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一种瓷器的脆响

2018-03-06 00:41沉洲
福建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东溪窑址瓷器

沉洲

西汉初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北击匈奴,控制了连通西域的河西走廊。汉武帝通过张骞两次出使,如愿打通中原通往西域的苍茫长路。打那之后,在这条通道上,东方的丝绸制品源源不断输往中亚、西亚,最终抵达遥远的欧洲。1877年,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将这条奇路命名为“丝绸之路”,从此,丝绸之路便成为古代中国与世界其他地区经济、政治、文化往来通道约定俗成的统称。

在中国的版图上,西北的“长河落日圆”和东南的“海上生明月”之间,路途漫漫,关山重重。偏居东南一隅的闽越人拥舟楫之便,观天象识海路,加上夏冬两度季风助航,更增加了海路的轻快和便捷。陆上丝绸之路开辟时,海上的丝绸之路业已形成。

海上丝绸之路是古代海路交通的大动脉,尤其唐朝以后,中国与东南亚的交往越来越紧密,中西之间的贸易也利用了这条海上通道。隋唐两代运输的大宗货物主要是丝绸,沿用陆路习惯,世人也把这条连接东西方的海道叫作海上丝绸之路,它是由当时东西方海洋间一系列港口组成的国际贸易网络。

明朝隆庆元年(1567年),东南沿海最大的私商港口——福建漳州月港解除海禁,迎来中国海外贸易的月港时代。月港从兴起到鼎盛的近200年间,适逢欧洲大航海后的扩张时期,它与东南亚、印度支那半岛以及朝鲜、日本等4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着直接贸易往来,并且以吕宋为中转港,在中国海外贸易史上占有重要一席。

在月港“准贩东西洋”448年后初秋的一天,我站在临溪山坡的一条机耕道上,这里距离当年的月港大约70公里。周遭林木蓊郁葱茏,速生桉树干高挑白亮,在漫山遍野单一的墨绿色烘托下,倍显精神。

机耕道左右两侧均是剥离掉植被、揭露出地表的瓷窑遗址,窑头朝向西北,阶梯似的窑炉群大约有10米长,与机耕道呈十字相交,俨然一条长龙顺坡而筑。红褐色的土壤上碎瓷片、残匣钵斑驳陆离,倒塌堆积情状颇为壮烈。这处抢救性考古发掘的现场,便是漳州市南靖县东溪窑群封门坑的一号窑址。

考古发掘的窑炉遗迹被机耕道从中下部拦腰截断,南面破损严重,仅在底部一层还残留矮矬墙体和垫底匣钵,大部分地层在近现代耕作中被扰动过。

揭露出地面的窑址残貌定格于某个瞬间,窑室拱顶尽数坍塌,眼前基本上是一处平面遗存。那一间间火膛和窑室后壁底的通火孔,保存稍为完好的,一溜溜齐整十余孔,俨然黑洞洞的枪眼;破落颓败的,就像那些高低错落的红砖被热熔成糊状,又淋在了烟熏火燎的青砖上。窑室内的残壁,附着深灰和灰白色的玻璃态窑汗。青砖砌成的窑室底部,一排排匣钵依窑阶而坐,委身于窑沙之中,一些匣钵腔内还嵌着青花残碗。侧面窑门外的操作平台,匣钵呈柱状依土壁摞叠……

陪同我前来的南靖县文化部门专家告诉我,就这同一地点,发掘出有叠压关系的四座窑炉遗迹,三座为横室阶级窑,一座为龙窑。最早的窑炉被废弃后,填上土再次修建,或干脆利用之前还完好的部分结构。此地采集的瓷器,以青花瓷、白瓷、青瓷为主,亦有部分米黄釉、酱釉等,器形以碗、盘、杯、汤匙等生活器具为主。考古专家根据瓷器风格和特质推断,烧造年代在明末到晚清之间。

