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线的冬青 (中篇小说)

2018-03-23 12:16阿塔尔
草原 2018年3期
关键词:法尔冬青老板娘

阿塔尔(蒙古族)

天琴海是个富足而发达的地方,无数的河水汇集淌入海中让大地富饶无比。即便是在这物资紧缺的战争年代,勤劳的天琴海居民们也远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这里没有在北境常见的游侠到处游荡,有的是无数平整的基建下劳动的身影。一些人的生活就像是赛跑,选定了一个终点不顾一切跑完赛程。另一种则像是上刑场,就算他们不愿意动还是会被时间拽着走。不管人们怎么选择,阴霾中还是阳光下,生活的行进都会平等地延续下去。生活在天琴海北方雅玛非城郊的卓拉·冬青还只是个少女,而她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太阳还未攀上窗口时卓拉·冬青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是从那个人们嘲笑她的名字的梦中惊醒的。起身后她伸了伸懒腰就直接准备走去洗漱,她没有去叠被子是因为被子在被罩里揉成了一团,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在乎,只有她一个人生活的家里也不会有人在乎。

她所生活的天琴海有一句俗语形容不可能:“冬青树飞上天!”这也是她被嘲笑的原因所在。她在14岁时成为了受训的小飞行员,那段时间总是能和沉稳温柔的飞行教练一起驾驶着双翼机翱翔天空。嫉妒的孩子们会嘲笑她:“冬青上天了!”,但她以前将这种嘲笑当作嘉奖,因为与翱翔天空相比那点闲言碎语的笑话算不了什么。

现在冬青看了看眼前缺了角的镜子里头发凌乱的自己。她已经17岁了,当年仅仅练习了三个月不到所有的飞行课程就都被新的政府叫停。而那笑话则真的成了一个笑话,刺痛着她的心。早间的洗漱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清爽,脑中都是因为觉没有睡好导致的嗡嗡声。冬青的早饭从来都是剩饭和干面做的炒面,这东西本来不太适合成为天琴海人的早餐选择,但冬青不想为没必要的生活习惯花额外的钱准备食材。这种油腻的食物会给人嘴里留下与早上的清爽完全不符的腥味,不过对于早已习惯的冬青来说这就和平常无味没什么两样。

冬青的家门和外面地面有高脚杯那么高的高低差,如果早上不太精神的话可能会一脚踩空,无论是谁到冬青家里拜访,都会在出门时对这高低差和直扑门口的海风留下极深印象。但对于现在的冬青来说这段好玩的记忆早就被埋没了,就像是每次反应过来时已经出门上路了一样。

卓拉·冬青是个17岁的少女。

对于每天都要起早等公交车的冬青来说生活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都只是流水账。她家住在城郊的小镇,名叫海岸线镇,离本城雅玛非比较远,公交间隔至少一小时,车程也有半个多小时。

驶入雅玛非城的公交车是个带帆布顶棚的大敞篷车,远远看去像只陆地上的小船。在这清秋,坐上公交后,清晨的海风与冷空气让她瑟瑟发抖,直至到达目的地时太阳才会从海岸线外完全升起,让这天琴海北部小城市暖和起来。

自工业停办后雅玛非港最大的用途就是运输农产品。产业的萎靡让人口流失,虽然不久后直属省宣布了人口固定法案,但雅玛非城已然没落。冬青对这法案唯一的印象就是导致了在他乡的父母近两年没法回家。

在没落的城市里生活很艰难,但法律已经限制了市民们去其他地区,这令人别无选择。随着与城郊清新的空气完全不同的各式各样饭馆的早餐炊烟刺味入鼻,公交驶入城区,上车的人也逐渐多起来。这是个好现象,冬青很清楚如果乘客太少可能这条线路也会被取消,这样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维持生计。

在冬青看来城区挤了点和脏了点也不比城郊好多少。失去活力的街道上偶尔有面无表情的人们穿着脏兮兮的大衣漫步。房子都一栋栋的旧去露出红砖就像老人斑,没人使用和维护的基建与建筑上随眼可见日渐变多的裂痕和锈斑,满地滚动的垃圾与飞天的碎纸从不停息。这就是曾经被誉为海边明珠的雅玛非城,只剩下名字好听。

冬青的工作是在雅玛非港码头与堆场之间开牵引车,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如果一天形势好的话冬青要开着牵引车在堆场和码头之间往返十几次,也会帮忙开叉车做些散活,而最差时会有一半的时间闲着。雨天雾天都很麻烦,现在秋高时分碰上秋老虎也不轻松。闷热时也会因停不准车挨骂。要是碰上平流雾,朦朦胧胧中不敢把车开太快,也会挨骂扣工钱,不过克扣工钱只算小事,毕竟撞到人的话就都完了。

渔船和运输船在码头进进出出,就像是浮在水面上不断变形的小镇。每次冬青来到码头都会观察一下这些还可以不被限制出行的幸运者们。但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幸运,有时一些船只冒着烟,船身上可见密密麻麻的弹孔就像是蜂窝一样,或者船上的舰桥成了开花状——被什么东西炸得稀烂。那些布满旧伤痕与新伤痕的船总是能引发冬青对于外界究竟在发生什么的臆想,虽然现在见惯了也不会再多想。

“居然让一个小孩子开车,这地方疯了!”若是有人第一次瞄到驾驶室里的冬青通常都会像个喜剧演员一样龇牙咧嘴说出类似的话来,天气炎热时人们会暴跳如雷给所有看到的东西挑刺,但有时即便下雨也一样。总之在这码头工作,少不了像是谁欠了他什么似的人指指点点,冬青早就习惯了。她有驾驶证根本不怕突然有巡视组出现。这证原本属于一个失踪的叫安妮的姑娘,据说她越境逃到北境淘金去了,剩下的这东西也算是方便了冬青。

