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一垂鸿

2018-03-03 18:19鹿聘
飞魔幻B 2018年1期
关键词:霜花夫君

鹿聘

我身披斗篷站在府门前,毡帽上堆满雪,料峭寒意仿佛冻住了时间。等了许久,大门缓缓打开,奴仆引领我见到了垂鸿君。

我是一个身材瘦弱,样貌无奇的男子,跟千州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男子没什么两样。望着眼前的垂鸿君,我无波无澜的心头却突然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眉眼与唇鼻仿佛是上天赏赐,甚至连耳垂的轮廓也精致优美,举止有极得当的分寸感,气质温柔又疏离,令人心生亲近却保持畏惧。

出身贵族,从小品行优异,被誉为千州传奇的垂鸿君,我今日亲眼所见,确实如传闻一般,是个完美无缺的男人。所以,我不解,他为什么还会有困惑。

“我的夫人便是我的困惑,”垂鸿君开口,“她是我此生最珍爱的人,但是你应该听说过,一年前仙轿阁失火,当时她就在那里,虽然我及时将她救下,可是纵火犯却逃了。那是一场蓄意纵火,针对的便是我夫人,我苦苦查寻一年却毫无线索,劳烦你帮我找出真凶。”

“找出犯人真有这么重要吗,垂鸿君您因何执著于此?”我问。

“这一年中我一直夜难安寝,食不下咽,便是害怕重蹈覆辙,万一那人又来谋害我的夫人,我未能及时赶到怎么办?”垂鸿君道。

我说:“请宽心,您已经将她保护得很好了,千州人人都道您对夫人爱护有加。”

垂鸿君站起身,叹了一口气:“若是你也有无比重要的人,便会理解我的感受。她曾经因为我的疏漏受到伤害,差点葬身火海,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日日自责,备受煎熬。我自小被教导宽容,可这次我定要将那个犯人找出来。”

我在心中又多了一分对垂鸿君的敬意,默默退下。

没想到就在我接手此事的第二日,垂鸿君的夫人便私下邀我到她的别院。她名叫幸幸,躺在榻上,花影斑驳地投射在脸庞上,仿佛一张仕女画,有着同样的出色与美丽。她与垂鸿君无比般配,让人打心底里感到艰难的世间还有这么圆满美好的事情。

“夫君要你追查一年前的失火吗?”她笑道,“别查了,听我的话。”

我一时愕然,不懂这对夫妇想做什么。她的声音陡然降低,戚戚地道:“夫君他自从那日失火,对我愧疚不已,日日责怪自己,最终生出了心魔。其实,根本没有旁人加害,那天晚上是我的婢女睡着了没看好炉子。”

我进退两难,幸幸瞥向了我,她的眸子聪慧清透,令我心惊。她一字字地道:“换言之,我的夫君可能疯了,你明白了吗?”

我最终做了决定,拱手道:“垂鸿君托付在先,我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

幸幸冷笑了一声:“好吧。”

突然,幸幸坐起来,一只手褪下了衣裳。我在衣裳滑落至肩头时已经别过眼去,浑身颤抖,意识到即将发生严重的事情。然后,她走下来,扳过我的头,我惊恐的目光不得不移到她赤裸的肌肤上。

她皮肤细嫩,雪白如脂,所以衬得上面的伤痕瘀青更加清晰,大大小小止步于脖颈。

“从没有什么犯人,非要说有,那便是我的夫君。”她的嘴角有梨涡。

我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猛然抬头。她静静地笑着,喉咙里却滚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整个庭院:“来人,救命啊!”

幸幸衣衫不整地与我面面相对,而她嘴中又喊出了救命,那一刻,我心想完了。垂鸿君赶来,面色阴冷地盯了我们好一会儿,最终他扶着幸幸的肩将她请进了屋。

我想我一定会被垂鸿君赶走,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询问我有没有受惊。

他无奈地笑道:“夫人的小把戏罢了,我已经不会上当了。”

我却摔开了他的手,说:“我全都看见了。”

他眉心一跳,用平淡的口吻問:“看见什么了?”

