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之隐 (外二篇)

2018-03-10 19:20阮玉姿夏露译
湖南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大爷外婆

[越南]++阮玉姿++夏露++译

阮玉姿,女,越南当代知名作家,一九七六出生,南部金瓯省人,以颇受争议的小说集《无尽的田野》蜚声文坛,她善写越南南部农村生活题材,小说多使用当地鲜活的方言土语,在海外越南人中引起巨大反响。二○○六年该小说集获得越南作协奖,二○一○年同名电影上映。此外,还著有长篇小说《河流》,短篇小说集《人海茫茫》《岛》等以及相当数量的散文集、杂文集和诗集。

思大爷半夜醒了。他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内心充满失望,还隐隐作痛。他有一种燃烧的渴望,渴望能有一次深度睡眠,一觉醒来,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一丝伤痕也不留下,就像它们从来不曾降临这世上。

他輕手轻脚地从走廊来到后厢房,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去。一层薄烟飘散开来,底下烧的柴火是椰子木,火苗一闪一闪的,在风中变成了蓝色。里屋传来亮亮跺脚下床的声音,大爷吐了口痰,道:“可怜啊,肯定是蚊子咬了小家伙了。”小娥坐了起来,对着外面说道:“现在才半夜,爸爸您就起来了?”大爷应了一声:“我睡不着了。你去看看,把蚊帐关严实了,免得孩子被蚊子咬了长疥疮。” 他说这话时就像小娥坐在自己面前似的。小娥“嗯”了一下,声音听起来带着哽咽。接下来陷入了一阵沉默,只有风仍呼呼地吹,掀动着房顶,那声音就像一群孩子翻遍瓦片寻找壁虎一样。小娥想了想:这会儿起风了,外面一定很冷,于是她吞吞吐吐地说:“明天您到屋子里睡吧,爸爸。”思大爷觉得胸口被烧了一下,激动得脖子都颤抖起来,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哆嗦着抓了一把茶叶,丢进破水壶,说:“这个,再说吧,我打算……”

他只要不喝茶就想睡,白天夜晚都能睡,每次醒来时,他就像变法术一般,正好坐在女儿小娥刚摆出来的晚饭餐盘前。她会跟他说:“爸爸,喝点酒吧,今天这顿有烤鱼,香极了。” “啊,爸爸洗过澡了?为什么我还是能闻得到您身上要命的臭味?”他笑了笑,坐直身,眼睛愉快地望向金黄的烤鱼, “像我这种下田干活的人,脏就脏一点吧,有什么关系呢,丫头?”小娥也笑了,她夹起鱼,用筷子沿着鱼背把肉拨开,把鱼肚连同鱼头的那一大块夹到大爷碗里,说:“蚊帐我已经挂好了,一会我要去参加文艺训练,您喝一会儿酒后就到蚊帐里继续休息吧。”说完,她拿起梳子梳头,用夹子夹住飘起来的头发,嘴里唱着布伞调。

小娥已经走出了院子,可是歌声还余音绕耳。

这番景象已经很久不复再现了。他们父女也很久没有找出鱼饵,到树下悠闲地坐着钓鱼了,很久没有一头一尾划独木舟到下京郡摘棉花了。晴朗的午后,小娥也不再坐着给他拔白发了。巧迷村的人们再也没见到他们父女二人一起出现的情景了。

现在,每天晚上思大爷独自喝酒(哪还有旁人想与他共饮呢),醉了就挂起蚊帐睡在走廊外,还不忘挂上一盏小灯(仿佛昭示过往的人:我,资某,在这儿睡觉)。很多时候雨打湿了廊沿,他就坐着抽烟乘凉,屋里的小娥也坐起来抱着膝盖,听着外面的暴风。干活回来,饿极了,他就找些冷饭用椰油炒了,坐在廊下吃,小娥在屋里端着碗盘直掉眼泪。

父女情在三年前就像手中的水一样溜走了,具体的说是溜走一千五百一十二天了。那天小娥伤心地请求他允许去老集市见见她母亲。他点了头,那个女人一年多都没有回来过,都以为她忘了回巧迷村的路了。谁料到第二天下午,她就急忙冲进家门,扯着他的衣服质问:“你为什么害我女儿怀了孕!”

资叫苦连天。“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阿菊啊,我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阿菊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你稍稍想想,那怎么可能是我干的事儿?你怎么能把那种罪过加到我头上?”可还没来得及穿上干衣服解释,警察就把他带走了。小娥的母亲跟在后面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事。“资从来都是一个谨慎规矩的人啊。菊你仔细问清楚了吗,小娥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小娥她不愿意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乡亲们想想,哪个的名字她不敢说呢?是哪个在她肚子里下了种……”

当小娥知道资已经被关了五天时,她从母亲那里逃回村,到处去为大爷求情,请求放他出来。她跪在人民委员会的楼前,大哭:“爸爸啊,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原谅我吧,爸爸。”他把她扶起来,咧着嘴笑:“好了,孩子,起来,回家吧。事情已经过去了……”

那一刻,他也真以为,事情过去了。父女二人走出了人民委员会的大门,太阳照射在河面上,仿佛洒上一层金光,但那金光又是令人忐忑不安的(后来这天色常常进入他梦里,惊醒时,他眼里总是饱含泪水)。路边是东扯一块布西架一个棚搭成的店铺,人们纷纷出来扎堆看热闹。一群小孩子冲他们拍手,叫他们新郎新娘,说他们是老牛吃嫩草的一对。大人们都乐了,却假装清嗓子让孩子们安静下来。平时看起来有大将风度的资,竟公然做这惊天动地的丑事,真是“人不可貌相”,事情已经结束,干嘛还纠缠着自己的女儿呢。哎哟,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呢。大姐还记得吗,七婶还记得吗,小娥的母亲跟资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有孕在身,后来小娥才蹒跚学步,她母亲就离开资到老集市去了,资又当爹又当妈的。还以为资像亲生父亲一样真心疼爱小娥,原来他去给小娥买椰子糕、红薯和发簪木时是早有企图的。还以为他为了养育小娥而终身不娶,谁能想到呢……

