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尽的山

2018-03-06 00:36任林举
福建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巫山雪峰长白山

任林举

此 去 巫 山

后来,果然我们就走进了时间深处。这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开始,我们只是怀着一种无所谓甚至是不耐烦的心情“奔跑”在巴渝至巫山的路上。

我之所以特意将重庆称作巴渝,主要缘于我的怀旧,我喜欢让事物镀上一点儿岁月的光泽。或许,因为我自己那些最美好的时光都像开过的花朵、脱落的羽毛、凋零的叶子或散落的珠子一样,大多丢失在过往的岁月之中,所以就一直坚信,人类最美好的时光也应该散落或凝固在过去的某一个时段上。尤其现在,我已经有些老了,往前看,基本看不到什么繁花、锦绣,故而,常常喜欢往后看。但我也发现,不仅是我,人类中的绝大部分,在很多时候都是在向后看的。

迄今为止,人类最热衷的一件事儿,仍然是编故事、写故事、讲故事和听故事。我们就像一群在时光中埋头打洞的鼹鼠,真正的空间、真正的路是在身后的。我们主要靠未来的劳役来确认或判断生命的行进方向。那好,我们就大大方方地往后看吧,在故事或往事中愉悦、陶醉自己。但当我们回头,又经常会在某段光阴里迷路。

从巴渝到巫峡,古时候是要走水路的,或水陆交替着走,骑一程马,再乘一程船。当然,也有人付不起那么昂贵的盘缠,就只能选择步行。几百上千里的路程,如果动用现代的交通工具,不过是几个小时的事情,但古人们往往要花去数日或数十日的时间,极端情况可能还要“此去经年”。好在古人性子好、心态好,并不急,边走边玩,权当旅游观光。如果是文人雅士,又可以边走边吟诗作赋,进行流动的文学创作。想当初,大诗人李白游三峡时,大概只是遇到个顺风顺水的好天气,就高兴得不得了,于是诗兴大发,吟成“千里江陵一日还”的句子。其实,那不过是一个浪漫主义加乐观主义的夸张,就算坐上现代的机动船,也不可能一日千里。

相对古人,现代人可就是太“神”啦!别说一千华里、一千公里的路程,如果坐飞机,当空一个弧线,只消花去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如果开车,一口气跑下来,至多也就是八九个小时,大约与古人做梦的速度相当。但现代人的烦忧却也随之而来,速度快了,生活节奏也快了,快如飞旋的车轮,且急且躁,搞得人终日不得安稳、停歇,不管何时何地,去往何方,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怪物在身后追着。

很长时间以来,我就已经发现自己也同样“病”得不轻,但却一直无法让自己的脚步和心慢下来,就更别妄想真如一泓平静的水啦!去巫山,不过区区四百公里的路程,可是“跑”过两个小时之后,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被放在油锅上煎了。

眼前,尽是一座座形貌相似的山。过了一座又一座,迎来一重又一重,就是不知道一共能有多少重,多少重之后才能群山过尽。难道真如李白诗里说的,有“万重”吗?后来,我索性就把眼睛闭上,希望能沉沉睡去,有梦也可,无梦也行,最好是一睁眼就到了巫山。蒙眬中,似乎过去很久,但一睁眼仍然是与刚才一样的山,仿佛走过的路又重走了一次,仿佛时间的磁盘被神秘的力量卡住,停滞在一个点上,始终没有流动。

然而,当车子终于像一支被施了魔法的箭,一头“射”进巫山无边的云雾之中时,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时间并没有停滞,只不过是在巫峡的峭壁下打了一个盘旋。一旋就旋丢了方向,一旋就旋乱了秩序,一旋就旋起了沉睡了几千年的岁月和往事。雾霭中,我已然分辨不清山与水、南与北、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只感觉天上是云,地上也是云,眼前是云,心中也是云,至于雨,似乎只有在某一个暧昧的梦里才可运行、发生。

看吧,费了这么多的周折,我们到底还是没有走进未来,而是走进了时间深处。这确实有一点出乎意料,然而確实也是在某种隐隐的期盼之中。数十年的心仪,数千里的跋涉,不就是为了来自于岁月深处的那一缕情愫嘛!唐代骆宾王有诗曰:“莫怪常有千行泪,只为阳台一片云。”我想,这诗的后半句正好说到了我的心里。