我恼怒道:“我看到了她身上有被你虐打的痕迹!原来先前的种种深情都是假象!我们就此辞过,你另找他人吧。”

垂鸿君拉住了我的衣袖,道:“正是如此,我才想寻求你的帮助。一日不找到纵火犯,夫人她就一日不会停歇对自己的折磨。”

我愣住,他与我视线相对:“自从失火那日,直到今日,我再没有与她产生过多接触,我没有办法阻止她伤害自己的身体,因为我知道,她心底是怨恨我的。请你相信我。”

“夫人她可能已经失去心智了。”他苦笑道。

我不得不相信垂鸿君,在我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他值得相信。

幸幸第二次是主动来找我,她来向我道歉。

“每一对夫妇最开始都会认为彼此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一对吧,夫君曾经是我在这个世上最珍爱的人,”她顿了一下,“现在依然是。”

她忽然朝我叩头:“所以,求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我不想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幸幸与垂鸿君的这桩婚姻若说有什么瑕疵,便在于一开始幸幸并不是被他明媒正娶过来,而是作为风月场上的权色交易,被拱手相送给垂鸿君。

幸幸是一份礼,他当时虽然收下了她,可是既不定名分,也不与她亲近。那时,垂鸿君在幸幸眼中是个极其古怪的男子。

垂鸿君身旁只跟着她一个女人,她为他洗贴身衣物,伺候笔墨。而一到夜晚,她便会被赶出他的房门,这个男人不需要妻子,更不需要妾室。

城中有人说垂鸿君是真正清心寡欲的君子,也有人说他身患隐疾,不过这都不是幸幸考虑的事情。她仰慕着他,无关男女情爱,只是每日能站在他身旁,望见他侧颜,心中便有无限欢喜。

所以,在听说垂鸿君白日游街时遭到刺杀后,幸幸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垂鸿君的左臂受了剑伤,他从不找大夫,将自己关在房门中。奴仆跪了一地,恳求他找大夫治疗,他却充耳不闻。

幸幸决定拼着自己受罚也要劝他出来,于是她站起来,推门而入。背对着她的垂鸿君猛然转身,幸幸的脚步顿住,她微微张了口,眸子里充满了不敢置信,怎么都无法将眼前的人跟平日的垂鸿君联系起来。

“我的夫君,被誉为完美无缺的男人,可怜的是,他其实是个怪物。”幸幸对我道。endprint

垂鸿君有着天生的缺陷,就在他的腹部,长了一张獠牙大口,巨大的尖牙闪烁着寒冷的光芒,里面清晰可见内脏与肠肉——非人又可怕的缺陷。

幸幸顿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自己睡觉前说的关于腹怪的传闻。从没人见过腹怪,可垂鸿君形貌如此诡异,他便是腹怪吗?

这个想法令幸幸不寒而栗,并且她看到了垂鸿君眼中迸发的杀机,截然不同的垂鸿君,此刻的他仿佛地狱阿鼻,狰狞恐怖。

垂鸿君眼圈红红的,他咬牙切齿地向幸幸逼近,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我不是……我不是……”

然后,他提起一旁的宝剑,朝幸幸刺去,她转身就逃。平日缜密冷静的垂鸿君完全丧失了理智,巨大的愤怒令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没来得及掩上衣裳。

他追出门去,天光晃眼,那一刻他的心咯噔一下,想到一切都完了,这副悲惨的模样已经暴露在世人面前了……

他感到小腹一热,怔怔地低下头去,竟然发现本来害怕丧命在他手上的幸幸,此刻抱住了他的腰腹,头贴在肚脐上,将他的腹口遮挡得严严实实。

“当时我替他挡住了腹部,我什么念头都没有,就想着我敬若神灵的男子,这副模样……绝不能叫人看到。”幸幸朝我笑道。

当晚,幸幸被召到了垂鸿君的房间,她知道垂鸿君并不会因此就放过她。

“你是自己了结,还是我亲手杀你,”垂鸿君轻声说,“你应该知道,你逃不了。”

“我还不想死。”幸幸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出口,“他杀了你吗?”

话一出口,我便想起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如果垂鸿君杀了她,那么现在她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呢?但是,她是怎样让垂鸿君打消了杀机呢?

