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短篇小说)

2018-03-01 19:31秦巴子
广州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王荣刘畅儿子

画家老古死于他五十岁生日那天夜里。他一直是个健康的男人,起码看上去一直如此,除了感冒拉肚子,他几乎没得过什么病,没去过医院,偶尔不适自己买几片药就解决了。谁知道他那么快就走了,“走得坚决而又狠心,”刘畅说,“没有一点预兆。”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老古虽然在国画界有些名气,但他是一个没有单位的人,一个自由职业者,或者说得好听点儿,他是一个职业画家,一个完全靠自己的手艺吃饭的人,所以并没有什么人来组织和张罗他的后事。弥留之际在他身边的刘畅,只是通知了他的家人——确切地说只是通知了他的儿子。刘畅跟老古的家人,唯一有联系的就是他儿子古樵,因为同在一城,偶尔会和老古和古樵一起吃个饭。刘畅是在医院里给古樵打的电话,儿子赶到的时候,老古已经走了。

老古的父母都还健在,他们和老古的妹妹生活在故乡的县城。古樵先给姑姑打了电话,让她通知爷爷奶奶,犹豫了一会儿,又给他妈妈打电话说了父亲去世的事情。老古没有单位,但他是美术家协会的会员,也算是有组织的,不过在他刚去世的时刻,刘畅和古樵都没有想到要通知这个美术家协会,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打给谁、通知了有什么意义。

第三天的时候,古樵和刘畅,还有从家乡赶来的老古的妹妹妹夫和老古的前妻,他们五个人在殡仪馆最后跟老古告别。一生孤独的老古,最后还是孤单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古,姓古名盛年,出身乡村,自幼喜欢绘画,拜乡里木板年画民间艺人为师,幼描图样、少雕木板,笔力与刀工渐成,逢高考,二试方得中,入美术学院民间艺术系板画专业,凡四年,学成,分配至工厂子弟小学,任美术老师……”这是老古画集序言中的一段。序言讲老古的艺术,但不讲老古的生活,生活在艺术的背后,在老古那些黑乎乎的水墨山水后面,在老古那些枯瘦清癯的花鸟后面,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

老古到了工厂子弟小学不久,很快就被那些家有适龄女孩的妈妈们打探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整个社会都充满了对知识与艺术的崇敬与渴望,在工厂里,尤其是隐藏在偏僻山沟里的工厂,则表现为对大学生的重视与喜爱。那些家有待嫁女儿的妈妈们,对大学生的喜欢更加生活化,今年分配来了几个,去年分配来了几个,都在哪个车间哪个科室,有对象没对象,摸得一清二楚。老古这个搞艺术的大学生,长得一表人才,当然少不了暗里明里的争夺者。但精明的女孩子和她们的妈妈们,很快便意识到了教美术课的小学老师跟在车间科室里搞技术的工程师技术员还是有些差别的,虽然都是大学生都是知识分子,在工厂里的前途如何却是明摆着的,渐渐地,老古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渐渐”是一个过程,门前冷落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其实来自老古本人,而不是他的小学美术老师身份。老古自小学习绘画,又在美院正经地读了四年专业,是一个有艺术理想的青年,对伴侣自有一些精神上的要求,他内心里想象并期待着的,是真正能够理解艺术和艺术家的女人。老古在美院读书四年,美院的美人很多而且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工厂里的好女孩,虽然漂亮质朴,却少了艺术气质,而那由母亲托人找上门来的,则大多能够看出其势利,老古见一面,就没有了兴趣。况且,那时候老古正是要干一番事业的年纪,根本不拿找对象当事儿,无论什么人介绍的,他都没有真正投入热情。尤其是他手握刀子刻木板的时候,根本就懒得跟人说话,有时候在办公室里一干就是一个通宵,连教娃娃们画画都是偷懒的,像美院的素描老师一样,桌上一个茶杯,让孩子画一节课。渐渐地,老古就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有大龄未婚男青年,就有大龄未婚女青年,甚至还有比老古年龄更大的未婚女青年,譬如王荣。王荣在机修车间里开铣床,文化程度并不高,却是一个怀揣文学梦的女青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哪个能识八百常用汉字的青年不爱文学不做文学梦呢?做梦归做梦,王荣的作品却并没有像梦一样飞向世界,甚至都没有出过工厂的围墙。她的小诗和散文,只发表在厂报的文学副刊上,更多的时候,是厂广播站的广播里上下班时候播的关于机修车间的新闻报道,播完之后,总会有一句“本站通讯员王荣发自机修车间”。王荣是把文学和新闻都当作写作的,她很勤奋,几乎每期厂报和每天的广播里,都有王荣的名字,她知道她在厂里是有些名气的,所以眼光也就高了起来,一晃两晃,就和老古一样成了大龄未婚青年。

