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穿行在藏区与世界之间

2018-03-10 22:29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18年4期
关键词:阿来空山科幻

许晓迪

他写《尘埃落定》《空山》,讲述藏族乡村百年史;主持《科幻世界》,关注科学与未来。

长久以来,人们对于藏区、藏人的想象,总会让作家阿来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庞大的“无物之阵”:“从年轻时,我的思考原则就是不迷信。不仅是在宗教上不迷信,更重要的是,不迷信学界为我们提供的一般性结论,他们把藏区当作一个整体,然后赋予它几个关键词——圣洁、原始、梦幻。”在四川作协的办公室里,他站在高高摞起的书堆前,把第三根烟放进嘴里,“至少我的经验不是这样。”吐出一个烟圈,他将推到眉间的眼镜,重新放回鼻梁上。

窗外车流喧哗,这里距离成都热闹的春熙路商圈不到1公里。阿来告诉我,那是一条民国时代的老街,现在是成都最“潮”的地段,再往前走,就是大名鼎鼎、游人如织的宽窄巷子。

这是藏族人阿来来到成都的第二十二个年头。采访进行到40分钟,他从沙发上起来,站在窗前接着说,每隔一会儿就换个方位,或是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来回踱步,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汉族知识分子,不带一点“边地气息”——除了因长期在藏区大地上行走、游历,可能不太能坐得住。

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大自然销声匿迹,那些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庄,更是仿若虚空。但对阿来来说,那里才是他的精神原乡。

从空山到机村

2005年3月的一天,阿来想为正在写作的乡村系列小说起一个名字,突然间,“空山”二字就跳了出来。他想起少年时代遇到的一支地质勘探队。他们拿出一张巨幅的黑白航拍照片,满纸都是崎岖的山脉纵横交织。阿来想在其中辨认自己的家乡马尔康,却没有找到。它和其他山村一样,隐藏在大山的褶皱中,一无所见。

“那么具体的人,那么具体的乡村,那么具体的痛苦、艰难、希望、苏醒,以及更多的迷茫,所有这些,从高远处看去,却一点也不着痕迹。”从此,这一系列故事,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空山。

2008年,逾90万字的《空山》出版,以“六部曲”(《随风飘散》《天火》《达瑟和达戈》《荒芜》《轻雷》《空山》)的形式,从上世纪50年代一直写到90年代,半世纪的藏族乡村人事跃然纸上。

故事开始于公路的开通与汽车的到来,封闭的机村缩短了与外部世界的距离,“现代”——从科学技术到政党国家,从接二连三的运动到汹涌的市场经济——也以势不可挡的态势打开了机村人的视野。他们既享受着新生的美好,又遭遇陷落与迷失。当旧有的秩序、倫理与生产方式土崩瓦解,新世界的制度与道德又风雨飘摇,欲望、暴力、仇恨也开始疯狂地蔓延。

写作《空山》的时候,阿来一直盼望着它早点结束。“因为会带入”,他说,“我有几十年的乡村经历,看到那些与我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人,在严酷的生活中挣扎,非常难受。这些痛苦,有实际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是情感上、心灵上的负担。”

在躁动而陌生的市场化时代,那些在少年时代曾与他朝夕相伴的朋友,一个个被裹挟其中。阿来的一个同学,这边父母要看病,那边小孩要上学,两头夹击,每天被歉疚与绝望折磨;另一位同学,开着拖拉机翻到了公路下面,明明可以自救,却放弃采取任何措施,殒命在长途贩运木材的路上。

在《空山》中,一种细致而锐利的痛楚始终缠绕笔底。然而,以“空山”二字为题,却不免生出旁枝逸出的联想。“这名字总让人想起王维的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阿来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王维的语境中,空灵、禅意出来了,但中国的乡村生活,哪里会有这些?那里只有凝重、破碎的现实。”