太阳好像都熄灭了光芒,天啊,那些亲切的邻居去哪里了,那些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说话声和笑声呢?资呆立着,万箭穿心,但依旧咬紧牙关。小娥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跑向田间的一条小路。可能是田埂上的草里有一些蒺藜粘在她裤管上了,她突然停下来,茫然望着黑暗中模糊的香蕉树。那个地方,她一闭眼就能想到一块柔软的草地,附近的几根枯枝上还会有土蛇爬来爬去。那个地方,她和那个男人曾经几次在那里销魂。可如今只有自己一人坐在这里,在这空旷的田野上。

她在那里坐了整整一宿,直到雾气散去,露水浸湿了她的一缕头发,才站起来往家里走。在路上,她碰见了资,他手里举着一根即将烧尽的火把,火苗还一闪一闪的,在风中摇曳。他说:“我怕你干傻事,就悄悄地跟着你走了一段。”他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不管别人用怎样恶毒的话说你,你都要笑着活下去,听话,孩子。”小娥应了一声,又突然大叫一声,看了看周围,惊恐地瞪大眼睛。她让资先走,走快些,离她远点,免得被人看见。endprint

于是他们一前一后,回到了巧迷渠边的小房子里。这房子从那天开始就搁在人们嘲笑的视线里,成了世人的谈资。每天都是如此,思大爷一早赶在别人还没露面的时候出去干活,他急匆匆地走出去,走过一段房屋密集的地段才敢停下喘一口气。有一天,他顺路到红然婶的店里买药片,她说“卖完了”,回答很短促,却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她守寡很久了,曾经有意于资,对他好,可是他很冷淡,根本没放在心上,本以为他还爱着小娥的母亲,谁知道他这么混账……村里的邻居对他态度也非常冷淡,资不得不把毛线等货物运到更远的地方去,最远到了地红、京南,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可是坏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天中午,资的一群同行坐在椰子树下聊天,说起巧迷村的一个人要和女儿成婚被抓了,哦,但是被放出来了,是他的女儿去求情才把他领出来的。大家说着都笑了,还用嘲讽的口吻说,哎呀呀,他们两人还互相维护彼此呢。讲闲话的人预备转头问问资知不知道这个人,但是他已经“咚”地跳进了水里,潜下去不见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他浮起来。人们害怕极了,跳下去,在浑浊的水底里拉他,问他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他笑道:“胡说,你看老子能潜水很久吧,你们这帮家伙为什么急急忙忙把我拉起来?”他实际上已经想到那件事情了,然后猛地想起,小娥那孩子,她还忍受着,没有抛弃他。啊,她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资买了煤备在家里,递给小娥一点钱去集市上给即将出生的孩子购置东西。他还准备了大蒜、芝麻粒,预备给小娥在月子里当药用。他尴尬地说:“这个……我懂是因为……你妈妈那时生你……”

洋溢着喜悦和甜蜜的等待,曾经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仿佛是昨天下午,菊挑着一担蔬菜进了屋,面带菜色痛苦地问:我知道你喜欢我,你想娶我为妻吗?接着说,不需要什么嫁娶之礼,明天我就卷铺盖来跟你过。以为她在说笑,资笑了,但是谁料到阿菊说的是真话,巧迷村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他了,而且简单利索得像咕咚一声跳进池塘。之后阿菊怀孕了,大家议论纷纷,都笑他。种稻子的人都在问:你肯定那孩子是你的吗,资?他笑了,不说话。我愿意认为孩子是我的,就是我的吧。当产婆南把婴儿交到他手中时,看到孩子柔软的头发、红润的面颊、鲜红的嘴唇,他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尽管后来菊嫌弃他身上淤泥的臭味,尽管菊离开了他,去老集市开了杂货店,临走时说把小娥寄养在他家几年(语气轻松得就如同搁下一口缸、一个柜子似的),他还是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疼爱小娥。等长到六岁,菊却回来要把她带走。他跑出去拉住孩子的手,菊皱着眉,推开他,说:她是我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他三顿连着醉酒,醒来时,看到小娥站在床头,对他说:“天哪,我才走了几天爸爸就不像人样了,起来,爸爸,我们一起去钓鱼做饭吃。”说完她殷勤地提着圆桶走在前面。

唉,过去的那个小孩,现在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小孩的母亲了,而新生的小孩也是嘴唇鲜红,面颊红润。从乡里诊所回来的那天,进了村子,人们络绎不绝地来看她,还没看到孩子的脸,就连连夸奖:“天啊,真太像资了。”没去的人呢,通过左大爷的描述也说笑着传开了,鬼知道这个小家伙怎么称呼资啊,叫外公还是爸爸?资正备了一批煤,听到这句话,他手里的一块煤猛地落下,碎成了灰烬。女儿低声哭泣着:爸爸啊,别管人家,别在意他们的看法和流言蜚语。他气得暴跳如雷,“老天爷,你有没有一个地方让我让堂堂正正地生活啊!”他凄厉的叫喊仿佛要穿透天际,“都是人,为什么不能学着相互理解!”

