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苏过父子谪居岭南时期的诗歌交流

2018-02-25 16:07蛟,王
邢台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儋州惠州父子

段 蛟,王 一

(1.西藏民族大学,陕西咸阳 712082;2.邢台学院,河北邢台 054000)

苏过,字叔党,为苏轼幼子,王闰之所生。因为其父仕途多舛的缘故,他一直都生活在党争的阴影之下,元丰二年 (一〇七九)乌台诗案发生时,苏过只有八岁;绍圣元年 (一〇九四),苏轼贬官岭南时,他离开了新婚不久的妻子,与王朝云陪伴父亲度过了在惠州最初的艰难时光。绍圣三年,王朝云染疾去世后,苏过与父亲形影相吊,直到建中靖国元年苏轼去世,父子相依为命七年,在此期间,苏过始有诗文流传于世,随父到儋州以后,诗文成就颇高,时称苏过为“小坡”,苏轼为“大坡”。在父子谪居岭南的七年间,苏过一直细心照料父亲的生活起居,并且时常与苏轼相唱和,使得清苦的生活充满了情趣。苏轼在《答刘沔都槽书》中感叹其慰藉之深,说道:“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1]P1429父子唱和及同题诗则体现了二人在创作中的异同与沟通互动,也体现了父子情深,研究这类诗歌,有利于深入了解苏轼及苏过各自的谪居心态及艺术个性。

一、同题、唱和诗的形式和内容

苏轼作诗,苏过唱和,韵脚相同及运用的次序也相同。如苏轼《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与苏过《和大人游罗浮山》,苏轼《五色雀》与苏过《五色雀和大人韵》,苏过虽说只称是和韵,实际上是更为严格的次韵。苏轼《江月五首》中写了一更直到五更的江月美景,苏过的和诗则次韵整组诗。还有父子同和古人,如苏轼《寄邓道士》(并引)用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韵,苏过《用韦苏州寄全椒山中道士韵赠罗浮邓道士三首》则用三首诗来次韵。苏轼《和陶游斜川》、苏过《次陶渊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韵》都严格地对陶潜《游斜川》次韵。

苏过作诗,苏轼唱和,也有若干例子。如苏过《正月二十四日侍亲游罗浮道院栖禅山寺》,有苏轼和作《正月二十四日,与儿子过、赖仙芝、王原秀才、僧昙颖行全道士何宗一同游罗浮道院及栖禅精舍过作诗和其韵寄迈、迨一首》。苏过《己卯冬至,澹人携具见饮,既罢,有怀惠许兄弟》,有苏轼和作《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苏过《将至五羊,先寄伯达、仲豫二兄》也有苏轼和《各至广州用过韵寄迈、迨二子》。苏轼有《江涨用过韵》和《詹守携酒见过用前韵作诗聊复和之》,苏过原诗已佚,故不赘述。

苏过随父辗转迁移多年,为人处世的态度和思想深受苏轼的影响,在《斜川集》中,多层次体现了苏过佛道思想的杂糅。与其父外儒内佛的思想不同的是,苏过对待为官的态度更为淡漠。这与他多年与苏轼谪居的生活有关,本来惠州已是人人皆畏的炎瘴之地,经过三年的精心营造,他们的生活总算是安定了下来,父子二人看北归无望,苏轼已作归老惠州之计,“中原北望无归日,邻火村舂自往还”。[2]P2091他们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到儋州,儋州无肉,无油,无书,也无处可居住,父子二人的生活一度过得很苦闷。直到军使张中到任,修葺了伦江驿馆,苏轼才有落脚之地。[3]P1278年纪轻轻的苏过饱尝人间冷暖,所以他的出世意愿才更为强烈。苏轼父子同题、唱和诗所描写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以下作详细分析。

湖口人李正臣蓄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予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纪之。

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

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明处处通。

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2]P1935

苏轼《壶中九华诗(并引)》是他岭南时期诗风的先声,此诗看似是在平淡地描写南下途中的所见所闻,实际从“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就有不平之气,查初白评“五岭”句云:“三句带南迁意不觉”。苏轼以六十高龄万里投荒,他心里万般痛苦,无处言说,于是诗人从反面着笔,“莫愁千嶂外”,从晶石到岭南,已过山千万重,颠沛流离,苏轼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象惠州那个烟瘴之地,把孤独和苦闷寄托在小小的石头上。苏过的诗用大量佛经语言,“毗耶华藏皆已有,不独海上栖瀛蓬。我闻须弥纳芥乎,况此空洞谁不容”[4]P1意在宽慰父亲。“毗耶华藏”指的是平整庄严的净土,“须弥纳芥”指的是诸相皆非真,巨细可以互容。父亲遭小人诬陷被贬南荒,只要心中有净土,世间随处可容身,宽慰父亲不要忧虑。苏过的心态相比于苏轼更加旷达一些,从苏过的同题诗可知一片纯孝之心。苏轼为官其间,处处为民着想,为国忧心,未曾想遭敌对者构陷,数次贬官。这些苏过都看在眼里,为父鸣不平也没有用,只能安慰父亲。

