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江

2018-03-01 19:34雪小禅
广州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富春江居图黄公望

雪小禅

很早很早就想写黄公望,写他的《富春山居图》,写那条他的江——富春江,但一直迟迟没有动手。及至很多读者问起,你写了王维、八大山人、徐渭、倪瓒……为什么单单不写黄公望?我答不出。去过台北故宫两次,无缘见到《富春山居图》的《无用师卷》,却能感受到它在。这张画的情绪一直蔓延着,近千年不散。

有一天夜里梦到前世。居然是一个童子,跟在一个老者身边占卜。我们周游江海,我们云游四方。我们在一条江的四周吟唱、占卜,道途自在。老者不让我问他的名字,我更不知道那条江。但有一天我们遇到一个和尚,和尚叫无用,他唤老者:黄公望,然后指着那条江:小禅,那是黄公望的富春江。

这个梦让我惊喜了很久很久。如果真有来世,我愿意做这个童子,跟在黄公望身边去流浪、占卜,用易经点破人的一生。

那条江真的是黄公望的江:一叶舟轻,双桨鸿惊……霜溪冷,月溪明……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是苏轼的词,好像是在写那条江,但更多的仿佛是写黄公望。懂晓易经的黄公望早早预言了这张画会成为传奇,更在题跋中预言了它的命运:巧取、豪夺。

黄公望的一生是传奇的——他本姓陆,幼年父母双亡,几岁的时候被一个姓黄的老先生要去,那时黄先生已经90多岁,算老来得子。一直奇怪,为什么90多岁了才想起要一个儿子?在元代,90多岁是如此高寿。

十二岁参加少年科考,可谓洋洋得意,46岁有牢狱之灾,50岁出来后入“松雪堂”学画,松雪堂,乃赵孟頫之斋号——黄公望的画,得了赵孟頫真味:禅意、空旷、寂寥、孤独……但还是怀着心里那舍不去的喜悦。

之后,他开始用易经占卜,与僧人无用师游荡在富春江周围,一个50岁才开始学画的人,因了天分,在隐居漂泊的三十年,有了一段我无法想象也无法企及的生涯——这30年其实是黄公望人生中最有趣味的30年,以为结束的人生却开始了丰沛的精神旅程。试想一个人整日游荡于山水和街头巷陌,信奉道教,又研习易经,在占卜的过程中早已将光阴也提前占卜了。更有意思的是,他号“大痴”,跟随身边的僧人叫“无用”,两个名字都有天意。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黄公望与无用师结了无情游,80岁,他开始画《富春山居图》,无用跟在身边说:要给我!黄公望:一个出家人,叫无用,但还求这些东西……但到底给了他,三年后画完,写明了给无用师。无用白白叫无用,心里装的还是“有用”。这张画断断续续画了三年,很是欣赏这断续的三年,画累了就去玩了,去山水间占卜光阴,不为这张画所累,画画不也是玩吗?没有必要咳了血还画,生生死死还画……这是我更为欣赏黄公望的地方。

画完那年,是庚寅年。

每逢庚寅年,这张画就要出事了——明代大画家沈周得到又失去它是庚寅年,吴洪裕想烧掉陪葬是庚寅年,乾隆皇帝找到真迹是庚寅年,2011年,离我们最近的一個庚寅年——《无用师卷》和《剩山图》山水合璧,一张被烧成了两段的《富春山居图》在几百年后终于见了面。庚寅年是这张画的劫数。是江河、光阴、定数、盛年、怒放,是见证它成为奇迹的年份。

我一直想2011年我在干什么。庚寅年,60年一个甲子,虎年。哦,我在焦灼中,在乱石飞雨中,在张慌失措中……但又在风雨湖中借了伞,渡了舟船,慢慢地自渡彼岸。人生纵然有年华绽放的盛年,一定也有不得意的衰年,所有的荼蘼、消耗、损伤、因缘,不过是人生江上的一道风景,没有它们,怎能显得那风和日丽和静空灿烂的好呢?