那一夜,他一直醒着。天亮之后脸颊凹陷着,他准备挑着担子出门。小娥母子在屋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资对着里面说:“你有什么要买的?我去县里了……”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虽然不知道,他决定不管从哪里开始着手,都要去挽回自己的名誉,挽回小娥和外孙的名誉,挽回被世人破坏的幸福。他出了村子,村里的警察哈哈笑着,像是正说到抓到黑鱼或是鸡还是鸭的事情,“知道您是冤枉的,我们就把您放了,您还有什么要求吗?”他争辩道,“我哪有什么要求,但是你能向巧迷村乡亲出具一份声明吗?”警察跑去找乡长,乡长笑道:“你的事情很棘手,地方政府还从没向人民道过歉,我可不敢破例……你去县里问问看吧。”

然后县上,接着省上,省里答应等等看。他说好吧,我等得起。可是,等了很久,每次他提及时,总是各种变动,领导不停换,他就要填更多的单子。汽车、火车票的费用都是借来的,他卖掉了一条狗抵债,卖掉了一群才刚刚羽翼丰满的鸭子,还有刨地挣来的想给小娥母子买鱼和米的工钱。他穿一件土黄色的无领短衫,头巾松松地搭在脖子上,拎着一只箩筐,敲了这个机关的门又去其他某个公堂,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前路一片黑暗。有一回下车时,迎面被撒上一把尘土,一个贼乘乱抢了箩筐,大爷惊恐地去追,跟着贼跑过十几条曲里拐弯的小巷,贼左拐他就左拐,贼右拐他也右拐,他跟着、跑着,最后钻进了一条短巷,那个偷东西的贼气喘吁吁地问:箩筐里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这么追着不放?他也气喘吁吁,但不说话,翻了翻箩筐,里面掉出几个线绑的纸卷。那个家伙又好气又好笑,骂了几句就走了。大爷茫然地站着,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问路人道:“孩子啊,到省法院怎么走?”

好容易千辛万苦到了省法院,保安看着他,笑道:“啊,前日你就来过了。” “是吗?!”大爷疑惑了,我哪里记得啊,算了,让我过去见接待员,让他看看我的诉状吧。接着,他走在雨中,走在呼呼的风声里,只希望有人能完全理解自己的冤屈,要是有那么一个人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问他一句,您有什么事吗?他就大喜,开口道,有的,我刚从巧迷村过来,然后哆哆嗦嗦地抽出一张状纸,这里写了我五月某日下午四点失去名誉的原因,这还有一张是我要求恢复名誉……

如果有人表現出一点关心,问道,“您的事情是怎么回事?说给我们听听看。”他的心情就得到了极大的安抚。

他颤抖地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身体看起来那么瘦弱,双眼噙着泪珠。他说自己家在巧迷村,从前靠耕种为生,育有一女名叫小娥,后来有一天警察来乡里抓我,因为有人向上面告状,说我让小娥怀孕了。endprint

“我听了真是五雷轰顶,但是我不管说什么,人家都不相信。后来知道我是冤枉的,他们把我放了。我总共被蒙冤六天五夜……”

“哦,就这么简单啊?”

他失望透顶,他们还要求加些什么,还想要什么,想他悲惨成什么样子,他被冤枉多少年才够?压下心中的懊恼,他努力保持清醒,问道:“是的,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但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痛苦。前一天还能在乡情乡谊中相互提携生活,每天下午都要与几个老友喝几盅酒,醉了就放声唱歌,后一天就只能忍受形单影只,这样的痛苦如何向人诉说?如何才能表达出前一天还在女儿头发上抓黄蚂蚁,第二天就得远远看着女儿痛苦的父亲的痛苦?

哦!那些生活得开开心心的人,那些脸上没有忧愁的人怎能明白大爷每次坐着看亮亮在地上蹒跚走路时的焦急心情?他多么渴望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平静地抱着亮亮走在村子里,走在那条隐没在野花野草的小路上。要是有人问:“喂,资,带孙子去哪儿啊?”他就要笑着说(那时他一定已经掉光牙了):“去村后的小卖铺给小家伙买几块椰子糖,他特别喜欢吃糖。”

现在亮亮已经摇摇摆摆地会走路了,那个梦想还没成真。小娥脸皮已经厚了,她不怕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了,也不怕那些斜视的目光了。其实呢,他们父女俩不知道,乡亲们早就不再关心这个事情了(世人常常这样,他们捅人一刀就忘了,他们谈论别人不过是图一时嘴上快活,消愁解闷罢了,你要死要活的,抱着伤口又不让人说,何必呢)。她跟大爷说别再去伸冤了,“我们父女两人像以前没有亮亮时一样吧,爸爸。”思大爷说,“还得考虑等到将来亮亮长大之后的事儿啊。”

一天,县里的干部来为巧迷到福厚的农村公路通车举行庆典活动。听说他们要从她家门前过(走一段,让电视台拍片),小娥連忙拿出扫把到院子里扫落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小娥小声叫道,喂,那位大哥。她没有立刻叫出那人的名字,但是有人站住了,小娥咧开嘴笑了:“天啊,我一直等你去省里做官呢,等了好久了。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贵重的东西破碎了才知道痛惜……怀胎之苦,含辛茹苦养育孩子,这些我都不想说,我是打算等你爬上去了再来打扰你,可是等了好久啊……现在你在县里做到什么职位啦,别忘了,你能做到什么官都是我在让你做,我随时可以向你讨债的。”那人愣住了,呆若木鸡,过了一会才问:“现在……小娥你想要什么……”小娥叹了一口气:“唉,我爸去县里伸冤好多次了,你都没有看见过吗,你知道我爸蒙受了多少委屈,你还这样一声不吭!”说完她就慢慢走进屋子了。心里忍不住感慨,天啊,这个人曾经和我多么甜蜜,醉心功名的时候就抛弃了我,我就只能独自辛劳和痛苦。此刻再见到他,我已灰心失望,不想看他一眼。原来感情就像手里的水一样会漏掉的,不要期待留下什么。

不久,一个炎热的正午,天上的云淡蓝淡蓝的,在播放改良戏之前,乡电台播放了地方政府对公民杨万小的道歉信。不过是一段简单的轻描淡写的话。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整段话资大爷听起来就像一个凄切的长句子,用了很多逗号,最后的句号让人不安。他那时正用泥巴捏水牛给亮亮玩,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上来,真是奇怪,人家都已经给自己洗清冤屈了,已经给自己道歉了,为什么还是痛苦?

