钛钢时段

2018-02-11 08:24杨少衡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2期
关键词:天马茶园水库

杨少衡

田雷是在首都机场被带走的。那一天下午田从省城前往北京,拟出席本省于北京举行的一个地理标志产品展示推介活动开幕式,他的秘书小林同机前往。那天有数位官员早早赶到首都机场迎接田副省长,为首的是省京办主任以及负责在京办展的省农业厅长。由于天气原因,当天首都机场进出航班大面积延误,田雷所乘航班晚点两个来小时,姗姗来迟时已夜幕四合。待到飞机落地,该航班旅客都走光了,迎候领导的官员才发觉田雷及其秘书未曾出现,不知何往。

按照通常安排,田雷他们走的是要客通道,有航空公司的专车与服务人员在飞机下迎接,送到要客室,从那里离开航站楼。当天接机官员在要客室没有接到田雷一行,初以为可能发生什么特殊情况,田走了普通旅客通道。他们赶紧给田的秘书打电话,却发觉该电话关机,无法联络。直接挂田雷手机,同样也是关机,有如两位还在空中。一行人感觉异常,急忙分头了解情况,通过机场信息确认田雷所乘航班确实已经到京,再通过田雷的司机确认田雷与小林确实上了飞机。几小时前,该司机开车送领导到省城机场,在那边要客室一直等到田雷一行走进要客安检口,上了要客摆渡车,这才离开。田雷所乘飞机从本省省城直飞北京,中途没有经停,他俩不可能于空中跳伞离机,因此确认无误,田雷与其秘书肯定到达北京,却消失于首都上空的雾霾中。

几个接客官员因之呆若木鸡。

关于其后的情况,有若干版本流传于坊间,其中最具戏剧性的版本称,几位接客官员终报了警,称有部级重要领导于首都机场失踪。机场警方迅速赶到,对几位报案者做笔录,作为重大突发案件,迅速调查追踪。而后才有消息传来,称领导有下落了,无须再找。具体下落何处?“协助调查”。于是大家都明白了。

时下高官落马不算特别稀罕的事情,虽然未必天天有,人们也早司空见惯。只要不是身边有关系者,大家都视若无睹,有如听说某地有块陨石从天上落下,哪怕它砸死一头牛,那也与己无关。但是相关者的感觉却天壤有别,某种程度上那有如一场地震,出事官员官职越高,其身边引发的地震就越强烈,在其发作的瞬间,以及随后的大小余震时段,会有成片房屋随之倾倒,无论高楼大厦,或者茅草屋,只要抗震性能不够,相继都成废墟。

项亦成算是相关者之一。那一天下午,大约就在田雷即将莅临首都机场之际,项亦成在市政府大楼十层市长会议室接到了一条短信,该短信与田雷无关,没头没脑只有一句话:“我陪老头子两口子到了天马。”短信发自王士兴手机。

当时项亦成在开市长办公会。市长办公会最是累人,几乎没有一次能按时完成,通常议程中安排的所有项目都会超时,预定一小时的议题,有时要花三倍时间才能拿下。因此几乎每次市长办公会都要拖延,有时诸位市长大人们得边吃快餐边谈事情,会议室里得叫一车快餐,会议室外的休息室也要半车,那里为下属汇报官员的等候区域。有时议题最终因时间拖延无法排上,那些等候官员还得准备下回再来吃快餐。

项亦成是市长,除了要说话,还要掌握节奏,比其他人尤其累。幸好他体力尚佳,且心知这类会议于他也算来日无多,如人们所调侃,开一次少一次,那就开吧。

他没想到“老头子”突然也来凑热闹。接到王士兴短信后,项亦成思忖片刻,抬眼看了一下会议室侧墙上的挂钟,那时是下午五点半多,已经到了是否叫快餐的时点。当天需要研究的议题还有三个,估计至少还得两个半小时才能弄完,今晚這顿垃圾食品原本铁定得吃。感谢王士兴和“老头子”,今晚大家可以回家吃健康了。

项亦成让政府秘书长通知在外边等候的官员们离开,不要再等了。今天下午按时收工,讨论完当下这个议题就告结束,未能上会的议题待下次会议再上。

下午六点,市长办公会结束。项亦成饭都不吃,即从政府大楼直奔天马水库。

他在路上给余峰打了个电话,询问:“找我什么事?”

下午开会间,余峰给他发来一条短信,问他可有时间?项亦成回短信称正在开会。余峰没再叨扰。此刻想起来,项亦成便打电话一问。

余峰想见一见项亦成,给项送个东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只水杯。水杯是进口产品,容量大,保温好,质地上乘,钛钢的。

项亦成诧异:“钛钢?”

“是吗?钛钢水杯。”

项亦成问:“项市长穷得买不起一只水杯吗?”

余峰笑:“市长不要批评。我只是奉命转交。”

原来是田雷送的水杯。今天上午,余峰到省政府大楼找田雷谈事情。临走时,田忽然指着桌上一只水杯,命余峰带给项亦成。田雷说,项亦成号称工程师,其实是只牛,最会喝水。这只水杯不错,钛钢,高科技新产品,好东西,项亦成懂得的,可以用它多喝水。水是生命之源,多喝水不生病,喝水就是养生。

“是吗。”项亦成有些疑惑,“领导这么关心啊。”

他吩咐余峰把水杯放到政府大楼值班室,托值班人员转交即可。余峰却说:“我还想跟市长汇报汇报。”

想必田雷除了关心项亦成喝水,还有其他交代,由余峰当面转告。

项亦成说:“我现在有些情况,咱们另找时间。”

他没告诉余峰自己正驱车前往天马茶园,以免枝节横生。天马茶园位于余峰管辖区域,余一旦知道,必赶到茶园见面。因为事涉敏感,本行踪项亦成秘不示人。

事后想来,余峰当是田雷出事前见过的最后一位县委书记。以田雷的航班时间,他当是见过余峰后即关上办公室门,前往省城机场要客室候机,或许还是在要客室吃的午饭。因此田雷送给项亦成的水杯应属其任内对下属官员的最后一次关心。田雷升任省领导之前为本市书记,时项亦成、余峰都在他手下,所谓一条绳上的蚂蚱。待地震突然发生,绳断处,蚂蚱安在?作为田雷最后接见以及最后所送物品的得主,两位于田的特殊性都得以凸显。说来也属无奈,恰是项亦成给余峰打的这个电话给自己找来麻烦,如果他没打这个电话,数小时后田雷出事消息传开,余峰或许就不会提起那只水杯,项亦成便不会知道它,无须为它担忧。endprint

那时候还不知道田雷已经栽倒,项亦成只操心“老头子”。“老头子”是谁?王炬,王士兴的父亲,项亦成的旧日上司。王炬曾贵为本省副书记,数年前出事落马被判刑,目前刑期未满,因身体问题获准保外就医,半个月前悄悄回到省城家中。由于正值盛夏,省城气候炎热,空调日夜开着,王炬还觉得不适应,竟怀念起监狱,那里位于山区,海拔高,夏日凉爽。王士兴怕父亲身体受不了,决意找个地方让他避避暑。省城附近有很多好去处,只是无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有如庐山。以王炬的情况,出头露面多有不便,不好再登庐山往人多处张扬。有人便给王士兴推荐天马茶园,说那地方山清水秀又僻静,最是合适。王士兴一听原来是在项亦成地盘上,就把王炬夫妇带了过来。王炬交代王士兴不要惊动项亦成,王士兴觉得不妥,便给项亦成发了条短信,权当告知。项亦成看了短信,即决定去见个面。不知道可以不管,一旦知道,项亦成不能不去。项亦成当过王炬的秘书,后来干到省委办公厅处长,又被王炬推荐到县里任职,这才有了今天。王炬用过多位秘书,项亦成是他最偏爱,也最花力气栽培的一个。项与王之间还有另一层关系:王炬的儿子王士兴与项亦成是同门,即连襟,这一关系亦为王炬一手促成。当年项亦成给王炬当秘书时未婚,由于跟随领导,与领导的家人接触多,王士兴的妻子对公公的小秘书印象很好,主动牵线,把自己的妹妹介紹给项,还请王炬出面成就姻缘。由于这些关系,项与王走得近。王炬卷入贪腐案之前,项亦成已下派任职,加之其行事一向谨慎,未受牵连。王炬服刑期间,项亦成曾多次悄悄前去监狱探望,王炬出来后也曾通过电话,只因跑不开还没见上面。此刻王炬到了自己任职之地,自当亲往拜见。