老古和王荣,两个大龄未婚男女,有几个共同的文学朋友。他们是熟人并且经常在一起聚会,却从未有过作为适龄男女单独交往的念头。当周围的朋友意识到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未婚的时候,便有人开玩笑说,不如你们俩凑合一下算了。说话的人当时只是打趣,并未真的想要撮合他们,况且王荣还比老古大了将近一岁呢,不过听话的人却暗暗地动了念头。王荣有事没事就到小学教工院子里去找老古,看老古刻木板,有时候还搭把手帮忙。老古创作的时候,吃饭的事情就完全抛在了脑后,王荣就会主动把饭菜弄好。

子弟小学是独立于工厂围墙外面的一个校园,校园里面套着一个教工院儿,单身的老师都有一间单独的宿舍,不像厂里其他的单身职工,是住厂内单身楼里四人一间的宿舍,这就使得做饭睡觉有了足够的方便。学校放假的时候,校园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那是老古最惬意的时光,他一边哼着邓丽君的歌一边印他的套色版画。那一年秋天,他的作品参加了全国美展。那个参展的四色板画,王荣也参与了制作。那时还是夏天,整整一个暑假,他都在干这个作品,整个假期里,王荣上夜班的时候白天就在老古身边帮忙。那是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的日子,老古披着长发,只穿一条短裤,对王荣完全没有避讳,不了解情况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妻,而那个夏天,他们确实也在老古宿舍里行了夫妻之事。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老古感到既神奇又害怕。他虽然是学美术的,看过画册上的裸女也画过很多次人体,对女人的身体并不陌生,但是进入王荣的身体里面,还是让他感觉神奇、美妙又害怕,尽管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害怕什么。第一次是仓促的,甚至是有些仓皇的,过了几天发生第二次的时候,感觉就好多了。

第二次的时候王荣躺在他身边,已经表现出了一些主动。那是大白天,校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上的几只蝉不知疲倦地叫着,此起彼伏,仿佛唱歌比赛。中午饭后老古靠在床边抽着烟,王荣洗完了碗进来,很体贴地说,“你累了就躺一会儿吧。”其时王荣的裙子上有一些湿迹,是在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洗碗时溅上的水,湿的部分贴在身体上,隐现出她的肚脐,老古下意识地看着那个地方。王荣意识到了他的目光,同时在内心里意会出了另外的意思,她脸上掠过一絲绯红,回身去插上了门闩。endprint

实际上老古当时并没有她所意会的另外的意思,他只是在看她裙子上的湿处,但她以为懂得了他的意思。关上门之后转过身,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很害羞地说,“湿了。”然后就在老古地面前,毫不害羞地把裙子脱了。她把裙子搭在藤椅背上,让湿处晾开,只穿着胸罩和内裤,躺到了老古身边。

一个大龄女青年和自己喜欢的男人有了第一次之后,第二次就表现得比男人还无畏了。事发突然,老古当时并没有准备,但王荣用自己的嘴唇和胸让他很快就变成了一只饥饿的猛虎,转身骑在了王荣身上。这一次,两个人的感觉都特别好,虽然搞得大汗淋漓,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他们还是又来了一次,然后,老古点上烟抽着,突然说道,“你不会怀上吧?”老古的担心后来变成了王荣的期待,参展作品制作完成的那天,王荣说是为了庆祝老古的大作完成,应该慰劳一下大艺术家,王荣于是用她的正在排卵期的身体,给一件佳作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当然,同时也如王荣所愿,制造了一个更大的作品。年轻的身体像肥沃的土地,随便播个种子都会发芽。老古从北京参加完美展回来之后,和身体里已经怀着古樵的王荣去领了结婚证。

