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2018-03-06 18:31季仙
福建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屋檐下电线

季仙

1

星星一颗一颗跌落到山背后,天边现出鱼肚白。林金喜提起昨晚收拾好的编织袋,轻轻地关上屋门,逃跑似的往村外疾走。

他盘算好了,才五十多岁,不投靠儿子,不去县城。坐第一班中巴到市里,找到活,再打电话告诉老婆、儿子。躲开林树生,从此断绝供养。

村里很难赚钱,年轻人、中年人,甚至一些六十多岁的人纷纷外出打工。金喜托人联系到一个工程队,挑砖、拌水泥。树生一听说他要去打工,跟在他屁股后面,晃著少了一截的左脚,一遍一遍哀求,我怎么找吃的?你不能丢下我。他只好留下来。后来,林宝发告诉他,工地上要一个看守材料的人。他找树生商量,领到工资寄回去。树生抬起少了一截的左脚,说,我没办法去取钱。他说,钱寄给你的小儿子顺传。树生说,顺传不知哪年回来,钱入了他的口袋别想再掏出来。树生死活不同意他外出,他不得不打消打工的念头。可是,待在村里,日子越过越艰难。这次,他是铁了心不再供养树生。

到了市里,金喜去找宝发。年龄相近的,梅林村有七八个人在市里打工,宝发邀他们晚上陪金喜聊天,六个人答应了,结果仅到石头佬和银高两人。金喜托他们帮忙找工作,做什么都行,只要能管吃、管住。

第二天一早,金喜沿着街道走,无论是大工地还是小工地,不管是大店铺还是小店铺,一间一间询问。半上午时节,手机响了,他以为石头佬他们为他找到活了,兴冲冲地按下绿色键。打电话的是村主任有亮,有亮告诉他,树生一直找他,叫他要回去。他信心十足,说,我在市里打工。下午,堂哥金旺打电话给他,说树生住到他家里。他气鼓鼓地说,我不搭理他。

走了一整天,空手而归。金喜一看见宝发,迫不及待地问,见到老板了吗?宝发不敢如实告诉他,老板一听说五十多岁,没有技术,一口拒绝,只能委婉地说,老板这几天都不在。

金喜又一早出门。昨天往北走,今天往南走。九点多,有亮打电话给他,喊,赶紧回来,树生要烧你的房子。他冲手机嚷叫,叫他回去,我挣到钱寄给他。有亮说,我们在这里劝说,他就是不听。他火辣辣地喊,他烧我的房子,我烧他的房子。过没多久,堂哥金旺打电话,急切地喊,快回来,柴火堆在屋门口了。他一边转身一边答,好、好。说完,往车站方向跑。

树生伐木时左脚被木头撞伤,送到县医院治疗,金喜端屎端尿,寸步不离地服侍他。表弟结婚,他没去贺喜;岳母生病,他没去看望。伐木的钱花光了,金喜向邻居、亲戚借了一百二十元。两个月后,树生丢下半截左脚,拄着一根拐杖回到村里。

金喜觉得自己亏欠树生,有责任照顾、帮助树生。树生大女儿仅算半个劳力,夏收夏种,老婆李三妹一双手忙不过来。金喜主动提出,两家的活合在一起做。他不仅重活、累活抢着干,而且,割早稻、犁田、耙田、插晚稻,所有的活都是树生家的做完再做他自己家的。老婆丘远香心里不乐意,也只能听他的。眼看就立秋了,自家田里还没插下一棵秧。树生家插最后一丘田,丘远香一遍一遍催促。金喜退到田塍边,秧苗插下去,手感觉到水中有一团稻草。把稻草踩到泥底下再插秧,又得花时间,心里想,算了,秧苗插上去不一定会枯死。忙乱地插上秧苗,赶紧往自己田里走去。走到半路,他心里想,如果最后这几棵秧苗枯死了,大家都晓得是我插的,多不好意思。他立即转身,返回去,把刚插的秧苗拔起来,捞起稻草,丢在田坎下,右脚来回荡几遍,再把秧苗插下去。

