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爱过任何人比海更深

2018-03-01 02:06陈蔚文
读者·原创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侯孝贤前妻儿子

文|陈蔚文

▌电影《比海更深》海报

“电影以一个普通家庭略显糟糕的生活境况为主线展开,在几代人的情感纠葛中,让人感悟到了家的美好与温情。”这是在说日本电影《比海更深》,导演是拍过《下一站,天堂》的是枝裕和。

才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电影的叙事风格有些像小津安二郎和侯孝贤导演的。后来看资料,得知是枝裕和1993年就拍摄了关于杨德昌和侯孝贤的纪录片《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

《比海更深》的情节很简单:离异的中年男人良多是一个15年前获得过文学奖,后来沉寂了的不入流的作家,现在以取材为由,当起了私家侦探,但他把收入全都挥霍在赌博上,几乎无法支付孩子的赡养费。前妻响子独自带着儿子真悟生活。

良多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淑子独自一人生活在郊外的家中。良多有时会去看看她,顺便在家里搜寻一番,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可以顺走。

一个夏天的夜晚,响子来接前来看望奶奶的儿子真悟,但因台风走不了了,只好和真悟、良多一起住下来。淑子非常高兴,这个清冷已久的屋子难得这么热闹,可这一夜谁也没睡好。半夜,良多带着儿子冒着风雨去近旁的公园玩,响子找过来,三个人一起找寻被风吹跑的彩票,彩票是良多送给真悟的。真悟问奶奶:“如果中了奖,就可以买个大房子了吧?那奶奶也可以和我们一起住了。”奶奶说:“你这样说,我真高兴。”

良多是他父亲的翻版,自私、软弱、落魄,又好面子。良多带儿子去买鞋,为了表现出自己作为父亲的气概,他给儿子买了双“阿迪达斯”。付款前,他迅速将鞋子在地上蹭出一道痕迹,然后要求店员打折。为了多赚点钱,他变相勒索委托人的妻子。他跟踪前妻,表情复杂地看着前妻和新男友约会。母亲告诉他,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以后恐怕需要他照顾自己,良多说:“那可不行。”不过,这个男人并不让人讨厌,倒显得很真实。他一方面总想占家里的便宜;一方面,又在自己很拮据的情况下,塞给母亲从同事那里借来的钱,让她去买CD。

良多的母亲淑子是个很达观的女人,不乏幽默。良多辩解说自己属于大器晚成型,淑子嘟囔说:“那也太晚了点儿吧。”她一个人生活,把自己和家里都拾掇得很整齐,还去小区参加老年人聚会,听一位老绅士做的关于古典音乐的讲座。在送良多去车站的路上,她告诉他:“我前些天路过这儿,有只蝴蝶老跟着我,我觉得是你爸变的,我就停下来问它:‘你是孩子他爸吗?我过得挺好的,你走吧。’然后那只蝴蝶就飞走了。”

这是个单纯而乐观的女人,一生被丈夫辜负,儿女偶尔来看她,捎带盘剥她的退休金,她也没有怨言,依旧亲热地招呼他们;她保留着儿子小时候写的作文,拿给孙子看,告诉他,他爸爸从小就很有才华;每回儿女们离开,她都要站在阳台上目送他们远去。

良多去典当相机时,听当铺老板说起,当年经济紧张的父亲靠典当东西买下良多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到处送邻居,还送了老板一本,让他好好收藏,并说“以后肯定会很值钱”。典当行的老板慎重地拿出笔,请良多签名。良多,这个和父亲一样的失败者,在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大概才真正体味到父亲对自己的爱。

剧中,在那个台风夜,母亲淑子和良多一起听着邓丽君的日语歌《别离的预感》,歌中唱道:“比海还深,比天还蓝,我做不到比这样更爱你了……”母亲对儿子说:“我都这把岁数了,也从没爱过任何人比海更深,对一般人来说肯定也没有吧。正因为没有,才能活下去啊。”

这就是导演是枝裕和想传达的东西吧,没有要死要活的爱,没有英雄,不存在拯救,只有日复一日的生活。说得文雅些,可称作静水流深;说得通俗点,就是鸡零狗碎。平视生活,人物对话琐碎,回到最质朴的镜头语言,甚至没有影评里说的那种“由琐碎构建生活的凝固之美”,只有“由琐碎构建的生活本身”。

难怪是枝裕和有日本电影界“家庭题材的杰出匠人”之称,《比海更深》与他的另两部作品《步履不停》《回家》共同构成“家庭三部曲”。

《步履不停》讲述的也是一个家庭的故事。这一家人每年只在大哥纯平的忌日团聚,在大麦茶、西瓜、母亲拿手的料理间,一家老小热闹地度过一天。然而他们分享、品尝着的,却是欢笑背后隐隐的哀伤,小心翼翼地避免又忍不住的争执,不经意触动的回忆以及藏在心中未说出口的秘密……

1989年,侯孝贤以《悲情城市》《戏梦人生》《好男好女》三部曲开创了电影的“素读”模式—“这导演是在创造素读嘛!我说在北京这几年怎么总是于心戚戚,大师原来在台湾。”这是阿城在看完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时说的,收于《且说侯孝贤》一书。“素读”一词原是日本对私塾授课的定义,指不追求深入理解,只用反复诵读的方式让知识烂熟于心。投射在电影风格中,指不张扬自我感情,将个人情绪深藏,尽量客观地呈现生活的原貌。

是枝裕和的电影亦可视作是对“素读”的承续。

“比海更深的爱”,多么文学化的修辞,而淑子平静地说“我从没爱过任何人比海更深”。就像李敖为歌手巫启贤写的歌《只爱一点点》:“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淑子爱自己也没有比海更深吧,因而才能平静地接受一辈子的操劳,接受衰老、孤独与死亡。

许许多多的家庭也正是如此吧,没有比海更深的爱,却有台风都吹不散的牵连。

一部平行于生活的电影的看点在哪儿?母亲没生病,没去世,彩票没有中奖,良多与前妻响子看上去没有复合的可能,良多本人前路未卜,能否按时付儿子的赡养费都是个问题……电影就这么结束了,在地铁站口,前妻和儿子与良多告别,前妻嘱咐良多别拖欠赡养费,良多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疲惫的笑脸,一口答应。

看上去似信手拈来,以至于略显平淡—都是小人物、小格局。不过,是枝裕和追求的就是这种“去戏剧性”的平淡。在平淡里,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呈现得不无丰富,包括未出镜的父亲,其性情也通过人物对话浮现出来。

诗人穆旦在寂寥的晚年写下《冥想》:“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诗尾一句至今空谷回响:“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这也是小津安二郞、是枝裕和、侯孝贤等导演的电影美学内核吧,以“无”表现“有”,用镜头还原最基本的日常。

尘世间,人可能在某个阶段模拟过海的咆哮、浪花的翻卷,但无论得到爱或伤痛,终会平复下来,接受分离、逝去。平复后,是枝裕和告诉观众,并没有什么能比海更深,但生活依然可以似海一般绵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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