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

2018-03-01 19:35杜怀超
广州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河流生活

父亲离开城市时说,总有一天,城市会被乡村所取代。

父亲和大多数农民一样,进城,开始另一种生活。这是前所未有也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实际上,父亲不敢想象的事有很多,比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电视洗衣机电脑,这都是父亲眼中的神物。与他隔着的不是一把农具的距离。他面对着电话、手机、彩电以及轿车的时候,世界的变幻搅乱他的思维。恐慌席卷而来。父亲叹息着,这世界到底会发展到哪种地步?这人啊,也太神了。这种心慌的感觉犹如年轻时初次面对河流,白茫茫的辽远,让他处身于无限与未知的浩瀚里,世界的神秘与人世的苍茫,父亲感受着人的渺小与无助。

现在,父亲来到城市,面对着拔天的小区高楼,这种恐慌与无助的感受再次涌来。父亲抵达小区的楼下,望着水泥钢筋建筑,抬腿久久不愿上。他说,这都要触到天了吧?刺心。这是父亲当时的感觉。这种在空中的居住,和河流上那些在船顶晒鱼有何区别?对于晒鱼我不陌生,父亲是捕鱼能手,对地上与水下的世界,父亲就是那个通灵的人。生活就是千奇百怪,谁能说,当世界不给你打开真相的窗户,索性就把你演绎成贴地的一粒尘埃,或者一棵庄稼、一棵野草,不给你俯视苍生的视野,那么就做苍生中的一员,如山,似水,像草,似鱼,甚至天空中的白云、草原上的土拨鼠、南疆的热带鱼,总之,你是世界的组成部分,等待世间的次第解密。

然而,城市是与乡村互为敌人的。城市正在推土机的轰鸣里,以风卷残云的方式吞噬着郊区的村庄、大地、树林还有漫漶的野草。大片大片的庄稼在水泥与钢筋的压制下,埋入泥土深处,甚至是十八层地狱,毕生没有钻出地面的机会。在它们的上面,是高耸入云的广厦。这是父亲极其难过的。他常走过这些林立的脚手架,看着那些蚂蚁般的人群,带着头盔日夜劳作,拔节的楼群日益举高着这个城市,父亲为他们悲哀。把乡村送入坟墓的,正是我们自己。现在,我们在为城市建造高楼,分明就是对村庄的侵犯,对大地的侵犯,对自身的侵犯。父亲是想象不出,如果有一天,大地上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水泥的表面上,无一寸泥土,那么那些庄稼、牛羊、野草和依靠原野生活的人群哪里去了?新建的工地里,父亲居然跑过去,对着新砌的楼群,旁若无人地,狠狠地尿了一次。

我原以为父亲进城,将是对过去生活的全部改变,是对城市生活的憧憬,是对多年大地生活的决绝,是对新时代生活的享受。功能齐全的小区,交通便利的公交,还有品种丰富的大型超市。从农耕文明到手工业文明到机械文明,人是如何一步步从自然的劳役中挣脱出来。凭借力气与血汗换取物资维持生存的肉搏战,是用生命换取明天的生存。城市文明取代乡村文明,这也是时代的必然。但是在民以食为天的乡村,离开土地,人怎么活?我不曾想到,父亲对乡村生活的逃离,居然给他带来的不是抚慰,而是伤害。

我们家小区的西门附近,就是千年的古河,隶属京杭大运河的一段支流。源自隋炀帝下江南留下的遗迹,从中原到江南,河流说断就断,可一地的历史与风云,在平静的浪花里收敛其明日黄花。现在,仅存的一段,早已褪去历史的蓑衣,还原成庸常的河流,渔船、机帆船、木船已及河岸两旁的人家、略带历史遗风的杨柳,一切都消失在日常生活里。历史就是现实。现实转眼就是历史。父亲咂过城市生活滋味过后,总是呆坐在河桥或者河岸边的石墩上沉默。沉默的时刻分明就是石墩,石墩开口就是父亲。可是石墩始终没有说话。