“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故国千峰外,高台十日留。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2]P1942苏轼的《郁孤台》诗写于他路过赣州时,被郁孤台的美景所吸引。“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三宿”是佛家用语,苏轼此句是在说自己流连郁孤台的美景,但是谪宦之路匆匆,不能驻足停留,隐约地透露出了自己复杂的心情。相比之下,苏过的同题诗《题郁孤台》就更为直抒胸臆。

泽国风烟恶,平居念少游。三冬霜树少,八月火云流。

旅馆那堪暑,危台独觉秋。远林藏小寺,虚市隔孤舟。

日落山含碧,江昏蜃吐楼。云峰连北斗,鸟道绝南州。

丘壑从兹逝,轩裳岂足留。终当思范蠡,归泛五湖舟。[4]P5

苏过这首诗的语言极其自然,没有用太多语言描写郁孤台的景色,只是在诉说迁谪之苦,不适应岭南的风物和气候。“轩冕岂足留”,仕途之艰辛已让他心生厌倦,只愿乘舟效范蠡之归隐。但是苏轼尚处于党争之中,身不由己,效范蠡只能是个念想。

苏过的《正月二十四日侍亲游罗浮道院栖禅山寺》写于绍圣二年,此时父子二人已经适应了惠州的生活,诗中描写了岭南的美丽景色,只是炎热的气候还不能完全适应,“赤日虽未苦,炎炎逼裘毳”。“拄杖挑笋蕨,羽服樊籣蕙。”父子二人安贫乐道,躬耕劳作。“人生行乐耳,四海皆兄弟。何必怀故乡,吾驾随所税。”[4]P22在岭南已经两年,父子二人与邻为乐,惠州人们也十分爱戴苏轼。远宦的忧虑与已经渐渐散去,天涯又何妨,此心安处是吾乡。“斜川二三子,悼叹吾年逝。凄凉罗浮馆,风壁颓雨砌。黄冠常苦饥,迎客羞破袂。”[2]P1983苏轼的和诗则有年华衰老之感。

二、诗歌中体现的父子二人的生活细节

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酏则不知人间决无此味也

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鲙,轻比东坡玉糁羹。[2]P2127

这首诗写于初到儋州之时,海南的饮食与内地完全不同,苏轼爱吃的在儋州几乎找不到。苏过照料父亲的饮食起居,用儋州当地特产山芋作玉糁羹,使得苏轼极其满足,由此可见苏过的孝行,苏轼虽然官运不济,但是有儿子朝夕陪伴在身边,在炎荒之地也能得到安慰。

苏过《夜猎行》记载了他在目睹捕猎野猪的经过,“余寓城南,户外即山林,夜闻猎声,旦有馈肉者,作《夜猎行》以记之”。[4]P98“耕牛日欲登鼎俎,野兽逃命理则那”海南人食耕牛和野兽,这与在内地的饮食习惯差别巨大,内地禁杀耕牛,这让苏轼父子惊奇不已。虽然苏过在《夜猎行》里没有提到和父亲吃肉的细节,但是苏轼在黄州时好吃猪肉,还曾经写下《猪肉颂》,表达自己对于猪肉的喜爱,可以推测苏过接受当地人馈赠的野猪肉是为了和父亲一起吃,让父亲在蛮荒之地也能有饱腹之娱。

在苏过《斜川集》中,有数首为苏轼贺寿的诗。

绍圣元年十二月,苏轼到惠州的第一个生日,苏过写下“一封已责被敷天,十万饥民粥与饘。”先是赞扬父亲的政绩,与被敌对者诬陷被贬形成对比,接下来用庄子的典故劝慰父亲“况是玉皇香案吏,御风骑气本泠然”。因为反对新法,苏轼在元祐年间被高太后提拔为起居舍人、翰林学士,高太后死后,宋哲宗恢复新法,却把北宋推向了党争的深渊,直至北宋灭亡。党争期间,元祐重臣纷纷被贬,苏轼兄弟首当其冲,不免有人生无常之感,所以苏过劝慰父亲当万里投荒是“逍遥游”,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绍圣四年,苏轼到儋州的第一个生日,苏过写到:

勿惊髀减带围宽,寿骨巉然正隐颧。

不待期颐祝难老,固知穮蓘自丰年。

僵松再蔚千龄叶,眢井新飞百尺泉。

坐想山神无伎俩,却应造物报其天。[4]P77

在惠州,父子俩以为北归无望,都做好了终老惠州的打算,谁曾料苏轼以六十二岁高龄再贬昌化军安置。苏轼来海南时说:“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1]P707,这对于一个老人的打击是巨大的。苏过这首诗在说苏轼有长寿之福,老当益壮,壮心不已。最后一句仍然用了庄子的典故“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斜川集78)

父子二人在海南的最后一年,苏过为父亲写下最后一首贺寿诗:

七年野鹤困鸡群,匪虎真同子在陈。

四海澄清待今日,五朝光辅属何人?