对于一直自叹孤独的艺术家老古来说,这个秋天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开始,起码生活在发生改变。青年艺术家们,总是对“改变”有一种天然的喜欢与期待。渴望改变并且充满期待,希望在改变中有所收获,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艺术想象,如果用来对待生活,常常并不那么合适,尤其是改变得太急而且跨度太大,人就会有一种悬空感。作品入选参加国展标志着老古艺术上的一个改变,而结婚后古樵的出世,则是生活的巨变。在这两个改变中,艺术需要持续精进,生活则需要安稳,老古不假思索地做了艺术家该有的选择。第二年秋天,古樵刚刚出生几个月,老古就把王荣母子扔在家里,自费到北京进修去了。这就是老古天涯孤旅般的艺术家生活的开始,但是当时并没有谁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是王荣还是老古本人。

王荣带着孩子在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独撑着小家,充满了对老古出人头地的期待。老古抛家离乡放下妻子儿子,漂流京城是在成就自己的艺术家梦。夫妻二人内心里的目标那时候是基本一致的,不过都忽略了其中的微妙差别:王荣真正期待的是老古出人头地的结果,即荣华富贵;而老古的艺术家之梦显然是個没有尽头的苦旅。正是这个看似目标一致中的微妙差别,导致了生活的脱轨。

老古在北京进修的日子,完全过着一个艺术家的生活,画画、看展览、参加同行的聚会、喝酒聊天高谈阔论,生活虽然拮据但他总是有机会挣到钱,尽管他不愿意花更多的时间画行画。老古进修结束的时候,社会正在商业化,工厂正在搞下岗,而老古却浑然不觉,沉浸于艺术的老古,甚至连送上门的行画活儿都不想接,这让王荣非常恼火,失望甚至进而感到绝望。在她意识到不可能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她知道没有指望了,于是提出了离婚。而老古更绝,离婚之后干脆辞了职,出门漫游去了。从北京开始,上海、苏州、杭州、惠州、深圳,然后再回故乡,二十年里,他的艺术人生宿命般地画了一个大圈;而他个人的艺术探索,也在不同艺术流派的碰撞交融中,渐渐地有了自己的独具特色的画风,回到故乡特别是在省城新落成的美术馆办了他的创作回顾展之后,老古已被认为是本省艺术界一个不可小觑的实力画家了。

王荣接到儿子电话的时候有点不能相信,脑子一下子空空的,然后又问了一遍,还是感到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她失神地坐下来,喝了一口水,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王荣的心情有些复杂。

跟老古分开之后的第二年,王荣嫁了一个大她七岁的丧妻的车间主任。她那时候考虑更多的是生活现实,在大国企的小环境里,车间主任是个处级干部,既体面又实惠,在虚荣心和金钱两个方面都让她获得了暂时的满足。那时候工厂对各个车间的考核采用的是承包制,车间主任有很大的经营自主权和不为外人所知的隐性收入,经营得好的车间主任就是一个独立王国的主宰,风光而又霸道,王荣的再婚丈夫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再婚后王荣的生活,实际上是一个很俗套的当代故事。接下来就是王荣耳闻关于丈夫和漂亮的车间女会计的风言风语。丈夫外出谈生意时在酒桌与歌厅里的种种逢场作戏,她都可以装聋作哑,但是他和女会计的关系还是让她感到难以忍受。毕竟是在工厂的小环境里,即便是她不予理会,人们在背后的指指戳戳却不让她安生,况且时不时还会有好事者跟她低声透露点什么情节,而她的情绪爆发只能在家里,她明白得给他留着一个当领导的男人的面子。一个因为虚荣和金钱而嫁的人,需要付出些代价不仅是一种因果,似乎也是一种社会心理需要,虽然这样组建的家庭并不必然如此,但被谁摊上了谁就得承受这个代价。想通了这些之后的王荣,只期望丈夫能对儿子古樵好一些。继父毕竟不同于生身父亲,亲疏轻重的分寸拿捏,并不容易,好在这一点上王荣还算是满意的,儿子古樵的成长中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伤害。

