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停云拙政园（节选）

嘉靖十二年（1533），拙政园建成二十年矣！

是年五月既望，文征明完成了《王氏拙政园记》。随这篇大作一起奉上的，还有一套《拙政园三十一景图》。素娟上的淡淡墨痕，宛如文征明几十年的友情——一丝不苟的友情，雍雍穆穆，绚烂无华。

第一页，当然是若墅堂。主人扶杖中庭，竹篱内外树木阴凉。远处，是园外逶迤而走的娄门城墙。

若墅堂“纸帐”般轻盈、素洁，文征明安排的若墅堂，石阶三层，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繁缛陈设，充满简约虚盈之美。从繁香坞看去，堂前杂植牡丹、芍药、丹桂、海棠、紫琼等花卉。空阔的建筑里，单单陈列一对老藤杌凳，时间在此飞逝，若墅堂空无一人，童子端酒行走在花丛里，朱栏延伸到画面之外。屏息，空气里蜜蜂摩擦着翅膀嗡嗡作响。

倚玉轩只是一架茅棚，对着万竿翠竹。主人倚着栏杆眺望竹林，脚下石盆里，一峰昆石姿态奇峻，就是“山”了。昆山石珍贵，以这种名贵的盆中赏石替代假山，與下一帧图中尔耳轩的布置很像。

尔耳轩茅草结庐，显得淳朴，一株古树突兀生长于怪石之上。文征明特意写道：“吴俗喜叠石为山，君特于盆盎置上水石，植菖蒲、水冬青以适兴，古语云，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小飞虹上，王献臣策杖而行，从跨越水面的小飞虹上回望，被树林遮盖住一半的梦隐楼，飞檐翘角，有宋画里仙山楼阁的凛然。远山，白云升起来了，栏杆内帷帐低垂，梦隐楼是园主曾梦见的隐居之地。

瑶圃在“巽”位，江梅百本，如珊瑚挂钩。“岁寒心事存贞白，凭仗高楼莫吹笛”，嘉实亭就伴着梅花，登临石阶而上，双松盘绕。芙蓉隈，在园林“坤”的位置，介于小沧浪与小飞虹间，多种植木芙蓉。围绕园中大片水塘建成的小沧浪，亭子上也有垂下的帷幕帘障，儿童清唱，主人垂钓绿荫下，水阁结构的亭子几乎浮在水中，是避暑的佳处。接着走下去，到志清处……文征明眼中的拙政园，最多的，是竹。

倚玉轩、小飞虹、小沧浪、钓[石] 、深净亭、志清处、桃花沜、湘筠坞、竹涧等九处景点，都有竹林。竹，历来象征主人的清高洒脱。魏晋时代的竹林里有贤者，大片竹林构成了清凉世界。湘筠坞修竹密植，盛夏如秋，伫立其中有遗世独立之感；竹涧有美竹千挺，夹水漱玉，清幽若世外；深净亭周边，也是种植了大量的竹子，环匝若伞盖，坐在庭中赏荷，耳边满是竹林里的风声掠过……

这幅《若墅堂》册页给我们最大的惊喜，是堂中清晰描绘出的一架床榻！此榻撤去围屏，形态硕大，藤编为芯，集宏伟与素简于一身，类似榻床家具，看来似曾相识，如刘贯道《消夏图》中高士所卧。图中攒边框为壸门①券口②者三，长度故刚好容一人伸足而已，稍显局促。马和之《孝经图》第五章仿李公麟水墨本，男女主人端坐的床榻上依然有三折山水屏风围挡，杂陈彝器③，宽大的榻具上，两足之间有六个莲花形壸门洞装饰。

对这类床榻描摹最为得体的，有14世纪佚名画家创作的《倪瓒像》，可以完美诠释这种适合展现高士优雅姿态的家具是如何达到“纤尘不染”的境界的。木材以黑漆安静地简单髹饰，榻面素净，“凭几”，是榻具必备的配属之物。倪云林右手靠几，安详地凝神索句。此卷仇英也曾临摹一本，只是撤除了倪瓒身后的山水大屏。图中倪瓒执卷端坐床榻，提笔作深思状。两卷中的榻具尺幅经过精细考量，都仅适合一人独坐，长不足六尺。

四面敞开的若墅堂，当得起“一塌清风”。世界的中心在这里了……

朴素地生活，不事雕琢地生活，多好！

（选自《园林卷子》，蒋晖著，古吴轩出版社2016年版，本刊有删改）

[注释]

①壸门：壸，音kǔn。壸门是一种佛教建筑中门的形制，也是一种镂空的装饰样式。

②券口：明清家具行话，指镶在家具的四条立柱之间的镶板。

③彝器：对商周时期青铜礼器的泛称。

《苏州园林》将苏州园林比作画，而本文的作者带领我们穿越数百年的时光，领略古画中拙政园的风采。你看，若墅堂繁花锦簇，倚玉轩翠竹成林，尔耳轩茅草结庐……种种景致诗意盎然，令人神往。

当读到“这幅《若墅堂》册页给我们最大的惊喜，是堂中清晰描绘出的一架床榻”时，你是否意识到，这一架床榻将成为我们解读作者情思的关键？你看着床榻“藤编为芯”“纤尘不染”，高士独卧其上，执卷提笔，若有所思。那一份随性自然，是否已经跃然纸上了？

1.作者是在描绘古画中的景象，为什么会写到“空气里蜜蜂摩擦着翅膀嗡嗡作响”？

2.赏析作者将若墅堂比作纸帐的妙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