活儿干到中午时就要吃饭,但这个活儿弹性很大,至少不能车开到一半突然停车吃饭。雅玛非港有大批的闲散人员从日出前就一直做力气活儿,到中午时会蜂拥澡堂洗涮一下然后到小饭店小茶楼又吃又喝,他们经过半天工作,一天穷乐钱和吃饭钱都到位了,所以明早为止也不会揽活儿。冬青虽然没有正式的合同和文件与闲散工无异,但实际上享受的算是正式工待遇。至少跟着车队做事也不用担心哪天会没活儿干。冬青的车队里有好几个年纪比她大很多的司机姐姐,她刚开始干活时买不起码头堆场的食堂饭又害怕饭点那些劳工们,所以总是自己带着很糟糕的干麦饼来吃,如今在工友中有了很多自己的朋友,她已經习惯于跟着她们到熟人摊点买些鱼饼饭团之类的一起谈天填肚。姐姐们总是夸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就像不是客套一样。她人缘不算很好,自己也知道。但也不会得罪人,所以工作一年还是能交到不错的朋友。

吃完饭再跑几趟后就到了下班时间,码头和堆场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但冬青所在的车队经常揽活儿的场站到五点就会关闭。冬青通常跑到四点多就不会再跑,到场站的洗手间用水洗洗脸后就直接去到公交站准备回家。她的日子除了等公交以外实际不算忙碌。

冬青除了早晚也不经常看表,因为没有必要。与别人不同的是她更追求省而非多赚,多赚也没有意义。自从开始工作后冬青也基本没有什么会花钱的爱好,除此之外一个17岁的小姑娘也花不了几个钱。她找父母的熟人接这种活儿为的只是有稳定的经济收入维持生计,在父母回来之前有事做。几个工友也曾劝过她索性全部改假信息正式入职,该做的活儿不会变多,工资会变高,还有宿舍可以住,冬青倒是一点都不感兴趣。毕竟看家才是她真正在意的事情。

這日子前三个月她还觉得算是惬意,现在则很无趣。

像是小船一样的公交车在等了不知是几十分钟后终于到了,司机把车开得摇摇晃晃让它更像只小船。冬青找了一个位子,结果另一边坐过来一个老妇。当汽车猛烈的摇摆时冬青就一下下撞在老妇的身上。肥胖的老太太就像尊石像,几下不经意的撞击让冬青自己都觉得要道歉,这老太却一脸安稳毫无反应。

“妈妈,你看她!我差点被吸管扎破嘴!”冬青推了一把一旁的小男孩,小男孩随即抱怨起来,他的手里捧着一杯绿色的饮料。随着公车的摇晃小男孩还是不断撞到她身上,肆无忌惮。

“对弟弟让着点。”后座的妈妈如此说道,很显然没看到冬青的嘴唇肿了。

每当如此她就会想起那个午后。

一阵强烈的摇晃袭来,整个公车仿佛失重了一秒。随着刺耳的摩擦声司机稳住了车体,不过冬青还是猛地撞在了前座上。疾行的班车突然爆胎险些翻车就如一场劫难,但没有人受伤,所以下车后的乘客纷纷站到公路上看着冒着烟的车胎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情绪的样子,冬青亦是如此。她只是揉揉撞疼的额头,等着公车换好轮胎。

出了雅玛非城区后的公路给人一股平淡的自然感,车道两旁的道牙不是年久破损就是被挖走,草苗抓准了任何的缝隙在公路上点缀一道道的绿隙。来自天琴海的海风在耳边呼呼吹着,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冬青并不着急。

偶尔会有车或者农家的马车经过,城郊道路上凉爽而又冷清。

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拿出好几个千斤顶修车的司机和几个副驾驶不断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就是不见换好轮胎。站在外面的乘客很多已经不见踪影,即便不走的一言不发也遮盖不了不耐烦。冬青原本不急,但等到两条腿站得发酸时她终于忍不住看了表,已经七点半了。还有半小时就会日落。她虽依然是没什么情绪,但耐不住肚子开始饿。

实际上这段路直到家门口很近为止都在车道上,冬青走起来后才反应到自己可以一直走,等到有其他公交或者这辆车修好就直接坐着回家。可能不会有其他车了,已经这么晚,这抛锚的应该就是末班车。

大路朝东,夕阳在面前拉出了畸形的长影,让冬青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瞥向地上。随着走动,影子也滑稽地一动一动扭着,让她觉得自己像鸭子一样在和影子跳什么诡异的舞蹈,原本没什么感觉的脚步也受影响越来越不自然,仿佛后腿就要被前腿绊到。她时不时地回头看看,那抛锚停在路边的公车每次回首都更远。她不想真的走回家,这可是一段好路。她不断重复着直到一段小坡后那公车看不见了,冬青也就不再回头。

轮胎碾碎渣的声音很远就传到了冬青耳中,她一回头就看到小船一样的公车出现在坡上驶来,于是停下脚步站到了路边。公车开得不快,看得到车上的人也不多。

冬青向它招了招手,觉得自己此时此刻的样子非常傻。她可以看到驾驶座上的光头司机紧紧盯着前方,连余光都不肯瞥向这里,也没有做任何操作。在冬青看来司机的颈椎很僵直,就像是被谁摁着脑袋不准转头一样。乘客面无表情地看向这里则令她心生厌恶。公车平淡无奇地一驶而过,留下扬起的一点尘土中依然招着手的冬青。她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那公车远到像不会再调头后才一言不发地放下手继续行走起来。

路如果远了就会忽视时间,至少如果没什么值得吸引注意的事物的话就会如此。冬青反应过来时已经看到了一处下坡,几个民宅之间的柏油路。稠然的夕晖下高低差都因为阴影变得格外显眼。冬青缓缓走过那道下坡,看到了坡路尽头的一棵大树,过了树再不远就到家了。冬青皱皱眉,把目光从树上移开了。

当她进门挂好外套时天已经黑了,打开灯本来还可以看见点外面的窗户漆黑反光起来。冬青伸了伸腰,不光腿酸肚子也饿。她忍住了嘴里泛的酸水简单地热了一碗汤面,很不体面地吃了起来,吸溜声让她自己都觉得刺耳。

冬青刚刚吃完一碗,外面便传来汽车的引擎声让窗户抖动,橙黄的车灯将栏杆的阴影透过窗户打在天花板上不断移动,缝隙间的强光令人无法直视。冬青整了整着装,就坐在凳子上,直到外面车灯虽亮引擎声熄灭,响起敲门声。

一开门就是熟悉的面孔,中年农夫看见冬青就松了一口气,冬青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这是为她好的一群人中的一位,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冬青就是对他们有一种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厌恶。

“你今天回来得太晚,搞得你奶奶很担心,叫我一通找。”农夫说道。

“奶奶大惊小怪了,我只是没搭上车。”冬青说道。那奶奶实际上并非她奶奶,而是这隔壁家农夫的老母亲。他们家有个小果园需要打理,老母亲则一直住在这里。这家人和冬青的父母都是老相识,他们回不来的这两年一直是隔壁在照顾她。

“你从雅玛非一路走回了这里?”