金喜主动帮树生家干活、掏钱,树生认为是天经地义。金喜还没去田里喷药,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要喷农药了。家里柴火不多了,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要斫柴火了。小儿子顺传要缴学费了,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拿两块钱给顺传交学费。慢慢地,帮助成了责任、成了负担。

2

中午两点多回到梅林村,看到屋门边有两堆干树枝,金喜一声不吭,冲上去,一把抱起树枝,丢进灶间。树生躺在他的床上,听到响声,喊,回来了?他没吭声,从橱子角落里拿一个红色塑料袋,走进房间,从米缸里量了两升米,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回去,回去。树生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抓过斜靠在墙上的拐杖,迅速往外走。金喜提着装了米的红色塑料袋走在前面,树生一晃一晃跟在后面,两人相距四五步,好像是放牛人抱着稻草、牵着绳子走在前面,牛慢悠悠跟在后面。

进了树生家,放下米,金喜转身出来,跳到屋旁边的地里,摘一个碗口大的南瓜,放在桌角上。以前,树生不仅会烧水、煮饭、煮菜,还会种几畦菜、养几只鸡,后来,出嫁的出嫁,出门的出门,家里剩下树生一人,树生半点活都不干了。金喜责问树生,树生每次都理直气壮地答,我没办法做。说一次,这样,说两次,这样,多说几次,还是这样。没办法,树生地里的活金喜干、树生家里的活也是金喜干。

盖房子用红砖、水泥,杉木没人要了;灶间用上电饭锅、液化气,柴火没人要了;没有人收购毛竹、茅草、杂木,有力气也挣不到钱。为了省钱,金喜还是烧柴火。为了挣些油盐钱,金喜上山砍毛竹,劈成篾片,编竹笼、畚箕,载到圩场上卖。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圩场、店铺里全是塑料桶、塑料畚箕、塑料脸盆,竹畚箕很少人买了。打工的人多了,养鸡、养鸭的人少了,竹笼难得卖出去一个。

金喜想进山砍毛竹,提着砍刀,刚迈出门,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没柴火了,金喜,没柴火了。金喜反身回家,挑起柴担去斫柴。斫了一担柴,径直挑到树生家。傍晚,树生又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摘点菜给我,金喜,摘点菜给我。金喜到自己地里摘了一把豆子,送过去。

隔一天,金喜打算去砍毛竹,还没出门,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没油了,金喜,拿点油给我。金喜自己十多天没买猪肉了,骑上单车,到村口的肉摊上赊了一斤杂碎,直接送到树生家。傍晚,金喜刚回到屋门口,肩上的毛竹还没卸下来,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没盐了,称半斤盐给我。卸下毛竹,擦一把汗水,金喜到桥头食杂店赊一包盐,送到树生家。

从树生家出来,刚走到桥头,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电灯不亮,金喜,电灯不亮。金喜到桥头食杂店赊一个灯泡,返回树生家。换上灯泡,电灯还是不亮。政府帮助五保户盖了房子,村里想帮金喜、树生盖房子,上报到镇里,镇里说他们有儿有女,儿女有房有车,不能单独分户,不能列为低保户。村里电线改造,一户收一百元,金喜没缴钱,也没给树生缴钱,全村仅剩下金喜、树生两幢旧房子电线没改造。树生家的电线是从坎下弟弟树祥的屋角拉上去的。金喜走到坎下,看见树祥在厅里看电视,断定村里没有拉电闸,是树生家线路出了问题。他从屋外到屋内,仔细查看一遍线路,没有发现问题。楼梯柱子上有一个白色小盒子,电线从中间穿过。他想打开盒子查看,手刚伸出去,还没触到小盒子,感觉眼前有东西闪了一下,手麻麻的,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盒子会漏电,不能抓盒子。他喘息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地靠近盒子下面的电线,轻轻碰一下,电灯亮了。跨下楼梯,看到树生站在跟前,他指着柱子上的电线跟他说话。endprint