小娥站在后面,看着父亲佝偻的背,任风呼呼地吹着,仿佛吹进了自己的心中,她觉得自己真是蠢,怀恨那个人做什么呢,自己报复什么呢,换来了什么呢?换来的就是这么长久的孤独?几个受伤的心灵?还有父亲满头乱蓬蓬的白发?

这值得吗?老天爷啊,这值得吗?

庙村码头

良打十二岁时起就以替人撑船为生。他家穷,只有一间小破茅屋,自从离家去撑船,吃、住都在船上,家里就完全撂荒了。他天天在河上忙碌,累得身形枯瘦,唯一的一件衣服在他在船上做各种零星活时不知不觉粘满了塑胶。良没有父亲,母亲去世得又早,所以裤带松了都没人帮他缝,每次他收腹用力划桨时都容易滑落。

很多人还记得良以前的样子,也常常提起。如今他都三十一岁了,已经换了九条船了。经过庙村的红豆码头已经转手过四个雇主。但是,良还是穷。他吹嘘说,虽然贫穷、劳苦但很开心。每天从庙村到集市的那一段水路他要撑上百次船,见证了不知多少人事变迁和各种各样的生活,庙村的人一拨拨老去,而那些少男、少女很快长大结婚,生下许多小孩儿。孩子们又一茬一茬地长大……

只有良渐渐老去,却还没有娶妻生子。人们问他,他总笑嘻嘻着说:“我丑死了,谁会愿意嫁给我呢……”良真的很丑。长得瘦小,又干瘪,头大,头发又密又硬,皮肤还被晒得黢黑。有一只眼睛还是斜视。大家都开他玩笑说:“这家伙,你撑船不看前方,看哪儿呢,哪样不对头?”良不生气,因为自己身材瘦小而又是孤儿,穷困潦倒,要是还抱怨生活那怎么活呢?他每天就只咧嘴笑,做出很快乐、无所谓的样子,但其实内心难以捉摸。他爱翻白眼,搞得有碍团结,人们怎么看他,他清楚;但如果他回视,人家还以为他在看别处呢。

棉也被良这样看过。她家也在庙村,靠近马樵村。她上学时良就认识。棉喜欢去河边,每次她都肯求良偷偷陪她一起去,不让渡口的老板娘知道。她坐在船头,把脚伸进水里拨水玩。每天棉都只穿着一件白色布衣,衣服有点儿脏,还肥大。放学后,棉和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地到庄园里拾小树枝,然后回家做饭。她妈妈有一只旧的敞篷船,船舷两边破烂不堪,她妈妈撑船在河里打捞塑料瓶。她爸爸却总去喝酒,喝完回来就打她妈妈。长大后,每次过渡口,棉停下来用脚拨水玩,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蜀江在三岔口与安豪江汇合,然后掉头滚滚地流向大海。

棉很快长大了。不知为何,在没有人要过河时,良开始喜欢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摸脸上的几颗痘痘。还会叹着气问渡口女老板资女士,“为什么我现在变得这么黑,怎么能白起来呢资婶?”资女士笑着说“哎哟,你知道关心容貌啦?想要老婆了吧?你努力攒钱,以后有了老婆,我就把这个码头给你来做生意。”那时他的双眼会假装直直地盯着其他地方,但一会儿又眨巴着眼睛点上一支烟,不知为何又想到了棉。endprint

棉退学了。最后一次放学后,经过庙村时,棉不愿意下船,她跟良说让她再待一会儿,因为从明天起她就退学了。第二天,她仍然过河,但她却变了,棉已经变了。

棉已经变了。早上,她穿着破旧的衣服去集市,下午棉回来时,身上换成了短裙和肚兜,肩上系着两根小小的吊带,吊带系得松垮垮的,衣服像是要滑下来。良吃吃地笑,称赞漂亮极了。棉的脸涨红了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抬起了头,说道:“有什么好看的,我有什么值得看的。”棉上岸后,用脚把船头踢开了。

棉跟着一伙人穿着新衣服来到学校。她妈妈买了一辆卖肉面包的手推车,走街串巷做买卖。她爸喝酒回来后,常常是呼呼睡觉了。

村里人过河时都议论纷纷,说棉去桥头卖啤酒了,那家店的店名叫“夜愁”。午后四点,良送棉去菜市场。棉说现在啤酒馆还没有客人,可老板娘硬是要求我穿着短裤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她们一群女孩子坐在那儿假装欣赏空中的云,望着来来往往的车,但实际上是为了招揽生意。凌晨两三点棉才回来,衣服邋遢不整,头发粘在涂满脂粉的脸上。她的目光因为喝醉了酒以及缺少睡眠而显得呆滞。整个人邋遢不堪,还浑身啤酒味儿,以至于当棉靠近良坐下时,良闻着酒味儿差点也要醉了。

良在船上吃饭,在船上睡觉。因此他不知道岸上的人们怎样推动着棉的生活。但是他相信不论怎样棉肯定也会反抗,也会挣扎,就像三岔口的河水一样。

一天,棉从内衣里摸出一把钱,在手上呈圆形摊开,又在良的脸旁晃来晃去,她辛酸地笑着,说:“哼,我有钱啦。”她让良划船,一直划到天亮。良划着船,行走在两岸集市照射而来的灯光里。棉凝视着河水,目光仍然像以前一样忧愁,但是棉已经坚强起来了。良问棉怎么老是这副摸样。棉笑了,说,“何时才有人娶我呢?”良又问,“丑一点的人你愿意吗?”棉笑著说,“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傻瓜?”