那些年在外面晃荡的老古,虽然也没挣到什么钱,但每月该付给儿子的抚养费总是一分不少地按时送到。有时候老古回来看儿子,除了给儿子买东西之外,还会私下里多给儿子一些钱,儿子都悄悄交给了王荣,这一点上她对老古也是满意的。有几次老古和儿子相聚之后送儿子回来,看到老古落魄的样子了,王荣不能自抑地会生出一些怜惜,甚至还会有些自责——毕竟是自己提出的离婚。但是她立即告诉自己,如果一直和他生活着,那现在可能还住在小学那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里,老古那落魄的样子就是写照,所以她在内心里告诉自己不能为离婚后悔。

王荣虽然跟艺术家生活了几年,但她并不懂得艺术家的内心生活,她不明白老古留着纷乱的长发穿成那个样子,并不是她认为的落魄而是艺术家的落拓不羁,在这一点上,直到老古离世,她都没有弄明白。但这并不妨碍王荣对老古的怜惜,毕竟是一起生活过几年并且生了一个儿子的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说的就是删掉非因仇恨而离异的夫妻,仇恨会消磨掉夫妻情分,但如果并没有什么仇恨只是一时的冲动或者只是因为年轻无知或者一时的怨尤,这样的离婚夫妻,情分并不会消退,甚至还可能因为新组建的家庭并不尽如人意而愈加念及旧人之好。王荣后来每次看到老古落魄的样子,心中都会生出怜惜,甚至有时候还有些自责当年总是对他抱怨,所以对老古的怜惜就又增多了几分。有一次老古送儿子回来,老古的落魄相让王荣忍不住劝了几句,“有合适的女人就找一个吧,别老想着找艺术家,找个能照顾你生活的。”王荣说,“再大的艺术家,都是要过日子的么。”endprint

其实王荣自己就是这样一个能照顾老古生活的女人,说这样的话只是她现在换了身份和角度,而老古并不以为然,老古说,“我能照顾自己啊。”王荣觉得,老古这样说是在自己面前强撑呢,毕竟是男人在面对貌似过得还不错的前妻,他心里无论怎么苦怎么感觉不好,也不能承认自己的失败。不过王荣还是补充了一句,“你再怎么会照顾自己,也得有个女人吧。”王荣说完,自己又意识到哪儿不太对,离婚多年的夫妻,不合适说这种话。其实她是本能地觉得,他可能可怜得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

随着古樵渐渐长大,老古看儿子的时候已经不用到家里来接了,约好了时间地点,儿子自己会去和父亲见面。回来的时候,自然也是儿子自己回来。王荣有几年都没有见过老古,老古的零星消息,来自他过去的朋友而不是来自儿子,儿子对父亲的状态,所知也非常有限。无论是见面还是电话交流,老古跟儿子说得更多的是学习与做人,对儿子的生活他也会问几句,但对自己的生活,老古则几乎从不跟儿子说。

王荣对老古一直有一种放不下,不仅是她再婚的男人在外面的不检点令她怀想前夫,时不时想到老古,还有一种情分是来自于年龄,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放不下。王荣大老古将近一岁,从一开始接触到后来离婚,她都是不自觉地处在一种姐姐的位置,既有一种性格与年龄的主导,又有一种姐姐的母性,所以王荣对老古的怜惜与关心中,并不止于夫妻情分,更有一种姐姐式的本能。而这种本能会驱使她,当她因为很难得到他的消息而感觉到他已经消失的时候,她就会主动出击,不只是搜集他的消息,而是要当面看到他的状态,她要知道他没有沦落才会放心。

如果一个人总是时不时地操着另一个人的心,她想要的机会也总是会有的。

王荣那时候已经调到了厂报编辑部,单位组织大家到深圳去参观学习,其实就是找理由公款旅游。王荣从儿子嘴里知道他爸爸在深圳,到深圳的第二天,就给老古打了电话。老古电话里的声音显得诧异而又冷淡,但王荣内心里那时候有一种坚定无畏的念头,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态度,或者在她当时坚定无畏的劲头下,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态度。王荣说她到深圳了,老古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沉默着,似乎在等待下文,也可能是心不在焉,但王荣并不介意。王荣说想去看看他,老古就说不用了,然后还说了句谢谢。王荣说,谢谢个屁,告诉我你在啥地方,我去看你。老古说远着呢,我在关外,你别来了。王荣说关外又不是国外,能有多远?你是活得不好见不得人还是发达了养了女人见不得我?王荣这么说了以后,老古就不吭声了。