幸幸从容不迫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裳,我见她又动手,以为她要再来污蔑我一次,忙不迭跑出去,她却叫住我。

我回头,看见她赤裸的后背上蔓延着一个巨大的标记。我认得,那是罪人的标记,人在这个国家犯了错,不是被官府抓起来,便是被家族动用私刑,在背部做上这个标记,象征一辈子逃脱不了的耻辱。

“我当时,就这样解下衣衫,将这块标记给他看。”幸幸道。

垂鸿君诧异地望着她的背部,她又穿上衣衫,冲他笑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我们是同一种人,都有着不能见光的秘密,我会替你保守,你也握着我的把柄,好吗?”说完,幸幸膝行过去,拥抱住了他的头。

两人仿佛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终于找到了一面镜子,看清了自己。垂鸿君压抑了那么久,我想他应该也是愿意把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展示出来的,只不过曾经一定遭到了许多歧视,现在有个跟他一样的人,与他分享自己的痛苦。

然后,垂鸿君娶了幸幸为妻,至少在她面前,他不用再偽装了。

“我的丈夫啊,他很辛苦的,在外面竭力装成一个完美的男子。所以,他回到家之后的不完美,我统统都愿意包容,因为他也只将这一面给我看啊。”

无论在外面有多么顶天立地,回家之后却变成脆弱的小兽,只想躺在她的膝盖上休息,这就是男人啊。

幸幸转头看向了我:“所以,我再次恳求你,不要追查纵火犯了,那会伤害他的。”

我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测,我认为幸幸很可能就是纵火犯,否则她不会这么百般阻挠,我没有答应她。谁知在我起身离开之际,她攥住了我的袖子,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

她毫不犹豫地将尖刀刺入我的胸口,我瞥见自己胸口血流如注,吓坏了,手脚并用地爬出去。逃出家门,我正好撞上准备拜访我的垂鸿君的马车。

他下了马车,扶住我,见到提着尖刀的幸幸,立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命人为我包扎好伤口,这对夫妻则在我的床前沉默不语。

“夫君,”幸幸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为什么呢,幸幸?”垂鸿君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我今天会杀了他,明天还会做出其他的举动。”幸幸道。

“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这样就永远没人追究下去了。”垂鸿君笑道。

“你真的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真的以为那天只是一场火灾吗?”幸幸突然嘶吼,接着她脱力地瘫倒在地,掩面而泣。

“我真的不知道,你告诉我吧。”垂鸿君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

幸幸抹去眼中泪水,抬头笑道:“那天晚上,我原本准备和其他的男人私奔的,是的,我爱上了其他的男人,我要抛弃你了。当天晚上我故意纵火,便是想借着火势掩护我与他的私奔。”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幸幸站起来,拥抱住了垂鸿君,道:“这一年来你一直在反复追究这件事,我知道你想折磨我。现在我亲口告诉你,我背叛过你,你满意了吗?”

如果幸幸说的话是真的,我开始后悔帮垂鸿君追究这件事。因为垂鸿君在这件事中,折磨的不是幸幸,而是他自己。

我扶住幸幸,她的双眼无神,望着离去的垂鸿君,笑道:“我令他失望伤心了。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明知道真相丑陋,为什么非要亲耳听到?”

我想这件事已经到了结的时候,我身为千州暗卒,要带走幸幸,因为她是纵火犯。没想到,第二日垂鸿君却找到我,他想替幸幸求情。

“火并不是幸幸放的,她只是一个娇弱的女子,根本不敢放火,一定另有其人。”

我理解垂鸿君的心事,但是我不会容情:“您不要忘了,她本来就是罪人。”

垂鸿君眼皮微垂,显然没料到幸幸会对我全盘托出,他道:“我的妻子什么罪都没有,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嫁给我之后,我就再也没让她受过苦了。”

幸幸从五岁便因为贫寒被送到高官家中豢养,年纪稍长一些后她知道了逃跑。她从未见过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但她向往那样的生活。

幸幸逃跑了十三次,次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毒打,她折了小指的关节,左腿曾被狗撕咬到显露白骨。在伤养好后,她决心逃跑最后一次。那一次,她打伤了自家的公子,还举刀杀了管家。之后,她又被捉回来了,不仅被吊起来毒打一晚,炙热的烙印在她背后,印上了罪人的标记。endprint