云烟苍茫的时间深处,有一截片断兀然飘袅上了脑海。眼前山岭,恍惚间热闹、喧哗起来,渐渐幻化成明清时代十里窑场的水碓咿呀、红火白烟……

1603年,已经称霸西方海洋世界的“海上马车夫”荷兰,在马六甲海峡劫持了一艘葡萄牙货船。这艘货船上装载了大量瓷器,荷兰人把缴获的战利品带回阿姆斯特丹拍卖,场面火爆。这艘叫克拉克的货船,船上的瓷器不知产于东方何地,被荷兰人称为“克拉克瓷”。后来,欧洲人把明万历时期风格类似的中国瓷器统称为克拉克瓷,这其中有一大部分便是漳州地区瓷窑生产的青花瓷。

还是在元朝的时候,意大利旅行家、商人马可·波罗从陆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最后又从海上丝绸之路的泉州港返回故乡,他撰写的《马可·波罗游记》在欧洲广为流传,使当时的欧洲人神往东方,并对之后新航路的开辟产生了巨大影响。毋庸置疑,海上丝绸之路对欧洲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15世纪下半叶,葡萄牙率先完成中央集权,从中世纪的漆黑里探出头来。很快,他们开辟出一条新航路,抵达地球这一头的中国和日本。1517年,葡萄牙人安德拉德的船队登陆广州,他与明朝官府的往来,被视为中国和欧洲接触的开端。1557年,葡萄牙人占据澳门,并将它打造成为当时东南亚重要的中转口岸。葡萄牙人把自己喜欢的中国瓷大量贩往欧洲,那里的人们对来自东方的瓷器爱不释手。

刚摆脱了中世纪黑暗的欧洲人,使用的器皿都还是笨重的陶器、木器和金属器,如玉似脂的精美瓷器现身欧洲,立即受到追捧。此前,虽说中国瓷器已经在当地出现过,但数量稀少,价格昂贵,被当成珍贵礼物送给王公贵族,寻常百姓是没有眼福的。

随着葡萄牙人从东方大量贩卖中国瓷器,瓷器收藏成为欧洲上层贵族的一种风潮。葡萄牙王后、公主的手镯是瓷器,葡萄牙国王赠予意大利国王的礼物也是瓷器。1662年,英国查理二世与葡萄牙王室联姻,凯瑟琳公主带往英伦三岛的嫁妆里,除了中国武夷红茶,当然还有中国的青花瓷器。

产生这种现象,是欧洲在走出黑暗的中世纪后,社会生产力发展、生活富裕的必然结果。当时,能满足他们爆炸般欲望的,也只有富裕而先进的中国。

偏偏这时,中国出了状況。此时,距郑和七下西洋“宣扬大明威德”已去百余年,为了遏制东南沿海愈演愈烈的倭寇侵扰,“寸板不许下海”,明朝政府制定了禁止中国人对外贸易交往的海禁政策,东方大港——泉州刺桐港应声衰落了下来。

那么,欧洲人又是如何填满他们急速膨胀起来的欲望的呢?

回想当年,大航海时代葡萄牙、西班牙、荷兰的冒险家们,都是心怀叵测、携带枪炮闯入东方海域的强盗,在中国东南沿海走私点货物,已经算是很绅士的举止了。饥饿难当时,他们饕餮大餐的餐桌,就摆在了泉州往南80公里的漳州月港。endprint

那时的月港,仅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它位处海上、内河交通衔接要冲,海舟易于停泊登靠。漳州平原人多田少,沿海人自古以海为田,海禁政策导致生路受阻,巨额利润又诱惑月港人铤而走险。他们多货番而且善盗,或官商勾结,或武装抗争,甚至联手倭寇互市得利,私自出海货番之潮屡禁不止。月港属内河港,从海澄东去,过了厦门岛才算真正出海。也是因为港道水浅、大型舰船不能靠岸,便于掌控大局,隆庆初年,鉴于倭寇已被剿灭,海氛平靖,同时也为了解决财政困窘,朝廷宣布解除海禁,允许民间私贩东西二洋。