“没那么夸张,从半路。”冬青说着,一只手放在门板上仿佛准备关门。

“你想去城里打工,我们不拦着你,但我今天找到码头可是听说你在打黑工。”农夫注意到冬青的举动,赶紧说起正事。

“我还差一年才合法,我有什么办法?”

“卓拉,我们得好好谈谈。”

“不要叫我卓拉!”冬青的反应很大,她语气平静但声音却提高了不少,对话的气氛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突然被投入了石头。农夫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冬青这个姓氏是她父亲在人群中的称呼,而现在这么快女儿就要继承这一称呼,实在是让人无法适应。但她的样子无比认真。

“我很谢谢你们帮我交水电费,但我都中学毕业了,干点活儿没什么错,天也不早了,您还是回去休息吧,让您白白跑了一趟雅玛非真是对不起,代我向奶奶说一声我很好,谢谢关心。”冬青一溜烟地客套一般说完了一长串话,不等农夫再说话便关上了门。他在门外又说了一堆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话。

“奶奶就在隔壁,白天都差不多是一个人,你陪着老人多好,干吗非要去费力不讨好。”

像是这样的话冬青都当作是没歌词的歌听着。不久后安静了,冬青还是站在门后,直到过了好一阵子门口传来远去的脚步后她才转身回到桌子边。

在夜晚她准备睡觉时窗外的闪电几乎照亮了漆黑的屋里,但闪电已经吓不到她了。现如今闪电给她的唯一感受就是总是打闪会很烦而已。

当第二天的陽光透过窗户打在墙壁上时,吃完早饭的冬青已经离开,她有些惊讶昨晚雷鸣电闪却没有下过雨的样子。又是熟悉的一天,公车驶入雅玛非城时熟悉的气味,码头上忙忙碌碌的身影与汽笛声,开动牵引车时那些指指点点,还有饭点时工友姐姐们苦口婆心的劝说。海鸟向着风展翅,就像是浮在半空中一样,汽油与铁锈味在码头似乎永远无法被冲去。唯一的不同就是冷空气突然到访,风息变得硬实。而雅玛非的街道上出现了很多士兵和军车,对此冬青是一点想要了解的兴趣都没有。

当年飞行课程全部停办时,冬青就喜欢开着家里的农用车到处去玩,即便爸爸斥责了很多遍也阻止不了这个小司机。她喜欢操纵机械时的感觉,也确实开得非常好。她现在想想或许就是知道她为飞行课的事情难受,他才会口头上训斥却在行动上纵容。从那个上坡把汽车开出海岸线镇的话平整的乡间大道上只会有公车偶尔驶过,开着窗户踩下油门时加速的后坐力让背颈贴在座位上,空气呼啸着从耳边吹过,让她无比着迷。

到了指定的时间,冬青交工后便去等公交。她早就习惯了开车的操作,一年的时间下来无论是高兴还是难过都已经无法再从车身上去寻到。她上了公交后又坐到了一如既往的位子上,旁边又坐来了那个老妇。

“数到一百不要动。”

“每次都是姐姐藏,你每次都偷偷开车玩去了,不公平!”

“这次我不会!而且你藏我就找不到你,找不到你我可就回去了,丢下你一个!”

“不要!那我找,下回一定要让我藏!”

“好好好!”

一小片路旁的针叶林晃入冬青的眼中,没过多久就从视线中远去,带着以前那个小男孩与自己的身影。农用车的影子从自己所坐的公车行驶的乡间大道回到了家中,父亲看到从自己车里下来的是一个少女与一个小男孩,叫住了两个人又开始了唠叨,训斥声回荡在家门口。如果身处家旁坡路的上端估计也可以听到老冬青骂孩子的声音。夕阳时分冬青下了公车,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了那段坡路前,除了风息与鸟叫没有其他声音,走下坡路就看到那棵大树依然耸立在那一处。

她回到家中后发现剩余的食材还可以做一顿简单的汤面,于是就又做了一顿简单的汤面。还有一个番茄再留下去会发霉的样子,只能切好放进汤里,也可以增味。在生火后没多久发现家里的主垃圾桶已经溢满了,她决定吃完后再去扔垃圾。

吸溜吸溜地吃起汤面时,番茄味让冬青回想起了父亲以前常做的那个味道,原来这个秘诀竟这么简单,她很小时起就会帮家里人做饭,但总是煮不出让自己满意的味道。她吃着想起了以前和弟弟一起吃饭时,弟弟故意将自己的面夹出来耷拉在碗外,自己就把弟弟的面也拉出来,一来二去两人把面洒满桌子。父亲把冬青拉出来狠狠训了一顿罚站不准吃饭,而弟弟并没有受训斥。那时候冬青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汤面煮好。

太阳落山,屋里越来越黑。她的手一滑,吃剩的汤碗落到了连衣裙上,汤水透过布料烫到了皮肤,不等反应过来时碗就滚落到膝盖上又掉地上摔得粉碎。瓷碗破碎的声音清脆到仿佛整个屋子会被惊醒,但屋里此刻只有她的叹气声。清扫了碎片,也懒得换掉胸口被番茄汤染色了的衣服,冬青将垃圾都装进了大桶中,费力地抱出了屋子。

沿着院墙走到尽头就有一处小垃圾堆,冬青将垃圾桶一倾倒出了积蓄物后总算是轻便了。虽然是海岸线镇的垃圾堆,但这里原本比较整齐,至少垃圾不会越过池边。冬青看着一堆像是山崩一样掉出来占道的垃圾皱皱眉,昏暗中这显得更令人不愉快。似乎是垃圾车延期了三天,所以山一样的垃圾堆倒塌了。

