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当有出处

摘 要：凡“书道中人”，必为“文道中人”，自古亦然。诗、词、书法、篆刻、国画之中国精品传统文化，艺理相通，皆从“传统经典”中“来”，自“时代个性”中“出”，欧阳中石语“来有所出，去见其才”，便是“继承”与“创新”也。书画同源，传承书画，从“临摹”开始，诗与书同，亦需“临摹”。

关键词：诗词；书法；出处；传统；继承；临摹；个性；创新

作者简介：范桂觉（1968-），师从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叶培贵等。现为广东书法院办公室主任、广东书法院专职书法家、国家二级美术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广东省直属机关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广州市番禺区硬笔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硬笔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多所高校客座教授，受邀为2015年中央电视台春晚创作巨“福”作品，被中国书法家协会授予“中国书法进万家活动先进个人”称号。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06-0-03

凡“书道中人”，必为“文道中人”，自古亦然。诗、词、书法、篆刻、国画之中国精品传统文化，艺理相通，皆从“传统经典”中“来”，自“时代个性”中“出”，欧阳中石语“来有所出，去见其才”，便是“继承”与“创新”也。书画同源，传承书画，从“临摹”开始，诗与书同，亦需“临摹”。

书法有字法、笔法、章法，诗词有平仄、押韵、格律；书法有提按使转之技，诗词有起承转合之说；书法有墨韵、神采，诗词有音韵、意境。自古皆以临摹为必经之路，选帖、读帖、临帖、换帖、出帖，最终自成一体。诗词亦然，循书画临摹之道，吟诗，学诗、作诗，并融入个人情感，自成一格。

袁枚尝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正是继承与创新之辩证关系。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皆取法谢灵运。

艺术源于生活，灵感源于自然。然，不能以习古之名，行脱离实践之作诗态度。

一、学诗需有渊源

先赏数家大诗人之诗词，便知学诗需有渊源。

苏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化用李白“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袁宗道名其斋“白苏雅斋”，即以白居易苏轼名之，阮退之早岁学龚定庵，晚喜杨诚斋，自成风格，徐晋如多从龚定庵出。

杜甫《兵车行》《麗人行》等名篇，为元稹、白居易所效仿。

当代书法大家、著名诗人沈鹏，其诗作颇有陶潜、白居易遗风。如《第15届书法兰亭节》“春暮逢三月，山阴道上忙。流畅晋韵远，曲水古风长；道士知何处？鹅群恋故乡。惠风催嫩绿，微雨发新篁。”句式优雅，与陶潜《饮酒》颇多暗合之处。《黄河小浪底》“白水东流青山绕，新安迥非旧时道”、《自述杂诗》“红橙黄绿青蓝紫，生我之时颜色死”“纸上得来终觉浅，真山真水未经临”“半亩方塘秉烛开，日间苦力夜安排”分别从杜甫、毛泽东、陆游、朱熹诗句中化出。

白居易《步东坡》“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苏轼甚爱白诗，“苏诗”多从“白诗”出，苏因仰慕白之为人，故自号东坡，陆游亦明显受白惠及。

白居易《我身》“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咏怀》“昔为凤阁郎，今为二千石。”明显从杜甫“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句化出。

白居易18岁时所作《赋得古原草送别》“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出自《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此词中多处化用杜牧诗句“春风十里扬州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二、陆游之渊源

中国诗词，历史悠久，似三峡两岸之山脉，高峰连绵不断，而陆游之诗歌，则为其一巍峨之山峰也。

陆游童年时喜欢吕本中之诗，陆游尝云：“吾年十三四时，侍先少傅居城南小隐，偶见藤床上有渊明诗，因取读之，欣然会心。日且暮，家人呼食，读诗方乐，至夜，卒不就食，今思之，如数日前事也。”“予自少时，绝好岑嘉州诗……尝以为太白、子美之后一人而已。今年自唐安别驾来摄犍为，既画公像斋壁，又杂取世所传公遗诗八十余篇刻之，以传知诗律者，不独备此邦故事，亦平生素意也。”“余年十七八时，读摩诘诗最熟……今年七十七，永昼无事，再取读之，如见旧诗友，恨间阔之久也。”