这里动一下就好了。

电会打死人。

你早死我早解脱。

要死你先死。

我死了你吃风。

你死了我就不会指望你。

回到家,金喜马上摘菜、煮菜。坐下来吃饭,感觉很累,很想喝一口酒。以前都是老婆蒸酒,老婆去城里后,家里没蒸过酒,早已没一滴酒了。桥头食杂店有啤酒,也有便宜的白酒,对比一下,还是买白酒划算。起身出门,走到店铺门口,倏地停下,站一会儿,转身往回走。挣钱难,买酒喝不划算。空手返回家里,硬着头皮把饭菜塞下去。

干活很累,没干活也很累。自己的日子够艰难了,还要供养树生,实在太累了。想不管树生,可是,金喜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树生受苦,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树生挨饿。

树生站在屋檐下,或者喊金喜干活,或者喊金喜拿东西,一天喊三五遍。喊叫声给村里增添热闹,有时他少喊一两遍,村里人感觉不习惯,好像缺了什么。

金喜自己家里的活不干,帮树生家干活。家里杀一只鸡、杀一只兔子,先砍半只给树生补身子。自己家十天半个月闻不到肉腥,买了猪肉送到树生家。邻居开玩笑说金喜多了一个“阿爸”。老婆、儿女积了一肚子火,唠叨不断。姐姐说,你不要一生为树生做牛做马。堂兄说,人善被人欺。你越善良、老实,他越欺负你。你不给他干活,他能把你怎么样?堂弟说,树生有亲属、亲戚,生活有困难,由他的亲属、亲戚帮助解决,不关我们的事。在亲属、亲戚、邻居的支持、鼓励下,金喜不管树生家的事了。树生喊干活,他不去;树生喊给钱,他不给。

树生站在屋檐下,声音喊哑了,金喜就是不搭理。树生的弟弟树祥站在坪沿上吼叫,不是为了救你,他的脚会断掉?没有脚,他怎么干活?叫你干活、拿钱,天公地道。堂兄树高对树生说,你不叫金喜干活,我们不会帮你干活,你不叫金喜拿钱,我们有钱也不会帮助你。外甥说,一定要金喜付生活费。大儿子说,一定要叫他给我们干活。在亲属、亲戚的支持、鼓励下,树生拄着拐杖到金喜家讨要生活费。

金喜一次没钱,两次没钱,第三次还是没钱。树生的弟弟、堂兄、侄儿、婶婶、嫂嫂,一大群人气势汹汹地涌到金喜家。金喜的亲属不甘示弱,纷纷围上去,指责树生贪得无厌、欺诈老实人。那时还没有人外出打工,双方的亲属、邻居,附近的亲戚,闻讯赶去,人越聚越多。一方要生活费,一方坚决不给。眼看要打架了,村干部冲上去劝导、调解。

树生确实有理由,金喜确实有困难。经村委调解,双方签下协议,金喜每年负责一百八十公斤米,干六十天活,没干活按天数折价付现金。

3

圩日,金喜騎单车,载一只竹笼、两只畚箕去圩场上卖。半天没人问价格,中午了,只得回家。

赚到钱的人喜欢在村口路两边盖新房子,不几年,村口盖了几排新房子,成了一个新村。金喜把单车停在路边,跨上台阶,走到村主任有亮屋门口。看到地板贴了油光发亮的瓷砖,他不敢往屋里迈,扶着门框,直截了当地说,我挣不到钱,没办法供养树生。有亮三十多岁,正在吃饭,扭头看了他一眼,说,双方签了协议,怎么能反悔?金喜指着路上说,你看,竹笼、畚箕没卖出去一只,我确实挣不到钱。有亮晓得这事不好办,低着头吃饭,不吭声。金喜鼓起勇气,说,三十多年了,欠树生的情早还清了。有亮嘴里含着饭,说,我找顺发、顺传他们商量一下。