人一走出自己的日常环境,脱离了日常的人际关系,就会变得放肆不羁,跟平时表现不一样。王荣以前和老古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并没有这么霸气,没出门的时候在厂里也不是这种说一不二的风格,但到了深圳就有些不一样了。第三天参观团自由活动,王荣就不管不顾地坐车跑到关外看老古了。其实在家里的时候,她并不是那么迫切想要知道老古的状况,只是时不时地会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就想知道他的状况,但是来到深圳,却突然迫切得恨不能马上看到老古。坐上车之后,王荣对自己的举动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这是为了啥呢?他是离婚多年的前夫又不是老公,他的状况如何跟自己又有多大关系?他是古樵的爹,但如果是为了告诉他儿子的情况,电话里说就行了又何必见面?王荣想了一路,她觉得是自己对他还存着一点情分——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但王荣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这里面还隐藏着一层含有母性本能的姐弟之念。

王荣是在一所小学里见到老古的——这似乎也有点宿命的味道,他们从开始相交到最后离婚,都是在工厂里的那个小学校园里。老古天涯孤旅的十多年里,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重操旧业,却让王荣赶上了在小学与他相会。

老古教的是学校里的美术兴趣班,他的学生参加市里和省里的小学生画展,得了好几个奖,学校了为满足他的创作要求则给他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大工作室作为奖励,归他一人使用,既是他的住处也是他的画室。

王荣走进这间工作室的时候,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既遥远又亲切的感觉。那时的环境老古只能刻木板画小画,现在老古的巨幅水墨都抡得开,看到地上铺开的巨大的未完成作品,王荣心里还是感到一点点震撼,并不全是因为画儿,还有别的一些说不清的情绪。不过,看到了工作室角落里用展板隔出的老古的起居室,她还是有点心酸。床上的被子未叠,衣服胡乱地塞在一个关不上门的柜子里,大小不一的一堆书垒成一小截矮墙,椅背上搭着脏衣服,她坐在床边时立即就感到被子的潮气……她想,他身边显然没有女人。

王榮像姐姐一样帮老古收拾整理打扫洗涮了一个下午,又像妻子一样安抚了一夜老古盛年里的男人身体。她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一个离婚多年的前妻应该做的,也许跟小学校园这个特殊的环境有关吧,或者,这就是其必然的宿命性的一次遭遇。第二天早晨走的时候,王荣对老古说了三个意思:放心古樵,好好画画,找个女人。老古笑着说,听上去就像上级领导的三项重要指示。

王荣多年前的三个指示,老古后来都落实了,但人却走了。

王荣听儿子说,老古这几年在画界有些影响了,办了好几次个展,他的画好像也有博物馆和私人收藏了,据说价钱还不低。她为他高兴,但有时候也难免有些不平,苦日子是我陪他过的,儿子是我帮他养的,但他的名利和其他的好处却轮不到自己。不过这样想的时候,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半辈子都过去了,有那些东西又能如何,于是也就没有那么多不平了。王荣最后的不平,是在接到儿子电话以后。她心想,他终于熬出来了,成了大画家了,可是他自己却突然就走了,她觉得老天太不公平,老古这一辈子太可怜了。这样想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得去送送他。

刘畅是两年前在老古的画展上认识他的。

老古在他四十八岁的时候,回到家乡的省城举办他的个人创作回顾展《盛年》。这是他自己精心策划自掏腰包的一次展览,他觉得是时候让自己的作品在这个名家云集的省城里作一个集中亮相了。开幕式上本省国画界的几位大佬全数到场,这在省城举办的个人展览中是不多见的,行内人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行内人实际上就是指艺术家和收藏家这两类。艺术家自不必多说了,他们通过画展知道了老古的分量;而收藏家则又是一个复杂的构成,这些年里,有大钱的和有大权的人都喜欢买艺术品,他们有时候出手比真正的收藏家还要阔绰,以至于让整个艺术品市场的海平面都抬高了很多。endprint