月港开放时,中国的其他港口仍在禁止之列,景德镇瓷器虽名闻遐迩,想外销也必须先运抵月港。千里水陆兼程,瓷器笨重易损,外国商人对中国瓷器急剧膨胀的需求受到宥限。赶巧在明万历年间,景德镇制瓷业出现原料危机,造成外销瓷生产锐减甚至停产。情急之下的西方商人,便手持景德镇瓷器样品和他们喜爱的图样四处寻求供货方,希望有实力的民窑能在口岸附近开辟窑场就地组织生产。闽南一带的民窑因此生逢其时,而连接月港出海口和闽西、赣南的南靖就有了千载难逢的机缘。

在月港众多入海河叉里,选择九龙江西溪溯流西行,到了今天的南靖丰田镇,再从永丰溪北上,抵达一处三溪汇合之地,驶进正北那条溪流,两岸山岭便是古时南靖东溪窑窑址群的核心地带。倘若顺流而下,此地到出海口月港,也就是一天的时间。

这里林木茂密,溪涧纵横,瓷土资源丰富,宋元时期已经开始烧制瓷器。明代中后期,伴随着朝贡贸易体系崩溃,一些制瓷艺人和窑工辗转东南沿海寻找生计。依凭汀漳驿道连贯闽粤赣三省的便捷,南靖自然成了艺人和窑工的落脚地,他们带来了经验和技术。

且不说此前频繁的海上走私,单说从“隆庆开关”到明朝灭亡,这期间近80年时间,可是月港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南靖的东溪窑占尽先机,日日烧红窑膛,夜夜開足马力,产销两旺,成为中国东南沿海重要的外销瓷产地。

永丰溪北部的三溪口正北方向,现在南靖龙山到华安高安公路的14公里处,就是南靖东溪窑封门坑一号窑址所在地。

踏勘封门坑考古遗址那天,我从一号窑址往西南方向顺坡钻进茂密的竹林小道,十来米后豁然开朗。翠竹环围的缓坡上,土色黄赭,卵石灰白,从高到低揭露出三块相对平坦的台地,现出十余个大小深浅不等的池子和土坑,圆形、椭圆形、方形均有。池壁用鹅卵石堆砌,池底也铺垫着鹅卵石,还有用砖块铺就的,这其间有排水沟、挡土墙、基址等设施的基础。

这是封门坑一号窑的作坊区。考古还原的结果是,这些设施有的是堆放粉碎后的瓷土,有的是拉坯前临时存放瓷泥和拉坯制瓷的地方,还有瓷土淘洗池、练泥池、陈腐池……

在这个作坊区南面四五百米的溪边,接着发掘出一座建筑相当考究的生活居住遗址,此间出土的瓷器与一号窑址及作坊区的情况基本一致,年代都指向了明清时期。

大约距一号窑址东南1000米的山坡上,又发现了一个高岭土古矿洞遗迹。

根据如此完整的制瓷生产流程遗存,从窑址、产品数量、作坊与居住建筑遗迹的规模等方面综合判断,在封门坑窑址考古发掘成果论证会上,来自各地的专家一致认为:封门坑窑址应为明清时期东溪窑的一处中心窑场,有重要的考古研究、文物保护价值。

2015年初的古窑址发掘期间,考古队的专家也对周边进行了相关调查,在封门坑一号窑址方圆不足1000平方米的范围内,另外还有四处古窑址被发现。

传说中的东溪窑,为何在短时间里有如此精准而丰硕的发现呢?