两千多年以前,楚国的宋玉作《高唐赋》,记述楚怀王梦遇巫山神女,并与之交合的故事。这故事有点儿像酒,陈过数千年之后,越发醇厚出神话的味道。也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人被它的浓艳、香醇迷醉得神魂颠倒,不辨东西。先前,我也深信不疑,并痴心向往,但置身于巫山巫峡之间,似乎受到了某种意外的启悟,反而从这故事的醇香里品出一点格外的辛辣。宋玉在文中只说了“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愿荐枕席”,却没有说为什么,更没有说楚怀王当时是什么年岁,还能在疲惫之余做那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春梦。

推测起来,那时的怀王怕也不会是青春年少之时了。五十余年的旧瓶陈水,还能在此山此水之间滋养出一朵绚烂的花儿,凭的一定不是一个半老男人微澜不兴的春心,想来,一定是天地之间那团郁结不散的灵气发挥了幻化之功。就那么至刚至阳的山,就那么至阴至柔的水,阴阳相浸、互动,自然氤氲成混沌的云雾,于是,也就有了朝朝暮暮的云情雨意。所笼所覆,所感所化,任你是一截朽木也会生出新枝,任你是千年古墙上脱落的一块老土,也会成为生草又开花的一捧春泥。

如此说,所谓神女,便一定不是神女真身,不过是山水间浩浩灵气凝成的晶莹一念,被怀王、宋玉等人自作多情或别有用心地敷衍成文字,以至误传千年。但不论如何,这个地域定然是与爱情有关的,不仅一定要出产爱情和故事,也不可避免地出产与爱情有关的文学和文艺。屈原曾经来过,赋成《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岑参也曾来过,咏《醉戏窦子美人》:“细看只似阳台女,醉著莫许归巫山。”元稹来过,留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名句;白居易来过,深深感慨“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其实,来巫山或没来巫峡就大发感慨的史上知名者又何止百人,不知名者又何止千万?留下的诗句和卷帙又何止于手展目阅的这个限数?行至巫峡的峭壁间,你去展目细看,一层层规则叠放着的页岩,谁说那不是一卷卷厚重的大书?一沓沓被岁月装订得严丝合缝的书页,一层紧压着一层,一层层,从百十米深的水下一直叠放到了天上。我们只是信心和愿力不足,翻阅不动啊!一旦翻动,谁又知道这期间会有多少惊天动地的故事和石光电火的爱情迸发而出?endprint

是时,节令已经进入了冬天,天地间虽仍有不肯散尽和不甘复位的阴阳二气交缠成雾,毕竟已不可充分地交通,不交则不合,不合则不通,不通则闭塞,闭塞而成凛冽的冬。若是换作其他地域,长风一过,早已是云遣雾散,空空而没有一丝念想了。电影《待到满山红叶时》里的哥哥杨明,在被洪水夺去生命之前,曾经给妹妹写信说:“再有一场北风吹过之后,巫山就有了满山的红叶……”由此,我感觉到,不仅是这个特定故事里的红叶,世上所有的红叶所象征的都不应该是如火如荼的爱情,而是爱情消逝或夭折之后血色的思念。想想,谁愿意让自己的一树爱情生长在一个最不适宜的季节,眼看着它短暂地燃烧之后,便一片片凋零,一直到一无所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只剩下无边而又无望的沉寂?

据说,巫山之得名,缘于神巫巫咸长居此山之中,而此山的巫神一向神通广大,几近万能,可“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祝树树枯,祝鸟鸟坠”,但不知道能不能“祝”人在时间的河流上往来穿梭?如果能,我愿意出万金回到时间的上游。那时,我一定比楚怀王更年轻,或许,也比他的心灵更纯真。

大美长白山

将进十月,长白山上的草,早早地黄了。

穿过海水般碧蓝的天空和梦一般洁白的云帆,阳光温暖地播洒下来,将苍翠的针叶林带和赭红色苔原带之间的广大地域,涂抹成一片耀眼的金黄。零零落落的岳桦树因为脱尽了叶子而露出洁白的枝干,沿山坡逶迤铺展的秋草则如某种巨大动物的金色皮毛,在微风中熠熠闪光,一直延伸至远处那道隆起的高坎。