正是在这次的画展上,刘畅认识了老古。

刘畅喜欢买画,但她既不是有大权的人也算不上有大钱的,她只是喜欢看画,有时候花点小钱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作品挂在家里。那天她是拉着一个画画的朋友一起来的,和画家一起看画展,能让自己更好地认识和理解作品,所以每次看展览她都拉个画画的朋友。在那天的开幕式上,一看到老古,她的心就突然动了一下,怦怦地跳个不停,那是她自己久违的一种少女般心动的感觉,她很清楚那是自己心底里什么样的东西在动。看到几位大佬在一个自由画家的个展上集体亮相,同来的画家朋友小声跟她说,这个老古看来很厉害。而在进了二楼的展厅之后,面对迎面的巨幅山水,同来的画家朋友就已经不能自抑地赞美老古的作品了,他说,果然厉害!

同来的画家赞美老古果然厉害的时候,刘畅当时有点晕晕乎乎懵懵懂懂的感觉。她的神思似乎已经游走去了别处,对那个巨幅的山水,对那些黑乎乎的写意水墨,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像是真的有水墨在晕染开来,后来转到展厅另一侧看老古的花鸟画的时候,她游走的神思才回到身上。刘畅对一幅名为《荷》的小斗方特别喜爱,反复看了几次之后,她决定买下来。在办了相关的手续之后,那幅《荷》被贴上了已售的标签。

听说有观众现场买画了,为了对画展上第一个买画的人表示感谢,正陪同几位国画界大佬边看边聊的老古,特意找到刘畅对她表示了谢意。老古和她握手的时候,她已经不晕了,心也不再怦怦乱跳,但她是柔软的,身心都有一种柔软的感觉,她后来在内心里形容那时的感觉,是奶油雪糕开始融化时的那种柔软。

展览上买下的画,要到展览结束时才能拿到。半个月的画展展期,让她感到有些漫长,其间又去美术馆看了几次,越看越觉得这个老古不仅是一个技艺精湛的画家,还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怀的男人。去取画的那天,刘畅已经确定自己是想要认识老古并和他交往了。而接下来,她得到的信息更是令她大喜过望。当她知道老古竟然单身一人的时候,她的内心里实实在在地小兔乱撞了好多天,无论怎么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却都按不住乱跳的心,以至于时不时地用老古和自己作为男女主人公编织起浪漫的爱情故事了。

但是这个在刘畅心里突然而来的爱情,似乎注定是一段过山车般的故事。

突如其来的爱情,背后的生活逻辑是无奈的拖延与热烈的期待骤然相遇。在天涯孤旅的老古早已经认命的时候,在梦寐以求的刘畅几乎绝望到快要随便找个差不多的男人将就着嫁了的时候,他们仿佛在美术馆里踩到狗屎一般突然揞撞来了桃花运。求浪漫爱艺术很小资的中产阶级大龄未婚女青年,三十六岁的刘畅,在本命年里遇到了相差一轮同样本命年的画家老古,刘畅觉得这是对她多年等待多年奋斗的一个回报,她几乎是飞蛾扑火般地投向了老古。

刘畅虽然不算大富,但几间小公司运转正常,基本不用操太多心,稳定的收入让她早已经实现了所谓的财务自由,和这个物质时代的许多未婚女孩不一样,根本不用期待嫁一个男人来改变物质生活条件。所以刘畅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来追求精神享受,在家品酒喝茶读书看电影,出门旅行看展览听音乐会玩陶艺,虽然丰富,但时不时还是会感觉到某种孤独与缺憾,尤其是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独自一人端着酒杯站在窗前看着一座座高层住宅的灯火明灭,总会想到一句很旧的歌词: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她有时想,如果遇到一个真正能让自己动心的人,哪怕他身无分文,她也愿意与他双宿双飞……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在怀疑自己还有没有为某个人动心然后爱上的能力。前一年岁末,元旦前夜,她跟自己说,如果下一年还没有遇到那个自己想要的想象中的男人,那就随便找个差不多的把自己嫁了。她这样跟自己说是因为到了本命年,都说在本命年里会摊上人生大事,如果一个自己想要的男人在这一年还没有出现,那就不用再等了。