项亦成到了天马水库,王炬一家住在此间天马茶园的一幢别墅里。天马茶园有十数幢别墅,称“别墅式客房”,王炬给安排在其中最好的一幢,据说该别墅通常用于接待省部级高官。如果不计较眼下王炬的案犯身份,原先也算这一层级官员,符合该别墅接待标准。项亦成到达时,客人已经用过晚饭,天马茶园老板任泰昌坐在别墅的客厅里,与王炬和王士兴说话,项亦成一见任泰昌,心里就有数了。

王炬见到项亦成很高兴,却又指着儿子埋怨:“叫你别惊动亦成。你还是多事。”

项亦成说:“他必须得告诉我。”

王炬让项亦成陪着,在别墅周边走了走。那时候天气凉爽,水库周围非常安静,群山黝黑,浩大水面上漂着一轮圆月。项亦成告诉王炬,天马茶园其实主打旅游,而非种茶。老板任泰昌来自省城,在这里开发数年,已有一定规模,双休和节日相当热闹。宾客中以商界人士为多,带会所特点。眼下这里的旅游开发已经面临转轨。前些时候省政府办公厅根据省长办公会决定发了一份《纪要》,将水库管理权由省水利厅下放给本市,本市为此已争取多年。管理权下放完成后,天马水库将被确定为本市市区第二水源,之后这里的主题是保护环境,旅游开发必须让位,需要转型甚至叫停。

王炬点头:“我听说了。”

当年他在任上就知道天马水库归属事项相当复杂,久拖不决。他也听说本市前些时候发生一起氰化物泄漏事故,危及市区供水,凸显水源问题,才促成这水库从省水利厅下放。项亦成费尽心力,却因事故处置中的问题受质疑,差一点被查办。

项亦成笑笑:“没那么惊险。”

王炬说:“也要自己总结一下。”

项亦成点点头,没吭声。

王炬话说得平淡,内容却丰富。作为前上司,一个犯了事的前辈官员,他对项亦成有所规劝,点到为止。他清楚项亦成一向自有主张,提醒即可,多说也没有用。他提到的事故及其调查此刻虽已了结,却留有若干影响。项亦成不多说,只讲自己在本市的任职已到尾声,只等一张纸下来交班走人。省委组织部长曾璐早在半年前就找他谈,要调他回省直安排,当时他心有不甘。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包括那起氰化钠事故和调查,导致调动推延。现在问题了结,近期当会让他打道回府。

“去向有眉目吗?”王炬问。

项亦成称外界传闻会有重用,可能到省人大一个专委会去。

王炬沉默许久,说了句:“考虑你母亲的身体,先回来也好。”

项亦成母亲前些时经受了一次癌症手术,刚刚挺过化疗,身体很差。项亦成的家人都在省城,他从省直下派地方任职已经多年,作为市长却还未干满一届。此刻让他走人,给个不显眼的位子,实不算太耀眼,所谓“重用”纯属调侃。

项亦成说,虽然心知得走,却还有些放不下,有一些想做的事还没有做完。例如天马水库这件事,得益于省水利厅新任厅长郑直是老朋友,加上田雷副省长非常支持,下放才终成定局。此刻仍有大量后续事项需要推进,有很多事得做。

王炬说:“事情永远会有,当放手时且放手。”

“确实也是。”

王炬还说他听到了田雷一些事。具体什么事没多说,项亦成也没有多问。后来想来真是心有灵犀,就在那个时点上,那些人正在首都机场如热锅上的蚂蚁,为田雷的失踪而惴惴不安。

夜幕中,忽有一个招呼声远远传来。

“亦成!亦成!”

是王士兴。他出来找他们。夜间视线不好,周边没有别人,可以放嗓门喊。

项亦成打亮手机的手电筒向喊声处比划,示意方位。一会儿工夫,王士兴沿小路走了过来。他还带来一个人,却是陈志斌。

“听说项市长来了,赶紧过来看看。”陈志斌说。

项亦成向王炬介绍陈志斌。陈是市水利局助理调研员,近来派驻天马水库,协调移交工作。陈志斌曾经在天马水库所在的这个县当过副县长。

陈志斌笑:“我是只鸭子,让项市长拿根竹竿赶上架。”

他们回到别墅。王炬上楼进房间看电视,项亦成在楼下客厅听陈志斌汇报情况。此刻处于过渡时期,水库管理处情况比较复杂,人心浮动,一些人谋求回省水利厅,一些人上班都不来了,一些该管的事也没人管。水上网箱渔排忽然成倍增加,都来自管理处人员的关系户,希望抢赚一把,到时候拆除渔排多要钱,有如拆迁抢建。还有人借机盗砍山上树木,盗开石头。天马茶园也趁机扩张水上运动项目,摩托艇多了十几辆,还上了一个空中飞人项目,广告打到省电视台,招揽了不少节假日游客。由于省里相关部门还在走程序,管理权还没有正式交到本市手上,陈志斌不好直接管,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乱相发展。陈志斌已经从市、县两级水利局和天马林场要了七八个人,以协助环境综合治理为名,驻扎于水库管理处,先行控制、清理周边乱相。endprint

项亦成赞同:“局面要赶紧掌握住。”

这时“嘀”的一声,有条短信发到项亦成手机上,项亦成一看,当即心头一震。

是老友郑直,短信仅四字:“传田出事。”

项亦成没再与陈志斌多谈,即起身找王炬道别,说市里有要紧事情,必须得赶紧回去。王炬很理解:“快走,本来就说不要惊动你。”

项亦成匆匆赶回市区,路上接到了市委书记邓际良一个电话。邓问了一句:“听说那件事了吗?”

项亦成道:“刚听说。消息可靠吗?”

“应当是。”

项亦成连说:“震惊,很意外。”

邓际良称事前已经有些迹象。田是在北京给带走的,估计可能牵扯到中央部门哪位负责官员的案子。一旦进入调查,肯定不会局限于原案范围,其他问题也会列入。田在本市当过书记,估计会有些事涉及本市,得有个思想准备。

项亦成立刻想起与余峰通的那个电话,以及电话里提到的钛钢水杯。一时心情异样,一股突如其来的担忧碾过心头。

他对邓际良说,今晚因事赶到天马水库,在那里得知消息,感觉后怕。幸好水库下放已经敲定,要是拖到现在,只怕呜呼哀哉。记得起初田雷对这件事态度不甚明朗,后来转而有力支持,原以为是本市努力争取,领导金石为开,现在一想未必。或许田雷对自己出事早有预感?趁着权还在手,给自己工作过的地方做件好事,多少留点念想?此刻坐在车上从水库往市区赶,他心里翻来覆去,震惊之余,也有担心。田雷出事会不会波及水库,是不是该采取一些强化措施,趕紧把这件事办结?

邓际良笑:“心情理解,太过担心也没必要。毕竟尘埃落定,不会说变就变。”

项亦成也笑:“天有不测风云,免不了心里打鼓啊,只怕有麻烦。”

他不料自己一语成谶。

回到市区已经晚上十一点半,项亦成先到政府大楼他的办公室。时整座大楼除了值班人员,已经没有其他人。项亦成却还是审慎地先紧闭办公室大门,而后才给王士兴打了一个电话。王士兴已经睡了,被手机铃声叫了起来。

“亦成你是这么当官的?”他哈欠连连,“半夜鸡叫?”

项亦成问:“你把老头子弄到天马茶园,是林常胜牵线的吧?”