她转身要走,占道的垃圾中一块宽大的布袋绊住了冬青的脚,另一侧像是也缠着很有分量的东西,差点把她绊倒。她只要后退一步就可以直接走人,但冬青根本没看绊住脚的是什么该如何挣脱,她头都不低地用力一拉腿,大布袋就被自己的腿带着从它另一端缠绕的东西上剥离了下来。

这回没有东西会绊到她了,但冬青每走一步还缠着她鞋子的布袋就被拖着扑哧响一声,每走一步就响一声。冬青终于忍无可忍,她放下垃圾桶,俯下身来把脚从布袋的缠绕中解出,站起身后踢了踢腿,迫不及待地享受一下不再被什么东西绊到或者缠着的感觉。冬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要走时却从余光中看到了一个很引人注目的轮廓。她又回头,这才看到占道的垃圾堆上躺着一个孩子。她也穿着朴素的连衣裙,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娇小单薄得仿佛会被风吹走。小女孩的头发梳着很讲究的辫子,但浑身脏兮兮地就快要和垃圾堆融为一体。

冬青这才明白自己刚刚为什么会那么费劲,她无意间抢走了这小女孩御寒的被子。不知为何一股罪恶感涌上心头。虽然那小女孩已经醒了过来并且紧紧盯着自己,但冬青对于素不相识而且毫无表示的人总是没有抵触心。

她拉着布袋走上前去,想要给小女孩重新盖上,她却坐了起来,让冬青一时间觉得有些难办。在和这看不出夹杂任何想法的眸子对视一阵后,她才反应过来这孩子似乎是在闻着自己的胸襟上那片浸染的番茄汤。

“你饿了?”冬青开口问道,声音一起孩子就像受惊一样缩了一下。在愣了一会儿后她点点头。小女孩突然又毫无畏惧一样伸出手指了指冬青胸前的污渍,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你不会说话吗?”冬青继续问道,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开始变得没那么糟了。她注意到了孩子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吊坠,很精美的小吊坠。她很熟悉的图案,似乎是在以前的国旗上见过。

小女孩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伸手朝着冬青的脸扇了一巴掌。虽然是个孩子,但这一耳光打得毫无保留,声音清脆得像是掰断树枝,让冬青无话可说。她跳似的站起来,捂着脸盯着这个还是无所谓一样的小孩。

“干什么啊!什么孩子?!”她一反常态地生气了,下意识地想要像以前教训弟弟一样教训这孩子,但立马又收手。小孩还是盯着她,就像是已经不在乎冬青会做什么一样,她那一巴掌更像是催促,催促要吃的。

这一耳光让冬青清醒起来,她这才疑惑,这究竟是什么孩子?海岸线镇上是没有流浪儿童的,雅玛非城在前不久清街后连流浪汉都不会有。在新法案颁布后城际通道和火车的所有客运都停止了,人口调查每个月都会进行,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会有流浪儿。

是哪家的孩子走丢了,她如此想到。俯下身开始问名字和家,让孩子指出自己来的方向,哪怕不说话也行。但她的辛苦是白费的,这孩子对这些话题连理解的反应都没有。她根本不想回答或者不想说话。冬青也想一走了之,但却像是被锁链锁住了一样无法转身。

“算了,你能走路吗?我先带你去吃饭。”这句话一开口,小女孩就站了起来,磕磕绊绊地走下了垃圾堆,冬青下意识地想扶一扶或者抱起她,但想想可能又会挨打就又作罢。冬青抱起垃圾桶,那孩子就跟在后面。她不会乱跑也不东张西望,每次冬青回头都会对上她的目光,让她觉得这不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她的弟弟在这个年纪,只会天天拉着她玩捉迷藏。她记得自己的飞行课停了后就有好一段时间没和他一起玩了,因为那段时间她只喜欢开车。

她走到家门口时突然反应过来家里的食材刚刚已经差不多吃光。她在家门前愣了好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把仅剩的早餐食材给孩子吃,而小女孩则乖乖地站在后面一言不发。打定主意后冬青开始继续向前一直走到隔壁院门前。

不是这孩子的话自己一年多都不会踏进这屋里,冬青想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点过分。

敲门后叫了一声,没多久奶奶便开了门。隔壁的老母亲是个干瘦的老太太,仿佛会枯萎折断一样,但她留给冬青的所有印象都是慈祥与宽容,这也是冬青对近邻这么任性的本钱。她一看到冬青就笑了起来,露出缺了很多槽的牙齿。冬青走进门时那小女孩也毫无顾虑地跟了进来,奶奶的笑容缓和了不少,认真地打量起这小孩。

冬青原原本本地说明了情况,奶奶也认真地听了她的说法,然后便又微笑起来。

“喜欢番茄味道吗?”奶奶笑着说道,小女孩便点点头。

“但是脏脏,必须洗洗,换身衣服。”奶奶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这小女孩却用力地摇头,似乎很迫不及待地要吃饭。

“不行,先洗漱,再吃饭,热水也有现成的。不洗就吃的小孩没教养。”奶奶依然用哄小孩的语气,甚至噘起了嘴唇,让冬青感到一阵反感。小女孩却像是被说服了一样,在左右打量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真是乖孩子,乖孩子才有好吃的,来,奶奶带你去洗洗。”奶奶说着牵起了孩子的手,冬青想要阻止,却发现这孩子并没有显现出抵触的样子。两人就这样走进了后房。冬青愣了许久,像是看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突然又觉得并非是没见过,然后开始觉得自己就要吐在地上。

她坐到了沙发上,感到了莫名的烦躁,在这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浑身不自在。或许是太久的冷落让自己有了负罪感,也可能是太久没串门,已经忘记了怎么在别人家里做常规的社交。这屋子的灯光比自己家要明亮许多,也干净许多,浓重的生活气息让冬青觉得很熟悉又非常不适应。有一个熟悉的感觉就是答案所在,但她在心中不敢细细体会这感觉也不敢接着去思考,稍好的场景都会让她感到不安。

就这样许久,冬青都有些困了,奶奶给孩子裹着浴巾带进了一旁的房间。冬青好奇地听着动静,一阵翻腾的声音后那孩子走出房间,穿着一身干净的小裙子,但却光着脚,似乎是在她孙女的行头里没找到合适的鞋子。奶奶领着把她抱起到凳子上,转身走进后方端出了一小锅热气腾腾的炖菜。冬青有些吃惊,这奶奶居然把饭也煮好了,一时间做好了这么多件事,同样的生活下自己就像是被恶整一样事事不顺,耐人寻味。