树生的大儿子顺发一家人在厦门打工,在村口盖了一幢新房子,过年时才回去住几天。小儿子顺传在圩场上盖房子、开超市,把母亲接去做家务、看店铺。剩下树生一人住在旧房子里,没再喊金喜干活,没再喊金喜拿钱,金喜供养他。过年,大多数是顺发接父亲到家里吃晚饭,偶尔顺传接父亲去吃晚饭。前年,顺传说明年父亲到圩场上过年。今年过年,顺发以为父亲去顺传家了,没有去接父亲。结果,家家户户全家团圆,树生孤零零一人在家里。有亮曾经对顺发、顺传说,要赡养父亲,你们不缺这几个钱。兄弟俩像商量好似的,回答说,父亲是金喜的救命恩人,要金喜供养。

金喜的儿子永强在县城搞建筑工程,买了房子,把母亲接去,买一个老年机给金喜,说一个月有二十块话费,有事打电话,过年时他会回梅林村住几天。给父亲买了手机,永强一年到头仅打两三个电话。有亮曾经对永强说,米、菜、柴火金喜自己能解决,村里难挣钱,你每个月给他几十块,买油、买盐。永强答,一分不给。给他的钱,会被树生拿去。不是为了树生,我会没钱读书?娶老婆父亲没给我一分钱,买房子父亲没给我一分钱,我不会给父亲一分钱。

三天,村主任有亮没有回音。金喜一大早去找有亮。有亮不在家,老婆说在香菇棚里。他慢慢腾腾地往香菇棚走去。有亮正在洒水,看见金喜,赶紧侧转身,躲到菇架后面。金喜站在菇棚外大声问,你找顺发、顺传了吗?有亮顿了一下,扭回头,咧一下嘴,说,这几天特别忙,有空我就找他们。金喜说,大家看得到,我确实供养不起了。有亮说,有空时我找他们商量。金喜说,求你了,我确实没办法。

又过了两天,有亮还是没有回音。金喜想一早去找他,猜想他早晨要干活,等到中午吃饭前才去找他。有亮不在,老婆说去卖香菇了。他问,什么时候回来?有亮老婆摇了摇头说,卖了香菇还要办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金喜一声不吭地回家。

傍晚,金喜又去有亮家。看见金喜,有亮笑呵呵地说,你打一个电话给我就行了,何必跑下来?金喜问,找顺发他们商量了吗?有亮说,马上问,马上问。有亮抓过茶几上的手机,打电话给顺发,说金喜年纪大,挣不到钱,树生要儿子赡养。顺发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说,到死都要金喜供养。有亮打电话给顺传,说,金喜承担了三十多年,现在没能力承担,树生要儿子赡养。顺传说,不是为了救金喜,阿爸的脚会断掉?我会没钱读书?金喜欠我家的,一辈子还不清,仅叫他供养阿爸,太便宜了。打完电话,有亮安慰金喜,说,我圩日再去找他。金喜哭丧着脸说,三十多年了,不是我不负担,是我确实没能力。

树生的儿子不答应供养父亲,金喜没有一点办法。过了两天,他提了三升米,送到树生家,对树生说,我挣不到钱,你叫儿子供养。endprint

大儿子、小儿子,大女儿、小女儿,都说了,不晓得说多少遍了,他们就是不给钱,有什么办法?脚没了,总要有人供养我。

以前是不想看你受苦,现在我没能力管你。

我救了你的命。

是我的错?