王士兴承认不错。林常胜从香港给他打电话谈事,他提到老头子在家里反不如监狱好睡。林常胜便推荐天马茶园。当年林带了不少人去过,北京的高官,商界的高管,都说那地方好得很。林常胜还直接给任泰昌打电话,帮助王士兴安排了此番行程。

王士兴原也是体制内人员,后来下海经商。王炬还在台上时,王士兴的生意风生水起,王炬出事后即一落千丈。项亦成曾提醒过王士兴,让他别沾林常胜这种人,看来王士兴没太重视,未曾遵照执行。

此刻多说无益,项亦成只告诉王士兴,由于出了一些意外情况,天马茶园可能有些是非,宜尽快离开。他不便直接向王炬讲,还得请王士兴想办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王士兴把老头子弄来,终究得由他把老头子弄走。

“哎呀,那可不好办。”王士兴叫。

他安排父母出来避暑,原打算住一个星期。如果不错,还打算多住几天。今天才到,明天忽然要走,老头子恐怕会很不高兴。

“给他另找个凉快地方。别在天马茶园就是。”项亦成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项亦成说:“电话里不好说。听我的。”

王士兴无奈,答应明天一早找个理由跟王炬说,试一试。项亦成交代说,一旦离开,务必与任泰昌把账结清楚,该多少钱交多少钱,别占便宜。王士兴不缺这个钱,舍不得也得先垫,到时候由他补给王士兴。

“什么话,你啊。”王士兴说。

交代毕,项亦成却没返回宿舍休息。他独自待在办公室里,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动不动坐在办公桌后边,背靠藤椅,眼睛看着墙壁。那面墙上有一只圆形挂钟,秒针在字盘上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走动,有一个轻微的嘀嗒嘀嗒声在静静的办公室传响。

他知道接下来将面临一个非常时期,于他而言是一个特别时段。原以为这一时段的特别在于是他市长任职的最后阶段,没想到命中注定还藏着一只敲起来铿锵有声的金属水杯。那东西于他会比一只一次性纸杯好吗?接下来一定会有些事发生,是他很不愿意碰到的。本来他无须这样面对,可惜天机难料,现在已经迟了。

第二天,田雷出事的消息传遍全省。

王士兴给项亦成打来电话,称昨晚王炬在茶园睡得很好,是出监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王士兴以这里虽然凉爽,湿气却重,不宜多住,还是另找地方避暑为由,试着说服王炬离开。王炬很不高兴,说怎么连一个好觉都不让他再睡?王士兴无可奈何。

“老头子的脾气你知道。”他说。

项亦成问:“是不是还要我上山劝他?”

王士兴让项亦成别跑了,他再想想办法。

当天下午王士兴又来了电话,称已经说通王炬,确定再过一夜,明日离开。

项亦成道:“为什么非要再住一夜?”

“干吗逼这么紧?让老头子再睡一个好觉不行吗?”

项亦成不再坚持。他没料到日后他将为此后悔不已。

隔天,王士兴报称离开天马茶园。王炬很不痛快,可能已经猜到是项亦成赶人。他责怪王士兴不听他的,惊动了项亦成。他哪都不想去,再没有心情避暑了,回家。

项亦成说:“日后我找他解释。”

没等项亦成去向王炬述说究竟,又一波冲击接踵而至:省政府办公厅忽然给各有关部门分别电话通知,称由于一些具体情况,根据省政府主要领导意见,关于天马水库移交下放的《纪要》暂停执行。

项亦成的担忧竟意外成真。他大惊,立刻找到邓际良。

邓亦震惊:“省长办公会通过的事,真这么说变就变!”

隔日,两人一起驱车前往省城,找省长陆文。陆文在办公室与一位副省长谈话,让江勇先接待邓、项两位。江勇是省政府副秘书长,在陆文身边工作,颇有影响力。endprint

江勇说:“急什么呢?又没有撤销,暂停一下会死人吗?”

项亦成说:“请秘书长帮助做点工作,这个事拖延下去会出问题。”

“别跟我再说氰化钠。那东西不会天天翻到沟里。”

江勇对氰化钠特别有感觉,因为他曾奉陆文之命,于事故发生后亲自率组下本市检查。当时他姿态强硬,将事故中的一些处置问题上升到“渎职”“玩忽职守”高度,打算严厉追究项亦成。后来因为市委书记邓际良为项亦成力争,加上省里有领导表示不同意见,最终没把项亦成拿下。由于这个情节,江勇提起氰化钠,情绪溢于言表。

邓际良试图以情动人。他拿出氰化钠泄露事故时陆文的批示,称陆省长很重视,在批示中强调加强防范意识,做好水源建设。本市推进天马水库下放,作为第二水源,就是落实省长批示,确保饮水安全的一个关键举措。

江勇说:“就是因为重视,所以才让你们暂停。”

两人无言以对。

陆文出来送客,而后与邓、项两人谈。陆文态度与江勇没有不同,他强调,任何事情都需要兼顾各方,不能只顾一头。喝水重要,吃饭就不重要了?不能这样偏颇。那份《纪要》出台得太急,有些重要方面没有兼顾到,所以有不少反映,不加以完善不行。这件事原本由田雷处理,现在田雷出事了。田定这件事时是否出于公心?其间有没有涉嫌权钱交易也打上问号,需要看办案结果才知究竟。田雷的案子是中纪委管的,眼下谁说有谁说没有都不算,案子办清楚了就知道。水库这件事不需要多话,不要再找这个找那个,无论有多少想法,无论出于什么动机,现在必须服从。

陆文为人强悍,且对项亦成有些看法。项亦成早在猜测,自己的工作调整,主要应是陆认为他不称职。水库这件事似乎也表现出陆对他的看法。陆提到那份《纪要》“没有兼顾其他”,主要指的是旅游开发问题。天马旅游区早已列入全省旅游发展规划,成为第二水源后必然要调整,规划调整必须取得省旅游主管部门和分管副省长意见。由于担心节外生枝,项亦成力主两步走,第一步先解决水库管理权下放,待大局已定再处理旅游等其他问题。这样较易操作,却让旅游主管部门感觉被边缘化,这种感受会反映到分管领导那里。本省分管旅游副省长是一位民主党派人士,女性,她可能会有一些意见。凡涉及利益调整,总会有得有失,有些不同声音很正常。省政府办公会讨论天马水库下放时,田雷还坚如磐石坐在他的靠背椅上,作为资深分管副省长,说话分量重,班子里其他人碍于情面,都不多话,无论是那位女副省长,还是陆文省长本人,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纪要》得以顺利通过。此刻田雷倒台,情况顿时生变。作为省长,陆文有权决定暂停执行那份《纪要》,特别是田雷涉案给了他一个合适理由。

项亦成非常失望。

他给曾璐打去一个电话,请求一见。曾璐没有推辞。当天晚上,项亦成在约定时间赶到省委组织部大楼,进了曾璐的办公室。

他向曾璐正式提出个人请求:希望离开市长岗位,调整到省直单位工作,干什么都可以,他服从安排。这个请求于他是一个重大改变。半年前曾璐找他谈话,提出要调整他的工作时,他以还希望办成一些事情为由,要求留在市里再工作一段时间。此刻忽然一改旧愿,主动请离,曾璐感觉非常突然。

“这是为什么?”她问。

项亦成说,留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把一些想做的事推动起来。此刻发觉自己再待下去可能适得其反,早点走开,让别人干,可能于事有补。曾璐表示不理解。项亦成把《纪要》生变和陆文态度等情况告诉她。曾璐听罢一声不吭。

在省党政两套班子领导里,除了田雷,曾璐是最了解、最支持项亦成的一位领导,尽管彼此交集并不多。据项亦成了解,前些时候江勇检查组对他的高调追究,最终被压下,关键还在曾璐分别找书记、省长谈了看法,主张实事求是,爱护干部。难得的是项亦成本人并没有请求曾璐帮助,曾璐明知项亦成让省长陆文看不顺,还是坚持公道。如果曾璐职位更高一些,更有话语权一点,此刻项亦成境遇肯定不一样,该是如何重用,而不是往哪个犄角旮旯里塞的事了。

项亦成主动找曾璐提出请求,实有些特殊考虑。他清楚对他的安排酝酿多时,已属瓜熟蒂落,如果一切正常,根本无须他主动请求,近日即当拍屁股走人。但是田雷意外犯案,事情顿生变数。田雷在本市当过书记,项亦成曾长期在他手下工作,项会不会与田有牵扯?是不是等田案清楚以后再考虑项事?这类问题肯定有人提出。田雷案与项亦成安排本是两回事,即便项有所牵扯,眼下调离并不妨碍日后追究,这也言之成理。究竟如何决定,曾璐的态度非常重要。对自己何去何从,项亦成一直顺其自然,此刻心情却不同了。一来陆文态度让他充满挫折感,觉得再待下去已经干不了什么,不如听王炬所说:“当放手时且放手。”另一个特殊因素还是田雷。田当过本市书记,调查一朝深入展开,本市会是一个重点,项亦成不可能置身事外,会碰上什么难以料想。因而不如及早离去,至少可以避开漩涡中心。但是项亦成对曾璐只提其一,不谈田雷,以免复杂化。