2018年,《空山》出版10周年,浙江文艺出版社重版此书。阿来便给这部小说起了一个新的名字:《机村史诗》。

“机村”,是小说中村庄的名字。“机”,是一个藏语词的对音。它并不是标准的藏语词,而是藏语里一种叫嘉绒语的方言词,意思是种子,或根。

尘埃落定

对阿来而言,故乡马尔康就是他的根。

马尔康位于四川省西北部,隶属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嘉绒藏区,意为“火苗旺盛的地方”。嘉绒在行政上属于四川,地理上属于西藏。这里的藏人们世代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在汉藏文化的边缘地带穿梭游走。

从童年时代起,阿来就开始了在两种语言之间的流浪:在学校,学习、使用汉语;回到日常,依然用藏语交流,用藏语表达一切看到的东西。

1981年,22岁的阿来在马尔康县中学教书。他不止一次地回忆起,那段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沉溺于阅读的孤寂日子。

“小县城里,书店的书很少,我就给出版社写信,让他们寄来书目单,我挑出想看的书,连同买书的钱一起邮回出版社。”阿来说,当金庸、琼瑶风靡全国时,他按照自己的节奏,将海明威、福克纳、马尔克斯等文学大师的作品读了个遍。

在老家马尔康,现在还有一间屋子,堆满了阿来上世纪80年代读过的书。一位纪录片导演看到这间体量巨大的书房,频频咋舌:“怎么你那时读的书,和我们在北京读的一样?”

而当时的内地文坛,正卷起一阵“西藏想象”的旋风。汉人马原与藏人扎西达娃,分别凭借《冈底斯的诱惑》与《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赋予西藏诱惑与隐秘的形象,将来自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从炎热、潮湿的热带丛林,移植到干燥、空旷的青藏高原。

阿来也被卷进了这团旋风,他开始写诗,之后也写小说。写大地、群山、海子、村庄,写草原、喇嘛、生灵、英雄。1989年,他的诗集与小说集出版,然而如同宿命一般,他却在此时陷入了写作的迷惘:简单的激情与浪漫,肤浅的边地情调,能否写尽一个民族的沧桑与深广?

寻找答案的办法是行走。阿来走出家门,在故乡广阔的大地上漫游。此后的几年里,他徒步走过每一个乡一级的单位,从马尔康的村寨开始,到梭磨河、大渡河、莫尔多神山、大小金川、若尔盖草原……走到哪儿就住在哪儿,累了躺在松树下,读聂鲁达和惠特曼,与藏民们坐在草地上看白云疾走,喝酒,吃牦牛肉。endprint

到了1994年5月,高原上的春天刚刚开始,阿来看着窗外的白桦林,写下一句话:“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看见一群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这就是《尘埃落定》的第一行字。

《尘埃落定》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40年代的西藏。麦其老土司依靠鸦片、枪支与银元,迅速成为一方霸主。他的二儿子是个傻瓜,却总表现出惊人的睿智。当罂粟随着汉人的军队第一次出现在西藏的土地,傻子就嗅到了不祥的死亡气息;而当他的聪明哥哥在战场上大肆征伐时,傻子却将堡垒敞开,创造了第一个边境贸易市场。然而,现代已经到来,傻子意识到历史的宿命,坦然赴死,最终在汩汩鲜血中,见证了土司时代的终结。

《尘埃落定》中,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土司宫廷内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还有喇嘛、活佛呼风唤雨、转寄灵魂的种种巫术……这些充满魔幻色彩的元素,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对西藏的想象。

然而,阿来并无意构筑一个魔幻神秘的异度空间——如同大多数搜罗奇风异俗的西藏书写者那样,从他曾研究过18个土司家族史的“野心”可知,他更关心的是一个世俗的、现实的西藏,看它如何在现代性的冲击下,承受着从覆灭、断裂到新生的艰难转型。

对阿来来说,这种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是全球性、普遍性的。“从普遍的意义讲,没有什么汉族、藏族的区别。从《尘埃落定》到《空山》,就是一个中国乡村百年史。”阿来说,“乡村的命运是不分文化、不分民族的。今天乡村面临的变迁是整个国家的,甚至是世界性的。”