田分到各家各户耕种,没多久,山也分到各家各户管护。松木、杉木能卖钱,毛竹、杂木也能卖钱,香钩头、榆树干有人收购,茅草秆、枫树片也有人收购,一时间,好像山里的石头、野草都能卖钱。大家有使不完的劲,除了种田,想方设法赚钱。

树生有个表兄在木材收购站,答应帮他收购一批木材。树生兴高采烈地邀金喜伐木。松树砍下来,用板车运到公路上。运木头,一人在前面,一人在后面。上坡的时候,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下坡的时候,前面的人用力往上撑板车柄,后面的人用绳子往后拉。金喜比树生矮一个头,但二十出头,比树生小十多岁,他抢着在前面。

板车路是临时开的,坑坑洼洼,一次仅运两三根木头。运了一半多,树生说多运一点,早点卖钱。金喜说,路不结实。树生说,压结实了。金喜说,少一点,多跑几趟。树生说,你怕,我在前面。装了五根木头,还是金喜在前面。刚起步,感觉不太稳,他说,拿下一根。树生手一挥,说,没事、没事。板车摇摇晃晃地走,下坡时,一抖,木头倾向外侧,外侧的车轮压歪了。如果木头滚落到山沟里,白辛苦。金喜马上转到外侧,双手撑住木头。感觉木头还是往外侧倾,急得满头大汗,喊,撑不住了,撑不住了。树生放下手里的绳子,也跑到外侧撑木头。两人一齐用力,没把木头撑回去。树生摇一下头,喊,跳开。金喜往前面跳,扑在路坎上。树生也往前面跳,怕撞到板车柄,他比金喜跳得远一点,但跳在路沿上,没站稳,滑落到路下。一根木头从板车上滚落下来,滚到路下,被一棵树挡了一下,往左边斜着撞过去,不偏不倚,恰好撞在树生脚上。

树生对村里人说,他不帮金喜撑木头,木头滚落下去,金喜早被压扁了。金喜没受伤,树生少了一只脚,大家都相信树生的话。

4

金喜下决心不供养树生。树生找他要米、要菜,他躲藏起来。树祥站在坪沿上吼叫,金喜装聋作哑。圩日,树祥把金喜不供养树生的事告诉顺传。顺传气急败坏,托一个朋友,把金喜告到法院,要求金喜每月付给树生六百元生活费。

法官到村里了解情况,建议双方协商调解。如果协商不成,法院再判决。法官走后,司法所李所长、村主任有亮把金喜、树生以及金旺、树祥等人叫到村部调解。

金喜说,一个月六百块,把我杀了,全身的肉也卖不了这么多钱,纯粹是想逼死我,一分不出。树生说,一定要供养。有亮打电話给永强,请他帮父亲出这笔钱。永强说,我辛苦挣钱,绝对不会供养树生。李所长插话说,如果法院判了,你们就得出这笔钱。永强说,这是父亲的事,与我无关。有亮打电话给顺发,顺发说一定要金喜供养。打电话给顺传,顺传说,金喜态度好,可以少一百块。天黑了,仍协商不下来。有亮说,你们先回去,商量好了再调解。

金喜仍不给米、不给菜。树生站在屋檐下咒骂,树祥站在坪沿上跺脚。金喜装聋作哑,心里说,没钱,法院判了也没用。

过了一天,顺传突然回到梅林村,把小工具车停在桥头食杂店门口,走到叔叔树祥屋外的坪里,同树祥聊了一会儿。回到食杂店门口,对店门口的人说,金喜要付生活费,不给钱,法院可以划银行的钱,银行没钱,人抓去判刑。坐进车里,扭回头,说,金喜不怕判刑,坐在家里等着。

判刑、坐牢,肯定很苦,家族也没有面子。金旺马上去金喜家,找金喜商量。金喜双手一摊,说,不是我不供养,是我确实没能力。金旺问,怎么办?金喜说,我不晓得,反正杀了卖也只有这几斤肉。