曾璐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项亦成不多打扰,即告辞离开。

不料当天晚上,就在项亦成与曾璐谈话的那个时点,天马水库突发一个意外事件:陈志斌遭到暗算,被从大坝边坡扔进水里。

上一次在天马水库向项亦成汇报之后,陈志斌即付诸行动,带着他那些人,坐一艘挂机船,在水面周游列国,一家一家了解情况,动员说服,整治渔排。他们遭到了抵制,一些渔排主不听劝阻,还说他们听到消息了,省里已经通知,水库不下放了,这里没陳助调什么屁事,还不快滚。可是这个陈助调奉领导之命专干屁事,不收拾干净决不罢休,态度非常强硬。

那天晚上,陈志斌带一个年轻助手在水库大坝上巡查,而后返回所住的水库管理处。半道上年轻人停下来撒尿,陈志斌独自先走几步,有几个黑影借夜幕掩护突然从小路旁跳出来,拿麻袋套住陈志斌的脑袋,把他从水库边坡直接扔下水去。后边那年轻人吓得目瞪口呆。待几个袭击者跑开,年轻人慌忙跑到管理处喊人,拿手机报警,同时向市水利局急报。水利局长一听不好,立刻打电话报告给项亦成。那时项亦成与曾璐谈完话,刚回到家中。endprint

项亦成得知情况不禁发急,命令道:“让他们赶紧找人!”

几分钟后电话来了:陈志斌找到了。活着。是自己摸黑从水库里爬上岸的。

项亦成要求:“让他马上给我挂电话。”

隔会儿电话铃响,是一个陌生号码手机挂来的。项亦成接了电话,果然是陈志斌。

陈志斌说:“惊动领导了,不好意思。”

“你怎么样?”

他水性好,会游泳,呛了几口水而己,只是把手机和眼镜丢进水里了。此刻他还湿淋淋落汤鸡一般坐在事发现场等警察。天马水库下游天马林场驻有林业公安派出所,里边有两个警察。警察接警后正在往这边赶,快要到了。

“让他们给你煮碗姜汤。”项亦成交代,“有什么情况赶紧向我报告。”

“领导不必操心,没事。”陈志斌说。

项亦成又给余峰打一个电话。余峰已经接报,知道陈志斌被袭。根据属地管理原则,天马水库的治安刑事案件归该县公安局负责。项亦成命余峰迅速指令公安部门安排警力上山配合破案,支援陈志斌工作。

余峰说:“好,好,我立刻交代。”

他的话音有些异常。

项亦成忽然意识到余峰近日安静得出奇,没有上门,也没有电话。余峰本来似乎应当有所表示,他曾经说起过一只非常养生的钛钢水杯,而后忽然没有下文,一声不吭,直到此刻还是绝口不提,似乎那件事根本就没发生过。鉴于这个水杯除了养生还变得非常敏感,他不说起,项亦成亦不主动问及。

挂了电话后,项亦成决定即刻动身。他原本要在省城家中住一宿,隔日清晨再返回本市。此刻却感到不放心,决定连夜走。二十分钟后司机到达,项亦成匆匆启程。

半道上,他接到曾璐一个电话。时已午夜,曾璐还没休息。

曾璐问:“你明天一早回市里吗?”

项亦成问:“曾部长有什么交代?”

曾璐请项亦成离开省城前先到她办公室去一下,她还想跟项亦成谈谈。

项亦成说:“曾部长不必为我操心了。”

他说,此刻他已经在高速公路上,往市里赶,那边有一些情况,他不太放心,连夜返回。这一路上他不断反省,觉得自己失之意气用事,给领导添了不必要的麻烦。曾璐无须再花时间做工作,关于他的安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让他马上走也成,再留一段时间也不要紧。冷静想来,即便是非常时期,特别时段,也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或许这种时候更需要来做点什么。

曾璐笑:“那好。”

她给项亦成说了个情况:“他们”马上要来了。注意好好配合。

项亦成表示感谢。

如果曾璐决定按照项亦成所请求,帮助他迅速离任,她无须再找项谈话,不可能实现才需要再做劝解。为什么此刻不能让项亦成离开?原因应当就是“他们马上要来了”,项亦成需要做好配合。“他们”是谁,配合什么无须多说。如果其后没有太多牵扯,安排顺理成章。如果有大的牵扯,那就不是调整项亦成工作,该是如何查处了。

所谓“想留未必能留,想走未必能走”。老天爷总是这么悉心照料人。当放手时未必放手得了,因为有时候确实非主观所能为。但是除去意气,冷静想来,项亦成能这么脱身吗?果真放得下,何须一接电话即刻回奔?有些东西于他实难以放弃。

陈志斌落水案还在侦办中,天马水库再度发案。

星期六晚间,天马茶园宾客众多。天马茶园以优美环境、清新凉爽迎客,有水中赛艇、空中飞人等运动项目激动人心,有美食和大厨伺候,华灯初上有茶艺表演、卡拉OK、跳舞等项。曲终人散还余音未尽,另有若干配套项目,提供一揽子游乐服务。

当晚有一队警察突袭了天马茶园。警察在别墅区捣毁一个地下赌场,抓获赌徒十余名,现场缴获赌资百余万,数额可称巨大。警察还捣毁了以桑拿房为中心的一个色情场所,抓获嫖客暗娼二十余名。众多涉案人蒙头盖脸被押上车,坐满了一部大巴。

由于目标为天马茶园,此次行动被简称为“天马行动”。

项亦成于周日上午从市公安局一份急报件得知消息,感觉非常意外。

他很惊讶,因为事前没有任何消息。类似治安案件由公安部门负责处置,大大小小数量众多,不需要也不可能事先一一报告市长。但是天马茶园位于特殊部位,处在敏感时候,通常不会随机触及。项亦成交代余峰安排警力上山支援陈志斌,要的是侦破袭陈案,怎么会转而办成治安案件,对天马茶园动手了?应当说尽管事前未知,该行动却与项亦成心愿暗合。这个茶园迟早需要清理,只不过原本不是近期任务,要在管理权移交之后才办。想不到一次治安行动竟把事情提前进行,把棘手的刺先给挑了。由此可见,水库移交被叫停,并不意味着其他相关事情都不能做。

根据项亦成手中这份急报,天马行动是由市公安局治安支队与县局联合组织的。此前公安部门曾屡次接获关于天马茶园涉嫌黄、赌的举报,对之保持警惕。经过派员潜入核实,掌握第一手情况,市、县两局周密部署,于周六夜组织警力发起突袭,查获众多。这份急报字面上看不出有何特殊内涵,项亦成却有感觉,看罢即打电话向市局一位分管副局长了解情况,还在询问中,办公室门即被敲响。

是蔡塘,市纪委书记。

项亦成问:“蔡书记有事?”

蔡塘压低声音道:“他们请。市长现在有空吗?”

项亦成没有丝毫耽搁,即起身与蔡塘一起驱车离开市政府大楼,前往市宾馆。

如那一天曾璐所提示:“他们马上就要到了。”昨日“他们”悄然来到本市,队伍精干,一组十余人,负责官员、基本力量来自北京,省纪委派员配合,驻扎于市宾馆一幢小楼。该小组负责田雷案相关问题调查,到位后迅速展开工作,项亦成是他们約谈的第一批对象之一。项亦成在田雷手下任县委书记多年,关系较深,此刻又是本市最高行政长官,当然首先需要配合调查,但是如此直接迅捷似也显得格外看重。

第一次约谈没有涉及实质性事项,时间也很短。主谈的一位主任只是询问项亦成的个人履历,任职时间与田雷的交集等零散事项,以及田在本市任职期间,在重大项目建设包括土地出让等方面的问题。项亦成据实回答说,他本人是在田雷升任副省长后才从县里提到市里工作,因此对田雷在本市期间的情况了解不多,没听到什么特别反映。办案人员还了解田雷是否买官卖官?项亦成也称没有听到这方面情况。endprint

“田雷跟天马水库有什么关系?”他们问。

项亦成称,就水库管理权下放事项而言,田雷是作为分管省领导主持研究并拍板。

“存在违法违纪问题吗?”