之于北方,这时节,已是入冬前最后一段好日子。在此期间,天空多半晴朗,无限明媚的阳光,常如世间最灿烂、最有感染力的微笑,一闪就会把人心融化。有了这样的照耀,似乎从此大可不必再忧虑或畏惧接踵而至的冬天了。这样一幅暖意融融的画卷,总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诗意的、浪漫的或温馨的家园。只可惜,人并不具有动物们的本事,并不能真正在这柔软的深草里安居。尽管有些许的向往,也不过任由一只野性的小鸟,从灵魂的居所出发,掠过晴空,掠过树木,在那草丛中做短暂的停留,随即又飞去,终至无影无踪。想来,还是山间的獐狍、野鹿、雉鸡、野兔、艾虎、黄鼬等真正与山相守的鸟兽们,比我们更懂得山的真意和种种好处,也更知道如何尽情地享受和珍惜一份自然的赐予。

其实,走在长白山的山脊之上,就已经走在了天空之中。举头仰望,不染纤尘的穹顶已伸手可及,转腕之间,扯去那层柔滑如真丝般蓝色的天幕,似乎就可摘得藏于其后的那些银光闪闪的星星。再回首,遥看四野以及山下的房舍树木,已然一片苍茫,烟岚下,浑然一团,不过是一片失去了形态和质感的墨迹而已。

及至峰顶,揽蔚蓝、澄澈的天池水为镜以自照,却看不到自我的形象或形态。这时,对面的崖顶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白雪下赤色的岩壁鲜艳如花,而岩壁下的天池水却装着整整一个深不见底的蓝天。那么,我自己呢?或许因为山的托举,或许因为长久的凝神伫立,已然成为山的一部分。渐渐地,我忘记了自己的来处和身世。在一片无涯无际的苍凉与寂寥中,我的思绪如天池水中自由下沉的一颗石子,穿过冰冷的岁月,一直沉入池底,沉至山的根基。

1200万年以前,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古老的长白山脉就已经在这片素有“苦寒”之名的北方大地上诞生了。在之后漫长的数千万年里,它以其间歇性的火山喷发,一次次地改变着自己的状态和高度。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那就是一座山的成长历程。

忽而有风,从难以判断的方位轻轻拂过天池,原本晶莹如玉的湖面顿起一片波光粼粼的皱褶,蓝色的水体和洁白的云影遂如某种起了微澜的情感,久久不能平静,如悲,如欣,又如悲欣交集。难道说,这就是此山此刻传递给人们的情绪吗?想来,这可能又是人类的偏狭、虚妄和自以为是。我们的一个四季轮回,对于长白山来说,不过是一个晨昏;而一个昼夜,则不过是它短暂得无法计量的一瞬。我们这嘈杂无序的人群,就算在山中做永日的停留,也敌不过它一眨眼睛!也许只那么一眨,我们即如从它眼前奋力飞闪的小虫,一去便再无影踪。以人类短暂如浮游一样的生命和局促如微尘一般的胸襟又如何能揣度、量度出山的境界与情怀呢?我们来过,却如同未曾来过;我们沉思,却始终不懂山的心意。

原来,面积不足9平方公里的长白山天池,竟是地理上罕见的众河之源。从此处出发,有三条举世闻名的大江,分别沿三个不同方向展开了它们气势恢宏的叙事。松花江向北,图们江向东,鸭绿江向西,一路收纳各种沟壑、石隙间的蛰伏之水,集万千条涓涓细流于一身,浩荡远去。也聚敛,也布施,直把面积达两千多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以及林区外更广更大地域上的草木和农田滋养得昌茂葳蕤、生机盎然。

水丰,而后草木生;草木生,而后物类盛;物类盛,而后鸟兽兴。自1702年最后一次小规模火山喷发至今,这座韧忍的北方之山,上接天宇之灵气,下托土壤之肥厚,在那些远离人们视野的岁月里,悄然养成了一个臻于完美的独特生态。且不说域内数不清的溪流湖泊、大小瀑布、乘槎河、温泉群、谷底林海、大峡谷等别具一格的地形、地貌,但说奇花异木、珍禽异兽就足以令人惊叹。