她的前半生是在反复受伤中度过的,后来老爷将她转赠。她拥有貌美的优势,原本可以挣到妾室的名分,安稳度过下半生,可是在新婚之夜叫人发现了背后的罪人标记,所以被人毫不犹豫地丢弃。在一次次不停的转赠中,她的命运最后终结在了垂鸿君手上。

垂鸿君跟别的男人不同,他从未叫她掀起衣衫,从未看到过她的罪人标记,但是幸幸心甘情愿地给他看——垂鸿君是跟她一样的人,这样出色的男子跟她有了相通点。

垂鸿君说要娶她,当时哗然了整个千州,所有知道幸幸内幕的人都带着窃笑,垂鸿君后来逐一将他们全赶出了千州。

“我没有办法阻止谣言的传播,只能扼杀掉谣言的源头。”垂鸿君俯身安慰幸幸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全都忘了一切,我与幸幸每日光鲜地出行,成为他们艳羡不已的对象。他们说我们是天作之合,对啊,是天作之合。”垂鸿君笑道。

垂鸿君坚持纵火犯另有其人,我只好回头再去调查。当我翻看千州记载时,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早在三年前,陛下大赦天下,所有罪籍一笔勾销,同年还下令严禁私人烙印罪标。随着这项贵族特权被废黜,千州这几年来,已经有不少曾经的罪人不再遮遮掩掩,看到罪标也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幸幸在三年前已经无罪了,并且她的罪印也不再是秘密。

我翻出那场火灾的记录,当时幸幸也并不是垂鸿君救出来的,甚至他根本没有赶到。

我前去找垂鸿君与幸幸时,他们正在晚宴,气氛沉默,我的出现有些突兀。紧接着,我揪住了垂鸿君的领子,气得哆嗦:“你耍我,从头到尾你都在耍我,那场火灾……根本就是你引起的对吗?”

垂鸿君面无表情,倒是幸幸面色大变,站起身想拦住我。垂鸿君却喝止她,然后缓缓对我笑道:“没错,火是我放的,多谢你在我妻子面前捅出来,不然她总是不肯信。无论我说多少遍她都不信,她就是这样一个爱自欺欺人的女人。”

垂鸿君对怔在原地的幸幸说道:“三年前那道赦免令下来后,千州的罪人一夜间身份光明正大起来,我看到你雀跃的眸子,就知道我们再也不是一路人了。你果然抛弃了我,那天晚上,我听说了你要与情夫私奔的消息,既害怕又愤怒,伤心得不得了。我想挽留你,但是我根本做不到,所以我想,索性就让你跟那个男人一块儿死掉好了。”

“幸幸,火是我放的,当时我是真的想让你死掉。”

对于垂鸿君与幸幸而言,他们的爱维系在秘密之上,互相为对方保守着最隐私最重要的秘密。但是在三年前,他们的关系不再平等,幸幸成为了一个正常人,她不再有难以启齿的过去,大街上随处可见露出罪印的人们。

垂鸿君告诫幸幸:“他们是他们,你是千州貴族的妻子,不能让人知道你从前是个罪人。”

但他还是感到他要失去幸幸了。那天,心腹提醒他说,幸幸跟一个年轻男子计划好了在这一夜私奔,就在仙轿阁碰面。他也前往仙轿阁,面对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弱点的女人,他思虑再三,痛下杀手。

我浑身战栗,拳头攥得紧紧的,终于遏制不住,冲上前,质问垂鸿君:“所以,火真的是你放的吗?”

垂鸿君点头,我拔出剑来就要杀他,幸幸面对我的失控感到不可思议,我有自己的缘由,我冷冷地吐字:“你这只腹怪。”

闻言,垂鸿君一瞬间脸色铁青。我知道戳到了他的命门,我不打算这样放过他,一剑过去刺穿了他的肩膀。垂鸿君一动不动,耳畔传来幸幸的嘶喊。

“他不是腹怪!”幸幸扑过来,挡在他面前。

她徒劳无功地用手挡他肩头的血窟窿,转头泪流满面地道:“我的夫君,他不是腹怪。”

幸幸一直都知道当晚是垂鸿君放的火,她真正想掩盖的,也就是这件事。

她走过来,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我完美的夫君,只是个很可怜的孩子,我什么都能原谅他。”

