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9 04:17陈毓
延安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大青山丈夫爷爷

陈毓,女,陕西西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小说集《嘿,我要敲你门了》《夜的黑》《飞行器》《伊人寂寞》《欢乐颂》等。

胡一花看见狼的那天早上看见了李大鹤。狼出现,李大鹤出现,仿佛狼是李大鹤养的狗,狗的后面通常随着狗的主人。胡一花随之意识到自己的联想没有道理。李大鹤是猎人,李大鹤就该是狼的敌人。

节气到了夏至,大地生机勃勃,草木盛大,空气好闻得使胡一花心生伤感,胡一花不知道伤感缘何而来,但她就是莫名地伤感,她对着早上的阳光深呼吸,直到那好闻的空气涨满肺腑,使她那难以言说的情绪暂时得到缓解。

狼是搅拌厂的工人在三天前的早上发现的,距离胡一花在动物园看见狼的这个早上,整整过去了三天。没人说得清狼为啥会卧在那个没有半点森林气象的搅拌厂的院子里,狼累了吗?狼病了吗?狼旧地重游了吗?都是人在瞎猜测。

狼的形象在胡一花这一代人心里早已模糊不清,但狼留给人的恐惧和敬畏,还是让搅拌厂的看门人报了警,于是狼被捕获,带到动物园。

动物园的饲养员在热心地给狼喂过三天肉之后宣布,喂不起了,养不住了。饲养员说狼每天得吃七八斤肉,人都舍不得吃的肉却要喂狼?这是啥道理嘛!但狼是保护动物,动物园不知道该咋办。到底该放生还是继续圈养,成为一个难题。大家议论纷纷,说狼吃人、伤畜,咋能放生;也有人说,狼吃人你见着了?不放生你来养着?七嘴八舌,没个一致的。

胡一花当然没见过狼,小时候听说过狼,在母亲和奶奶两代人讲述的狼的故事里,版本已经不同。

奶奶说,狼开会哩,狼在月亮圆满的夜晚里开会哩,在公社社员开大会的院场蹲了半院场,比人还有秩序。奶奶的眼神里弥漫回想的神秘。至于对狼群阶层的划分,完全是奶奶的猜测,奶奶说,狼群里也分头头脑脑,也有平民百姓,也有先进和落后,狼也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所以要开会商量哩,动员鼓励哩。

人看见狼开会,人不知道狼要干啥,不知道狼议论商量些啥,人看得心里惊慌凄凉,像是狼要预谋着对人干点啥似的。

人的惊慌在过后看显然是一场虚惊,因为狼群散后就再没在场院上出现过,渐渐的,狼聚会就变成了人类的回忆和复述。胡一花至今记得奶奶总把秩序说成“持续”,奶奶一次次的讲述里,狼讲究秩序给胡一花一份奇异的美感。

母亲是和狼直接打过交道的,母亲说她小时候就被一只缺了尾巴的狼追赶过,母亲每次回忆狼的时候总要掠一把头发,表情惊悸,即便在几十年后的回忆里,关于狼的记忆依然叫她头皮发麻。母亲说,一大早上的,她去上学,走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就见前面的另一条岔道上,踢腾踢腾,奔来一只狼,狼和人迎面,狼眼看就要跑来人跟前了。

母亲呢?她当然喊一声狼,扭头就跑。她慌乱,却还能理智判断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家在哪里,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求助方向。狼追赶,人奔跑,前面奔跑一个七八岁的仓皇的小女孩,后面紧随一个断了尾巴的壮实的狼。结局是,狼眼看那个小女孩跑进那个庄户人家的门扉,狼在门边趴门,掘蹄子,发出呜呜抗议般地叫声,半晌不走。但无奈狼不能破门而入,终于还是闷闷而去,无功而返。

胡一花每次都质疑母亲,一只狼,在大清早的玉米地间的小路上,追不上一个七八岁的惊慌的小女孩?胡一花疑心被母亲看成狼的动物也许只是一只被剁了尾巴的狗,母亲坚持说,是狼。就是狼。

如果是狼,那一定是一只幽默好玩的狼。胡一花没心没肺地说,或者狼在夜里吃得太饱了,才把早上的菜当成可以跳跃追逐的娱乐对象了,可见狼根本不是人惧怕的那么回事。狼不可怕,这是胡一花隔着适度的时空,想象狼的时候对狼留下的又一份印象。