曾有科考人员做过统计,长白山区现已发现野生植物资源2277种,分属73目246科。其中人参、刺人参、岩高兰、对开蕨、山楂海棠、瓶尔小草、长白松、红松、偃松、钻天柳、东北红豆杉、西伯利亚刺柏等均为国家一、二级保护植物。野生动物更是丰富、繁多,现存约1225种,73目219科。其中,属国家重点保护动物就有50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有东北虎、金钱豹、梅花鹿、紫貂、黑鹳、金雕、白肩雕、中华秋沙鸭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有豺、麝、黑熊、棕熊、水獭、猞猁、马鹿、青羊(斑羚)、鹗、鸢、峰鹰、苍鹰、雀鹰、花尾榛鸡等。

苍苍茫茫的林海,不仅是鸟兽的乐园,也曾是人类繁衍、栖居的家园。在锦江、漫江和头道松花江的三江交汇处,人们从荒草和乱石中发掘出了一处满族人先祖栖居之所——讷殷古城。

如果说,山以风光、景色为貌,以物类、涵养为品,那么长白山足可谓品貌俱佳之山,称其为大美,绝非虚夸之词。相反,倒是它現在的“名”与它拥有的“实”已经远远不相匹配了。我并不确定山知不知道或在不在乎命运这一说,但如果按照人的功利之心论山,长白山的确是一座运气不佳的山。因为所处偏远,因为所居高寒,它就永远摆脱不了被阻隔,被遮蔽的境遇和“遗世而独立”的渊薮。endprint

一年365天,长白山有258天独自站立于冰雪之中。在漫长的冬天里,所有的鸟兽都从长白山的主峰上撤离下来,除了由山北转往山南觅食,偶尔路过的老鹰,天池附近几乎看不到什么生物了,甚至连树上的叶子都纷纷离开,去了更加温暖安全的角落躲避风雪。平均8级以上的大风雪,经久不息地吹过十六峰的垭口,呼啸着在天池边上荡来荡去,无朋的大山,一半陷于冰封的大地,一半隐没于云雪相接的天空。于是,人迹罕至、冰冷寂寞便成为这个苍茫洁白的山脉和冰雕玉琢的山峰所处的常态。古籍中曾有过很荒谬的记载:“长白山在冷山东南千余里……禽兽皆白。”这就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从古至今的长白山一直被人们所离弃,所误读,没有人知道这山的真相和本质,更没有人知道上天放一座山在这里到底有什么深意。

我们像逃避噩梦一样,从山顶仓惶向下“逃窜”。一直逃到山下,心绪仍裹在那团云雾中难以解脱。可是,回望山顶,虽然已被一層白雪严严覆盖,但那一袭醒目的晶莹剔透与上方宁和、蔚蓝的天空以及山下红黄间杂的秋叶却形成了妙不可言的相互映衬,显现出一派华美明丽、豁然开朗的景象。长白山的天,就这样说晴就晴个透彻!

后来,我们就邂逅了那条河,就是天池南那道最别致的小河——禿尾巴河。很难查考,出于什么原因或因了什么典故,当地的山民才为它取了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

午后的太阳在西边的树梢上缓缓地下沉着,暖色的夕照平射在周围树木的叶子上,使它们拥有了光的质感。于是,一切都变得通透起来,红的如火,黄的如金,也有一些树叶仍然青葱,则苍翠如玉。当阳光照在河水上的时候,从远处看则明亮刺目,仿佛河床里流淌的并不是水,而是一泓融化了的金子。走至近前,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河水清冽得如同无物或如液态的风,河底丰茂而浓密的水草在流水的“吹拂”下,俯仰自如,微微地泛起绿色的波浪。天空和岸边树木的颜色倒映进来,在水流中轻轻摇荡,恍如多彩的梦幻……这一湾明媚的秋水,不知道从哪里缘起,又将在哪里终结,但它却在我的心里激起了无边无际的喜悦。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觉到已经窥见了长白山那华贵、美好的精魂。

我决定在长白山下的客舍里住下来,用长白山的温泉水洗濯我那被世俗之风吹得冰冷且落满灰尘的胸怀。

这一夜,我睡在了山的怀抱之中,仿佛在温热中“液化”并与山融为一体。

睡梦里,只觉得体内有温热的液体在不停地激荡、奔涌,却无法分辨那是炽热的涌泉,是沸腾的岩浆,还是自己流淌不息的血。但有一点,似乎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与山之间竟然融合得彼此难分。所谓灵魂,似乎已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缠绕在一处,能够同忧同喜;所谓的心怀,也突然被某种力量扩大,大如一个庞大的山系。