垂鸿君很小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后来在跟弟弟玩耍时,不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肚子,在弟弟的尖叫声中引来了母亲,母亲当场扇了他两巴掌,将他关在屋中一夜。她后来对垂鸿君说:“我全都是为了你,你是家中长子,未来的继承人,不可以让人看到丑陋的一面。”

可是,弟弟将这件事告知了全府上下,府中议论纷纷,一直在他成年后执掌家业才停止。

垂鸿君对她笑着提起了这件事,她却能感受到他的无奈。

幸幸向我说道:“世人皆是如此,见他穿着得体,用衣裳将自己遮得严密,便更加信了弟弟的说法,猜测他的衣裳下一定有什么,说他是伪君子,懦弱的男人;可是他如果露出来,他们又会惊呼他是腹怪,说什么果然人无完人,将他的尊严踩到泥泞里,人就是这么苛责,他非常不容易。”

垂鸿君默默听了许久,却没有扶起她,而是转身离开。我将地上的幸幸扶到榻上,问:“你既然这么心疼他,这么珍重他,当时为什么又要找情夫呢?”

幸幸恍如没听见,我又问:“当时跟你一起经历那场火灾,根本不是情夫,而是一个女人对吗?”

她侧卧在榻上,背对着我,停止了哭泣,声音忽然变得轻松:“咦,你怎么知道是一个女人的呢?”

斗笠巨大的阴影下,谁都看不见我湿润的眼眶,我轻声问:“你究竟对那女人做了什么?”

幸幸说那个女人名叫霜花,是来抢走垂鸿君的。在幸幸与垂鸿君互生罅隙的那段日子里,他在山林中碰到了潦倒的霜花,她有些视线涣散,神志不清,似乎在山中居住就没见过世人。霜花五官秀气,即使行为失常,在她身上体现的却是懵懂单纯。

身份卑贱的霜花得到了垂鸿君的悉心照料,她与幸幸的柔美阴郁不同,她笑起来真挚明丽,动人肺腑。幸幸曾经询问垂鸿君是否要将她纳为妾,垂鸿君拒绝了。

然而幸幸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霜花的头垂在书案上,侧过来望向垂鸿君,她扯着他的袖子问:“大人,那是天生的吗,不如跟大家说出来。反正你只想要自己高兴,不是说别人的话你早已不在乎了吗?”endprint

幸幸的血液一下涌上头,知道了霜花在劝垂鸿君将自己的畸形告知世人,她立刻冲进来,抓着霜花的肩膀怒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幸幸失态了,不久后她看到了更让自己妒火中烧的事情,小厮禀报说霜花受了伤,伤在肩膀上,皮肉被撕扯,隐隐一排獠牙印。幸幸一看便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垂鸿君的腹齿造成的。

垂鸿君与霜花已经如此亲近了吗?

幸幸感到一阵一阵的呕吐感,似乎要将心肝都呕出来,她做了一个决定。从那之后,她凭空捏造出一个情夫的假象,垂鸿君果然对她日渐生疑。

然后,在一天晚上,她将霜花捆绑在仙轿阁,放出消息,让垂鸿君误以为自己要与情夫私奔。垂鸿君果然赶来了,幸幸等待着他的抉择。

倘若他什么都没有做,说明他一点也不在乎幸幸的去留了,那时候幸幸自己会放火,将自己与霜花烧死在仙轿阁。

垂鸿君不负幸幸所望,他放了火,想要烧死她与情夫。那一刻,幸幸嘴角浮现了笑容——垂鸿君果然还是在意她的,他的情绪会为她而牵动,会为她愤怒和伤心。

只是垂鸿君的这把火,不仅会烧死幸幸,还会烧死霜花。幸幸心想,就算在自己死后,垂鸿君也不能与霜花如愿以偿。

“我没想到,当时拼命救出我的,竟然是霜花。火烧断了她身上的绳子,她背着我往外逃,她不停地对我说话,求我支撑下来,她说垂鸿君最心爱的女人就是我,求我千万不要死。真是好心肠的姑娘,骗我想要我活下去,她真是太善良了。”幸幸笑道。

“对啊,她确实是个好姑娘呢。”我喃喃道,“霜花她……她是我的姐姐。”