项亦成说:“没有听到这方面情况。”

对方谈话策略巧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很难揣摸其核心方向。但是项亦成本人与田雷的關系显然是一个要点。项称与田始终是正常上下级关系。询问有些个人交往吗?项亦成回答说:“基本上没有。”

“是有一些小来往?”

项亦成说:“准确点说,没有。”

事实上,与田雷相处这么多年,除了工作之交,田雷与项亦成之间确实没有什么亲切交往。来去记录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当年市委书记田雷到项亦成那个县视察,临走时接待科人员总会往田的轿车里塞一点土特产,不外水果、食品之类,这当然都为项亦成所认可。当时风气就那样,不好算是个人交往。田雷作为上级,无须还以他物,他送给项亦成最多的是各种批示,当了省领导之后更是这样。

办案人员没有深入追问。

“项市长要是想起什么情况,可以随时来跟我们谈。”他们说。

自始至终,没有提到一只水杯。对方没有问及,或许他们还不知道有这个事,也可能他们引而不发,只点个人交往,看项做何反应。项亦成没有主动提及,因为到目前为止,该水杯只在电话里出现,未成为事实。田雷忽然给项亦成送一只水杯,且是钛钢水杯,让项亦成非常诧异。他想不出此前有过类似馈赠记录,也还记得田雷对钛钢这种金属比较反感。究竟怎么回事?项亦成不得而知。作为田雷被带走前最后的馈赠物,该水杯无疑独具意味。项亦成有意回避,因为自己这张嘴根本说不清楚。

与办案人员谈毕,项亦成从专案组驻地市宾馆回到市政府大楼,有一人坐在市长楼层值班室里等候,却是余峰。

田雷出事后,余峰一时销声匿迹,躲在下边县里不吭不声,不见真容,此刻才突然出现。他随身带个公文包,看上去很大,里边空间足够放几个水杯。项亦成等着他当面拉开公文包拉链,却见他把包往桌边一放,不急。

“想跟项市长汇报一下情况。”他说。

谈的是天马行动。此前项亦成已在电话里向市局一位分管副局长做了一些了解,果然如他所感觉,其中有些情况。市公安局那份急报所说的接获举报属实,但是以往这些举报均转交给县公安局,要求县局属地管理,负责处置。县公安局曾派人到天马茶园检查,茶园方面一再表示该举报为恶意构陷,所举事项实不存在。县公安局一直未采取直接行动,主要因为天马茶园所在的天马水库是省属机构,县委主要领导要求他们格外慎重。这一次行动之所以开展起来,也是县局主动,他们派员进入茶园摸查,提出突袭方案,主动来市局汇报情况,请求支援,于是一举成功。

以往县局按兵不动,是因为县主要领导有要求。现在之所以主动出击,一定也有县主要领导的意思在内。该主要领导是谁?余峰,其他人够不着。余以往按兵不动肯定有其特殊原因,现在忽然派出警力打上天马茶园,一定也有其重要想法。

但是余峰并不谈及其中的为什么,只讲了一个意外发现。

“他们在茶园发现了监控探头。”他说。

时下科技发展,探头监控已不稀罕,垃圾桶般随处可见,其记录资料提供安全保障,成为侦察办案重要资源。天马茶园那种旅游服务机构,在各重要地段设置监控并无异常,属于正当保安措施。问题是除了公开的监控设施,警察还在茶园别墅一些地方发现秘密装置,安有针孔摄像等监控设备,但是未查获其监控记录。警方突袭茶园时,茶园老板任泰昌不在现场,在省城家中。警方带走了茶园副总蒋大林,蒋负责茶园日常管理。起初蒋一问三不知,后来才承认秘密监控是他做的,所录资料已经不存。

项亦成不动声色,感觉却非常惊讶。

余峰说,任泰昌已经奉命从省城赶来接受讯问。不过据警方了解,任可能不知偷录详情。根据蒋大林供述,这些监控设备是当年天马茶园运营之初,林老板暗中授意他在装修别墅时做的。林老板就是林常胜。林常胜怎么可以指挥蒋大林?原来林在天马茶园有股份,以其小舅子名义。任跟林生意往来很多,蒋是林的人,由林介绍给任,替任泰昌管理天马茶园。蒋大林把一个侄儿叫来当保安队长,监控归这个侄儿管。天马茶园以往曾是林常胜一大接待基地,林引了很多客商,还有相关官员去,都由蒋大林负责安排,表面上吃喝玩,暗地里也涉嫖赌。据蒋大林供称,林常胜曾多次下令对某些要客“弄一下”,那就是偷拍,所拍记录资料全都交给林常胜亲自控制。后来林常胜有案缠身,出境跑到加拿大避风头,偷录才告停止。由于担心林常胜日后还有需要,蒋大林把那些设备保留至今,没有拆除。

“除了这个,茶园里还有什么发现?”项亦成问。

尽管偷录资料不存,警察还是掌握了一些公开监控设备的记录资料,都是近三个月的。近期资料也有一定价值,可以从中确认谁到过那里,进了哪个房间,以及是不是还有小姐也进了那个房间。虽然不能据此判定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却可以为蒋大林及卖淫女的供词提供旁证。天马茶客以商业界人士为多,却也常有官员悄悄来去。蒋大林已经供出若干在天马茶园涉赌涉嫖的公职人员,涉及市、县两级官员,还有省直部门的,但是大多姓名、身份模糊,只叫为王主任、陈局长、张老板等。蒋称通过林常胜或任泰昌以及其他老板请到这里玩乐的要客都这样。蒋大林本人很滑头,供词翻来覆去,时而清楚,时而混乱。县公安局参考蒋的供述,重点查看相关录像资料,已在其中认出了一些人,主要是本市、本县的,还有若干疑似省直部门官员。由于涉及面比较宽,余峰感觉事情重大,需当面报告项亦成,而后公安局部门也会按规定上报。

“我知道了。”项亦成说。

他想,余峰之所以前来向他报告,或许因为警察在掌握的资料里除了认出若干官员,还认出了本市市长项亦成,与一位保外就医的前官员王炬在别墅里。

他问:“天马茶园黄赌问题,是忽然才发现的吗?”endprint

余峰承认早有相关举报。不仅有举报,去年县里查处一位科级干部,该干部承认曾在天马茶园吃请,餐后与小姐发生关系。当时曾有人提出查一查天马茶园,他考虑情况比较复杂,不要匆忙动手。

他没说明为什么此刻他忽然就手痒了。项亦成也不追问。只交代他严格按规定程序办理。该向哪里报告就迅速向哪里报告,包括向省公安厅等部门。

“我明白。”

余峰告辞,抓起他的公文包离开。

自始至终,他没有打开那个公文包,也没有提及田雷的钛钢水杯。几天前通电话时不提,或因电话里不好说。此刻两人面对面谈话,他依然缄默,显然是决意回避此事,或许是不想给项亦成找麻烦。问题是这只水杯会不会因为他们互相不提就化为一股雾霾被风吹散于空中,就像从未出现过?

两天后,天马茶园一案有了新的进展。办案人员根据蒋大林供词,在茶园监控资料中梳理、提取出近二十位可能涉嫌嫖、赌的市、县官员镜头。由于证据尚需充分,办案部门提出需要进行甄别。有一批卖淫小姐在天马行动中被控制住,可以通过她们指认嫖客。鉴于涉嫌人员层次不同,办案部门提出先排查市管干部,疑似目标有六七个。如果得以确认,则既触犯治安法规,也涉嫌违反党纪。可由公安部门先按治安案件办理,再由纪检部门进行党纪处理。

市政法委书记齐之光和一位市公安局副局长专题对项亦成作通报。由于准备动的都是市管干部,他们要做适当通气。齐之光他们已经先向市委书记邓际良报告,邓际良让他们先征求项亦成意见,准备明天在书记办公会通气,而后实施下一步行动。

“我同意。”项亦成说。

项亦成意识到,无论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对他都是一个意外机会。在所谓“非常时期、特殊时段”,自己或许朝不保夕,放弃这个机会是不是更有利一些?

他问了一个问题:“天马茶园涉黄涉赌情节是否相当严重?”