我以为父亲想念家乡的河流,河流就是父亲的命,父亲生活的全部。父亲的命是水,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父亲的生活。当年的父亲,一个人,一条河流和脚下的大地,用船桨、渔网等撑起家的门楣。河流是父亲的历史。人老了,回忆和翻阅自己当年的历史,也许是一种安慰。父亲常清早一个人出去,沿着河岸走,直到傍晚又沿着河流回来。父亲说,与河流对话让他满心欢喜。河流是有胸怀的,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敞开辽阔与恒远。高兴时候,对着河流中央的船只,自顾自地吆喝起号子来。幸运的时候,还会在岸边看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捕鱼人,驾着木船,在丝网的蔓延中,等待着收网。这一切又让父亲看到往昔的日子,似乎自己又回到村庄身旁的那条河流。他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大地的经脉,沿着经脉行走,一定会流回那条引河,回到自己的村庄。这一想,父亲又觉得在城市与村庄之间,相隔的只是一條河流。河流般的距离。河流袒露真实。父亲说,看到水,就能看到泥土。生命的滋润感从地面传递上来,父亲就觉得这日子是有滋有味的。

接地气的日子,就是有根有盼的日子。我不知道父亲与河流对话多久了,还以为他沉浸在历史的故事里,或者出于对河流的熟稔与依恋。乡村的人,没有人不与水是缠绵的。这是宿命。没有水的乡村,不叫乡村。这是乡村人得以活命隐秘的不二法门。祖先早就在历史的河流中告诉我们,沿水而居。这是祖先的密语。如果我们打量中国乡村,大部分的村庄无不与河流靠近,或者比邻湖泊。这也是村庄得以在光阴里保留下来的原因。土里刨食,水里同样可以刨食。靠近河岸的村庄,没有人不会水上功夫的,逮鱼摸虾,驾船摆渡。一个不会水性的河岸人家,算不得是河流的孩子。与河流走近,父亲变得异常喑哑,终日里不言不语。这似乎出乎我的意料。按道理,城市的新鲜气息是神秘的,父亲应该对其充满着好奇。

我不知道刚进城的父亲,在与城市的对话中,遭到障碍与困境。父亲对小区的排斥是显而易见的,在离地十六层的高楼上,父亲说着这是向上生长的地狱。人就像鸟般,困死在其中。他说,人要活在地面上,不接地气的生活,怎么叫生活?他对我购买的十六层商品房颇有意见,说住这样的房子,哪里叫家,分明是监狱!没有人气,连鸟语都没有。他对我们经常闭户关门更是恼怒。邻里乡亲,搞得跟仇人似的,一家不睬一家,完全是两个世界。父亲对我们说,再关门,他就会憋死的。为了迁就父亲,我们敞开着门,按照父亲的意思这样邻居就会来串门。这要是在乡村,门庭若市。乡村的人,总是喜欢群居闲谈,只要有人,一支烟或者一包瓜子,不到太阳下山是不会告辞的。有熟悉人家的竟留在主人家,趁势搞点下酒菜,喝上个半斤八两,不亦快哉!父亲也常干这样的事,与人家闲扯扯着扯着就扯不回家了。父亲一连几天待在家里,不见一个客人上门。他等不及了,竟然从十六楼,挨个敲门邀请。我没有在现场,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是从他那神色可以看出,没有一个客人上门,甚至有的人家没有为他开门,这事对他打击很大。原来城市不是楼高,而是门槛高。这在父亲的内心里筑起篱笆。实际上,不是父亲理解的那样,城市生活不同于乡村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不懂夜的黑。endprint

