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草在野

2018-02-28 20:35刘梅花
岁月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妈老奶奶走廊

刘梅花

1

清晨,还没醒透,跟着电视台记者去采访。没来及吃早餐,车上喝了两杯酸奶压饥。天空灰蒙蒙的,雨丝欲落未落。

到了草原,明显感到寒意,才发现衣服穿得太单了。海拔近三千米的地方,寒气弥散,细雨掺杂着雾气,又潮又冷。采访的那户人家在半山坡,没有院墙,几间房子猴袅袅地蹲在青草丛里,脚跟不稳的样子。门前一坡青草,半人高,踩出一条路。屋后亦是绿草萋萋,差不多要淹没屋子。

进门,屋子里跟外面一样冷。一个铁皮焊接的烤箱是取暖的,牛粪没有烧热,摸上去一丝细若游丝的温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主人总是被采访,烦了,对我们的到来并不热心,不过是随便应付罢了。电视台的记者们也是来了无数次,毫无新鲜题材可挖掘,也是应付交差即可。

取镜头的时候,我退到走廊里。走廊里更加冷,冷风从门缝里直灌。我只穿了一件单衣,披了披肩。早晨太匆忙,来不及带件厚衣裳。有一个女孩推门而入,她的羽绒服肩头被雨打湿,红颜色深了一重。她推开走廊尽头一间房子,屋子里好像有火炉,有人围炉而坐。但是没有主人的邀请,我可不能厚着脸皮去蹭火烤。

采访过程非常缓慢。不过就那些事情,就那些话,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实在不好找新的话题。于是,编导决定到主人的学生那儿去,挖点新话题。

那户人家,在山脚下,浸在浓雾里,门前一群牦牛。绕过木头栅栏,一条肥壮的牧羊犬跳起来狂吠。虽然铁链子拴着,但大家都怕,犹豫着,躲闪着,慢吞吞靠近庄门。雨却突然下大了,雨点扑在身上,衣服都湿透了。

这户人家是个四合院,走廊里养着花草,西屋有人在做饭,锅铲碰撞着铁锅,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东屋采访,没有生火炉,还是冷。取镜头的时候,我仍旧退到走廊里,不能惊动出声音来,悄声没息地等着。

采访总算结束了,熬了大半天。可是,还不能返回。编导说,要取一个夜色里的镜头,等天黑。主人端来一锅汤面片,话不多,留下碗筷我们自己舀饭。他黑长的脸,木木的,努力把不耐烦按住。不过,半天又拎来两瓶酒,尽着清淡的礼数。

取了夜色里的镜头,我以为要走了,谁知推杯换盏的半天,几个人却都兴奋起来,不肯走,扑在酒杯上吆五喝六。我和他们都不熟,萍水相逢的采访而已,只好等着。有人敬酒,我可不喝。

回县城要几十里的路程,草原上可没有什么便车。夜深了,更加冷。忍不住催了几遍,有人不高兴,却终于肯回了。其中一个好像是学区的主任,已经喝高了,大着舌头说,女人,很麻烦的,出门最好不带。

嘁,什么话呀。好像我很乐意跟着他们似的。

雨还在下,夜色里的草尖泛着水珠,打湿鞋子。这家人门前立着好多木头,一个干草垛,黑漆漆的,有点骇人。似乎有羊羔子在咩咩叫,声音亦是淡漠清冷。

第二天清晨,觉得嗓子疼,一定是昨天被雨浇透感冒了。写稿子,交差。下午开始头昏脑涨,发烧,晕,病倒了。

2

门诊上输液。晕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了丝丝缕缕逼近的寒气,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神智,迷迷瞪瞪,晕晕乎乎,像在梦里。已经整整十年没有输液了,这次病得不轻。有时候真的很脆弱,只不过是一场感冒,就把自己的生活秩序完全打乱。

输液到三天的时候,完全抗不住了,手抖,腿软,目眩。第四天,果断住院。住院的手续非常繁杂,还要到社保局盖章。勉强撑着,一个人,捏着一张表格,走在寒风里,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住院部在六楼,电梯总是等不来,扶着楼梯栏杆,慢慢爬上爬下地办妥了手续,跑了三趟。

神经科,病房里三张床。靠门15床,一个有点年纪的大妈。中间16床,短头发的一个嫂子。我靠窗,17床。大家都是头晕,头疼。

各种检查,仍然输液。主治医生始终没见到,只有一个实习生给我看病。病情天天那样,一点也不见好转。实习生一着急,一下子开了5瓶液体。输到最后一瓶,我喊来护士拔了针,脸都输液输肿了,手也肿了。人的血管是有限的,哪里能装得下5瓶液体。我找到实习生,伸给他看肿成包子的手。

实习生有点脸红,没说话。第二天,液体锐减到一瓶。不过,还是晕,半点效果都没有。

这天,先是15床的大妈,打电话,打着打着哭成一堆。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大致知道她的病因,是被儿媳妇撵出来气晕的。一会儿,她弟弟,一个黑瘦的老头儿来了。老头儿坐在床前,掏出两百块钱,递给老姐姐,要她买点补品吃。大妈推让了半天,收下了。又一会儿,她妹妹拎着一包馒头来了。说了一会儿话,塞给大妈两百块钱走了。

又一会儿,他儿子来了。坐了半天,说妈妈借点钱给我,有个急用。大妈沉默不语,半天摸出两百块钱,递给儿子。儿子起身走了,说我有钱就还给你。大妈躲在被子里,哭得肩头颤抖。