盛好炖菜后奶奶让孩子慢点吃。出乎意料的是这孩子并不像是饿极一样狼吞虎咽,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勺子吃了起来。她甚至没有把汤和饭洒在外面,那神态和做法就像一个大人一样。

“真是个好孩子。”奶奶笑着说道,离开餐桌坐到了冬青旁边,让她加剧了不自在感。她的神情越来越不安,就像是坐进了着火的屋子里。

“她可能是走丢了吧?”冬青说道。

“也可能是碰到了壞人又跑出来了,她肯定是家教很好的孩子。”奶奶说道,语气中满是对孩子的宠溺感。家教很好,冬青想到那一耳光差点咧嘴讥笑起这个说法,不过想到对老人不礼貌所以也没有做什么表示。

“明天把她送到孤儿院吧?或者送到镇警那儿。”冬青说道,她心里想总不能给吃了一顿饭后又不管了。

“不好。”奶奶出乎意料地回答。

“为什么?”

“我听说雅玛非的孤儿院最近吃饭都成问题,桑布去送货时还看到逃出来的孤儿被人逮回去。”奶奶说道,“把孩子送到那种地方就是作孽了。”

“但是,怎么办?”冬青疑惑起来,赶紧问道。随后她反应了过来,应该是老人想要自己抚养这孩子。她如果要自己收养这孩子的话倒也正好是两全其美的做法,一来老人有个伴儿,二来孩子有个归宿。而且海岸线镇的人口调查并不严,也不用担心镇警会把孩子抓走。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奶奶说道,不出冬青所料,奶奶有这个想法。“我觉得这孩子可以暂时成为你的家人,你应该负起这个责任。”

“什么?我?!”冬青瞪大眼睛。“我?你是说我来养这孩子?但我每天打工,我怎么可能——”

“你不行?”奶奶的微笑消失了,她很惊讶。

“我不行,我不能收养她,我也不能每天监护她。”冬青连连摇头,就像是要被贴上什么脏东西连连拒绝一样。

奶奶瞪圆了双眼,然后反应了过来,像是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她在假笑,尽量让冬青觉得舒服。

“但是孩子,你带了这孩子过来,”奶奶说道,“我以为你是想收养她所以……”

“我?我不行,哈,我只是恰巧碰到她,然后家里没吃的而已。”冬青赶紧拒绝起来,与之前不同,语气中都是礼貌,奶奶知道这恰恰表明这孩子很激动。

“噢,是吗?”奶奶的脸上有一刻显露出失望,冬青这回居然不是专程来看自己的,只是恰巧而已。她在那一刻赶紧收起了失望的表情,但还是被冬青看到,刺痛了她。

“但是这孩子,你不行的话就没处去了。”奶奶的语气愈发低落,没了精神后的老人声音是如此的憔悴可怜。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行呢?留在您这里不就都好了吗?”冬青直接问了起来。“我有过弟弟不代表我可以收养这孩子。”

在有一回自己又要偷偷开走农用车兜风时,弟弟大叫着叫停了车子,非要玩捉迷藏。她犟不过弟弟,于是把车停在路上,和弟弟来到门前,让他在树下数到一百找自己。她还记得那天是个晴天。

“我明天就要去苹果园住了,镇警那里的手续昨天才批下来,你一直不来我们家里所以我也没机会和你说,今天倒是正好赶上了——”

“我不行,我,我做不到。”冬青所有的客套都消失了,她的表情变得忧郁起来,像是在躲避令自己害怕的东西。她的反应惹得吃饭的孩子也扭头看着她。

“卓拉,没人能真正体会你的过去,但你不能一直这样,你需要有人陪着你。明天这里就没人了。奶奶也没法一直在家里等着你,真的对不起。”

“请别这样叫我。”冬青瞪着奶奶说道,又粗喘了口气,“对不起,我知道我有错,但别这样了,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得走了,让孩子睡这里吧。”她连连说着,逃似的要离开。

“那我明天就得把她送到镇警那里了,镇警会让她去雅玛非孤儿院。”奶奶继续说道。站起身的冬青停在了原地。

“不行。”她说道,“但是我也……对不起。”她黑着脸出了门,小女孩则一直看着她离开。

那时让弟弟在树下数到一百,她并没有藏起来,而是跑到了小镇另一端的一个小卖铺,用零花钱买了四串糖丸子。她本来要自己吃三串,现在不得不给弟弟一串让他满意,自己好开车去玩。路上越想越觉得弟弟很麻烦,于是决定干脆给他两串。14岁的冬青还是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她每只手拿着两个小糖球串回家。

一出奶奶家的门冬青就又看到了那棵树,在邻家灯火下显得发黄。后面就是自己家。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像是飞奔一样来到了自己家门口,慌乱地找着钥匙,插一把错一把。

那时候拿着糖球串,越过小坡路后,她看到那棵树旁围满了人,刺耳的警笛声响着,她的脚步也越来越慢。她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看到镇警开着黑色的车匆匆碌碌地抬起什么。她看到自己之前被叫住后停在坡上的农用车。那辆农用卡车此时紧紧地抵在那棵树上。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坡上。人群里没人注意到她。

终于找对钥匙后冬青进了门,她灯都没开,凭着熟悉的感觉就跑到了自己的床上,没脱衣服和鞋子便躺在床上拉过被子裹住了自己。

那棵树下,农用车前,是鲜血。镇警用担架抬起一个小小的身体,将他放到自己的车中赶紧开走。母亲还在那里痛哭,那声音简直不像妈妈会发出的一样。就像是小孩子被烙铁烙到,比任何尖叫与切割声都令人刺耳。她看到父亲与镇警交谈着,连连指着撞在树上的农用车说着什么,最后镇警摁住了爸爸把他拖向警车,母亲与镇警察撕扯着,两人被分开了。

在这慌乱的人群中,小冬青就这样两只手抓着糖球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夜晚的风吹得窗玻璃来回响,落叶随风的散落声就像是雨水一样悦耳,仿佛一夜之间深秋降临。