大地的阶梯

对大多数人来说,西藏是个形容词:遥远、荒蛮、神秘,可以随意加诸于许多当下缺失的东西。于是,荒蛮成为浪漫,神秘成为信仰,行路的艰辛成为了不起的探险。在无数游客、文青、“朝圣者”那里,西藏圣洁得空洞、浪漫得乏味。

但对阿来而言,西藏是由一个个地理区块构成的庞大名词,需要用双脚一步步丈量。

阿来把从成都平原走向青藏高原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30年里,他一次次迈开双脚,顺着阶梯的轨迹,在高岭深谷、山川牧场间开始实际的寻访与勘探。他走访藏文化气息最浓厚的中心区,如山南、拉萨,也追溯河西走廊地带的藏人历史;跑遍了武威、丽江、敦煌、玉树等十几个地区,也重游故乡的村镇。

“只有囊括不同的地方,写出藏文化内部的差异性和多样性,才能破解一种当下对藏文化的迷思。”阿来说。

在行走与游历中,阿来写出了《格萨尔王》,讲述格萨尔王一生降妖除魔、开疆拓土的丰功伟业;也写出了《瞻对》,钩沉瞻对这块如“铁疙瘩”一般的弹丸之地,如何在历史的冲击下渐渐融化。

“世上哪有不融化的地方?”阿来感叹,“过去的西藏,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没有公路,什么都没有,只有寺院,几十年前,像我这样识字的人,恐怕也就是个喇嘛。”而如今,拉萨已成为灯火辉煌、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喇嘛们拿着iPhone,开着车,穿起了漂亮的皮鞋。

当整个青藏高原已经不可逆转地与现代文明遭逢,“没有一个角落不被捕获,变化必然要发生”。阿来希望“新”的到来,但在这个漫长的过渡期,社会的卑俗、人心的委琐,却使他忧虑:刀斧走向更深的大山,河里漂满了大树的尸体;教义开始失落,金碧辉煌的寺庙并不能护佑人们的精神世界;乡民们盛装打扮,一边卖力地表演“民族风情”,一边用英语或普通话,与留影的游客讨价还价……

现在的他,每年仍会独自开车奔向青藏高原,少则十多天,多则两个月,车里放着一套户外装备,包括衣服、帐篷和睡袋,有时就露宿在草原的满天星光下。“只要是5、6月份上高原,满山都是挖虫草的;一到秋天,满山都是找松茸的;经常也会碰见偷偷摸摸搞柏树的。”

阿来把这些路上的见闻,写成了“山珍三部曲”——《三只虫草》《蘑菇圈》《河边柏影》,揭示消费至上的社会里,环环相扣的商业链条对自然界、对乡村、对弱势群体的剥夺:“挖掘虫草,草皮上的伤疤会慢慢溃烂;蘑菇(松茸)完全都采光,就再也没有了;制作佛珠手串,柏树因为信佛的欲望被砍光。”

近10年来,阿来行走的足迹越发宽广,他频频出国,“不是为旅游,而是关乎我的思考”。在他看来,现代性冲击下的文化与信仰危机,不只发生在西藏,“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如此”。

在美国夏威夷,别人下海,阿来上山,看当地土著人的表演,“他们跳本土的草裙舞,伴奏音乐却是西班牙的弗拉明戈,最早的曲调已经失传,文化的源头在殖民过程中就消失了。”在美国的中西部乡村,他看到农夫们骑着高头大马,或开着皮卡车出现在高速路边,比城里人显得更为自尊、安详。森林、牧场、麦田,相互间隔、辉映。那里的宁静、富庶,讓他获得了反观中国乡村的视点。

还有拉美大陆。巴西、阿根廷、墨西哥、智利、秘鲁,在那些被干旱折磨的原野上,巨大的仙人掌让他神伤,拉丁美洲被跨国资本无情掠夺,资源消耗殆尽,破碎的山河大地如同被“切开的血管”。