胡一花昨晚和丈夫李集兵吵了架,丈夫把他所知的、能使用的恶劣词句都使用完了之后,总结性地骂了胡一花一句,你就是个喂狼的贱货。

是这句骂带动了胡一花看狼的心思了吗?胡一花在早上送儿子上学后,又去菜市场买了三根葱四只土豆。在早上买菜胡一花只是偶尔为之,早上菜贵呀。更多的时候,胡一花只是在下午菜市场快要收摊的时候才行动,每次手上拎著蔫不拉几的菜胡一花都想,这要是放在自己没进城的日子,喂猪猪都嫌弃。即便这样的菜,胡一花也不能大方出手,只要够一天吃,就不多买,嫌贵其一,在城里她也不用冰箱,多买只能坏掉,多可惜。

胡一花拎着三根葱四只土豆,在街口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她没向出租屋走,而是掉头去动物园,她每天送儿子去学校的路上都要经过动物园,动物园的院墙有个豁口隐蔽在三棵粗壮的树身后边,从那个小豁口,胡一花收腰塌背低头,就能钻过去,就可以绕开收费的大门。

胡一花看见的是一只灰狼,皮毛呈灰白色,嘴巴尖尖的,眼珠明亮得像山里的星星,又像小时候冬夜的火炭。狼明亮的眼睛使胡一花对狼一见之下充满好感,胡一花无端联想到丈夫,胡一花想,和丈夫那双因为嫉恨因为疲倦因为无望充满血丝松着眼皮的眼睛比,狼的眼睛真是干净纯洁如故乡大青山秋天的天空。人们叫喊着戏逗狼时,狼不停地在铁栏内转圈,缩身、弓背、呲牙、眼冒蓝光。真是活蹦乱跳的啊。胡一花在心里赞叹狼。

狼在人的视野里失踪几十年了,是否这些年的退耕还林让狼又回到这里来了?真是奇迹。胡一花只是几秒钟的猜测,就懒得再深想了,这世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她住在乡下好端端的,比如她乡下的院子那么干净那么宽展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有多好,咋就说搬来城里住就搬来城里住了呢?谁又给她说出理由了呢?丈夫李集兵会和她说清吗?不懂事的儿子能和她说清吗?她自己都和自己说不清。

胡一花回头,立即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白发苍苍的李大鹤。胡一花大吃一惊,接着就为眼前的相遇感到打心眼的开心欢乐,胡一花惊奇惊喜:就算从前在大青山下住,要看见常年住在大青山山上的李大鹤,都是稀罕的事情呢,却不料会在离大青山几十里的地方遇见,在城里遇见。

打胡一花记事起,李大鹤似乎就是眼前这个长相,满头白发,腰杆却是笔挺的,像一截冬天的白桦树。胡一花小的时候看见李大鹤是那么地老,等到胡一花嫁人生子了,李大鹤还是那个样子,仿佛时间在李大鹤这里失控失效了,使他能活在把小孩变大,把大人变老的客观之外。或者因为他总是那么老,老得不再可能朝别的方向变了吧。

李大鹤是大青山一带无人不知的猎人,也是现在唯一还住在山上的猎人。李大鹤都猎获过什么没人能说得清,反正他不稼不穑,一个人住在林子里。年复一年,极少出现在村子里。以前他偶尔现身村子只是回儿子家取盐取糖和极少数的生活用品,后来他就很少回到村子里了,反倒是他儿子不放心,不定期去山里看李大鹤,顺带捎去一些他认为老人需要的东西,但是,李大鹤的儿子回来说,老人快成仙了,他送去的很多东西都还在,好在山里空气清凉洁净,那些送去的东西也耐放。这几年,只有李大鹤在外地上大学的孙子每到假期会去山里陪老人住几天,孙子夸赞爷爷过的是最朴素的生活,于这个世界最无害。前一个暑假孙子从山里回来,带回来一只尺八,说是爷爷为他量身定做的,还教了他尺八的吹奏技巧,虽然爷爷早已经不吹尺八了,不能自己演绎尺八的吹奏,只能在理论上告诉他一些技巧,往后他若吹尺八,只能自己去揣摩。爷爷说,赠尺八是想留个念想,说不定哪天爷爷就死了呢。