敲门声惊醒了冬青,穿着衣服裹着被子睡了一晚感觉自己身上的疲劳并没有被消除。站起身去开门的那点距离都让手脚和腰在咯吱咯吱响。

是隔壁的桑布叔叔,他的农用车停在院外,而奶奶则牵着昨天那小女孩的手,她还是穿着奶奶给她的衣服,脚上则是自己的那双脏鞋子。冬青心中此时倒是没了昨晚那么多的想法。

奶奶放下了牵着的手,那小女孩抬头看看奶奶,然后便自己向冬青这里走来。太阳还没彻底升起,孩子应该还有些困。冬青没有多想,她看了看走到自己跟前的小女孩,她一跳就跳上了冬青家门口一个高脚杯那么高的小台阶。冬青俯下身抱起了她。她消瘦单薄,抱起她对冬青来说一点都不费力。

奶奶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桑布叔叔也跟在了后面。农用車开走了,自始至终没有人说一句话。

孩子已经举不动眼皮,在奶奶家洗完澡后她比昨天脏兮兮的样子要入眼得多。冬青把她抱回了自己的起居室。刚把她放到床上,她就自己坐了起来,脱掉了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到了地上,又解开了自己的辫子,然后才躺在了冬青的床位上。她一闭眼呼吸就越来越沉,毫无顾虑地睡了过去。

“确实是有教养啊。”冬青发现自己似乎不需要做太多事,这小孩甚至是比她自己还懂事的样子。但她也觉得麻烦,不光是以后要照顾这孩子,这孩子从刚刚直到睡下自始至终没有看冬青一眼,没有向她表达任何意思。昨晚她饿极了才向冬青要吃的,现在则看都不看一眼了。

冬青想自己反正也起来了,于是就去洗漱,简单地做了早餐。本来按照习惯她要出门去雅玛非,这时候突然想到起居室里还睡着一个,自己走了后她是要起床的,不能不管。她摇摇头,脱下外套,就把家里仅剩的材料煎了鸡蛋和面饼煮好了一小锅茶,甚至比自己刚刚吃的还要丰盛。

冬青这回迟到了,她到雅玛非时已经快九点,但她无所谓,因为她是来辞职的——这样说或许不太准确,她本来就是个零工,她来是要向老板结算一下最近没给的工钱以后就不来了。她知道自己没法一天在雅玛非和家之间往返两次给孩子做饭,所以干脆想办法换个工作。

车队的老板在码头的楼里有一间屋子,那是他的办公室。他是个脑袋像是被削过一样方方正正的老头子,一双眼睛像是在恶狠狠瞪着周围的一切。他总是穿着深色的夹克坐在办公桌前用老旧的座机不知道和谁通着电话。他示意让冬青坐下,然后又举着听筒对着电话点头哈腰又打趣半个多小时后才挂断。神情又变得不友好起来,但这种神情与气质冬青早就没了感觉。

“这是您的。”冬青拿出了安妮的驾驶证放到了桌子上,也把牵引车的钥匙放在了桌子上。

“你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老板驴唇不对马嘴地自顾自说起来,冬青没有作答。“他回来了吗?”他问道。冬青还是没有作答,她转移了目光,看到了窗外蓝色的码头。

那天之后,冬青的父亲被带走后就没有回来。镇警说他作为农用车的拥有人需要为此次事故负责,农用车停在坡上却没有拉上手刹所以滑落了下去。后来镇警又说他已经被送到了红河州的一间监狱。冬青自己没法打听太多消息,她才15岁,而她妈妈则一直在雅玛非的医院。弟弟的颈椎断了,骨盆碎裂,后续治疗甚至雅玛非的医院也无法进行。当时客运火车还在运营,妈妈说雅玛非医院把弟弟转移到了红河州青港城的医院,她得一同跟过去。隔壁的桑布叔叔开着农用车送她妈妈到雅玛非火车站,冬青一同而去。因为那场事故后家里的农用车就被镇警收押了。一路上母亲在说什么还是没说什么,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没说话,就像是没人和她说过话。

母亲坐上火车走掉后,桑布叔叔要送冬青回家,她想要坐到卡车的副驾驶座上,但是无论如何都拉不开副驾驶座的门。桑布叔叔已经开了车锁,但她就是拉不开农用车的门。冬青最后哭了出来,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接近汽车,桑布叔叔不知所措,他安慰起眼前这个哭泣的孩子。

“如果你想要在镇子里找工作的话,我可以帮忙。”老板说道,冬青又看向他。

“谢谢。”打破了沉默,她终于开口说道。

“只要找个电话打我办公室就行了,我会说的,镇子里绝大多数个体户我都认识。”他说道。又拿出了一沓脏兮兮的钞票数了起来,给了冬青一部分。那是天琴海新币,一点都不好看,还印着她不认识的脑袋。

拿到钱临别时她没有和那几个工友姐姐道别,实际上她们忙着开车也见不到面。在上午时分等公车的体验一年来是第一次,让冬青对雅玛非码头有了一种陌生感。在这种时间段没什么人搭公车,也碰不到那些熟人,没有那个至今没说过话的老妇。她就这样一路坐回了海岸线镇,在越发暖和时回到了小坡前。

冬青拿着钱去了小镇市场要买些食材,这个点儿市场上熙熙攘攘。一回到家中就看见那小女孩已经起床似乎也已经完成了洗漱。她拿着一本画册书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冬青回来一样。

不知为何家里的气氛比之前孤独寂静来得更糟。她把一份简单的炖菜放到了灶上,走出来看到孩子还是坐在那里看画册。

“你会写字吗?”冬青问道,孩子对她的询问没有反应,只是盯着她。

“你不会说话的话可以把名字写下来,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孩或者‘喂之类的。”冬青很认真地说道,感觉自己这句话很滑稽。但这孩子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不会是弱智吧?”她疑惑地问道。听到这句认真的疑问后孩子把画册砰地一声扔到了茶几上,吓冬青一跳,似乎是她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惹你生气。”回想昨晚被她甩了一巴掌,冬青现在觉得这孩子不光不可能是弱智,可能比一般的孩子脑子要清醒得多。冬青道歉后这孩子气呼呼的样子才缓和了不少。

“那……我……”冬青实在是不習惯用小孩之类的称呼去叫人,她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想个名字。