从来令尹元无愠,岂独原生不病贫。

天欲斯民跻仁寿,卧龙宁许久谋身。[4]P114

元符三年,苏轼量移,父子北归有望,蒙冤困顿七年,终于等到真相大白之日,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看透世事的淡然。“天欲斯民跻仁寿,卧龙宁许久谋身”苏过想着父亲能够继续辅佐朝廷,实现他长久以来的愿望。就在之后不久,苏轼因旅途劳顿加上年老体衰,卒于北归途中。苏过为父守孝三年期间有《北山杂诗十首》,苏过的肝肠寸断,情凄哀婉,读来让人无不动容。

三、父子二人与陶渊明

苏轼在谪居岭南其间,曾经写下数首和陶诗。在此期间,他将陶渊明当作自己的知音。“渊明端乞食,亦不避嗟来”[2]P2155“我欲作九原,独与渊明归。”[2]P2033苏轼善于将自己的对生活的思考铺叙在诗歌中,如“小舟真一叶,下有暗浪喧。夜掉醉中发,不知枕几偏。天明问前路,已度金银山。”诗人将自己比作一叶小舟,身处汹涌的暗流之中,危机四伏。在这样的险境之中,诗人在醉酒中前行,在睡梦中安然渡过金银山。苏轼《后赤壁赋》中也有此类句子:“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体焉。”这其中既有泛不系之舟的乐趣,又有委顺时运的感悟,唯有如此,才能随遇而安。苏轼在谪居岭南期间,经常作诗以自慰,流露出豁达开朗的心境,但是他常常也黯然伤神。如《和陶王抚军座送客》:

胸中有佳处,海瘴不能腓。三年无所愧,十口今同归。

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相从大块中,几合几分违。

莫作往来相,而生爱见悲。悠悠含山日,炯炯留清辉。

悬知冬夜长,不恨晨光违。梦中与汝别,作诗记忘遗。[2]P2171

从诗歌的内容来看,此诗写于谪居儋州其间。初到儋州时,父子二人无处可立足,军使张中给苏轼父子安排住所,帮他们借书,陪苏过下棋,二人初到海南的苦闷得到了消解,并慢慢融入当地黎族百姓的生活。朝廷派董必来视察,发现军使张中留迁客,把苏轼父子逐出寓所,贬官张中,垂暮老人的心情可想而知。这首诗透露着深沉的哀伤,“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从步上仕途开始,苏轼迁谪之地遍布全国,本来就四海为家,但是垂暮之年仍被朝廷逐出海南寓所,知己张中也不能再相见,这样的打击是巨大的。回想自己一生为国家着想,却屡屡被小人陷害,还要到炎瘴之地度过晚年。“悬知冬夜长,不恨晨光违”七年的谪宦生活如同漫漫长夜,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见到朝廷的赦书得以北归。

苏过号斜川居士,语出陶渊明《游斜川》,苏过有和诗,可见受陶渊明的影响之深。他一生随苏轼转徙,觉官场之险恶,视仕途而寒心。他对官场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漠和疏远,如《萧何论》写汉高祖猜疑萧何,《思子台赋》写汉武帝之暴虐,《松风亭词》写屈原遭谗被讥。苏过早年一直陪伴苏轼,苏轼死后,他一直过着闲居的生活,据晁说之《宋故通直郎眉山苏叔党墓志铭》记载,他有女四人,子十一人[5]P43,迫于生活压力,他任太原府监税,他在《送伯达兄赴嘉禾》中写到“暖哉生理拙,口腹不解营。各逐升斗仕,弹冠愧渊明。谁知三径荒,聊代十亩耕。我政牛马走,君乃簿书婴。”[4]P174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为官意图。但是“仕宦之日少,于闲居时且多艰”[5]P43为官并没有缓解他的生活压力。

《次韵陶渊明正月五日游斜川韵》 最得陶渊明风神:“岁丰田野欢,客子亦少休。糟牀有新注,何事不出游。春云翳薄日,磻石俯清流。心目两自閑,醉戗不惊鸥。……澄江可寓目,长啸忘千忧。傥遂北海志,余事复何求。”[4]P37在海南语言不通,他便隐居,陶醉于当地风景,乐在其中。

在惠州、儋州的七年间,苏过陪伴苏轼度过了最艰难的七年,“惟是叔党,于先生服用,凡生理画夜寒暑之所须者,一身百为而不知其难,翁板则儿筑之,翁樵则儿薪之,翁赋著书则儿更端起拜之,为能须臾乐乎先生者也。”[5]P42苏过的纯孝之行也为苏辙及苏轼门人所称赞。从父辈的经历中,苏过得到的主要是对济世思想的否定,并因此而由衷地向往布衣文士自由独立的生存境界。苏轼疏离仕途,学陶以自愉,援道释以自救,多少有点不得已而为之的意味,而这一切对苏过而言,自觉自愿的意味就比苏轼多[6]。苏过的孝行不仅表现在陪伴父亲,在苏轼过世之后仍不慕荣华富贵,不改斜川之志,晚年退居颖昌,继承父亲的释道思想,过自由独立的人生。父子相伴的七年也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千年之后仍然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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