良聪明得要死,哪里傻呢?第二天,良坐在资女士面前,抓耳挠腮地问她还记不记得上次说了把渡口让给自己的话。她笑着说,“记得,为什么不呢?你给我的钱就成啊。”但是她不知道,良还有很多其他的打算呢……

良要了一些小木头放到船板下,得空的时候,他取出斧头自己做了一个装钱的小盒子,上面有许多格子。有装两百、五百的格子,也有装一千块钱的格子。他买了一些砂纸来,把盒子擦亮,又把它藏起来,不让人看到,他害怕被人问起。害羞死了。但是,他也还没有和棉说过。

倒是棉先发话,她炫耀说:“我肯定会放弃这份工作,我要嫁人。”良摇动船桨让船靠岸,问棉要嫁给谁。棉笑着说:“刚才送我回来的那个老头啊。”良惊呆了,两腿发软,但嘴上仍勉强挂着微笑,说,“这么好啊!” 那个老头常送棉回庙村。人们说棉贪财,所以才称那个外地老头为哥哥。棉把人生的玩笑踩在一双高两寸的鞋子上。她等待着结婚的那一天。

但是那个老太婆,那个老头的老婆不愿意,她派她的一群孩子来到棉家,剪掉了棉长长的鬓发,把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的,还撕扯棉的衣服,抢走了棉身上戴的全部首饰。那群人回去的时候,坐上良的渡船。良磨磨蹭蹭地等待着高速轮船行驶过去后,趁着掀起的大浪撑起小船。老太婆差点儿被淹死,幸亏靠良扶着才吃力地爬上岸。她一边拧良一边大骂:“你个没文化的东西,你个没上过学的东西。”良呵呵直笑,为什么她句句都骂得那么准呢。

棉知道了这事儿,泪眼汪汪地说:“良,为什么那么做?人家的东西就应该还给人家。只怪我轻易相信了他……”棉头一次正确地叫上了良的名字,而不是称他“傻子” “船夫”。良高兴极了。棉坐在那儿把手伸出了船外,仰起头看着良,像大姐姐看着小弟弟,也像花狗看着稻谷堆。

“你喜欢我吗,良?”

良笑了。深夜他们从河边回去,河上一片静寂。过了很久才有一条运砂、运油的木船哒哒地开过去,远处深红色的灯光就像是烛光一样。棉告诉良如果他爱上她就挨近她坐。水流如此平静,船不会瞎飘,不会令人害怕。他俩坐在小船舷板的一侧,船身摇摇晃晃的。棉让良握住她的手,他却不敢,保持大概四拃半的距离。良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一声:“风很凉快,是吧?” “良!”

“怎么了?”

“抱着我吧。”

“天呐,有人在偷看呢。”

“管他呢,抱抱我吧。”

“算了吧,感觉有点怪……”

忽然,棉把良推到水里去了。等到良把水面上的垃圾拨开、冒出头来时,棉说:“太可笑了,真是可笑!像你这般丑得吓人的人竟还嫌我脏,都不敢亲近我。老天爷啊,太好笑了……”

良一只手扶着船舷,另一只手拂去脸上的水。他心里已经想了很多,但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很愚笨,没有说话的天分。长久以来他只会笑。他不愿意自己和许多其他男人一样把棉当玩具。棉是棉,是少女,是人。

后来,棉若无其事地乘船过河,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天晚上的事一样。棉和另外一个新认识的男孩子在一起了。他留中分头,因此良称他“中分头”。“中分头”很年轻,衣服很香,头发香,一辆大车哒哒地发动起来冒出一股股烟也很香。下午四时,“中分头”会到渡口接棉。他装模作样地问良是否认识阿红。良说自己只认识棉。他心里想,什么阿红、阿梅、阿菊,也都是棉。“中分头”嘲讽道:“这位老爷子真是愚笨。”棉过河后,几个妇女从菜市场回来,一直用眼睛瞥良:“女孩子翘着屁股坐着是什么情况呢,真是胆大包天。”

良默默地笑着。他送棉走又载棉回来。真奇怪,良不知道,棉每次看到他笨嘴笨舌、露出牙齿笑,内心都会绞痛。棉想看到他伤心,希望看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吃醋的眼神。但是良太笨了,他不懂。

一天下午良送脸色红润的棉过河,第二天早上,棉的妈妈和一群弟弟妹妹来到渡口,撇嘴欲哭:“棉出事了。”

听说在赛车的过程中发生了一起悲惨的交通事故。听说棉不能用腿走路了。

良只听庙村的乡亲们过河时讲过那件事。良不愿离开这副船桨,他哪儿也不想去。除了河岸、河流和庙村的土地,良什么也不懂。他等着棉回来。endprint

庙村的渡口换了主人。良仍然专注地来来回回划船,随着水流往前走。棉坐在渡口上收钱。她把陈旧不堪的零钱捋得平平整整的,放到良以前做的盒子的小格子里。陌生人路过渡口时看到棉那么漂亮,脸色那么红润,然后又跟良苍老的脸一对比,都不禁啧啧称憾,说一双发霉的筷子却放在了朱漆盘里,一束芳香的茉莉花却错插在一堆牛粪上……庙村的人则咒骂道,帮助一个误入歧途而又残疾的女孩儿的良才值得可怜、才吃亏呢。