“我叫你法尔莎,怎么样?”冬青说道。女孩像是仔细地品味了一下这名字,然后点了点头。

“可以?”冬青有些惊讶。这算是她随口一说而已。法尔莎这名字本来是她弟弟出生前妈妈准备的名字,当时怀孕的妈妈对冬青说准备生儿子叫特鲁,生女儿就叫法尔莎。

“……那我以后就叫你,法尔莎?”她试着叫了一声,女孩点点头。

“好吧,法尔莎……”冬青又低落了起来,走神似的双眼什么都没再看。小法尔莎疑惑地看着突然沉思的她。当冬青好不容易回过神后,她终于反应到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慌慌张张地跑回后房,但那锅炖菜还是烧煳了,冒出刺鼻的烟味。

这顿饭一点都不好吃,法尔莎虽然还是慢条斯理地吃着,但明显她在发脾气。相比之前她对冬青更加的不理睬。冬青只是吃着更煳的那一份,她也没办法,谁叫自己把饭煮煳了。

在吃完饭后冬青没有午休,而是准备直接到市场去找点可以干的零工,她不想在家里闲下来。或者说她不想和法尔莎大眼瞪小眼。她的运气很好,有一份刮鱼鳞的活儿可以干,而且可以长久做下去,虽然味道有些难受但起码也是个活儿。在拿到这份零工后她很干脆地就开始了工作,秋风吹着帐布扑通扑通地扑腾,在下面冬青就一条一条刮鱼鳞清理鱼肚。这步骤她很熟练,并不比开车难到哪儿去。老板娘说今天的需求不多不需要太着急,但冬青还是在加速,因为她需要保障自己无论如何都能在日落前回家。

冬青的心里有一个时钟,不看的话时钟就会越来越慢,而时间越紧时钟就越快。以前的生活里时钟上的事务都只关乎自己,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贴纸,来不及了可以往后挪个钟头,不会留下难看的痕迹。而现在一些事情就是钉在时刻上的钉子,不光丝毫不允许推脱宽容还以尖刺的刺痛提醒,让她无时无刻不耿耿于怀。

她回家后就会给小法尔莎做饭,想办法和她说话,改善相互之间的关系。法尔莎虽然是个小孩,但生活很有规律也很自觉,冬青觉得她要是会做饭那估计都用不到自己了。但法尔莎也对冬青十分冷漠,这种隔阂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厚重。冬青总是在费尽心思照顾小法尔莎,而她不要说笑容——逐渐的甚至都不会正眼看冬青。

这种日子过下去越来越让冬青觉得比之前一个人的生活还要难熬。她有一回为了让法尔莎高兴,从家里的仓底拿出了自己小时候穿过的那些漂亮裙子,将它们洗好晾干后送给法尔莎。她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高兴甚至是感兴趣的样子,就像是在奚落冬青的那些曾经当作宝贝的衣装都很愚蠢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让冬青从工作生活都很无趣的状态逐渐变成已经不怎么喜欢回家,她更愿意把时间花在市场的工作上。现在她上午会削土豆洗菜,下午刮鱼鳞清鱼肚。实际上是两份零工,但对她来说就是没差别的一件事。拿的钱虽然比当初在码头要少,但至少不需要把太多时间和精力耗费在路程上。

“你爸爸以前就是不愿意从我这里买鱼。”午饭后冬青赶来开始清理着鱼肚,老板娘则因为没有生意坐在一边。“他就是喜欢买活鱼然后自己做菜,实际上他的手艺没我的好,你妈妈做的也没我的好。”

“是吗。”冬青头都不抬地答道,她实际上根本没听清老板娘在说什么。

“他们这些人就是有些死脑筋了,活鱼好买,好菜难找啊。”

“是吗?”

“但我的锅烧漏那次,是你爸爸跑来救火的,他人是真好。”

“是啊。”

“我老公要是还在的话也不至于出那种事了。”

“是吗?”

“是的。”

“嗯。”

善谈的老板娘这一回终于发现了很愿意听自己谈及以前的冬青实际上根本就没在听她说,她的反应一直都是如此。老板娘这个回应让冬青也意识到了自己敷衍人的行为似乎刚刚暴露了,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从轻松的一说一听变得尴尬起来。

“你好像有什么煩心事。”老板娘并没有继续沉默下去。“你自己如果扛不住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我……”冬青本来想敷衍,但不知道为何,这句话对她居然显得格外诱惑。

“如果你有不想说的那就可以不说出来,我对事情的详细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帮帮你,没准儿你觉得麻烦的事情我可以很轻松地帮你解决之类的,当然不是指我去解决,是我给你建议——”

“我有个亲戚家的妹妹,在家里,我不知道怎么让那孩子开心。”冬青打断了还在不断唠叨着的老板娘,以最简单的方式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期待着解决的方法。

“那你还天天跑来打工?”老板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那语气就和在码头对冬青指指点点的人一模一样。“那妹妹呢?你把她一直留在家里?”

“是啊,孩子不能乱跑的啊?”冬青理所当然道,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你这样搞,那你妹妹能给你好脸色就是她成弱智了。”老板娘说道,“孩子可不是你身上的肉,想怎么放就怎么放,孩子也是人,天天锁在家里迟早会把屋顶掀了。”

“是啊……”冬青若有所思。“但是我……我不工作的话……”她接着自言自语一般没有指向地说道,却被老板娘打断了。

“你削土豆的那点钱就够每天吃饭了,实在不行你可以来我这里吃饭,两个孩子能吃多少东西?我看你是不想和妹妹在一起所以才一直往外面跑吧?”