16床的嫂子也哭,不知道為什么。中午的时候,来了一男一女,都是中年人。彼此相持了一阵子,开始激烈地吵架。

来的那个女人挺厉害,梗着脖子说,你的姑娘也是放手让打工的,我的儿子也是个打工。年轻人自由恋爱,有什么拐骗不拐骗的。现在他们人在哪里,我们也不清楚。

16床的嫂子气得浑身乱抖,嘴唇簌簌抖着,反复只说几个字,我的丫头还是个学生,才19岁。将心比心,你们想想。

一会儿,嫂子的妹妹来了。这个妹妹倒是很厉害,一阵厉喝,喝退了一男一女。姊妹俩开始给私奔的女孩打电话。打了一下午,电话终于通了。这是我看过最凄惨的一幕了:16床的嫂子跪在床上,声泪俱下,苦苦乞求女儿回来,她哭得抽搐成一团,额头的青筋暴起来,脸色黑青,几乎要晕厥过去。

电话那头,女孩并不相信自己的妈妈病了,一声不吭。做姨娘的,就拍了视频,发给外甥女看。隔天,这个女孩回来了。高个子,短头发,憨憨的,脸上挂着眼泪,挺漂亮的女孩儿。娘俩都没有说话,都在哭。那个男孩在门口晃了几晃,被16床嫂子一声大喝,骂走了。走廊里,男孩的父母还在徘徊,就是头天来吵架的一男一女,他们准备带走女孩子。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女人压抑的哭泣声。风吹动外面窗台上的灰尘,天空里好像卷起薄薄的雪花。endprint

我喝完一杯酸奶,护士拔掉我手背上的针。没有人给我送餐,自己慢慢扶着墙,出去吃饭。一瓶液体,输了这么久。

餐馆的收银台上,卧着一只猫。奇怪,餐馆也能养猫儿。它一纵身跳下来,从我脚下走过去,轻轻的,没有声音。猫相当肥,也相当健康。羡慕地看着它柔软的筋骨,一点也不眩晕地穿行于闹市里。

寒风里,我掖紧了棉衣,努力把自己从迷糊状态里掐醒。

古人说,病至,然后知无病之快。多么痛的领悟。

3

转院,到省医院。这期间,在家休息了一個多月。病情时好时坏,琢磨不定。主治医是位素面的女大夫,很和蔼。床位还没腾开,那位病人正在办理出院手续。我坐在走廊等,空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

神经科的病人,多是老人。腿子不能好好走路的,坐着轮椅的,痴呆掉的,说话口齿不清的。每个人都看上去满身尘土,梦游一般。我这么年轻,掺在一群老人里,像一塘枯荷里混进来一株向日葵,很挺拔硬朗,自己也觉得愧然。

病房里还是三张床。39床,一位大妈,脊髓炎,走路直撅撅的,挪不开步子,必须要人搀扶着。41床,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眼睛出了问题,看人是重影。但她不属于眼科,归神经科。我是40床。

床头柜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我拿湿巾细细擦了一遍。柜子里有之前的病人留下的片子,几只蔫了的水果。水果皱了皮,透着衰弱与无奈的样子。铺了一张报纸,搁上去我的东西。零食,包包,一盒酸奶。

同屋的人,睡在各自的床上,相互问起病情,来自哪里。夜深,都睡了,一盏小灯没有关,白晃晃亮着。39床的家属舍不得租一张床,就和病人挤在一起睡,两口子都发出沉沉的鼾声,偶尔夹杂一声呻吟。41床的老奶奶侧身睡着,她的女儿睡在自家带来的简易床上,娘俩呼吸的频率都是一样的。

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想我这些年的光景。拿汗水换取一日三餐,不畏一切的拼命劳累。粗布衣衫,白菜土豆,小心翼翼维护着单薄的自尊,时不时被人呵斥……眼泪忍不住,水一般淌着。我没有能力怜悯别人,只怜悯我自己。外面似乎起风了,忽而大,忽而小,有什么声音呜呜的,有点害怕。

还是睡不着,默默安慰自己: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阨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清晨。护士在门口喊着,40床,叫家属来取检查的单子。一屋子人都抢着回答:她并没有带家属。护士进来,看看我,笑道,竟然不带家属就住院,真是一条汉子。

可是,就算是一条铁打的汉子,也生病了啊。古人说,人不得道,生死老病四字关,谁能透过?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还好,算不到美人里去,少了几分怜。笨人生病,自然没人怜惜,自己努力治病就是了。

我跟着老奶奶去做检查。她住了几次院,熟门熟路。核磁共振,彩超……一连几天,都要做各种检查。主治大夫需要确定病因,她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我的眩晕。

午间,阳光甚好。躺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和老奶奶聊天。护士又在门口喊着:40床!我赶紧招招手,在这儿!护士走过来,看我躺得那么惬意,笑道,你是度假来了还是看病来了,这么舒服的。

可是,我是眩晕症,不能和别的病人一样需要活动。一动不如一静啊。

周一,所有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告诉我,没有病,都好着。我惊喜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那么,眩晕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重感冒,引起脑血管供血不足。然后,医生又加一条:有焦虑症。

离开病房的时候,老奶奶和大妈都睡着了。她们沉沉睡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立在兰州的马路上,阳光是暖的。有人在路边支起火炉,卖烤红薯。一把旧椅子,一杆老旧的秤,安静守候生意。他从火炉里掏出炙手的红薯,掂掂分量,满意地一笑。整个冬天的意境,就在他身后,茫茫地,落下来。

回家,推门,一屋子花草姹紫嫣红——刹那间,觉得家竟是如此美好。给远在新疆的儿子报了平安,泡了一壶茶,躺在沙发上,顿然觉得幸福。还是古人有体会:日月如惊丸,可谓浮生矣,惟静卧是小延年。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惟静卧是小自在。

最自在的,莫过于这样了——小病痊愈,喝喝茶,读读书,犹如野草在大野里逍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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