李大鹤的孙子在北京,他是大青山一带第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却最喜欢最欣赏一个没到过大青山之外的爷爷,在李大鹤的孙子眼里,爷爷是托体同山林了,他坚信自己不可能像爷爷那样生活,他是要到山之外的更大世界去的,但他同时又是如此地喜欢这样一个爷爷,羡慕爷爷,他觉得爷爷过的是有尊严的生活,他从爷爷身上揣摩寿终正寝一词,觉得寿终正寝是对一个老人最好的祝福,像蜡烛燃尽,像雪融在春泥里,像河流消失在远方,无声无息,陷入寂灭,不挣扎。他是爷爷住在山上的支持者,爷爷过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爷爷那么大岁数了还能自主选择,他就觉得这样的爷爷是了不起的,他敬佩爷爷胜过在山下当农民的父亲,用时下的眼光看,爷爷有点传奇的味道,他任何时候在同学跟前提起有这样一个爷爷,惹来的都会是一片新奇的赞叹和羡慕。

每到假期,他都会去山里陪爷爷住几天,山里安静也吵闹,安静的是无人,吵闹的是风声和各种鸟鸣声。他早上陪爷爷把昨晚布下的背篓从浅溪里取出来,再跟爺爷慢慢走到桦树的后面,把几朵如云的蘑菇请回来,爷爷总是用请的心情和姿态对待那些将要变成人的食物的东西,蘑菇,竹荪,河里的小鱼小虾小蟹。偶尔的一天,他们还在一截横在地上的枯松树上发现一疙瘩茯苓。爷爷歪着脑袋笑,看了半天,问孙子,我们需要一朵茯苓吗?他又自问自答:眼下不需要。于是他们离开了,茯苓还长在那截枯松树上。

浅溪里的鱼篓提出来,取够自己当天吃的,剩下的鱼会再放回到溪水里。

李大鹤的孙子敬爱这样的爷爷,他笑嘻嘻地嘱咐爷爷要活到一百岁,以防自己将来哪天在城里呆腻了,好有爷爷来投奔。李大鹤确实活成了大青山一带人人都知道的人物。李大鹤很少到山下来,但山下的人却都知道山上的李大鹏。仿佛李大鹤的标志太明显,容易记住。

胡一花看见李大鹤的时候忽然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她在城里过了这几年,却没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她觉得城里人冷漠,就是和她一样从山里来的,到了城里似乎都变得小气和吝啬,常常为了谁在公共水池多接了一桶水,偷偷洗了一次衣服动气,轻的冷脸相对,严重了,会对骂起来,一点没有同根生的怜惜。这些都让胡一花把心扉关紧。儿子小,不懂事,儿子那小小的身子和心智能把作业应付好就已经谢天谢地了。男孩调皮,也好强,常常脸上挂彩地从学校回来,胡一花追问,孩子却是脖子一挺,让别管他的事情。这让胡一花惭愧。因为孩子第一次打架回来,让胡一花眼冒火光,觉得是城里人欺负乡下孩子,找到学校和老师理论,大吵了一架,被学校保安赶出学校。但是过几天,孩子还是挂彩回来,而胡一花再要过问,只会被一句“别管闲事”断然拒绝参与权。胡一花觉得进了城儿子也不属于自己了,不觉心中又添了一层惆怅。虽然心里难过,但她看到儿子带回来的成绩单,数学99,语文98,她又似乎宽慰了很多,觉得日子又有了一点可以投靠的光色。

胡一花现在住的地方是搬过一次之后得到的,变动不是为了提高生活质量,而是因为和前房东吵架,她想要在屋门前撒一把菜籽,栽一行蒜苗,她看着那片唯一没被水泥瓷砖镶嵌的地面觉得不种点什么可惜,可惜得她心里发慌堵闷。她花了四块钱买了一包白菜种子撒上,她眼看着密密麻麻的菜苗冒出来,她期待再过十多天菜苗长大点,她剪菜苗,顺带炒个鸡毛菜给儿子吃,自从进城,她都没有给他吃过鲜莹莹的菜苗。她被那点心思鼓舞着,觉得生活里多了一点盼头似的。但是胡一花某个下午从菜市场买了几个发芽之后又被掰掉芽子的蔫土豆回来,本来就心里不美,一进院子,看见房东女人正拿着铁锨铲地,菜苗整个地翻了个过儿,房东女人说,空处她要栽一株牡丹花。房东女人还说,城里的地哪能谁想种菜谁种菜,又不是农村的自留地。胡一花为了那片小菜秧竟然和房东女人吵骂,当晚就被房东女人扬言要赶走,房租是预交一个月的,到了月底,就是胡一花想要妥协,都没了余地。房东女人说,像胡一花这样的租客,一大堆等着呢。无奈胡一花只好搬走,隔着二百米远重新租了房子,这次是二楼,公用水池也在二楼。胡一花现在只有在早上送儿子上学,在下午要去菜市场买葱和土豆才下到楼下的地面上。