对父亲的打击接踵而来。这个事搞得他非常尴尬。一个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人,对着大地上的每一物什,都有宿命般的珍惜。一滴露珠,一根草节,都深藏着农人的体温与往昔痛苦的回忆。我对这点深信不疑。在老家灶间,母亲至今仍然在用枯枝败叶作为烧锅的燃料。而煤气灶、电磁炉这些现代化的厨房工具赫然在旁。母亲就着这土灶台,忙得不亦乐乎。其原因不外乎是,土灶台使用惯了,水缸、木质的锅盖、水瓢、油絮子等布满着母亲的体温,早已融入生活的日常中去。这估计是主要原因。另外在铁器与树枝之间,母亲对树木从发芽长叶到整枝,郁郁葱葱到繁华落尽,都是相知相熟的,这里面有属于母亲自己缓慢的时光,树长人老,滋味深长。而相对于那些陌生的科技含金量高的现代化燃具,则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生疏、敬畏。越是包含着科技含量多,越是增加农人的心理距离。在这些高科技的产品前,还有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这滚滚车轮早已把他们甩在身后。他们更喜欢简朴的生活,类似自然作家梭罗,在湖边,捡拾树枝,打些野味,摘得野果,就着湖水,过着与世隔绝的原生态生活,无间地熟悉生活,贴近大地、自然与人的自身。小区的事我是事后知道的。事情就是因为父亲在小区内干起了拾破烂的生意,造成小区保洁员的控告和吵闹。因为这里面的物什本来是保洁员的领地,现在闯入侵略者,保洁员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我理解父亲的行为,对着大地上一切可以利用的物什,总是不由自主地介入。这也是我初到城市的感觉。对一些丢弃的物什,敝帚自珍,或是倍加可惜,有暴殄天物之感。我们小区的盛物箱里,每天总是盛满该丢弃和不该丢弃的东西,比如纸箱、完整的馒头、半瓶酒等,很多事物的价值并没有挖掘尽。哪里是废物,分明都是可用之物。父亲见此景颇为愤怒,在家里朝着我批评,说我们不是吃粮食长大的,这是要遭天打雷劈啊。当然,这些废物抛弃的故事里,有着我们这个小区独有的传统。我们总会在丢垃圾的同时,扔掉一些可以送进废品收购站的物什,目的是想给保洁工一点念想,给予沉重的劳作之余一点生活的欣喜。鲜有人理解父亲的想法,在城市面前,父亲觉得自己无力辩解。强大的城市生活,对于他来说,仍然是充满着无尽的未知与困惑。珍惜和节约,在城市的土壤上,只盛产耻笑和矛盾。此后,父亲陷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父亲再次在河流边出现。河流的出现,填补了父亲的空当期。这是父亲在面对城市的丛林法则时一种躲避或自我疗伤。他觉得回到自己熟悉的场景,如河流、船只、庄稼或者野草树木,心才会安定与踏实。彼此没有距离,没有相互复杂的心事和无尽的烦恼。人与自然的简单要比人与人之间明暗的关系温暖多了,彼此都是大地上的忠诚者,付出与回报,是成一定比例的,即使一无所获,至少远离背叛。父亲把自己寄托与河流,也许他在伴随他一生的河流里,获得体悟与和解。

我庆幸小区的西岸有条河流。河流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也是生活的偶然。至少给父亲带来乡村生活的气息,让他在乡村与城市的纠葛中,找到喘息、抚慰的场所。回望河流,他也会在翻腾的浪花中,看到昔日生活的光和影。有些烙印在心底的乡土故事,走遍天涯也是无法忘却的。事实上,不管城市或者乡村的人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有河流的影子,泅渡还是沉沦?选择遗忘还是苏醒?

从一条河流走出,又要步入另一条河流。我说的这个河流就是城市的生活。融入城市生活,就必须要适应城市的规则与规律。这些另一种形式上的、隐性的河流,展开在大街小巷或高耸的建筑下,成为阻止父亲进入城市内部的门神。父亲走在马路上,他对于复杂的红绿灯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无法前行一步。他不知道如何迈动双脚。从阡陌、田畴抵达红绿灯闪烁不停的马路,之间相隔的不是物理的距离,是城市到乡村的距离,是田园时代到商品时代的距离。这不是乡村的木栅栏,可以任意一只动物或者牲畜穿破的。城市的栅栏,不只是躺在地上的斑马线,立在墙上的规则、程序,还有呈现在城市空间里华丽的衣着、势利的眼睛。

