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渡（组诗）

张 婧

夕阳暖

这遍地遍眼的金黄余晖啊

还有茸茸的芒草

白的须发包着日暮的光

像朦胧的鸟，又像晃来晃去的鸟影子

徘徊在空的枝头

这夕阳的暖

投在我的脸颊

风吹来也散不开

石头砸过来也冲不破

这连心扉也一同照亮了的夕阳暖

随我周身脆弱的血液流淌着

像赶也赶不走的柔情

允我讲出全部的恩怨

再交付三三两两的哀与愁

我顺应这喜人的黄昏

守在旧公路边

看秋树秋叶秋草秋鸟们缓缓地

一秒一秒地，褪去世间最后的耀眼

看夜怎样慢慢地笼罩

第一颗星星怎样亮起来

再扪心自问，我是如何一天天地

羞于谈情，耻于说爱

黄昏渡

小扁舟再见

说不清的爱与哀愁再见

它们顺溪而下

漂泊在身后

让我往更高的山上走

脸再红一些

手心的石榴石再透亮几许

布谷清啼

每棵树静如书童

长空如洗

何消驻足

开阔中随处荡着青烟

袅袅婷婷

羊儿满山坡打着小滚

像是青烟绕出的结

木楞房被夕阳抱着

铜耳朵的小茶缸秀气

来呀

来歇歇脚

这里马铃薯飘香

青梅煮酒打湿唇角

打湿不多的行囊

两杯的光景

星星已镶遍了夜

生情

假设兽皮今夜将作为我的华服

筲箕明日在我手上，盛满秋天的玉米

蒙垢的窗户透出教堂的圣光

单调的灯泡取下来

成为诺亚方舟的标本

密封的大瓦罐揭开

成群的欢乐鹌鹑正破壳而出

烟熏的墙上映出共剪西窗烛的背影

山泉水清幽幽

爱情在里边细水长流

核桃把农人的手指变成黄金

与天上星一起闪烁

浑黄的小江水哟

荡来一苇苇小舟

摇橹人欸乃一声叹芳华

蓬勃之竹千秋万代绿锁云霄

假设手指粗糙而矫健的猎人就是你

穿布褂眼睛黑亮的猎人之妻是我

我就对你生情了

而猎人之子与我的孩子毫无相貌之同

所有假设停止了

情便如噗噗落地的核桃，裂了

晚春

天空有了飞鸟就是透明通风的巢

东风西风涌动，飞鸟就鸣唱

大地有了麦子

成一只沉睡的老刺猬，它抖一下背

麦子就熟了

从罗布泊带回的沙平铺在案几上

感谢你抚摸过每一粒

今宵以茶替酒，凭栏望月

听飞鸟星夜放歌

来日麦穗下垂，杨花榆荚作飞雪

好一番晚春滋味

夏夜

打蚕豆的人胳膊一挥

一粒黑纽扣掉进黑豆秆里去了

太阳偏西，已不能再稍作停留

远山耸一下肩膀

世间换了颜色，黄昏，傍晚，夜来了

因为铁了心，寻纽扣的西西弗斯

他陷进笔直的乡村水泥路

摸起来小石子，小泥团，小蚕豆

全是些小玩意

妻子在旁边

心急如焚。她没有双臂

焦灼的汗水在盛夏流淌

一群蚊子

奏响了狂欢的序曲

秋山

烟柳拂堤

潭心，象山静影轻卧

《平沙落雁》缠绵绕薄凉

像从远古奏到今时今日，诉尽秋殇。

这就够了，不要谈起病患

将疼痛的眼睛，像宝贝一样抱着

走细雨迷蒙的山路

滑经多少绿茸茸的青苔，不用计较

坟茔就那几座，千万次路过

里面安息的似乎是同氏族人了

周围的松柏

像是与前世爱人用数十年光阴种下的

如今亭亭如盖。故事一直展开，升华

不会有结局。不过是

山顶多出一间依坡兀立的木板屋，只容一人居

守山人的被子铺在地上。

身边小儿忽然吟起《寻隐者不遇》

送亲

同母异父的阿姐出嫁了

我跟在裹了红布的轿子后边，一直跟到罗河

过了罗河，阿姐就是罗家人了

阿姐的辫子晃了一下，我看不见阿姐的脸

我看见沙滩上轿夫的赤脚印子

罗河的水真清啊

晚霞如血，燕子钻进黄昏的光影里

阿姐的嫁妆只有一床被子。被面上

两只金色鸳鸯睡着了

阿妈说“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阿妈说轻眠的鸳鸯，它们沉醉不醒

象征永浴爱河

可阿姐用祖母的铰刀把鸳鸯铰下来了

缝一朵白莲上去，那若隐若现的银丝线

是吹拂着的风

阿姐对我说“晓风举荷，叶翩翩，如梦初醒”

我是个哑巴，我什么也不说

在河之洲

核桃树衔着落日

风鞭子一记又一记抽打青瓦

屋子关不住她了

她是一只想死的兽

东奔西突

终于站立在河中央

发黑的笨剪刀

绞落最后一件布衫

比在脖子上

水流冲击叫嚣的乳房

一个像苦难

一个像羞耻

她是一截战败的历史

同暴跳如雷的黄昏一起

倒在波涛里

那个死在他乡的负心汉

也仿佛倒在眼前的波涛里

冲走这些，所谓的红尘往事

就只剩一具肉身

与一只鸟无异

与一棵草无异

与一个其他的女人无异

河水平缓了些

孩子在哭：“娘啊，来”

回家的她

与恒久忍辱的大地无异

太阳落下去了

世间的羔羊在母亲怀里安睡

别乡

牛铃铛的声音就是我的故乡

望不到边的草甸上，碰倒一只牛奶桶

就有一串串鸟鸣流淌出来，紧贴着

湿凉的晨雾，轻轻飞翔

哦！幸运的话，会捡到谁遗落着的绿松石

一块连接一块的洋芋地

开淡紫色的洋芋花

我曾蹲在它们中间，寻找蚯蚓的眼睛

为天真的谜，痴痴地着迷

天空中簌簌降落的无数朵雪花是我的故乡

香格里拉的雪花，像白色的绣球

一朵一朵地向我涌来。我站在它们中间

对妹妹说，“来呀，去看雪。”

长门落锁，别信故乡。它不会跟我走

明天将抵达的村庄，据说风和日丽

那里不会有人拍拍肩膀欢呼，“呀呀，老乡”

山河收敛，别念故乡

早已落地扎根的一草一木不会跟我走

明天将抵达的村庄，据说炊烟袅袅

就是少了一个同姓的人拉着我的手喊

“呀呀，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