人海茫茫

夏天,小孩子们都喜欢在那个院子里嬉笑打闹,可就在两三阵大雨过后就充满了积水。不久还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色浮萍,又冒出了香菜和空心菜,嫩嫩的菜芽儿四处生长。院子里是一些出租屋,院子外面只有一条滑溜溜的小路,上面铺了中国瓷砖,但长满了苔藓。尽管叮嘱过好几次,让他小心再小心,可昨晚,六岭大爷又滑倒了。

当他挣扎着从长满浮萍的院子里手忙脚乱爬起来时,正好霏回来了。霏问:“天呐,您干嘛坐这儿?”六岭大爷笑了,撇了撇嘴,“我坐这儿是等你回来。”霏把他拉了起来。就像拉着一个十岁的小孩儿一样轻松。六岭大爷把脸贴近霏的头发说:“你啊,头发长了,为什么不愿去剪呢,年轻人这副模样看起来太不像样了。”

霏没说什么,陷入了沉思,刚刚六岭大爷的那话刺痛了他,他觉得整个胸腔都疼痛起来,一种无来由的思念占据了他。好久都没有人提醒他有关头发的事了。

外婆还活着时,看到霏的头发垂到脖子上,就会小声嘟哝:“你这个鬼东西,什么头发,这么长了,活像地痞流氓。”霏笑着解释:“我是艺人,头发就应当长那么一点儿,外婆。”外婆反驳道,“人们看艺人看的是才华,看的是性格,怎么会看头发呢?”霏不再辩解,拿了几千盾跑出去,过了一会儿换了副新发型回来。

那时,霏不听外婆的话又能听谁的呢?

霏出生时没有爸爸,五岁半的时候,他妈妈到镇上谋生去了。霏和外婆一起生活,整天叽叽喳喳地围绕在外婆身边,就像小鸡围着母鸡转。看着霏整天孤零零一个人玩儿,外婆让他去邻居家玩玩,霏摇摇头,“走哪儿人家都说我像那个瓦门的屯长阿晓。我和他没有什么瓜葛,是吧外婆?”外婆不说什么,静静地坐下编箩筐,但她的内心深处仿佛被针刺了一样,非常痛苦。

霏十多岁就明白了很多事情。实际上,他妈妈抛弃他也是走途无路。解放后,霏的爸爸回来了,跟妻子离别九年而音讯杳然,回到家竟然发现有了一个不满六岁的男孩儿,他晕死了。和瓦门的许多人一样,他觉得到霏的妈妈肯定不是被村长给强奸的,他常常来勾引她,日子久了肯定产生感情,如果不是这样,她生下霏这个东西干嘛。霏的外婆说,“你如果还可怜我,那将来你们到省城工作,就一起去,把霏留下来陪我。”

后来外婆问霏,“当初外婆那么考虑你难过吗?”霏笑了,“干嘛难过呢,外婆,如果我留下来能让其他人高兴,那我也高兴啊。”

妈妈常常回来看霏,但总是独自来。她总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即使不做任何事情,也显得很急。每次回来,她都一把将霏拉进怀里,问他是否还有零花钱,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帮外婆解决什么困难,为什么这么瘦削……后来,渐渐的,就只问他是否有零花钱。

上完初中,霏到镇里租房子上学,一年得请妈妈去参加几次家长会。遇到下雨天,他爬上屋檐打通檐沟,有时还帮他妈妈扛几块石头铺院子,他看到什么就做什么,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爸爸经常开会,不断地出差,霏很少见到他。爸爸平步青云,做了将军,很体面,很威风,但是见到霏时,眼神还是像以前一样,冷淡、刻毒,像是在讥笑却又饱含痛苦。不过,他总是竭力不那样去看霏,但会对妈妈说,“那个小鬼,无精打采的,不知道像谁(还能像谁呢)?”

读完高一,霏一边上学一边去打工。妈妈责骂不已,“凭我现在的状况,养活不起你吗?”霏笑了,“妈妈您还要养其他几个弟妹呢,得为他们操心,让他们多读点书。我一个人也能过活。我两三个月大时,才刚会翻身,有时候屁股还翻不过去,外婆不就告诉过你,让你不要帮我吗?那时她就希望我以后不论什么事都能自己做吧?”

后来,霏辍学了,跟着一个歌剧团走了,他妈妈急得肝肠寸断,“将来你爸爸做到副市长职位时,难道不会为你着想,给你安排一个像样的工作吗,为什么要扛着琴四处流浪卖唱。你这样做不是给他丢脸吗?”只有外婆不责骂他,外婆只问,“你干这行快乐吗,孩子?满意吗?对了,当初你妈妈把你生在田埂边,你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无边无际的天地,现在你要是被束缚住,怎么忍受得了呢。”霏一直笑而不语。当初在“千层棉”改良剧团的时候他非常快活,扮演军人的角色也很开心。后来剧团解散了,歌舞团把他收留了,旱季时去农村,雨季就在市镇里表演,同事还邀请霏去一些酒馆、商店里驻唱,去丧礼和婚礼上表演……只差一点儿就抱着一桶饴糖到菜市场入口出边唱边叫卖了。起初他觉得羞愧。而现在却割舍不了,因为这让他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能够以唱歌抒发心情,而不全是因为一晚上能够赚到两三万报酬。如果没有去外地演唱的任务,一般下午三点他就扛着琴去酒馆,一直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回去时常常酩酊大醉。因为唱歌的时候,每桌客人都要请他喝酒,有的请他喝啤酒,有的请他喝白酒,两种酒混着喝怎能不醉呢。喝醉后就在回家的路上大声哼哼,穿过一家又一家紧闭的房门。凭着這一点,贫穷村落的人们知道“艺人”霏还在这儿。回到他乱糟糟的家里,就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外婆老是跟他说要娶个老婆,但霏一直想,谁能忍受一个这样昏醉流浪的丈夫呢,当初自己还只是母亲肚子里的一滴血的时候就已经使那么痛苦了,现在娶老婆不是又多一个人跟着受苦吗?