胡一花不抱怨,和以前种玉米比,现在自己太清闲了,但她心底似乎又不觉得有多幸福,真奇怪。她或许就像大姐说的那种女人,是不会享受,不会过好日子的女人吧。不种地,她想念菜蔬的鲜嫩。不被太阳晒,但她蔫蔫的,像比太阳晒了还没精神。

丈夫呢?自从进了窑厂,烧窑,她觉得丈夫是被窑里的炽热烤干巴了,丈夫越来越皱皱巴巴的,她听说出窑的时候冒着那么高的高温,身上汗出得收都收不住。她又打心底同情丈夫,都是为了家,为了孩子,吃那么多的苦。

丈夫回家来基本连话都懒得说。胡一花可怜丈夫,但她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看着,把日子就看冷淡了,胡一花想要倾诉的愿望在那种冷淡里几乎成了奢侈,也近于无耻。她觉得一扇门又关住了。

直到李大鹤出现的这个早上,胡一花忽然感到她太想要说话了,她觉得应该把她在城里的生活,她每天的感受,她经历的一切事情都要说给李大鹤听,他相信哪怕李大鹤对她笑一笑,对她都会是莫大的宽慰,她走向李大鹤的时候忽然明白李大鹤可能根本不认识她,但她立即就有了主意,她要向李大鹤介绍自己,就对李大鹤说,我是大青山下李邦珠家的二儿媳妇。公公李邦珠李大鹤肯定是熟悉的嘛,这样不就联络起来熟悉了嘛。胡一花对自己的机灵感到满意。胡一花凝视李大鹤,才发现李大鹤是真的很老很老了,他的头发像深秋阳光下的芦苇,白苍苍、灰茫茫,霜气弥漫。李大鹤看见一个微笑的年轻女人走向自己,倒先开口了,李大鹤说,我来带狼回家哩,我带狼回家哩。李大鹤的话虽然重复说,但根本吐字不清,放在别人耳朵里是须要经人翻译才能懂得,但胡一花一下子就听懂了,仿佛他们之间早已经心意相通。

李大鹤一开口,胡一花就看见李大鹤的嘴里没了一颗牙齿,但那嘴巴能努力把这话的每个字都发音到位,也算稀奇赞叹的了。但这个早上,胡一花没来得及和李大鹤攀谈,没机会向李大鹤倾诉,因为李大鹤刚刚说完那句“我来带狼回家哩”,李大鹤就被动物园的两个管理者请去了。

胡一花看着李大鹤离开的那片小空地,艰难地把涌到嘴边想要对李大鹤倾诉的一腔子话吞咽下去,那些没有说出的话像泛着热气的灰炭,炽得胡一花的喉咙发干,使她干渴得厉害,难过得厉害。手上的大葱和土豆弥漫着大葱和土豆的气息,提醒着胡一花她应该去的方向。胡一花闷闷地退到人群外面,往回走。

胡一花往回走的时候想,狼的消息怎么能传到山上李大鹤的耳朵里?但李大鹤要带狼回家的话却犹如有神灵指引般方向明确。

出现在锯木厂院子里,又被带到动物园的狼要被放归山林是真的。看见狼,遇见李大鹤这天的后半晌,胡一花特意出了门,她亲眼看见狼被装进一个大笼子里,装狼的笼子又被起重机弄上那辆皮卡车。好几辆车跟在那辆送狼的皮卡车后面,胡一花都看见了。胡一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李大鹤花白的头也在其中的一辆汽车上,十分耀眼。车队,许多的人,狼,一起向着大青山的方向,去了,远了。不见了。

胡一花进城是在两年前,说城,其实也就是一个比村子大,比县城小的镇子,丈夫在一个砖瓦厂烧砖,他们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胡一花负责给上小学的孩子和丈夫做饭,他们算过账,在村子里种玉米喂猪,猪又长得慢,一时半会儿换不成钱,而儿子在城里上学,丈夫在砖厂烧砖,总是要住要吃要花钱的,一家人住在一起,总比几处花錢用度省钱省心。