黄公望画的是画,更是交响乐、一出戏、电影、一段生命旅程、一条江水的四季、一个人的一生,他画的是生命洪荒中的哲学,多少年后与黄公望遇见、照见,是见天地见光阴见自己,一时间不能自已,潸然泪下。

这是两个懂得生命的人的相遇,是仁慈,更是成全,是懂得,更是照见。我愿来生,跟随黄公望先生浪迹天涯,游荡于富春江,占卜、周游,亦喜亦悲亦禅。活到寿终、正寝。活到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想想一生中的时光,无非是起起伏伏,浅滩、湍急的河流、高峰、低谷,正是《富春山居图》中的一段段风景,看似平静的风景中暗含急流,而险峻中又孕含着时光的玄机——说到底每个人都是时光的过客,在消耗中等待死亡,或早或晚。只不过这个消耗的过程每个人都不一样。黄公望走了吗?当然走了。但他还在,他的情结、命数、艺术全在这张画里,这张画是黄公望啊,既是他的江,也是他的人。

那些丘陵起伏是他,峰回路转是他,远意苍茫是他,鱼舟出没是他,那些千秋万壑、层峦叠嶂是他。那质地柔软的烟雾是人生的丝缎么?那浓浓淡淡的远山是一个人的禅意吗?

它的出现,必定就是传奇——黄公望用自己的心和易经中的生命哲学预言了它的命运:一路坎坷,巧取豪夺。

果然,只能简短写到几个重要人物经过的《富春山居图》,有多少人看过《富春山居图》,得到过《富春山居图》,总有上百人……最后却化成了云烟,刹那可以顿悟一切:人生不过都是过客,何况一张画?但富春江还在,那个叫黄公望的人,还让人心心念念——艺术让锈了腐了的人可以栩栩如生,斯人已去,但艺术的芬芳、永恒之气,荡漾环绕,永不停歇。

1350年,黄公望以83岁高龄完成此画,将自己一生画于画上,也把自己的炉火纯青和人书俱老画在了这张画中。随后,赠与相伴多年的僧人无用师。

画卷是六接纸本,展卷,是峰峦叠嶂、小桥流水、渔舟唱晚、沙汀平岸、村舍亭台,这些风物组合在一起,有了说不清的属性和味道。这是1350年的元朝,一个外族统治了90年的压抑朝代,由元入明,这张画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洪武、永乐、宣统年间,它在哪里?不知道。历史真有趣,真好玩啊——你知道的往往是真相的万分之一,是无意之间泄露的,而最真的历史,早已被掩埋。这张画在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天知道。拥有它的人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和事故,不知道。

直到明成化年间,我们知晓的吴门四家之首沈周找到了它,并且置于案头日日惊喜观摩。以沈周的财力、才气拥有它是多么恰当。有时候默默看沈周的画,看出一身贵气来,愈到中年愈是喜欢沈周的画,图的就是个花开富贵吧。但沈周没有留住它。他去找人给画写个题跋,那人是故交,也是诗人。拿去后多日不还,一问再问,才知诗人儿子拿去卖了。endprint

我无法想象沈周当时的心情。有一年,我失了自己的处女作样刊,再也找不到了,我茫然地翻箱倒柜,都没有。那种茫然绝望的情绪几个月都不散。想必沈周也是一样吧?后来1487年秋天,沈周又在一个画廊中发现了被转卖多次的《富春山居图》,他心跳啊着急啊,他叮嘱画廊给自己看住这张画,然后回家取钱,当他取回钱时,画被卖掉了,一个人出更高的价买走了这张画。沈周的情绪一定跌到了谷底——他是怎样晃悠着回家的呢?苏州的那些小桥流水大概也构不成吸引了,他当天晚饭吃了没有?还是借酒消愁了——写到这,我都心疼沈周了,恨不得替他抢回这张画,但那张画的一草一木一山一丘是刻在沈周心中的,他居然靠着自己的记忆“背临”了这张画!是的,背临。像失去了自己的恋人,那最爱的恋人已经永远失去了,于是用时光中的每段回忆想念她,每段情绪想念她——这是我们私奔过的站台,这是我们初吻的地方,这是你爱抽的烟,这是那个我们怄过气的机场……沈周凭着对这个“恋人”的记忆,一笔笔画出了它的情绪、气场、呼吸、山水间的缠绵,他甚至记得每棵草的态度,甚至记得每段山峦的呼吸。这是肝肠寸断的“背临”啊,用所能记起的一切回忆那曾经肌肤之亲的恋人。于沈周而言,《富春山居图》不仅仅是一张画,更多时候,是一种精神《圣经》,是情人、故交,一次巧取,一次豪夺,全部应验,恰如这不可预测的人生。沈周背临的那张《富春山居图》,现在在故宫博物院。沈周不在了,画还在,那“背临”时的绝望和怀念还在。