吃完晚饭,金旺邀了两个兄弟去找有亮。有亮同他们一起商量,寻找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可是,分析、商议了很久,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有亮的老婆关闭电视,问,要不要煮点心?金旺赶紧摇头,说,不用,不用。看大家为难,她说,金喜不愿意供养,也确实拿不出钱,树生要金喜供养,两个人都只有一人在家,干脆让他们合伙吃饭。有亮想了一下,手一拍,说,这也是一个办法,既解决了供养树生的问题,又没有叫金喜掏钱。

金喜睡了。金旺把金喜叫起来,告诉金喜,与树生合伙吃饭。金喜不愿意与树生捆绑在一起,不同意合伙。金旺说,你拿不出钱,只有这个办法。你如果不合伙,判刑,我们帮不了你。

有亮告诉树生,不计算生活费,金喜同他合伙吃饭。树生连声说,好、好。

梅林村距六和村丘屋五六里路。树生到供销社挑过钙、氨水,送公粮去粮站,参加公社组织的大干、民兵训练,甚至到六和村看望姑婆,从没见过丘远香。丘远香与金喜登记结婚,一前一后走进梅林村,树生恰巧在桥头遇到他们。见过丘远香之后,树生的眼睛特别愿意看到她。

全村都姓林,同祖同宗,按房族分成不同的生产队。树生在对岸,相距八九十米,另一个生产队,没有与丘远香一起出工干活的机会,附近做工干活的时候也很少。

树生心里晓得,无论是脸庞,还是身材,丘远香都不属于特别漂亮、特别秀气的,但他就是感觉她特别耐看,时常躲在自己家的楼上远远地看她。远看解不了近渴,脚不由自主地往金喜家走。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心思,每次去都得找借口。前天是路过,昨天是邀金喜打扑克,今天是问金喜要不要去供销社。丘远香不晓得他的心思,热情大方,该叫叔叔就叫叔叔,该让座就让座,该端茶就端茶。

没多久,田、山分到各家各户。为了能见到丘远香,割稻子树生找金喜换工,插秧树生找金喜换工,耘田、劈田坎也找金喜换工。挖香钩头,树生邀金喜一起挖,斫榆木干,树生邀金喜一起斫,伐木,树生邀金喜一起伐木。丘远香在旁边,树生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金喜不晓得树生的心思,两人有钱一起赚,有酒一起喝,成了邻居心目中的一对好叔侄。

截去半只脚,好像身上的筋也被截去了,树生不再喜欢看丘远香了。

5

合伙,树生建议住金喜家,金喜不同意。住在树生家,金喜也不同意。最后双方让步,在树生家煮饭、吃饭,吃完饭,金喜回家。endprint

金喜一走,树生感觉孤单。金喜还没回到家,树生就站在屋檐下喊叫。昨天喊要买肉,今天喊记得摘菜。一听到树生喊叫,金喜头皮发麻,耳朵轰轰地响,感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金喜心里想,只有卸下树生这个包袱,自己才能过上好日子。闲下来,金喜想,怎样才能卸下这个包袱?晚上睡觉,金喜也在想,怎样才能卸下这个包袱?头壳想痛了,想不出办法。一天,听桥头食杂店门口的人说,儿孙都外出打工了,五丰村有个老人死在床上六七天,邻居闻到臭味才被发现。他心里萌生一个念头,让树生死。他自己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可是,除了让树生死,想不出别的解脱办法。后来他就在心里盘算,怎样让树生死,别人才不会怀疑。用砍刀砍,不行;用木棍打,不行;用被子捂,不行;用火烧,造成失火的假象。

金喜寻找下手机会,观察树生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的规律。树生怕孤单、冷清,或者坐在屋檐下看对面路上过往的行人,或者在桥头店铺里与人聊天,白天很少看电视,晚上会看电视。家里有一台组装的黑白电视机,用了十多年,雨花很多,图像看不清晰,纯粹是听声音、凑热闹。由电视机想到电,他认为让树生触电,别人肯定不会怀疑。

