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喷嚏与咳嗽

2018-01-27 16:00卫毅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18年1期
关键词:流沙河余光中乡愁

卫毅

2017年12月14日,臺湾文学家、著名诗人余光中病逝,享年89岁,代表作《乡愁》、《白玉苦瓜》等。

1992年,余光中第一次回到大陆。这是中国经济再次启动的时候,从那时起,这个人,一直狂奔到现在。现在,跑累了,开始稍作休息,谈文化,但文化在哪呢?一回头,发现文化已经远远地落在了身后。

余光中的写作一直处于传统与现代的平衡之中。他的专业是外文,但中文底子极好。他经常会提起李白和杜甫,又会提起济慈和弗罗斯特。

从195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余光中曾经三次留学或任教于美国。在美国的这些时光,他看到了电视,看到了超市,学会了开车,而且,他喜欢上了披头士和鲍勃·迪伦,这是世界文化的基层。他写过一首诗《江湖上》。“一片大陆,算不算你的国?/一个岛,算不算你的家?/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辈子,算不算永远?/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最后的叠句出自于鲍勃·迪伦。“‘一片大陆可指新大陆,也可指旧大陆:新大陆不可久留,旧大陆久不能归。”

1974年,杨弦与胡德夫等歌手第一次演唱了余光中的《乡愁四韵》。1975年6月6日,杨弦在台北中山堂举行“现代民谣创作演唱会”,参加演出的还有胡德夫、李双泽等人。他们演唱了由杨弦谱曲的余光中作品。8首歌的歌词都来自于诗集《白玉苦瓜》。杨弦没想到,这场演唱会影响极大,他出版的专辑横扫台湾,打破了当时台湾流行音乐由西方和日本主导的局面。李泰祥、侯德健、罗大佑等人深受其影响。这一批音乐人开启了一个时代。杨弦也因此被称为“台湾民歌之父”。

《白玉苦瓜》是余光中在台北故宫里看到“白玉苦瓜”而写。“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这里面有一个词“后土”是值得注意的。余光中曾说,“无论我的诗是写于海岛或是半岛或是新大陆,其中必有一主题是托根在那片后土,必有一基调是与源源的长江同一节奏,这汹涌澎湃,从厦门的少作到高雄的晚作,从未断绝。从我笔尖潺潺泻出的蓝墨水,远以汨罗江为其上游。在民族诗歌的接力赛中,我手里这一棒是远从李白和苏轼的那头传过来的,上面似乎还留有他们的掌温,可不能在我手中落地。”

余光中在大陆为众人所知,最早是因为诗人流沙河的推介。流沙河当年是《星星》诗刊的编辑。那是全民读诗的时代。《诗刊》的月发行量是40万份,《星星》的月发行量是20万份。

某一天,流沙河收到香港刘济昆的来信。刘济昆说,台湾诗好,有一个余光中尤其好。流沙河从刘济昆寄来的诗集中读到了余光中,深感震动。1982年,《星星》连续12个月,分别介绍了“台湾诗人十二家”3月号介绍余光中的文字并附诗刊出后,流沙河给余光中写信表示敬意。

余光中回了信。流沙河记得,信中的钢笔字很方正,严肃坚定,一丝不苟。其中一段,流沙河最为认同。“我们的社会背景不同,读者也互异,可是彼此对诗的热忱与对诗艺的追求,应该一致。无论中国怎么变,中文怎么变,李杜的价值万古长存,而后之诗人见贤思齐、创造中国新诗的努力,也是值得彼此鼓舞的。”

余光中还在信上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信上的故国之思,触动了流沙河。流沙河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就是那一只蟋蟀》是许多人高中时的记忆,这首诗被收入高中语文教科书。大家也从这首诗加深了对台湾“Y先生”的印象。

余光中喜欢开车,而且喜欢开快车,他在开车的时候,也会想起李白。“20世纪80年代,我从香港回到台湾,那时台湾刚建起高速公路,我就写了首诗《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他跟古人称兄道弟,把李白请到台湾去,他们在台北喝着酒,李白飘飘然欲醉,然后开车回高雄。李白快车开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我叫他慢一点,我说,这几年高速公路上的车祸比安史之乱的伤亡率还要高。”余光中觉着应该坐王维的车,王维的车很慢。可是王维一早就开会去了,开的是辋川污染座谈会。