陆游对《诗经》、屈原、李白、杜甫，尊崇有加，其曰：“束发初学诗，妄意薄风雅，中年困忧患，聊欲希屈贾。”“三更投枕窗月白，老夫哦诗声啧啧。渊源雅颂吾岂敢，屈宋籓篱或能测。”“数仭李杜墙，常恨欠领会。”

《诗经》、屈原离陆游毕竟太遥远了，而李白、杜甫却是其极力追之，其对杜甫之人品、诗歌大加推崇。“看渠胸次隘宇宙”“意轻造物呼作儿”“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杜甫胸襟辽阔，抱负非凡，然无法实施，只能将英才溶入诗中。“千载诗亡不复删，少陵谈笑即追还。常憎晚辈言诗史，清庙生民伯仲间。”陆游在当时有“小李白”之称，明代毛晋说“孝宗一日御华文阁，问周益公曰：‘今代诗人亦有如唐李太白者乎？益公以放翁对，由是人竟呼为小太白。”确实，陆游之任侠求仙之生活、豪放飘逸之诗风均似李白，所以钱钟书说“放翁颇欲以‘学力为太白飞仙语……有宋一代中，要为学李白最似者。”

陆游多习历代杰出诗人，故其诗歌风格丰富多彩，像杜甫伤时爱国，像李白雄奇豪放，像王维自然平淡。其继承从《诗经》开始之中国古典诗歌之传统，为南宋诗人中独树一帜之大家，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三、李白之渊源endprint

李白草书师从张旭，然书名为诗名所掩，书法有师承，其诗亦然。如《古风》其十，用“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此形象显示出为人之高洁，且细节“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以传其神。《古风》五十九首虽自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中来，却吸收曹植、左思、郭璞、陶渊明、鲍照、庾信诸君用五古抒怀之艺术经验，《古风》以兴为主，却能以兴寓景寓人寓仙，思想倾向和情感流向甚显。艺术特色与《感怀》《感遇》一脉相承，然思想内容之丰富性、形象描绘之生动性，皆远超阮、陈之作，并自有特色。

李白之变，在于继承《小雅》、楚辞、三曹乐府、汉人歌谣抒怀言志、泄愤吐怨、不掩真我之精神和慷慨悲凉之艺术风格，既取鲍照之遒逸，亦容庾信之绮丽，创高妙之境。

李白歌行，纯学庄子。李白《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其中“连山起烟雾”从鲍照《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连山渺烟雾，长波迥难依”句化出。

李白诗歌艺术成就主要是五古、乐府，歌行和绝句。鲍照有十八首《拟行路难》，李白有三首《行路难》，三诗并非作于一时一地，写法却全学鲍诗。如“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长干行·其一》“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此诗写少妇对夫君之思念，构思、叙事、情调像南朝民歌《西洲曲》。

《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乐府旧题，鲍照《古朗月行》，写朗月“照我绮窗前”，窗中诸多佳人“当户弄清弦”、歌唱以“宣心”之情事，拟鲍诗而成。

《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瓏望秋月。”南朝谢朓有《玉阶怨》“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拟谢诗而成。

《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仿《子夜歌》自制之乐府诗题，写旅情乡思，出语真率、自然，未失《子夜》民歌本色。

《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谢朓《王孙游》“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前四句即拟谢诗，再加“春风不相识”二句，比谢朓诗更多一种和缓之气、天然之趣。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高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澄江净如练”句出自谢朓所作《晚登三山还望京邑》：“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在诗中李白把谢朓作知音，且此知音极为难得，所谓“古来相接眼中稀”，可见其对谢朓评价之高。

《清溪行》“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说到“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措辞之妙，人们常想起沈佺期之名句“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和传为王羲之之名句“山阴路上行，如在镜中游”，沈、王二人诗句均以镜为喻，且皆写出潭水、湖水之明亮如镜和诗人亲临其境之愉悦之感。