市公安局副局长说:“确实严重。”

他讲了一个情况:警察在天马茶园的娱乐场中还发现几小包匆匆藏起的药丸状物品,经过鉴定,可以确定是一种违禁毒品。

“可以怎么处理?”项亦成问。

副局长说有一些处理方式可斟酌。涉毒娱乐场所,情况严重的可以责令停业半年。

项亦成让他们迅速研究个意见。以他看,如无不当,可以从重。

隔日,天马茶园因涉嫌黄赌毒,被宣布停业整顿,时间为三个月。

这或许会是一个标志性事件,表明当地现有旅游产业发展进入转折,未来将逐步退出并转型,为第二水源建设让路。如果是这样,事件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项亦成决定抓住机会,尽管已经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他没意识到事情背后还藏有一重凶险。

两天后,陈志斌忽然来到市政府办公室求见,时接近中午。乍一见面,项亦成感觉陈志斌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原来是其所戴眼镜显得古怪。陈志斌一直戴无框眼镜,此刻鼻子上却架着一副旧式大黑框。陈志斌解释说,该眼镜是他读大学时用的。因为遇袭那天眼镜落入天马湖,来不及配,先找一副旧的顶用。

“案子怎么样了?”项亦成了解。

陈称案情不复杂,警察很专业,袭击者已经锁定,目前在逃。

陈志斌却不是来报告案犯逃匿状况,他有其他情况。昨晚陈志斌接到市政法委通知,命他于今日上午到宾馆会议中心,齐之光有重要事情跟他谈。陈志斌以为是了解相关案情,今天一早匆匆从天马山赶来。到了宾馆才发觉还有四五个人在那里恭候,有市交通局长、市文明办副主任等人,显然与他落水无关。政法委办公室主任在会议中心负责汇集人员,陈志斌到后,一行人即走出会议中心,穿过广场往八号楼去,原来人家齐之光在八号楼小会议室里恭候。到了小会议室,齐之光做集体谈话,讲了治安综合治理重要性等等。陈志斌听了半天,没听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感觉特别奇怪,猜想齐之光是不是搞错了?要不是齐一头原装黑发,真以为他忽然患了老年痴呆。陈志斌悄悄向旁边一个人打听究竟,那人耸肩,调侃说可能是在考察干部。

项亦成感觉不妙。他一声不吭,听陈志斌说。

陈志斌讲了个奇怪细节:齐之光谈完话后,指着陈的眼镜问他为什么化了装?陈志斌解释没有化装,是眼镜落水丢了,臨时找一副旧的顶替。齐之光摇头说不行,这像什么呀?熊猫?差别太大。恰好一旁市文明办副主任也戴眼镜,是无框的。齐之光即向该同志借用,让陈志斌试戴。陈志斌诧异,问这是干吗呢?齐之光让他别说话,戴上去就是了。陈志斌换了那副眼镜,该眼镜跟他掉了的那副外观差不多,度数却高,看得他头昏。齐之光让他克服一下,出去感受感受。齐命人带陈志斌到外头转一圈再走回来,而后才换回眼镜,大家拜拜。

“莫名其妙。”陈志斌说。

项亦成还是一声不吭。

齐之光一定是在安排指认。宾馆会议中心到八号楼之间,当时一定有一辆车停在广场某个便于观察的部位,该车的车窗玻璃只允许从车里往外看,外边则无法看到车里。车上一定坐着些风尘女子,俗称小姐,为天马行动被扣的当事者。当某一些人被带着从车前走过时,她们奉命仔细辨别,“考察干部”,指认哪一位曾一起厮混于床上。

想不到陈志斌也在涉嫌者中。由于案件还在侦办阶段,此前齐之光向项亦成通气,以及向书记会报告时,都只提到涉嫌市管干部若干人,没有涉及任何一个名字。

项亦成什么都没说,让陈志斌赶紧返回天马水库,抓好工作,同时注意安全。

陈志斌说:“放心,现在一心只想着怎么才能为市长把事情办好。”

项亦成即纠正:“不是为我,是为市区人民饮水安全。”

陈志斌笑笑,称自己不是大领导,不敢说那么高。他认项亦成。项亦成信任他,用他,为项亦成做什么他都愿意,怕只怕能力不足辜负了信任。

项亦成不禁心里发堵,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位陈志斌刚接受了一场所谓“干部考察”,吉凶未卜,他本人暂时还蒙在鼓里。只怕接下来会有麻烦,非项亦成所能控制。endprint

当天晚上市委中心组学习,学习结束时齐之光拉拉项亦成袖子,两人留在会场上。

齐之光低声通报:“有几个真给认出来了。”

项亦成单刀直入只问一个:“陈志斌怎么样?”

陈志斌没事。他换了一副眼镜,比其他人多露了一次脸,却未被哪位小姐指认。

项亦成松了口气。

跟齐之光谈完后,项亦成回政府大楼,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出电梯时项亦成不禁一愣:陈志斌正在电梯口旁等候。

“时间还不太晚,我猜领导还会回办公室的。”陈志斌说。

“有什么情况?”

上午离开市政府大楼后,陈志斌没有即返天马水库,而是留在市区了解情况。由于对忽然接受的“干部考察”感觉蹊跷,他悄悄找人探听,居然让他打听到一些信息,得知是被叫来让小姐指认,事发地是天马茶园。他感觉大事不好,认为应当赶紧找项亦成报告,坦白交代。

项亦成一声不吭,关上办公室门。

陈志斌却不是开玩笑,果真是来坦白交代。

那一天,王士兴带王炬夫妇到天马茶园避暑,项亦成连夜上山探望,还把陈志斌介绍给王炬。第二天傍晚,陈志斌接到王士兴一个电话,说他们明日一早就将离开,请陈过去坐一坐。陈志斌赶到别墅,才知道原来是请他去吃饭,任泰昌做东给王炬饯行,客人是王炬家三人,加上他,陪客还有蒋大林。那晚上王炬似乎不太高兴,没怎么说话,王士兴私下里告诉陈,王炬还想再待几天,无奈得走。陈志斌猜想可能是项亦成的意思。饭后王炬夫妇进屋休息,任泰昌请王士兴看茶艺表演,王士兴非让陈志斌一起去不可。在茶艺馆他们开始喝酒,红酒、白酒、啤酒一起上。陈志斌有些酒量,自认为对付得了,却不料喝着喝着就不省人事,什么都记不得了。他醒过来时已是凌晨,发觉自己只穿一条裤衩躺在一张大床上,身边有一位裸体女子,很年轻,裹着被子睡得正香。他心知不好,顺手抓起一旁衣物,匆匆跑出房间。到外边一看,原来还在茶艺馆内。他赶紧穿好衣服,顺小路跑回水库管理处。

“我怀疑是给蒋大林下了药。”陈志斌说。

项亦成看着陈志斌,整个脸板了起来。

陈志斌说,他奉命带队上山后,任泰昌一直跟他套近乎,蒋大林也三天两头找他泡茶示好,发小重逢一般,或许是考虑来日有可能要打交道。陈志斌知道天马茶园背景比较复杂,一直很小心,上山之后从不在茶园吃饭,不看表演,不掺和那边的事情。只有这一次例外,不料却出了事,被人家下了套。

“他们很坏,你很无辜。”项亦成说了一句。

陈志斌听出项亦成语音里的恼怒,一张脸顿时苦了下来。

“是我大意了。”他说。

项亦成用力捶了一下桌子。

而后是沉默,彼此无言。

项亦成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那天晚上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他说,除了醒来时发现身边有小姐,他确实再也想不起其他什么。

“这件事跟谁说过?”

陈志斌摇头,问了一句:“我该去找齐书记自首吗?”

“你已经向我自首了。”

他命陈志斌立刻离开,他要考虑一下。陈志斌没有吭声,起身离去。项亦成听着他的脚步声从走廊上传过来,听到电梯间那边“嘀嘀”几声。

那一刻项亦成感到极度疲倦。

他没有告诉陈志斌指认结果,因为关键是有没有,不是认没认出来。指认结果有可能变化,事实则不会改变。陈志斌果然上了那张床,为什么没被认出来?可能事出侥幸,也可能有其他原因。只要他确实上了那张床,那就随时可能被发作,哪怕他整晚什么都没干,只是昏昏沉沉让小姐扒光,伴着裸女睡了个裸觉。陈志斌为人孤傲耿直,常不容于人,做事两肋插刀,冲锋陷阵不计得失,少不了是是非非。多年来项亦成对他十分看重,着力扶持,才有他今天,没料到头来却要拿他以嫖娼论处。此刻项亦成自己进入非常时期,一边有一只居心叵测的钛钢水杯若隐若现,一边还不想放弃,试图在市长残任里最后做些事情,此刻最需要陈志斌在前方奋力而为,却不料他陷入这种麻烦。项亦成即使不做切割,对他还能做何指望?