北京故宫博物院,还有中国南方的一些博物馆,都收藏有米黄色带冰裂纹样的瓷品,它的造型颇有商周青铜礼器之味,典雅庄重,纹饰精美,虽标示“漳窑”却无具体产地。日本、东南亚、欧美等国家的博物馆和收藏家手中也有类似的精品,国内外学者相当一段时间里都在寻找“漳窑”产地。

“漳窑”这个词源自福建晚清博物学家郭柏苍的《闽产录异》:“漳窑出漳州,明中叶始制白釉米色器,其纹如冰裂。”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国家、省、市、县的文物专家和考古工作者多次深入华安、南靖交界处的东溪一带进行田野调查,采集到了与传统漳窑工艺特征相同的白釉米色器标本。1999年,在龙山到华安高安的公路剖面获得较为典型的“漳窑”标本20多件。近年来,漳州市博物馆在下东溪的寨仔山窑址、封门坑窑址及东坑庵窑址也采集到青花瓷、青瓷和大量的白釉米色器。

清末杨巽从的记载也得到了印证,他在《漳州什记》中给后人留下这样的文字:“漳州瓷窑号东溪者,创始于前明,出品有瓶、炉、盘,各种体式具备。”

从考古调查所采集的标本来看,确定漳窑的产地就在东溪窑,而以东溪窑为中心的窑群,烧制品种丰富多样,除生产青花瓷、青瓷和白釉米色瓷、酱釉瓷、黑釉瓷,还兼烧彩瓷、素三彩瓷等品种。

2015年7月,在永丰溪北部三溪口靠西那条支流边的荆都村,文物工作者不期然发现了一块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的石碑,名曰《院禁官山》,碑刻内容记载了万历年间龙溪县解决当地豪民盗卖官山、侵害当地百姓的事件,碑刻所涉及的一些内容和现在的情形彼此吻合。

历史上,南靖、华安交界的大片地方归属龙溪县二十五都,叫三溪窑。永丰溪上游三条支流从东到西呈放射状展开,东边的发源于东溪头,中间的流经华安高安镇,西边的流经金山镇荆都村。考古调查表明,这三条支流沿岸古窑址众多,从这里采集的瓷器标本,年代、花纹、款式、烧造技术相同或者相似。三溪窑方圆80多里的山岭均属于官山,当地有些豪民私垦占为己有。当年,作为烧窑用地,官府不收田税,这便是碑文中所谓“捏别业作三溪磘而无陞米”的意思。

还有,碑刻中涉及的姓氏有24个,而这还只是单个案件牵连进来的数字。历史上窑火红盛之时,三溪窑可是人丁兴旺,这种现象和流传的说法如出一辙。当年,三溪口的军营坪村演社戏,村里每家出一件蓑衣,便可以同时搭盖三座戏台的顶棚。而进入现代社会的荆都村基本以吴姓为主,曾经的繁华热闹复归僻野乡村的静寂和荒凉。仿佛鱼群骤然消失的湖泊,为了生计,曾经聚拢而来的庞大鸟群又各奔前程了。

典型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清朝初年,为了防范郑成功的海上割据势力,清政府开始推行更为严厉的海禁政策,甚至愈演愈烈,发展到闭关锁国的田地。月港跟着也没落了,盛极一时的东溪窑退出历史舞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人问津,直至销声匿迹,漳窑的烧造技术一度失传。

梳理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我们知道,除了货物交换、商贸往来外,还衍生出非常广博的内涵,航线拓展、使节往来、艺术传播、物种扩散……2000多年前,由中国主导的海上丝绸之路,在明初郑和下西洋时发展到了巅峰,其后,海商兼海盗的郑芝龙活跃于东南沿海,在世界海权勃兴的时代里,以民间之力创立水师,让海上丝绸之路着实回光返照了一下。此后,中国的航海业日渐衰颓。海上丝绸之路,这条曾经为东西方交往谱写史诗的航线日渐消失了。

谛听历史深处的声音,抚摩岁月尘封的皱褶,那里有让人热泪盈眶的荣光,有让人黯然神伤的怅惘,还有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3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重续海上丝绸之路,从准备起锚的远洋航船上,卸下了传统的丝绸、瓷器和茶叶,那么,我们将会带给世界怎样的惊喜呢?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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