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唐诗“酒中趣”

2018-02-02 21:46海滨
古典文学知识 2018年1期
关键词:饮者唐人洞庭

海滨

先看两条材料: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曰:

卧必酒瓮,行惟酒船。吟风咏月,席地幕天。

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曰:

敬尝游江表,过其墓下,爱其才,壮其气,味其嗜酒,知其取适,作碑于墓。

范传正概括李白一生好酒,行卧不离;裴敬则更进一步,深味李白嗜酒的衷曲,理解李白的人生取适。酒,既是对李白一生总结评价的关键词,也是理解李白、欣赏李白、探索李白内心世界的关键词,与之相关的“酒中趣”也就成为一个关于李白诗、甚至关于唐诗的有趣的重要话题。概括起来看,酒中有趣,酒有乐趣,酒有真趣。请漫说之。

酒中有趣

古今中外,爱酒嗜酒赞酒夸酒的作品夥矣,李白《月下独酌》其二堪称其中的典范: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这篇作品是李白的嗜酒宣言,充分表达自己对于饮酒一往情深欲罢不能、无愧于天地的态度,更以诗歌的形式提出了“酒中趣”这样一个重要的概念。人类大概分两种,喜欢喝酒的和不喜欢喝酒的。所以,我们经常看到有些人沉溺于举杯独倾或者觥筹交错,有些人则迷惑不解地质疑:“酒有啥好喝的?”这种质疑,在历史上的经典记载当属《晋书·孟嘉传》:“(孟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桓)温问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虽然孟嘉也并没有说出喝酒的好处,但他自认为是得了“酒中趣”,这“酒中趣”如同玄妙至理,非亲自体会无法言说。李白援引并发挥“酒中趣”的典故,不无得意地表示,这趣味没法也不要给清醒明白的“醒者”言传。无独有偶,孟浩然在《洗然弟竹亭》也提及“酒中趣”: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刘禹锡《偶作》其一也说“终朝对尊酒,嗜兴非嗜甘”,此处的“甘”可以当做是美酒的物质性的口感享受来理解,而“兴”则是美酒带给饮者的物质享受之外之上的心理或者精神享受,也即“酒中趣”。

可见,酒中是有一種“趣”的,至少就李白而言,饮酒之趣,有些时候固然在于其消愁遣兴的作用,但不止于此,饮酒之趣更在于人性解除束缚之后心灵的快乐与性情的舒张。这一点,李白继承并超越了前代饮者。李白饮酒诗中常常出现的饮者有曹植、竹林七贤、山简、陶渊明,李白接受了他们的影响,也和他们有很多共同点:与曹子建比,李白同其过高自许与不得志;与阮籍、嵇康比,李白同其内心痛苦与压抑;与山简比,李白同其嗜酒之性与豪饮之量;与陶渊明比,李白同其内心孤寂与形容放达。但是李白不同于并超越他们的是,李白在一个健康而昌明的盛世无拘无束地传达和歌颂美酒给人的精神心理世界带来的充分舒张与享受,激赏那欢乐、迷狂、自由自在的酒兴酒趣!

因此,李白不少诗篇和诗句表达的是其天性中对于美酒纯粹的迷恋和饱满的礼赞,如“君爱身后名,我爱眼前酒”(《笑歌行》),“愿扫鹦鹉洲,与君醉百场”(《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早春寄王汉阳》,“此江若变作春酒,垒麹便筑糟丘台”(《襄阳歌》),“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等等,都充分表达了李白颇得“酒中趣”的迷狂心态。

受“酒中趣”召唤而嗜迷美酒的唐代诗人,并不限于李白。王绩说:“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尝春酒》)王勃说:“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春园》)丁仙芝说:“十千兑得余杭酒,二月春城长命杯。”(《馀杭醉歌赠吴山人》)崔敏童说:“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宴城东庄》)张籍说:“不用积金著青天,不用服药求神仙。但愿园里花长好,一生饮酒花前老。”(《春日行》)韩偓说:“何如饮酒连千醉,席地幕天无所知。”(《惆怅》)聂夷中说:“一饮解百结,再饮破百忧。……我愿东海水,尽向杯中流。”(《饮酒乐》)这些诗人,在饮酒的态度上,与李白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

唐人这类诗歌中,元结《石鱼湖上醉歌并序》则是最有特色的,他在序中描述了石鱼湖上醉酒,状如洞庭君山的情景,在诗中就展开想象,敷衍开来:

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山为樽,水为沼,酒徒历历坐洲岛。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坐以散愁。

李白曾将一江汉水喻为酒,元结则把石鱼湖胜景喻为洞庭君山,接着又把山比为酒樽,水比为酒沼,酒徒列坐洲岛持瓢酌饮,好不快意!

唐诗中频见对饮酒如此强烈的夸饰、礼赞,多是作者得趣满足的外在表现,那么这种“勿为醒者传”的“酒中趣”,到底能不能以言语释解传达呢。

我们试试。从唐人诗歌表达的内容来看,其趣大抵两端:乐趣与真趣。

酒有乐趣

酒中之乐趣,当指心灵的快乐,但我们从苦恼说起。关于中国古人的人生苦恼,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评价《古诗十九首》时曾有一段细腻微妙而经典的评说:

《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虽处富贵,慊慊犹有不足,况贫贱乎?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

为了超越这种种苦恼,唐人往往寄情翰墨,寄怀游仙,寄兴山水,而忘惆怅于杯盏、求乐趣于歌舞,也是李白和不少唐人的选择。饮酒的享受是一种综合体验,虽然李白也会偶有“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遣》)的清欢,但更多的饮酒情景是“听歌舞银烛,把酒轻罗霜。横笛弄秋月,琵琶弹《陌桑》”(《夜别张五》)的狂欢,良辰美景带来愉悦心情,玉盘珍馐带来口爽心足,丽人歌舞带来怡然心动,每一种物质的享受都带来相应的心灵的快乐,而美酒,则是其中最关键的因素,正是与美景美食美人美乐交织在一处,美酒才更充分地触动饮者心灵的快乐。这种综合体验引发的心灵的快乐,可称为酒之乐趣。诗人们是这样表达此乐趣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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