如此,不管冬天的脚步有多么沉重,也不管那脚步已经逼迫到哪里,都不会打扰到我们甜美的睡眠。山一觉醒来的那个清晨,已经是我们的另一个春天。

山 的 意 念

云雾弥漫的早晨,我站在长坪沟的谷底,无望地望向斯古拉山的方向。

在以佛教为主要宗教的嘉绒藏区,也许,一切都是要讲缘分的,但我却不知道一个人与一座山要有多大的缘分,才能让如重重帘幕的雾霭在短时间内为我散去。

我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仅凭我蝼蚁般微弱的气场,如何能够感动一座巍巍的圣山?久久的期盼如何?深深的心仪如何?几千或几万里的跋涉又如何?除非我也是一座山,或者,除非我也能以一座山的方式……

然而,让人惊喜的一幕,就在我暗自思量之际突然显现——重帘飞卷,云开雾散,从轻纱般残雾的后边,斯古拉圣山缓缓露出她靓丽、明艳、灿烂的容颜。

这就是人们俗称的四姑娘山。

虽然,我在内心里虔诚地仰慕着她的神秘和圣洁,不忍将一个俗艳的名头加给她,但更不忍舍弃的,却是这世俗之名所承载的暖意和亲切。那就顺随众生,也叫她“四姑娘”吧!我将以人类的名义,但以山的方式去感悟、理解这座圣山。

无奈,人总是有人的框子与局限。说是看山, 双脚却无法径直向山而去,而是要沿着某一条规定的路线和规定的“点儿”一站站走——喇嘛寺、枯树滩、龙洞、沙棘林、甘海子、两河口、木骡子……但我的一颗放不下的心和无法收束的目光,却始终难以离开那座在流云里忽隐忽现的雪峰。

就这样,踟蹰行至一片山间平台时,忽然就没有了山体和树木的阻挡。抬头,忽觉雪峰迎面而立,仿佛近在咫尺,只可惜这时恰有一片洁白的云朵挡住了“四姑娘”的面容。依目力和常识直观判断,那云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流动,也许不出几分钟就会从雪峰飘过。于是,我决定停下来,等那片流云过去,以期一睹“四姑娘”清晰的全貌。

十五分钟过去,云似乎即将飘散,雪峰的左侧已经隐隐地露出了轮廓……

三十分钟过去,云不但没有散去或飘走,反而比先前更加浓重。真是奇怪,世间哪有流而不尽的流云呢?难道说那流不尽的云是从雪峰下的石缝里钻出来的吗?

一个小时过去,我终于明白,雪峰上那流不尽的云并不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而是从雪的缝隙里钻出来的。因为阳光的照耀,雪峰上的雪大量融化,才蒸发成水汽,演绎为流云。也就是说,不但山间的溪流、海子与河水来自雪峰,就连那滔滔不尽的白云,也发自雪峰。同源而形态不同,向上为云,向下为水。

渐行渐远,渐行渐深,我渐渐领悟到,山间一切品类的生发,也许并不是缘自地,而是缘自高处的天。而天,却把天意凝结于那既坚硬又柔软、既冰冷也温暖的雪峰,以及由这雪山所孕、所育、所酿、所生的云水之间。

想雪山上当初的那滴水,用佛教的术语描述,不过也就是微微一念。但只因为这一念指向了低处,指向了大地,遇到了泥土,一个简单的念想就逐渐变得成熟、复杂,以致浩浩繁繁、不同寻常。

按照人的逻辑推测,山的最初一念,一定是凌厉而又无声的,最多也就是以滴滴答答的方式向下,实施着渗透或滋润。而念头,只有经过夜以继日的交织和积累,才能变成某种念想,也才有后来的涓涓细流。念想,一旦多了起来,并经过长期的酝酿,自然又要变成大胆或复杂的想法以至于思想。于是,众水纷流,或温文尔雅,或悄然无声,或暗度陈仓,或欢呼跳跃,终于勇往直前——就算遇有深渊和悬崖也会不惜纵身一跳,大不了跌倒爬起,抛却飞瀑的虚名,重生为另一条全新的河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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