异常失望之际,项亦成也深陷自责。如果项亦成不是一心想做事情,何须陈志斌为之跳上跳下?如果不是项亦成把陈志斌派上天马水库,他怎么会在那里翻船?陈志斌承认自己大意,没把责任往哪里推卸,却也心有不甘。项亦成知道他说的是实情:陈对天马茶园确有提防。如果王士兴没把王炬带到天马茶园,项亦成没上茶园探望老头子,陈志斌就不会跟他们交集。如果不是王士兴给陈志斌打电话,陈志斌不会去吃那一顿饯行饭,也不会去喝那些告别酒。陈志斌为什么要理会王士兴?只因为他是项亦成的同门,王炬是项亦成的老上司。最让项亦成着恼的是,如果当初项亦成本人坚持让王士兴带王炬马上离开,不要在天马茶园再住一夜,事情本不会发生。是他自己最后碍于王士興之说,心里不忍,默许让王炬再睡一个好觉,结果就出事了。

现在能怎么办?陈志斌尽管上了那张床,却没被指认出。此刻最现实的选择是把陈志斌的坦白交代先压下来,只供项亦成心中有数,对外不说,权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让陈志斌一声不吭,继续在天马水库干他的事情。之后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安渡一劫。但是另外一种可能性却非常之大:陈志斌显然被蒋大林供于名录,被拍于监控资料,已经存疑在案。相关小姐或许睡眠不足,没有一眼认出人来,过两天睡足了,可能慧眼一睁就把陈助调一举捉拿到案。如果真是那样,陈志斌在劫难逃。事态至此已非人力所能为,哪怕项亦成对陈志斌无比记挂,值此特别时段,实己做不了什么,唯听天由命,陈志斌只能自求多福。

余峰打来电话,报称案件取得重大进展。

此刻天马水库有两个案子,一是天马茶园黄赌毒案,已有若干官员涉嫌。该案目前只涉冰山一角,如果远在境外的林常胜把他多年珍藏的宝贵历史资料尽数抛撒,不知会扩散成一个如何严重的丑闻大案,此刻虽然尚未做大,所造成的冲击已经足够沉重。余峰作为本案总导演,在一个特殊时段把案子掀露于世,让本地一些官员忙于应对田雷案冲击之际,又要为神游天马费心。但是此刻余峰打电话向项亦成报告的不是此案,是陈志斌遇袭案。该案案情并不复杂,加上派上去的刑警阵容强大,工作得力,下力气一排查,案件迅速告破。据目前掌握,作案嫌犯三名,都是天马水库设排养鱼人员,陈志斌清理整治渔排,令他们心怀不满,因此下手。三个嫌犯都很年轻,法律意识淡薄,据称并没有打算害死陈志斌,他们知道陈志斌水性好,掉下水没什么事,因此打算让陈去洗洗澡以图吓阻。陈志斌落水的位置水面宽阔,水流平缓,以往还有游泳者当跳水台用,陈志斌从那里下去,肯定死不了。他们往陈志斌头上套麻袋,只是不想让他认出人,没想害他,所以并未捆扎。作案之后他们感觉害怕,警察一上山,三人一看那阵势就吓毛了,一起慌忙逃避。其中两个协从者自知无法久藏,相约回来投案自首,唯首犯依然在逃。endprint

“但是陈志斌那里出了问题。”余峰报告。

陈志斌对办案民警提出一个要求,就出事当晚他的现场笔录做一点补充,其补充却修改了案情。陈志斌说,当时三个家伙一边套他麻袋,一边喊他“局长大哥”,说要请他洗澡,像是闹着玩的。由于麻袋套头,眼前一片黑,脚步不稳,他跟对方推搡,没留神间身子一歪掉到水里去。陈志斌强调,办案民警把该案作为谋杀未遂来办,显然搞严重了。可以视同寻衅闹事,把几个肇事小子抓去拘留几天,给点教训即可。

“他这个态度让办案人员很为难。”余峰说。

项亦成问:“你在哪里?”

余峰在他的书记办公室。县公安局长刚找他汇报陈志斌遇袭案的办理情况。由于项亦成亲自关心过这个案子,余峰赶紧向他报告。

项亦成说:“让他们告诉他,这样不行。”

隔日上午,陈志斌给项亦成挂来一个电话。

自那天“自首”后,陈志斌没在项亦成面前露过脸,没打过电话,几天里声息全无。天马茶园涉案官员的查究正在深入进行,机关内外传闻纷纷,陈志斌却因侥幸通过指认而置身事外,但是无论是他还是项亦成,都知道只要那件事确实发生过,那么就无法指望风平浪静。

此刻陈志斌打电话是因为“谋杀未遂”,尽管项亦成已发话:“这样不行”,陈志斌还想力争。他讲了天马水库渔排问题,说那些渔排基本都属散户,没有几个大家伙。小渔排主本钱少,多靠借贷经营,承受力比较低,对清理整顿的抵触特别大。这些当事者的处境让他感同身受,却不能因此就听任不管,毕竟必须服从大局。他觉得一方面要坚决迅速推进清理整治,一边也要千方百计尽量说服,减少抵触,因此他不急于动手,先做劝导,力求水到渠成。有先前劝服工作打下基础,加之他被袭击后,警察上山,摆开架式,产生强大震慑,这个时候正好趁热打铁处理渔排。此时抓人却有不利影响,一旦引发强烈反弹,破罐破摔,可能推进不顺,要花费十倍力气才能解决。水库放渔排的多为周边乡民,处置不当种下祸根,只怕日后麻烦不断。如果对眼下三个肇事小子宽大处理,倒可能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政府的善意,心悦诚服,事情可顺利推进,也排除了日后隐患。

“放过他们。我保证几天内把渔排清理掉。”他说。

项亦成问:“问题只在几片渔排吗?”

陈志斌清楚法治不是游戏。作为给扔到水里的当事者,把那三个小子抓起来痛加收拾,一脚踢进监牢当然解气,但是他觉得此刻得知道轻重。他感觉自己的时间可能不多,趁着还有机会,争取做点事。除了渔排,水库周边也还有不少事项可以先行整治。天马茶园已经停业,茶园水上运动项目报批方面有问题,可以管一管。前期停工的酒店工地荒废杂乱,可以清理干净,破坏的工地植被可以重新植草种树,免得雨季满沟黄水流入水库。事情做一件是一件,能有多少时间,就能做多少事。他觉得,这些事应当都是项亦成希望有人去做的。

项亦成不吭声,好一会儿才回答:“再说吧。”

当天下午,项亦成接到通知,“他们”有一些情况需要与他核实,请即前往。

项亦成回答非常简略,只一个字:“好。”

他心知不會太好。放下电话后他没有即刻动身,而是急召政府秘书长涂新泉面授机宜。他命涂牵头,召集水利、执法等几家,分别抽调一点力量,组织支援队伍迅速赶到天马水库,交由陈志斌统一指挥,协助当地水库管理处开展环境治理,保护青山绿水。可能没多少时间可用了,这件事要快,速战速决,尽快上去,尽快完成。

“你负责联络协调。先跟陈志斌联系清楚,把我的意思告诉他。”项亦成命令。

涂新泉说:“明白。”

“还有种树问题,让陈志斌拿个方案。”项亦成交代。

此刻确实不知还能给陈志斌多少时间,他的茶艺馆之夜随时可能发作,所以务须抓紧。除了山上事务,山下与第二水源相关的各项工作也要按原计划推进,尽量不受《纪要》暂停影响。当前重启《纪要》难度虽大,却不能放弃努力,这个事别人够不着,需要项亦成自己来考虑。项亦成本身处在一个非常时段上,他知道墙上那个挂钟嘀嗒嘀嗒还能走多久?指望自己能做什么?明知应当放手,真要放手却不容易。

与涂新泉交代完工作,项亦成匆匆起身,离开办公室前往宾馆。

第二次约谈不再泛泛,内容比较具体,涉及到田雷与一个企业兼并问题。根据办案人员掌握的情况,港商林常胜曾在本市兼并一家国有企业,这件事与田雷有何关系?