不对,霜花不是我的姐姐,她只是我的寄主。我是真正的千州传闻中的腹怪,世间从没人见过腹怪的形貌,便理所当然地想它是垂鸿君那种样子,但垂鸿君不过是天生的畸形。我作为腹怪,只是肤色比常人暗淡一些。

霜花曾经是千州一个殷实人家的女儿,适嫁的年龄,娇俏的容颜,有疼她的爹娘,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未来的一生已经注定了是美好的结局。

而我是个在山林中终日躲避阳光的腹怪,恹恹无力,消极困倦。霜花怎么会成为我的姐姐呢?因为我一厢情愿地起了贪欲,早在她第一次来山林朝拜时我便惦记着她。

我寄生在她身上,霜花随着我的侵蚀渐渐失去了对家人的记忆,忘了从前的一切,藏在山林与我作伴,她以为我是她唯一的家人,我们是孤苦无依的一对姐弟。

我原本真的只想让她陪伴我一个月,但是她用清亮的瞳子凝视着我,用柔软的红唇轻吻我,她是我暗无天日的生活中唯一的意义。我无法触碰到光芒,但霜花是我能触碰到的光芒,我过于贪婪了。

我不是没有问过,我说:“霜花,你要回家吗?”

她的眼眸如同湖水被星光搅碎,泛起点点涟漪,她害怕地紧紧抱着我说:“阿弟,我们永远永远不要分离。”

霜花不需要她的家人,她只需要我,我能保护好她。

她失踪了,家人一遍一遍地在山中搜寻,可是没人能找到她,因为她与我就躲在岩石后面漠然地看着这一切。过了一年多,最后只剩她的未婚夫在找。

那个男人在山林中跪地嚎啕大哭,祈求山中神灵还来霜花。我看着他冷笑,我对霜花说:“霜花,你去把那个男人骗到悬崖边上,好不好?”

霜花点头,她现身在未婚夫前,一路将他引到悬崖边。我站在未婚夫背后,想要将他推下去,没想到霜花这时突然发狂般扑上前拉住了我,痛哭流涕地哀求我:“不要,住手吧,求您了。”

霜花的意识出现了片刻清醒,我愣住了。当下,为了更牢固地控制住霜花的心神,我放过了那个男人。后来,日久天长,霜花果然对我更听话了,我叫她为我割破手腕都毫不犹豫。

腹怪是没有母亲的,但是她像母亲一样,将我抱在怀中,对我说:“阿弟,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霜花最后被碰巧上山的垂鸿君带走了,那是我的一个致命的疏忽。霜花一旦离开了我的寄生,会慢慢找回从前的一切,而我跟她相处的记忆,会被遗忘在脑海中,我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我更没想到这次竟然直接害了霜花。仙轿阁大火,霜花背着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出来,那女人安然无事,周围的人只顾着救那个女人,却忘了我的霜花。她因为吸入太多黑烟,昏迷了一年,现在还没有苏醒。

所以,我来找幸幸,是来报仇的。

“原来一切的阴谋都是因为你吗,是你将霜花害得如此凄惨?”我在幸幸身前缓缓站起。

“你要杀了我吗?我还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幸幸从容地说道,“来,寄生到我的身上吧,我应该是第一个自愿让你寄生的人吧。”

我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她张开了双臂,笑道:“只要你寄生在我身上,我便与夫君平等了,我们还会像从前那样,对彼此絲毫不保留。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你不用再戴着斗笠行走在世间,可以抚摸到光线,而你重要的那个人,名叫霜花的姑娘,也可以回到她正常的生活去了。”

我喃喃道:“让我寄生的话,你会失去很多东西的。”

“不要紧,只要垂鸿君会永远爱我如初。”幸幸的双臂仍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她笑容灿烂,“我这一生,想得到的不过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而已。”

“愚蠢……你这愚蠢的想法……”我想逃,却被幸幸拽住了胳膊。

她目光冷冷,看穿了我心事:“你不肯寄生,因为你还对霜花怀有痴恋。我会请高明的大夫为霜花医治,只是,你以为恢复清醒的霜花还会再看你一眼吗?”