父亲时常止步于斑马线。这中国式的过马路,给父亲带来不小的挑战。车来的时候,让车,人来的时候,还得让人。因为这横冲直撞的人群,呼啸而去的鸣笛,使得这个城市始终处于惊慌失措、失魂落魄的境地,纷乱、失控、喧嚣、嘈杂、惊叫和冷漠,無情地充斥着城市的大街小巷。语言在此下落不明,唯有高声叫卖的吆喝声、形形色色的文字广告,成为城市的面孔与话语。城市中的父亲,一条从河流里潜入城市的游鱼,在公交车、楼宇、大卖场和法国梧桐树的海底丛林中,左躲右闪。这条鱼随时会搁浅在午后阳光炙烤的马路上,成为风干的咸鱼。

他决定到菜场转悠。其实这是对光怪陆离的城市再次逃避。他以为菜场至少与乡村是有沟通的,诸如大白菜、土豆、藕、水芹等等,这些出生于民间的植物或果实,至少还带着天生的乡土味道。他可以认识、对话,对它们熟知,就像熟知自己的十个手指,长短瘦胖,还是前世今生。父亲穿梭在菜场,看看这蔬菜,摸摸那蔬菜,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般。待摊主有空闲,父亲居然还会跟摊主聊上几句,凭着对乡土野菜的熟悉,告诉人家,这土豆的种类、口感,那水芹的烹饪方法,如何去掉鱼的腥味、羊肉的膻味。置身于菜场中的父亲,不似城市商场般,人整个满血复活,与菜场新鲜的蔬菜般鲜嫩,充满着生命的润泽。

河流与种菜的事,后来我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城市就是架庞大芜杂的机器,我们则是这架机器上的螺丝。按部就班地工作、吃饭、睡觉。在这安稳的流水般的日子里,谁能想到,河流和菜场隐藏着秘密。父亲,在暗中进行着一场新时期的土地革命。

我以为父亲对河流的眷念、回忆,是在对自己过去生活的反刍,是在从乡村走进城市生活的淬火中,保留一份怀念与告别。父亲一段时间来,河岸、菜场,成为他不断徘徊与光顾的地址。这些我都理解为父亲对乡土的愁绪。那些熟悉的乡村图景,像孩子般贴着生命的土家菜,深藏在其中的泥性,父亲嗅到了遥远的乡村气息。乡村以及旷野,早已与他的生命、血脉融为一体,他的肌肤,就是大地的肌肤,他的经脉就是大地的血脉。父亲常说,只要一脚踩在田野里,人就有着禾苗般的嫩绿与精神,似乎大地的玉液琼浆沿着裤管、经脉涌至浑身,一瞬间抽叶、开花、拔节等的欲望疯长着、膨胀着。可是,谁能想到,进城的父亲,居然在河岸与菜场之间,密谋着一场兵变。在河流与城郊的结合处,一片灌木丛生,荒凉杂乱的空地上,揭开了城市种田的生涯。他买来了锄头、镰刀、锛和蔬菜种子,开始开荒种菜。endprint

原本与河流组合成沿河的风景,是属于河岸公园的一部分。但是由于當地政府的过度开发与建设,在打造沿河风光带中,资金链的短缺,大量积压的存量房,造成当地经济的泡沫与崩盘。现在,城市里到处可见停工的半拉子楼盘,人去楼空。好在这些烂尾楼的存在,给许多夜晚无枝可栖的鸟儿一个天然的家园。颓败、坍塌和残垣遍地。还有些耕地,在耕地与到建筑用地的转变过程中,成为荒地,无人问津。

父亲决定要开辟出块菜地。长满野草与灌木的土地,对于庄稼人来说,是一种耻辱,对土地本身来说,也是一种罪过。这一切都是暗中进行的,我们蒙在鼓里。因为我没想到,种了一辈子土地的父亲,对土地充满无限哀伤与无奈之余,怎么还会纠结在土地上,继续劳作。当我看到这块土地时,父亲已经开辟出大约三分地的规模。锹、耙和农家肥、厨余垃圾,土是喧松的,敲得细碎,褐色的土壤,我们看到其中蕴藏的力量与生机。这些土地被父亲划分有序,种大蒜的、韭菜、洋葱、辣椒、茄子、西红柿等,乡村的蔬菜在这里都可以找到。这里纯粹就是一个微型的乡村菜园子。乡土的生活,沿着这些饱含乡村味道的蔬菜,从城郊一路蜿蜒,抵达城市的餐桌与生活。他用手指着不远处,还有菜园子藏匿其间。父亲说那是另外一些老人的成果。开辟菜地,这不是父亲一个人的力作。在这背后,还有一群像父亲这样的人开垦种植。他们,成了都市里的新农民。