准备下手,金喜比平时早半小时到树生家煮菜。他在灶间煮菜,树生站在灶间门口,一会儿说,火太旺了,一会儿说,盐不要放这么多,一会儿问,煮熟了吗?金喜没好气地说,走开、走开,先生吃饭不用饭头教。树生没挪步,仍站在灶间门口。他把手里的锅铲扔到锅里,吼叫,是不是怕我偷吃?我不煮,你来煮。树生愣了一下,不晓得金喜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转身往外走。看着树生走到门口了,金喜倏地窜出去,一闪,拐到楼梯口,轻轻地踩上楼梯,伸手扯电线。还没触摸到电线,树生大声喊,你在做什么?金喜吓了一跳,一步跳下楼梯,答,我看一下电线有没有松动,免得我一走,你鬼打了一样喊我回来。

连着两天没有找到下手机会,金喜心里烦躁,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能等了,赶紧下手。这天,树生一早坐在门槛上。金喜摘了一个葫芦瓜,急忙过去煮菜。菜下锅了,他探头向外看,树生仍坐在门槛上。他一闪,拐进楼梯口,轻轻地迈上楼梯,一边往上走,一边伸手,把电线从盒子内扯出来。树生扭回头喊,你在做什么?他咽一下口水,答,我看一看今天会不会下雨。说完,继续往上走。走到二楼,站在栏杆前,右手撑在额头上,抬头向对面山岭眺望,自己问,会不会落雨?转身下楼,自己答,不会落雨。

好像已经卸下了肩上的重担,金喜感觉浑身轻松,几口就把饭吃完。中午的饭放到锅里,甩着双手,欢快地往外走。站在食杂店门口,同老人聊了几句。回到家,挑起柴担,进山去斫柴火。

斫柴火,用力气,金喜把扯电线的事忘了。像往常一样,斫了一担柴火,挑到树生家,赶紧煮菜。吃完午饭,把晚上的饭放到锅里蒸,歇息一会儿,进山去砍毛竹。半下午,扛一根毛竹回家。在门槛上坐一会儿,感觉天色还早,挑一担尿水到溪边的地里浇菜。

金喜正在浇菜,树生站在屋檐下喊,金喜,没电,金喜,没电。这时,金喜想起早晨扯开了电线,手抖了一下,低头继续浇菜。过一会儿,树生又喊,金喜,没电,金喜,没电。金喜仍不吭声。树生提高嗓音喊,金喜,没电。嗓音大,听起来沙哑、干涩,好像很可怜、很无奈。树祥站在坪沿上,冲金喜吼叫,金喜,树生没电,你听到没有?金喜抬头向树祥那儿看了一眼,说,柱子上的电线松了,他自己动一下就好了。树祥喊,不是他救你,你有今天?他叫你做事,你就要去做事。金喜仍低头浇菜。树祥双手握拳,暴跳如雷,咆哮,你敢欺負我阿哥?树生不愿意因为自己惹弟弟与金喜吵架,转身进屋。金喜心里想,今天电死了树生,别人也会说是我逼迫他去触电的。手上沾有尿水、泥土,伸到溪水里浸一下,往树生家奔跑。跑了几步,心里想,树生很可恶、实在难供养,但也不至于该死。想到这里,加快速度往树生家飞奔。脚趾踢在石头上,没感觉疼痛,仍往前奔跑。

金喜跨进门,树生刚迈上楼梯。金喜连声喊,我来,我来。看到树生手往上伸,金喜奋力撞上去,手用力一挥,把树生的手挡开。金喜趔趄一下,手拍在柱子上,恰巧按在裸露的电线上。

金喜为了救树生,触电身亡。消息传开后,镇里到村里调查,整理材料,向县里上报。县里认定他见义勇为,并把他的事迹向市里申报。报纸、电视台的记者到梅林村采访,金喜成了先进典型。没多久,市里评选他为见义勇为英雄。

责任编辑 林东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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