不久,霏的外婆躺在三寸土地里了,一对打算留给孙媳妇的汉白玉做的耳环一直静静地搁在供桌抽屉里。单身一人过活,他变得邋里邋遢,已经三十三岁了,还是穷困潦倒。雨一连下了很多天,醒来找不到拖鞋了,一个用来洗东西的塑料盆慢慢地飘过来。浮萍随水漂到床腿边。看看家里的光景,霏自言自语:自己是从何时起变得这般潦倒的呢?从何时起,生活变得一塌糊涂的呢?裤子破烂,衬衫长得盖过了臀部,胡子拉碴,指甲和头发都长了。是从何时开始想照镜子还必须得用手把胡须拨开,就像人们擦汽车上的灰尘一样的呢?endprint

他想不起来了,也没有人骂过他了,谁会在意他这些呢。霏的妈妈是过了很久之后才问他零花钱还够不够用,她看了看霏,但毫不关心他的吃穿,也从不管他的长头发。除了外婆以外,只有六岭大爷提醒他这件事。

六岭大爷刚收拾好租在霏隔壁的一间房子。大爷也很穷,当初搬来行李时只有四个包得很利索的厚纸箱,路上不知道在哪儿丢了一个装蚊帐、毡被和衣服的箱子,所以等到到了出租屋时只有唯一一件皮衣了。大家都挺难为情,六岭大爷却掸了掸手笑着说,“算了,消财免灾,那三种东西丢了有什么关系呢,要是把这个鬼东西弄丢了才可惜呢。”他指了指盖着绿布的笼子。笼子打开来,只见一只毛鸡,全身黑幽幽的,只有一对翅膀是灰色的。一群小孩儿围过来,都说:“真奇怪它怎么打鸣呢?” “胡说,毛鸡哪儿是打鸣,它是在叫,它的声音是从脖子里发出来的。它叫得可好听呢,因为它的声音发自内心嘛。那些张嘴就啾啾鸣叫的小鸟,一点儿也不真心。”然后老人停下来,吞一口唾液,清清嗓子,“人也是这样嘛。”小孩子等着,过了很久,那只毛鸡才叫出一声,他们都垂头丧气的。“它在叫什么呀,这么悲悲戚戚的。”忧伤啊,怎能不忧伤呢。上天赋予它两只红色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在哭泣,怎么能不忧伤呢?

那时,霏刚睡醒,静静地站着,倾听远处在下午阳光中小鸡逐渐减弱的叫声,霏想念起外婆家门前的椰树林和清澈的河流,想得肝肠寸断。这时,身形瘦小的六岭大爷穿着长裤,坐在那儿洗一件马粪色的咔叽布衣服,他咂咂嘴说,“老天,这鬼东西又在乱叫,现在河水就要退潮,快接近河底了。我很清楚三月的水嘛。这鬼东西离开那条河已经很久了。你是不是开始想念家乡了啊?”霏点了点头。六岭大爷邀请他,“那么一会儿到我屋喝上几杯玩玩吧。”霏没有迟疑,答应了。人们最忧愁、最孤单的时候就是是刚睡醒的那一刻,就是天气又热又干,自己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六岭大爷家备有现成的酒,但是他说并不是他有酒瘾,时刻准备着酒是为了当遇到知音时啜饮一点儿玩玩。“我因为喜欢你,才请你的。”几杯下肚,六岭大爷问:“你现在心里还很痛苦是吗?只有心里痛苦的人才像这样一点一点地喝。”

霏笑了,他本来就话不多,又不喜欢重复讲起自己的事。六岭大爷也不强迫他讲,他说忧伤就像池塘,越挖越深,干嘛那么恶毒地挖呢。六岭大爷自己现在肯定也很忧伤,因为他也是一点一点地喝着。喝多了,他还敲着杯子唱道“不要大声喊叫,做生意不要说话……不要说话……善辩的人很累……”因为鼻塞,他的嗓音就像在哭一样。然后他扭头望向安静的院子,大声叫道,“天!到明早上不知道衣服能不能晾干啊!”霏回家找了半天,给他找了两三条西裤和上衣,折回来时看到他把衣服挂在面前,一边喝酒一边用扇子扇风,那姿态既郑重又轻松,爱不释手的样子就像是在给自己的女朋友扇扇子似的。

第二天清晨,霏还在睡觉时六岭大爷敲了敲墙壁,“我走了,你要记得帮我照看那个鬼东西啊”。霏猛然间醒了,很彷徨,他正在迷迷糊糊地做梦,梦里听屋顶上叮叮咚咚的雨声,正希望有谁能叫自己起床呢。等他发完感慨,六岭大爷已经走远了。