项亦成明确说:“是一家糖厂。”

他介绍,林常胜是本市人,早年在本市糖厂当过销售科长,后来移居香港,成为港商,再移民加拿大。林常胜在北京、上海、深圳、本省省城和本市都办有企业。林出境前工作过的糖厂因市场和经营方面的问题陷入困境,几经折腾,终被一个食品工业集团兼并,该集团总部位于省城,其老板就是林常胜。当时田雷已经离开本市,当了副省长,却还关心此事,亲自过问。田雷认为林常胜是那家厂子出来的,情况熟悉,让他兼并走或许对厂子发展有利。当时项亦成刚调上来当副市长,分管工业,田雷的意见项亦成自当特别重视。糖厂这件事具体由市经委负责,项亦成把田雷的意见转告给了经委主任。后来经过几轮谈判,几经反复,最终报市长办公会研究,同意林常胜兼并那家企业。从那时起外界就有议论,说是暗箱操作,后来还提到是贱卖国有资产。

“究竟是不是贱卖?有没有暗箱操作?”

项亦斌认为该企业兼并的具体运作是透明的,没有暗箱操作。田雷的态度确实起了作用,但是主要还是林常胜所开条件比其他竞争者有利,否则未必能成。当年所定条件应当说基本合理,不属于贱卖企业。只是当时大家都没预料到其后几年间土地价格成倍翻涨,林常胜凭借所兼并糖厂的大片甘蔗堆场和闲置土地发了大财,林作为企业家确有远见。但是这个人不是个守规矩的商人,除了这家糖厂,那段时间他还在本省其他地方兼并了一些企业,目标都是控制土地资源。在不长时间里,林常胜通过各种手段积累大量资产,做成一个上市企业,上市过程中曾贿赂证券官员,做了许多手脚。两年前上级部门查处一起证券官员腐败案时事发,林常胜先知先觉,在事发之前迅速出境去了加拿大,直到现在还藏头藏尾,从不在国内露面。endprint

办案人员的注意点集中于田雷与林常胜间的瓜葛,他们了解田雷为什么要替林常胜出面找项亦成?项亦成表示不清楚田林究竟是何关系,田有没有借此牟利他不清楚。

他们忽然直追项亦成本人:“你本人没有从中牟利吗?”

“自始至终,林常胜没找过我,彼此间没有任何金钱来往。”

“他通过其他人找过你吗?”

“没有。”

“熟人、亲友呢?”

项亦成意识到问题严重。停了会儿,他提出更正:“应该说林常胜曾经通过其他人找过我,那人叫王士兴,是我姻亲,同门连襟。”

他说,林常胜企图染指糖厂之初,曾托请王士兴要他帮助,被他一口回绝。当时他还劝告王不要跟林牵扯。可能因为通过王士兴没说成,林常胜才转请田雷出面。

“你为什么回绝王士兴?”

项亦成说,他对林常胜行事為人有所了解。主要还因为他认为这种事应当按照规则行事,主管领导不该施加不当影响。

“你终究还是把田雷的意见告诉了经委主任。”

项亦成承认:“虽然事出有因,确实也是问题。”

“你连襟王士兴是否就此牟利?”

项亦成表示,王士兴游说不成功,被他一口拒绝,想必牟利也难。

对方不吭声,眼睛紧盯着项亦成。

项亦成再次强调:“我本人没拿过林常胜哪怕一分钱。”

办案人员也了解天马水库问题,问及田雷是否给项亦成做过什么特别交代?项亦成告诉他们,田曾交代天马茶园的处置尽量稳妥,不急,先维持现状。其实无须田雷交代,他自己也是这么考虑的。当下需要解决的主问题是管理权下放,天马茶园是派生问题,主问题妥善解决之后才有条件考虑派生问题。

“田雷跟天马茶园什么关系?”

“我不了解。”

谈话将临结束之际,他们忽然问:“那个水杯怎么回事?”

项亦成一怔:“什么水杯?”

“田雷送你的水杯。”

“我不知道那个水杯。”

“一点都不知道?”

项亦成不知道那水杯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余峰曾给他打电话,提起田雷送一个钛钢水杯,但是后来并没有送来。

“为什么田雷要送你水杯?”

“说是有助养生。”

“他想告诉你什么?只有你们俩才知道的?”

项亦成说:“请你们代我问问他。”

他们从哪里知道那个水杯的?田雷自己交代,或者竟是余峰?作为田雷被带走前最后接触过的下级官员,余峰一定颇受注意,或许早被叫去谈话过。很可能该钛钢水杯没有送到项亦成这里,倒是交到了办案人员手中,余峰那个大公文包早已空空如也。或许余还被要求不得对外透露谈话情况,不得通风报信,所以他对项亦成绝口不提。办案人员明知项亦成没见过这个水杯,却拿它来询问,或许是表明关注。这个钛钢水杯无疑颇具暗示意味,让田雷与项亦成间的关联显得特别,尤其是田雷当时还让余峰给项亦成带话,说该杯是好东西,“项亦成懂得的。”这句话可以解读为项亦成懂水杯质地,也可以解读为懂得其内在含义。你懂的,究竟懂什么?足以引起重大怀疑。

隔日是星期六,项亦成匆匆赶回省城,直接去了王炬家。

自上次天马水库别后,项亦成是第一次上门。那一次王炬走得不痛快,待今天与项亦成见面已经无须多说,因为田雷出事满城尽知,王炬当然明白项亦成怎么回事。

他问:“亦成没事吧?”

项亦成笑笑:“放心。”

彼此都有潜台词。

王炬夫妇与儿子一家同住,王士兴在家,没有外出。项亦成看过老上司,与王炬聊了好一会儿,再起身去了王士兴的房间,与同门关门谈话。

王士兴否认拿林常胜钱,说自己只是偶尔帮点忙,林常胜也帮过他。他们是老相识,生意上也有过往来。提起兼并企业那件旧事,王士兴还有微词。

“当时找你说,你没给我面子。他凭什么给我钱。”王士兴说。

“要是给你面子,案子发了,你往哪里跑?”

王士兴称他不需要跑。他不是政府官员,纪委管不着。林常胜愿意给他钱,他愿意收,彼此甘愿,谁也拿不了。

“不用拿你,拿我就行。你拿钱,我替你抵账。”项亦成说。

王士兴不吭声了。

项亦成了解王士兴与林常胜的生意往来,是否林给过超额好处?王士兴不快活,还说无论给了没有,与连襟一点关系没有。

“真的没关系吗?”

项亦成追查天马茶园茶艺馆,那天晚上王士兴叫陈志斌去给王炬饯行,跟任泰昌喝酒,看茶艺表演。事后干什么了?王士兴自己找小姐了没有?知道那里已经弄出个大案,林常胜竟然会摆弄针孔摄像机吗?以为没关系?不是政府官员就没人管了?

王士兴恼火:“你这是干什么!”

“要我跟孩子大姨说,还是跟老头子说?”

他顿时软了下来:“亦成,别这样。”

项亦成没再紧逼,好一会儿沉默。

“我劝过你,别跟林常胜搅和。”项亦成说。

项亦成起身出来。他去王炬房间告辞,王炬忽然问一句:“田雷的事情挺麻烦吧?”

项亦成笑笑:“没事。您别操心。”

王炬还是那句话:“亦成,当放手时且放手。”

“我知道。”

项亦成表面放松,心里忧虑。王士兴与林常胜的瓜葛晦暗不清,这两人的事情本属于他们自己,与项亦成没有关系,项亦成也没有兴趣了解。此刻那些事情似乎忽然成了项亦成的。王士兴为林常胜游说未遂,或许当时未曾得利,其后林常胜通过田雷交代终于如愿以偿,论功行赏时会不会也顾及王士兴,在他们的生意往来中给了额外好处,既表彰王士兴的游说,也为日后的需要拉近关系?这些好处似与那次企业兼并无关,认真起来也能牵扯上,不追究则罢,一追究当然成为问题。项亦成没往自己口袋里塞钱,把钱塞进连襟口袋就不算数了吗?当然可以算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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