《赠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古人在互相唱和中，常有意学其诗风、文风，《赠孟浩然》即有意学孟诗之“一气舒卷”，而不改李诗本色，所谓“其质健豪迈，自是太白手段，孟不能及”。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少年不得意，落魄无安居。愿随任公子，欲钓吞舟鱼。常时饮酒逐风景，壮心遂与功名疏。兰生谷底人不锄，云在高山空卷舒。汉家天子驰驷马，赤军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彤庭左右呼万岁，拜贺明主收沉沦。翰林秉笔回英盼，麟阁峥嵘谁可见。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钩雕镫白玉鞍，象床绮席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爱君山岳心不移，随君云雾迷所为。梦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别后遥传临海作，可见羊何共和之。”“池塘生春草”出自谢灵运《登池上楼》诗中之名句。

《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用江水作比写悲写愁、写离情别意，古已有之，如谢朓“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如阴铿“大江一浩荡，悲离足几重”，同说悲如江水浩荡、奔流不尽。李白用江水喻别情，但其却用一问句，请诸君自己去品味，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

《江夏别宋之悌》“楚水清若空，遥将碧海通。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谷鸟吟晴日，江猿啸晚风。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胡震亨说太白“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从庾抱之“悲生万里外，恨起一杯中”来。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尾联明显从鲍照《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连山渺烟雾，长波迥难依”中来。endprint

《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与这两句诗构思相近的，有曹植《杂诗》“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齐浣“将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怀”，张若虚“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比较而言，李诗意蕴更为丰富。

《秋登宣城谢朓北楼》“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此诗写李白秋登谢朓北楼所见宣州景象，及由此引发之对谢朓之怀念之情。诗中为人称道不已的，是第二、第三两联写景之妙，此二、三联写景如画，是学谢朓手法，或谓“直作宣城语，几不可辨”。

《南流夜郎寄内》“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北雁春歸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用“明月楼”说妻子所在地，分明有借曹植所言“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或张若虚所言“何处相思明月楼”中“明月楼”之传统意象，写出妻子为夫君远谪悲愁不已，相思不已之作用。如是，“明月楼中音信疏”，就不单于妻疏于作书略有埋怨，更于妻子之相思生愁有怜惜之意，以致成了急切得到妻子音信之原因。

《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诗人之意绪、感受以及遣兴方式，想象思路，与陶渊明《杂诗》所说“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有相似处。

《越女词五首》“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写法明显受到南朝民歌影响。

四、学白之诗

论唐诗，李白乃天才型，而杜甫则属人才型。杜甫诗格律严谨，其所作《秋兴八首》堪称七律典范。后人学诗，不敢直接学李，乃其天赋卓越，古来今往恐唯一人耳，无可驾驭。学杜尚可，然杜诗格高境远，初学者亦不适。自古至今，学杜者繁，以陆游为佳，故学杜可先学陆。

李白志向高远，为人狂放不羁，诗风豪放、飘逸，后人学之者鲜，余斗胆学白，只“临摹”一下而已。如《轩中阅帖》“问余何事畅谈欢，玉语轩中心自闲。”《开幕即闭幕》“散尽江湖于月下，只今又是影相随。”《慈母住院》“我寄愁心随皓月，祥光照耀母窗前。”

五、“临摹”之诗

“临摹”诗，可临“炼字”、临“造词”、临“意境”，笔者试为之。如《寄语文思》“年少光阴千卷破，颓龄无悔读书迟。”《游园随感》“兴高借问阳光路，鹦鹉飞临不敢言。”《不畏浮云》“不畏浮云遮望眼，雾霾过后舞蓝天。”《夏日曝晒》“若有清风甘雨至，花红叶绿为君躬。”皆出处明显。

余从艺，践行欧阳中石之书法思想：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书以焕采，切时如需。学书之路，临摹恒久，楷法恒久，诗词之路，亦需从“临摹”开始，深入传统，方有创新。若作者无生活体验，恐怕很难写出传神之妙句。

诗不怕写，诗不厌改。怀感恩之心工作、生活、学习，怀感恩之心学诗，学者，觉也，有觉则有情，有情则有诗，愿天下有情人终成诗人。

参考文献：

[1]熊礼汇.李白诗选.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

[2]徐晋如.长相思——与唐宋词人之十三场约会. 吉林：长春出版社，2016年4月.

[3]严修.陆游诗集. 四川：巴蜀书社，1996年10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