幸幸的话语像梦魇萦绕在我耳畔:“那天火灾,霜花背着我往外跑,明明一个人可以跑掉,却非要背上我这个负累,简直不要命了。可是她不是不要命,而是害怕,她悄悄告诉我,宁愿死在这场大火中,也不要再被妖怪抓去,关在黑黝黝的山林中,强颜欢笑。她说她早就想起了家人,很想回家,很想见自己的未婚夫,可是又怕妖怪生气,便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endprint

“你也太可悲了。”

在幸幸残忍的笑意中,我双手捂面,跪地俯身,泪珠大颗大颗打落在地上。

那一晚,我答应了幸幸,寄生在了她身上。

霜花果然不久后被大夫救醒过来,她在垂鸿君的帮助下找回了在千州的家人,我躲在暗处看他们一家团圆的模样。霜花被父母抱在怀中,哭道:“我好像在生病的时候做了一场梦,梦到一个怪物整日围绕我,太可怕了。”

霜花的弟弟跑来安慰她,她亲了两口他的脸蛋,一声声唤阿弟,明明从前她说我才是她的阿弟。

她的未婚夫也在等待她,他們马上就会准备迟到了三年的婚事,那被我霸占的三年。

“你会心痛吗?”垂鸿君举伞为我遮去日头。

垂鸿君说,他跟霜花之间从来都没有任何情愫。有一晚,霜花找到他,竟然是为一死,就在腹齿咬上她肩膀的瞬间,她才说出一直以来的苦恼。

“我很想念我真正的阿弟,可是我同样放心不下山中的那个阿弟。一开始我只是害怕,后来在他与我相处的那段时间,我真正关心上了他。他是个好孩子,从没伤害我,我们每天很高兴,如果我离开他的话,他一定会很伤心很孤独。”

“大人,我该怎么办?”霜花垂头道,垂鸿君松开了她。

“你在霜花的心中同样重要,这是毫无疑问的。”垂鸿君对我说。

远处的霜花回首向我这里一望,我看到她开口道:“阿弟,对不起。”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原来当时幸幸说的话是骗人的,霜花不会怪我。

我现在寄生在幸幸身上,她已经渐渐失去了记忆,有时候一日也不提起垂鸿君一句。

“她还没有彻底忘记我吗?真是顽固的记忆啊。”垂鸿君叹息道。

幸幸以为有我的寄生,就能够像当初那样与垂鸿君互相守护秘密,和好如初了。但是垂鸿君并不想,他想借着幸幸失去记忆,彻底与她分离。

“为什么呢,你不再爱她了吗?”我问。

“不是的,她永远是我一生中最珍爱的女人。但是,明明互相伤害还苦苦纠缠的,那并不是爱,而是自我满足。”垂鸿君无奈地笑道。

我若有所思地点头。正是因为如此,我放开了霜花,垂鸿君放开了幸幸。

一开始,垂鸿君找到我,并不是为了让我调查火灾,而是让我想办法寄生到幸幸身上。作为交换,他保证替我找到霜花的家人。

幸幸过几天就会完全忘记垂鸿君了,那时我会带着她离开千州。然后,我会按照垂鸿君的嘱咐,看着她嫁人生子,拥有一段活在白日下的感情。

这时,千州出了一件大事——垂鸿君自首,主动揭穿了自己的罪行,原来他腹上的兽口每个月都需要进食人的精血,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秘密地杀人,幸幸做过他的帮凶。

幸幸向我隐瞒了这一段,她知道这是罪恶。

垂鸿君完美的表象被彻底戳破,整个千州重新传起腹怪的传闻。垂鸿君的弟弟执掌了家业,他逢人便说:“当年我说的全是真的,你们不信嘛。”

垂鸿君现在一定无比轻松,将所有事情痛快地抖搂出来,不用再背负着什么,即使马上就要执行对他的刑罚。

他唯一惦念的就是幸幸,而幸幸听闻了消息后,吸气道:“如果是真的,简直太可怕了。”

垂鸿君死在我与幸幸出千州的这一日,她坐在牛车前,边哼歌边无忧无虑地编织草环。城墙上洒过她最心爱的男人的血,他们曾携手站在那个城墙上,接受百姓的仰望,那时他们说,这是千州最完美的夫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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