城里最初的日子让胡一花心慌,啥都得掏钱买,尤其买青菜土豆在胡一花看来太不值得,自己就是种那些的人,现在倒要掏钱买?因此胡一花活得比在乡下还要谨慎还要节俭,但是没用啊,处处要用钱,一泡尿不憋回到出租屋的院子,撒在外面也要五毛钱。胡一花觉得城里生活改变了她的心她的性情,她时时想要对着头顶那并不怎么舒朗的天喊两嗓子,但声音到了嘴边也不敢发出来。不敢发声的还有晚上,在丈夫和她亲热的时候她都觉得是放不开的,丈夫要爬过来,她就赶紧从儿子那头爬过丈夫那头,又担心睡在他们脚底下的儿子会随时醒来,后来他们改在夜深了,想那时候儿子在深睡中,醒来的可能性小。但夜深人静,他们又担心薄薄的板墙那边的两口子听见。她得憋着。而丈夫一睡,不到早上是难得醒转来的。她有了欲望也得憋着,她偶尔想要大声喊叫,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因为没来由的憋闷。

是不是因为憋得太久了,他们都把欲望憋没了,没了倒是轻松了,但胡一花发现丈夫看她的眼神不对了,丈夫那偶尔看过来的眼神总会惊着胡一花,那不是一个丈夫看自己的妻子的眼神,怎能那么隔膜那么狐疑与不满呢?

昨天半下午丈夫李集兵因为砖厂临时停电提前回家,发现胡一花坐在床上摆弄手机,丈夫黑着脸,冲过去把手机抢在手上,举起来要砸,终究又有点舍不得,就用力扔在了床上,胡一花也不解释,两人都不说话,不料李集兵闷着头就给了胡一花一拳头。胡一花吃惊地靠在门板上,惊痛交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之后,丈夫那狐疑的眼光总是萦绕在胡一花身边,这里那里,胡一花背过身去的时候,这感觉更强烈。

手机是儿子在城里上学学校规定必须要有的,说方便和家长联系,虽然学校一次也没见打电话过来,胡一花为了省钱也很少用电话和谁联系,但上网和人聊天却是半年前的事情。胡一花偶尔和卖菜的同乡李梅遇见,说起城里共同的憋屈感她们同病相怜,于是李梅就给胡一花说了手机QQ聊天的简单,说一个月五块钱,省省就有了。李梅说,心里舒畅,啥话都可以和陌生人说。

就算五块钱胡一花也有点不舍得,犹豫着申请了QQ号码,这之后,胡一花认识了一个叫鹅鹅鹅的男网友,隔个三天两天,胡一花会和鹅鹅鹅在网上说一会儿话,为了省钱,胡一花不能一天都挂着,她像一个提问题的人,把问题留下,之后等鹅鹅鹅一一回答了,她再去看。她有次想,这就像她在乡下养鸡,把鸡们放出去,等鸡们自己下了蛋,她再集中去收拾。这样联想的时候胡一花很快乐,何况,鹅鹅鹅的回答总使胡一花听着那么地舒服,心里兀白有了一个小小的透气孔。直到胡一花的秘密被丈夫发现,胡一花都没觉得自己有对不起丈夫的任何地方。胡一花在心里说自己是清白的,于是她理直气壮,等丈夫吃过了醋,胡一花以为丈夫忘了,无聊的时候她依然会想起鹅鹅鹅,她有些日子没和他网上聊天了,鹅鹅鹅偶尔也开个暧昧玩笑,但胡一花想,还不是给嘴过生日呢,随他去吧。从来没想到她会和鹅鹅鹅发生啥关系。

直到昨天丈夫把吃醋升级为大打出手,胡一花终于觉得心里一座火山奔突着,渴望找到奔腾呼啸的出口。

胡一花在看见狼,遇见李大鹤,又看见狼被送回山林的那个下午,很奢侈地打开手机,她约会鹅鹅鹅。鹅鹅鹅的头像黑着,一直不见上线,胡一花也没下线,就那样在线等,终于等来了鹅鹅鹅。于是,胡一花和鹅鹅鹅约定了见面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在这个下午靠后的时间,在通往大青山山口的矮树林里,胡一花和鹅鹅鹅见面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约在那里,是因为李大鹤和狼就是从那个山口消失不见的吧。

胡一花看见鹅鹅鹅,简直像一只茄子,胡一花心中嘟哝,但丈夫昨天的恶毒使她铁了心,她想就是来个倭瓜她也要接纳他。

“我这是喂狼呢吧,我是喂狼呢!”胡一花被鹅鹅鹅放倒在一块青石上,对着晃花她眼睛的阳光笑,笑出两排细密的玉米牙。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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