阿来说:“拉美这些国家,工业化比中国要早,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民向城市转移,离开农业,失去土地,沦为只有劳动力可以出卖的无根的人。中国是个后发展国家,很多我们正在面临的问题,可以从他们的历史中汲取经验。”

“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

1996年,阿来离开生活了36年的阿坝高原,来到成都,在《科幻世界》做一名编辑。谈及这个话题,我们的采访突然转变了风格,阿来的语气不再沉重,他兴致勃勃地谈着科幻,谈着宇宙、星系……一次采访被毫无预设地分成了两部分:此前的阿来,是一个从现在回望过去的哲人;之后的阿来,是一个看向未来的理想主义者。

1997年,《科幻世界》举办国际科幻大会,阿来跑来北京“搞活动”,操着流畅的川普,整天同各档媒体见面。

那次活动盛况空前,除了科幻作家,还请来了多名俄罗斯和美国宇航员。之后,又移师成都,在月亮湾度假村举行夏令营。宇航员连续几小时为科幻迷们签字,长长的队伍让人震惊。著名科幻文学作家韩松当时在现场,“目瞪口呆,就像看见虔诚的教徒接受洗礼一样”。endprint

韩松最初见到阿来时,他只是一名站在门口,代表《科幻世界》向记者发红包的“打杂工作人员”。随后的几年,阿来的《尘埃落定》出版,轰动文坛,而他本人却将大把的时间投入到科幻编辑的角色中:阅读前沿科学的书籍,写关于科学幻想的文章,发现、培养科幻作家队伍。他用剛刚书写过藏地历史的笔,开始讲述工业文明,谈计算机、克隆、空间站与外星人,让人忘记了那个在高原上游荡行走的阿来。

1999年,发生了一件事。这年,全国高考的作文题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而在高考前一周出版的《科幻世界》第七期上,刊登了一篇阿来的文章《长生不老的梦想》,竟与高考作文题“不谋而合”。这再一次引发“科幻热”,阿来回忆,那时的杂志社,每天要接到大袋大袋的信件。

阿来主持《科幻世界》的10年,被科幻圈公认为科幻文学发展的“黄金时代”。杂志的发行量,从不到1万增至几十万;一批新生代作家,刘慈欣、王晋康、何夕等从这里走出、成长,至今仍是科幻界的领军与中坚;大量国外科幻文学被引进、出版;而如今科幻界的掌舵人,“刘慈欣背后的男人”姚海军,也是在阿来力排众议的举荐下,从黑龙江调入《科幻世界》。

“长久以来,中国的科幻文学,相比‘文学,更偏重‘科普。科幻文学是类型文学,但它首先得是文学,然后才是科幻文学。其实,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最终都是为‘人的。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

在阿来看来,最好的科幻作家,从来都是超越“科幻”类别的写作者。“不久前去世的美国科幻作家勒古恩,写过《黑暗的左手》,但没人只把它当作科幻作品,而是经典小说;诺贝尔奖里也有科幻小说,英国戈尔丁写的《蝇王》就是科幻小说,但没人说戈尔丁是科幻作家。”

“还有现在的刘慈欣,《三体》是一个科幻作品,但它比很多主流文学还要好。”阿来说,“越好的作品,越难于归类。《西游记》是什么?用现在的话说,至少是玄幻;《聊斋志异》是什么?鬼故事。《红楼梦》就是超越言情小说,《金瓶梅》就是超越色情小说。所以好的文学,恰恰是可以打破这些类型分野的。”

而阿来自己,也始终实践着这种打破壁垒的努力:他将一只眼投向藏族历史,另一只眼注视科学和未来;用一只脚游历嘉绒故土,另一只脚迈向世界版图。这使他早早就跳出了深远内陆的县城,超越了自己的民族,将自己融入更广袤的大地和更深远的世界之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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