这恰是艺术的魅力。将艺术家永远放在刀尖上跳舞,一边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一边享受着任何东西给不了的快感。甚至友情。甚至爱情、亲情。斯人去了,艺术以它的光芒照耀着每个懂它的人,重新被唤醒、照见,然后泪流满面,然后以臣服的姿态与它成为知己、情人。感谢艺术。

一切皆是定数与天意。沈周两次错失《富春山居图》,于是写下:“即其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远失真,临纸惘然。”但这张画越飘越远,终于永远离开了他的视线。当它辗转来到明末大画家董其昌手中时,连我也以为他会存一生——以董其昌的身份、地位、财富,收藏它不是问题。巧的是,31年后,沈周背临的《富春山居图》也到了董其昌手里。晚年73岁的董其昌对照两卷《富春山居图》,画下《仿大痴富春大岭图》,但他命中不该有此画。晚年他自己和儿子的德行惹恼眾乡里,惨遭屠烧,一夜之间全部家财被烧毁,灭顶之灾的董其昌把《富春山居图》抵押给收藏家吴正志,说有了钱赎回,却再也没能收回……难以说清是不是这张画带给他的灭顶之灾?

吴正志的儿子吴洪裕继承了这张画,从此铺写另一段传奇——吴洪裕把它视作命、恋人、亲人,终生未娶,每日抱着它入眠。以室藏之,唤“富春轩”,1650年,吴洪裕弥留之际,告诉自己侄子一个斩钉截铁的字:烧!之前智永法师的千字文已经化为灰烬,当《富春山居图》被投烧焚毁时,那些山峦、树木、河流、茅屋都发出了痛苦的号叫,吴洪裕闭上了眼睛——最美好的东西就应该被毁灭,就像日本僧人烧了金阁寺,李世民让《兰亭序》殉葬,但他侄子一把抢了出来,可惜已经烧成两截——这就是《无用师卷》和《剩山图》。

侄子吴子文把烧焦的部分重新拼接,《剩山图》一尺五,正好一山一水一丘一壑,《无用师卷》五米多,把位于末首的董其昌题跋放在了前面,从此,身首异处。这一年,又是庚寅年。

多少年后的乾隆年间的庚寅年,乾隆收了一张假的《富春山居图》,大臣们皆奉迎是真迹,第二年真迹出现,躲过乾隆的无数题跋赠诗,而在1350年,黄公望的题跋中早已经写下语言:乾龙勿用。实为命中天机。

其间又经无数人转手的《剩山图》,最终落到大画家、收藏家吴湖帆的手中,最终在五十年代,以5000元高价卖给浙江省博物馆。

此画问世近700年,身首异处360年,2011年6月,在台北,一幅完整的《富春山居图》终于山水合璧。这是历经600多年的一幅画作的命运。

画犹如此,人何以堪?

写《富春山居图》和黄公望的这天,是丽日晴空的春天午后,一个人泡了凤凰草枞,又泡了老白茶,听着余叔岩的《鱼肠剑》,一边写一边慨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如果有来生,我愿跟随黄公望大痴先生,游荡于富春江,占卜、聊天、游历。这样的一生,丰沛、饱满、生动,可抵别人八生尘梦。

池艺给我留言:姐,希望有一天你老时,握笔而逝,无疾而终。我把这句话写到此文中,立此为证。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今古皆空名。

但仍闻得700年来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又想700年后又有人看到我写黄公望,这条一个人的江,写我的凝视、我的绝望,还有内心的喷薄、较量、平静中的光芒……

写完这篇,如释重负。一个人下楼,阳光下走走。北国春意晚,还有积雪,但是已经有树发芽,腊梅也开了。边走边想,如果此时遇见一个人多好,这个人如果恰好叫黄公望,我们就一起去富春江两岸走走,看看春色中的富春江。多好。

责任编辑:姚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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