在本命年里,刘畅很幸运地遇到了老古。这样开头听上去像三流杂志上的爱情故事,但是接下来,刘畅做的作为却绝非庸俗女子。她先是把自己的一套空置的二百平方米的房子装修成了老古的工作室,又让老古退掉了租住的朋友的小一居,搬来和自己同住,这个不怎么会照顾人的女人,竟然用心地操心起老古的吃喝。老古去北京看展览,她陪着;老古去深山里写生,她陪着;老古去深圳把他的旧画运回来,她也陪着。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天到晚都想黏着,像母亲一样操着老古生活的心,像女儿一样跟老古撒着娇,像崇拜者一样迷恋着老古,像情人一样陪老古睡觉。她做的这些加起来肯定超过了一个出色的妻子所能做的全部,但她还不是他的妻子。她能够主动表达自己对他的爱,但她要等他说出“嫁给我吧”。她一直在等着老古说出那句话,等着老古向她求婚,她相信他会的,她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

刘畅虽然在等老古向她求婚,但她内心里并不着急。跟老古在一起让他感到充实饱满,不是她自己在忙,就是围绕着老古在忙,这种忙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从身体到感情,甚至,她自己觉得快乐到了灵魂里面。灵魂里面的快乐,外人是很难领会和理解的,外人能看到的只是她变得光鲜滋润了,用她朋友的话说,遇到老古之前她是雅致清淡略带病态的美人,而遇到老古之后,变成了红润鲜艳的健康美人,连体重都增加了好几斤。

这种灵魂里面的快乐,是老古带给她的。看老古画画,和老古聊天,听老古讲艺术,听他分析作品,而她同时也在进入老古的内心世界,她觉得自己进入了老古的灵魂,她与他的灵魂交流,试着去理解并认识他的灵魂。她喜欢这种有深度的精神交流,她把这叫灵魂交融,她甚至打比喻说,就像是他跟她做爱时他在她身体里面他们同时进入高潮的过程中那种交融在一起的感觉,她说,那是极乐。她说以前看到极乐这样的词根本没有感觉,跟老古在一起,她終于感知体验到极乐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谁能想到老古毫无预兆地突然就走了呢。

从殡仪馆回来之后刘畅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她失神地坐着,但是并没有哭,她像机器一样冷静、机械而又准确地做着该做的每一件事情,但是并没有哭,这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也许,悲到极处,悲到不能承受而又不得不承受的时候,哭泣倒显得太轻了吧。她的内心里,有一种全部人生都突然失掉了的巨大悲哀,她觉得自己刚刚开始体会到的人生与爱的美妙都被老古带走了,化成烟化成灰了,她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却总是会跳出极乐这个词。她觉得自己之前不该乱用这个词,不该生出极乐的感觉,极乐就是到头了,再没有了。人活着怎么会有极乐呢,极乐世界原本就不是属于人世的,有极乐必会乐极生悲,而她已经悲到头脑发木空洞无物,想哭都哭不出来。她的朋友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办完了老古的后事,他们打电话来安慰她,她很冷静地说了句“我没事儿!”她们要来陪她但被她拒绝了。

刘畅就这样把自己关在家里,就像家里的一件家具。就像一个沙发那样坐着,就像一张床那样躺着,就像一幅画那样挂在窗帘后面,她觉得自己头脑是空的,身体也是空的,没有活生生的老古在的房子里,什么都是空的,像一个空桶,像一眼枯井,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回声。其实,这个时候,她是需要一个人来搭救的,需要一个人把她从巨大的悲痛状态中搭救出来,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来搭救她的人竟然是老古的前妻王荣。

刘畅把自己关在家里第三天的时候,王荣打来了电话。

王荣说:“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呢?”刘畅木然地回应着。

“我们俩能谈什么?当然是老古,还有他放在你那里的那些画。”

刘畅几天来一直木然的身体突然有种被刺痛的感觉,然后,哇地哭了出来,低沉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让电话里的王荣悚然一惊。

“你没事吧?”王荣问。

“……”

“那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责任编辑:刘妍

作者简介:

秦巴子,诗人,作家,杂志编辑。出版有诗集、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随笔集,主编有《被遗忘的经典小说》(三卷)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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