的篝火,在铁笼子里燃烧

我们用污水将它浇灭,又洒上汽油

再将它点燃,反复的折腾中,那一堆可怜的梧桐木

在杜甫的诗里,充当了人骨或马骨

路面上的薄冰只在坑洼内形成

有炸裂的肌理,但又马上凝结

小世界里的圆满与残破,并不指望

极端的效果。被封闭在下面的

树叶、可乐罐

广告单,同样不再纠缠于身份和使命

也许,那张冰面上迟到的报纸

因为它霸道的言辞和指向,尚能与人们

讨价还价,我们把上面的文字

一一剪裁下来,让每个字成为个体,放在路上

结局谁都能想象得到:它们

像阵地上集体出逃的士兵,各自隐身荒野endprint

杀心不见了,回归于字的本义

而且,风一吹就飞散,或者被车轮

卷入污泥中。最后,我们在图书馆

地下车库的入口,扮演被赶向地底的

羊群,鞭子是一道道乱闪的激光

那些观察我的人,终于拉上窗帘

图书馆路顶上的天幕,暂时又归还给我们

平凡是一种寂静,脆弱的人从中

提炼伟大。死亡是一次终结,从图书馆里

走出来的人,边走边聊着蚂蚁与鲸鱼

我把外衣脱下来,想给身边的树枝穿上

树枝横斜,也提着它的外衣

想给它枯瘦的影子穿上。我和树枝

分别提着一件外衣,在盲道上扑向暗影

我们同时扑倒了一个低头赶路的人

仿佛被扑倒了的人,身上私藏着枪支或

毒品

仿佛这个人,正在从生活的疏散通道里

退场,贴身的口袋里

装着公司欠条、法院传票、小酒馆找补的几枚硬币

和市中心散发的各种优惠券

不过,我认定他身负平庸的善恶,是一位

喜欢用红粉笔传授教条的大学教师

头脑里埋伏着多种对立的观念

有个体的精神试验场,有关于未来的规划

但他屈从于存在,丧失了私奔与独处的

能量

这意外的事故令他惊恐,一边寻找眼镜

一边陷入暗杀的想象中:他交出了证件

零钱和一本禁书。甚至交出了

家族史里的仇杀、祖上的妄念、手机里

朋友的电话号码

同事中的可疑人,瞬间的邪念和个人隐私

他的胆怯令人震惊,将一场恶作剧推向了现实的绝境

我们只能把恶作剧继续下去,担起判官的角色,请他交出

从身体里把脑袋伸出来四处张望的

那头长颈鹿

交出私造的汉字、给上帝写的信

和压在心底的护卫灵魂的匕首

他绝望地看着我们,无辜,忧伤,惟一的要求是

希望我们,向一个陌生人提供他有罪的

证据……

这场粗劣的戏剧,无力而又惊人,至今也没有谢幕

图书馆路边冷僻的一座雕塑

因它而复活:石墩子上高挺的偶象

左手抱着书,右手举着地球仪

渴念中的刚毅与向度,在瞬息之间走神

它印证了剧中人的另一个自我

也从石头中释放了本相。我们希望它高大,完美无缺

但它石头的脑袋和外衣,早已在风雨里

裂变

一身的苔藓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干枯

静候着古老的答案与安慰。我斜靠在雕塑的底座上

不承认黑夜,却又被黑夜涂黑

不相信乌托邦,却又构建着虚无的朝歌

雨夹雪的天气,乃是极端的夏天

受邀插入发白的冬日

雪花刚落在竹叶上,雨水迅速地就将它

收走

先前存在的薄冰,也在丧失自我的程序中

获得了永生。一条街道的忍耐与固守

尚未得到安慰与答案,已经激变为失控的列车

我们的话题由张岱转向嵇康

“上下一白的时辰不再,宜惕然不喜

宜绝交,宜游心于寂寞……”说话的人

随身带着铁皮酒壶,六十八度的烈酒

他喝下一口之后:“哈哈,荐手引鸾刀

荐心向机务,荐德仆曲木,不如烂醉如泥!”

街上没有了行客,弥漫着不安的

沉沦,剩下来的都是时间与孤独的继承人

当我们各自离去,街道的遗产

只会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图书馆,一座

真正的圖书馆。对此,我们只能

服从于荒凉与遗弃。由活命之争

延伸至排队领取圣餐,时代堕落

如一席用之不竭的长街宴,却很少有人

保持了优雅的吃相。隐士戴着墨镜

站到了队列中;道德家满口戒条与标高

每天以上帝之名在媒体上做法,私底下

却偷配了公共食堂或者粮仓的钥匙

文学被诠释为成功学,余下的众学科

归入了经济学和厚黑学;国学卷土重来

摇旗呐喊者皆是江湖术士……

好吧,说什么都免不了动怒

而且还会借机粉饰自己。深夜的街头

最宜忍痛割爱,听鸾铃声

震响在自己独行的脚步声里

责任编辑:高鹏

作者简介:

雷平阳,诗人,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著有《云南黄昏的秩序》《山水课》《大江东去帖》《云南记》等诗集和散文集。曾获鲁迅文学奖和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等奖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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