事实上,这些菜地不会在城市的空间存活太久。城市拒绝与乡村挨在一起。乡村有着乡村的自由,城市有着城市的自身法则。这是宿命。城市的空地,点缀的是奇花异草,是水泥与石板。父亲和老人们开辟的菜园,最终在城市的推土机巨大的轰鸣中,化为乌有。稍后,野草和花木继续占领着。在这些花木的身下,是死去或者还没死去的蔬菜尸体。它们,只能在黑暗中生长着,或者悄悄牺牲,陪她埋葬的,还有父亲们的乡土情结。

河岸边空地之梦的破灭再次打击着父亲。那些与乡村靠近的河流、蔬菜以及空地之上,都落下他在城市的乡土足迹。转瞬即逝。父亲的劳作终究是一场空。城镇化建设如火如荼。父亲以及他的举动,是对城市化的抵抗?还是对故土的念想?眼前,越来越多的水泥钢筋,铺天盖地般地覆盖着土地、庄稼,大片大片的村庄,随着挖掘机、推土机销声匿迹。社会的发展始终是向前的,没有人可以阻止它的前行。难道这些事件的背后,是一个农民进城的恐慌与无助?在农人看来,有了土地,日子就有了保障。大地孕育一切。万物生长,都是土地的赐予。没有厂矿企业、商店等可以活着,要是没有了地种,大地上没有了庄稼,人吃什么呢?这个困惑一直困扰父亲的内心。我在城市生活的前些年,一回到老家,父亲总要叮嘱,带些米面之类。父亲的意思是,整天在机关上班,不种地也不种菜的,那些人到底吃什么?父亲居然为此事焦虑过。他想不通离开土地,我们如何能生存?一九九八年的洪水肆虐,淹没了庄园,他都没有一丝慌乱和绝望。父亲站在洪水里说,天灾,这不是人为所能决定的。好在土地在,就有活的希望。灾后,我们家组织自救,在淹过的豆地上,套种玉米、绿豆等,挺过了那段洪水的日子。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这话不假。至少在今天看来,这句话对父亲而言,依然是对的。土地曾一度在打工潮水的侵袭下,多少人抛却土地,背井离乡,到四面八方,进厂矿企业,做一名手工车间的操作工。昔日握着农具的手,逐渐被一只叫做工业的手取代。如今在土地流转的当下,父亲依旧没有放弃土地。甚至他发展到曾经作为乡场的园地,都被父亲开辟出来种上麦子。现在,从原野上一路生长过来的麦子,越过沟渠,涌入村庄,涌至门槛前。出门即麦田。特别是我们进城工作后,土地更是成为父亲固守的阵地。昔日的十八般农具,被他整齐地摆放在牛屋里,石质的器具打扫干净,铁质的器具则被擦拭一新,似乎时刻等待着乡野的召唤。父亲说,一个农民,离开土地就不能叫做农民了。土地留着,至少等我们下岗回家,还有吃的粮食。庄稼人,有粮食就可以活命。父亲是在为我们的人生构筑最后的防线呢。

看不到土地,心慌。这是父亲站在十六层的高楼上,面对着满眼的楼宇时说的。然而,就在河流菜场事件之后不久,在我们十六层高楼的阳台上,面积不到五个平方的晒台上,在父亲的劳作下,已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土,泥土里韭菜、蒜苗以及辣椒,正在太阳的光照中,抽绿疯长。

是的。我说过,有父亲在,我相信总有一天,城市会再回到我们乡村的。

责任编辑:姚娟

作者简介:

杜怀超,出生于70年代末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紫金山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获得者,散文集《一个人的农具》获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著有长篇系列散文《一个人的农具》《苍耳:消失与重现》等多部。现居苏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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