听余光中说到王维一大早去开座谈会,令人发笑,余光中散文《开你的大头会》中有一段:“世界上最无趣的事情莫过于开会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手头的急事、要事、趣事,济济一堂,只为听三五个人逞其舌锋,争辩一件议而不决、决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体浪费时间的最佳方式。仅仅消磨光阴倒也罢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扫兴,糟蹋了美好的心情。”

余光中的诗里有很多古人,他写李白、写昭君、写李广,这都是北方人。余光中的父亲是福建泉州人,母亲是江苏常州人。他是地道的南方人。直到1992年,应邀去北京讲学,才第一次去了北方。他有一首诗写黄河,六十多行,很长,也是在没有见到黄河之前写的。2001年,山东大学请他去讲学,他带着妻子和二女儿去。有一天,他看到黄河了,亲手摸了黄河的水。“这件事情对我非常重要。这几年,我陆续把几个女儿带到中国各省去,让她们体会一下老爸当年离开茫茫九州时的心情。”

在他看来,乡愁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乡愁应该是立体的,不仅仅是家乡美食的满足、方言的亲切,还有历史文化的意义在里面。“作为一个南方人,会有北方的乡愁,北方人也会有南方的乡愁。”

余光中对乡愁有过自己的思考。“我写了很多乡愁的诗,也引起大家的共鸣。不过我也曾经理智地想过乡愁这件事情。如果中华民族每个人都在乡愁,乡愁过分也不行,因为大家恋自己的本乡本土,就不会出去看世界,就不会出现班超、张骞、玄奘这样的人,所以,我们还要有冒险犯难的精神。”endprint

除了“乡愁”或“怀乡”,余光中还写另一类的诗。“现在,有一个危机是全球性的,其中的价值观可能比爱国主义还要更高,就是我们地球的生态受到破坏。所以,我们爱我们的乡土,爱我们的国家,也应该爱我们的地球。近十年来,我写了一些文章和诗,都是想提醒大家的环保意识。”

从1992年到现在,余光中回大陆有五六十次了,长江、黄河、洞庭湖、太湖,也都有变化,这些名川大湖的清流,“恐怕要到唐诗宋词里去找了”。

余光中写过一首《控诉一支烟囱》的环保诗。“用那样蛮不讲理的姿态/翘向南部明媚的青空/一口又一口,肆无忌惮/对着原是纯洁的风景/像一个流氓对着女童/喷吐你满肚子不堪的脏话。”这首诗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高雄,发表后引起当地很大的反响,更推动了高雄市改善空气质量。

如今的中国,到处在谈文化和文化产业。余光中觉着,“我们现在讲到文学的发展,你想,在‘文革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好作家,比如说钱锺书、沈从文,都是在壮年,他们还有很多才華可以焕发。我想,沈从文的经验也没有写完,可是他去研究古代服饰。他研究得不错,但这些别人也可以研究。他对湘西的世界特别熟悉,就像莫言写山东,贾平凹写西安,特别上手,你让他搁下熟悉的东西,来做别的事情,非常浪费。

1966年,余光中写了《登楼赋》。那时,他在纽约登上帝国大厦:“你走在异国的街上,每一张脸都吸引着你,但你一张脸也没有记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顿,你立在十字街口,说,纽约啊纽约我来了,但纽约的表情毫无变化,没有任何人真正看见你来了。……纽约有成千的高架桥、水桥和陆桥,但没有一座能沟通相隔数英寸的两个寂寞。……终于到了三十四街。昂起头,目光辛苦地企图攀上帝国大厦,又跌了下来。”

“失踪是天才惟一的下场。”那是他的诗《寻李白》中的一句。

余光中写过:“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

《寻李白》的最后一段是:“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而无论出门向西笑,向西哭/长安都早已陷落。”

长安已经不是那个长安,但余光中说,有过历史,就会不一样。

“关峙汉代,而风声无穷是大唐的雄风/自古驿道尽头吹来,长鬃在风里飘动/旌旗在风里招,多少英雄/泼剌剌四蹄过处泼剌剌。”那首《唐马》中的诗句,意象动人。余光中笔下的“英雄”经常是和“江湖”联系起来的。他曾经跟外国人说,要想真正了解中国,要做到两件事。一是要吃臭豆腐。二是要搞清楚什么叫“江湖”。

1928年,重阳,余光中出生于南京。他是“茱萸的孩子”。当初为何走了写作这条路呢?他说,“我写作,是迫不得已,就像打喷嚏,却凭空喷出了彩霞;又像是咳嗽,不得不咳,索性咳成了音乐。”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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