六岭大爷从事卖彩票的行业,有一天晚上他在酒馆外边遇到了霏。跟他说,为什么晒鞋子却被雨水打湿了?为什么吃的东西不盖严,让猫进来把煎鱼给吃光了。可是每次他都站着听霏唱歌,唱完一曲,鼓完掌,他也“付小费”,他不是用两只手指夹着钱在霏面前晃悠,而是彬彬有礼地从钱袋里抽出一张两千盾的纸币,塞进霏的口袋,然后小心地盖上。那副郑重的样子就像对待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到了中午,六岭大爷唉声叹气说身上疼。霏过去给他刮痧。看着他瘦削、矮小的身体上几根凸起的骨头,霏脱口而出“六伯您病得不轻啊。”六岭大爷笑了,“好几次都想死了算了,但还欠着人间的债。债必须还,不能放弃不管。首先是欠这个小鬼的债,真是可怜。”他说,“有一次我打算把那只毛鸡送给某人。那人也貌似十分厚道。那天喝酒喝得醉醺醺后,我和他讨论起酒来。我说用香蕉下酒连什么时候喝醉了都不会知道,他反驳说,毛鸡下酒才真的香呢。我只好就此作罢。后来,有一位非常有钱的干部,经常买我的彩票,听我说有一只毛鸡,他向我要,我带给了他,但是一连十天都不见它叫一声,见我来看望它,它看起来表情痛苦极了。我又把它要了回来,带回家,它这种来自乡野的东西,放在城里的楼上就叫不出声音来了。”六岭大爷说,“一个人生活太郁闷了,你应该养个什么动物……有老婆就最好了,如果还没有考虑娶妻那就养狗、猫或鸟雀。不要养鹦鹉,养鹦鹉最终的结果也是要分离,它爱逃出鸟笼,也可能会因虚弱而死。你要找一种荒野的动物喂养,以便记住家乡,记住自己的根,走哪儿都想着回家。就像我一样,我经常夸赞这只毛鸡就像夸老婆一样感到高兴。”不论去哪儿卖彩票,多久他都会顺路回家,扔几条烂鱼给“小鬼”,然后向它辞别,“老爸走了啊”。淫雨霏霏的日子,他顶着衣服去找蛤蟆、四脚蛇给那毛鸡吃。不论高兴还是忧愁他都对着那毛鸡“儿啊儿”地叫,自称“老爸”。 有天晚上,毛鸡一直叫,叫声短促忧伤,他告诉霏,那是它想念某条河了。每次它想念那条河,都会这样叫。他说,年轻的时候,他一直生活在河上,有一条木船,夫妻两人到处流浪。赶上水稻收获季节就雇人收割,放鸭子时遇到了瓜园和菠萝园,就贩卖到金瓯省的市场上去卖,退潮时把船停下来做饭,毛鸡叫,水溢满两岸他就把船停到码头上。生活这般贫穷但是十分高兴。霏问,“那么伯母去哪儿了?”他呻吟了一下,“你手这么重,刮得疼死我了。”他转过身,脸上泪水涔涔,霏惊了一下,慌忙问道,“我真的弄痛您了啊,哪儿痛呢?伯伯。”“嗯,这儿,你无法使我消除这疼痛。”六岭大爷撇了撇嘴,指向心脏的位置,“她走了,生活太艰苦,她抛弃了我。她上岸了,不辭而别。那天我真糊涂,我喝酒后非常非常的不清醒,也争吵了几句。家里没孩子因此内心烦恼,加上我话说得有点重,她哭了。当我醒来时她已经走了。我找了快四十年了,总共搬了三十三次家,跋山涉水地找,到现在还没找到。为什么找呢?除了道歉还能做什么呢?我觉得我那么多回没找到她也许是我眼睛不好,没认出她来,不知道到死前还能不能再遇到她。“六岭大爷停下来,用手擦了擦眼泪,“这只小鬼毛鸡也抛弃了我几次,但都是在椰树枝上栖一宿又回来了。为什么她不回来呢?”霏不知道。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他必须去寻找,直到打听到她的消息。后来有一天,他请霏喝酒,跟他告别。他说在这儿已经待了一年两个月又十九天了,每一条小巷都去过了,人在哪儿却还没发现。霏问他打算去哪儿,感觉他的声音在颤抖。六岭大爷笑了,“啊,去看看,哪儿还没去就去哪儿,终生寻找。我请你帮我个忙,你替我养着这只鬼东西。我身体变弱了,担心有一天在路上突然死掉,怕这个‘天物没人照顾。我非常信任你,不要辜负我的心意啊。”霏答应了。他嘱咐来嘱咐去,说这只毛鸡吃得很杂,它喜欢吃烂鱼、死鱼,你不要担心它闹肚子,它太会吃了。也不要吝啬那几种腐烂的东西,不论吃什么它都叫得好听,就像人一样,看事物要看事物好的一方面。日后它产蛋了,你把它拿走藏起来,以免它看了几个孤零零的蛋而自伤。那夜,两人坐在后院里喝酒,天上一轮明月格外圆满。他说,最高兴的就是能够在月光下喝酒。

“你喝呀,愁什么呢,我俩有缘在这儿相聚,应该非常高兴,对吧?但是我有话要嘱咐,你不要喝得太醉了,只有愁闷的人才会喝醉。”

他走了,把毛鸡留了下来。霏看它一直想用嘴啄竹篾,以为它饿了,去捉四脚蛇给它吃。但是它不吃,整晚一直凄切地叫个不停,微弱的叫声就像一滴滴血一样传到惹寺村。霏打开笼子的门,毛鸡乱拍翅膀,它站在面前非常忧伤地看着霏,好像在说,“为什么你坐在这儿,我老爸在哪儿?”霏愁闷地笑了,我多么希望自己晓得他现在在哪儿啊。他看我忧愁,所以把你留下,但是以后那个瘦小的老头忧伤了,谁叫给他听呢?

在那之后,六岭大爷从来没有回来过。在那之后,茫茫人海中,霏又结识了许多新面孔,和他们一起开玩笑,唱歌给他们听,一起举杯喝酒一直到醉……但是再没有谁提醒他去剪头发,没有谁对他说:男人怎么留长头发呢。

人海啊,如此茫茫无际……

(注:此篇《人海茫茫》由夏露、张晓雷合译。)

责任编辑:易清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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