“不是,我就是——”冬青理所当然一样的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让冬青结结实实地开始觉得自己是个蠢货。她做完了这一天的活儿之后就和老板娘说好明天起只做上午削土豆的活儿,然后回家去了。她在路上进了一间商店,趁着还没关门买了一个很大的白色熊布偶。

当冬青回到家时法尔莎依然是在沙发上看着画册,她听到了开门声就知道是冬青回来了。太阳下山,肚子饿,屋里暗,但进门后的冬青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小法尔莎继续看着画册,逐渐的还在门口没有任何动静也没开灯的冬青引起了她的好奇,让她抬起了头。冬青的神情和之前不太一样,弓着腰像是在背后藏着什么一样,让法尔莎也开始好奇。

当她抬起头时,毛茸茸的白色大布偶一下子让法尔莎愣住了。但法尔莎没有动,冬青以前每次准备礼物都会被弟弟直接抢走,所以有那么一秒她也有点不知所措。但这可是光是把皮肤贴上去就会很舒服的毛绒布偶,一路抱回来都觉得非常舒服,她直接向前走去把和法尔莎上半身一样大的布偶贴到了她身上塞给了她。

法尔莎还捧着画册,被塞了一个巨大的布偶有些不知所措,但毛茸触及到皮肤的触觉与柔软的感觉一瞬间便抵消了她的不适。画册从她的膝盖滑落到了地上,她的双手已经放到了玩偶的腰上。小法尔莎慢慢地抱紧了这白色的小熊,也把脸埋了进去,虽然一声不吭,但看得出来确实很喜欢这玩偶。

她一头埋在小熊的脖间不断深埋摩擦,就像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不舍分开一样。冬青轻轻地俯身捡起了画册,发现那是妈妈的摄影集,主题是美丽的雅玛非。不知道小法尔莎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冬青自己也很久没见过这东西了。法尔莎已经抬起了头,她松懈了很多,就像卸下了武装。她没有对冬青笑,但对冬青来说这家已经不再是自己甚至都不敢回来的地方了。

扑通一声,冬青踢开了库房尘封的门,一旁抱着和自己一边宽的熊布偶的法尔莎后退了几步躲避着灰尘。她拿出一本精装书,一口吹掉了封面上的灰尘。她找出了很多本自己小时候爱不释手的童话与故事书,父母讲给自己和弟弟的那些书籍以及绘本。《奥利洛夫》或者《海中歌》自己随口可以背出来的故事,都是融入了骨血的传说。

白天天气好时冬青会牵着法尔莎在家门前的小道散步,她总是紧紧抱着那大布偶,走在街上就像一个大家千金一样惹眼。但冬青并没有为了避开人们的视线而夺走法尔莎的任何东西,她知道自己的生活现在有了一个中心可以围绕。

当夜晚降临,冬青就会拿出那些故事书给法尔莎讲故事。这小女孩有着很高的需求,如果她照本宣读那法尔莎就会直接转身离去,甚至一把拍掉她的书。她必须用自己的话把一行行字说出来,而且表现得不能太蠢。她还是不清楚这个度要怎么掌握,甚至一度想要把书糊到这刻薄的小孩子脸上然后一走了之。但当故事渐入佳境时她那沉醉于此紧盯着自己的样子又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她每天早上都会去老板娘那里帮忙干活直到中午,剩下的时间全部交给法尔莎。不知这样的时间过了多久,法尔莎已经不再满足于下午与晚上的一点共处,每天早上出门时她都会一反常态地缠着冬青,如果冬青不带她那么一整天她都会消极相处。这样的斗争持续了近一周以冬青的妥协结束,她最终还是把法尔莎带到了菜市场那里的工作处。老板娘确实是个带孩子的好手,虽然法尔莎对她一开始表现出了明显的嫌弃,但却总是跟着她在冬青干活儿时到处乱晃听她吹嘘一堆有的没的事情。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小法尔莎也从原来稳重如大人的样子变得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孩子,她开始蹦蹦跳跳起来,也像其他孩子一样仿佛身体里面有着永远用不完的能量时时刻刻需要宣泄出来。

“她是我的妹妹,法尔莎·冬青。”上门例行调查户口的黑衣镇警看着名单上不存在的陌生孩子,也没有计较太多,他用不友好的目光瞪着冬青,而在短短的门廊尽头法尔莎则以同样的目光瞪着镇警。

“我们还是快走吧。”后面的镇警催促道,他想要快点完成这枯燥的例行公务。

镇警转身走掉了,冬青关门时听到了外面的一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卓拉?离她远点可能比较……”她没有想太多,但调查的频率从每周一次提升到了两次让冬青觉得很麻烦,显然镇警们也同样觉得很麻烦。

日子已经到了11月底,天气越来越冷,两人出门都会穿上厚厚的外套,屋里不生火就没法待下去,而在室外温暖的布偶也会冻成令人感到恶心的冷渣团,所以法尔莎出门就不会带着它了。

这一天老板娘邀请她们两个在她那里共进晚餐,老板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侄子,冬青都不认识。所以一起吃饭时候实际上也不好受,倒是这些菜很受法尔莎青睐,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自己盘子里尽量不同的食物,即便再斯文也可以看得出来馋到着急。

“后天就是冬至節了,居然没下雪呢。”人们闲聊了起来,冬青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到了12月初,她之前几乎都不在乎日历走到了哪一天,而现在她对于冬至节倒是有了一些想法,毕竟家里还有想要让其尽量高兴的孩子。

“今年的雪要是落在冬至节当天,那这个月就是真正的白月了!”老板娘的儿子说道,冬青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兴奋,为一个所谓的好兆头。

“壁炉节下雪,三百个黄昏皆良宵。”老板娘的小侄子说道。

“壁炉节?”冬青没听过这个说法,她疑惑地看向那个小侄子。而老板娘一反大大咧咧的常态,恶狠狠地瞪了侄子一眼。冬青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说。

一顿饭在冬青家里从来不会超过十分钟,但是这人一多端上来的东西也多,等到吃吃喝喝高谈阔论完了时天已经黑了,一开始在餐桌上兴致勃勃的法尔莎也早早地就在宴席的中途吃饱然后失去兴趣黑着脸等到所有人吃完。

冬青拉着法尔莎的手走在夜晚的乡间小道上,原本没什么人的镇子在这12月的夜晚更是除了冷风声外什么都没有。她手里的小吊灯照着路,而小法尔莎则被老板娘勒令加厚衣服,于是一头棉帽和严严实实的围巾以及棉衣让她像个羽毛耸起的小鸟,脚步蹒跚仿佛随时会被一身厚衣服压倒。但至少她是不会受冻了。

冬青尽量想让自己和孩子不会被路上突然出现的碎水泥块绊倒。突然天空亮了,照亮了整个小镇,一个清晰的轮廓刚刚出现即消失只剩下一个吊灯的光。冬青惊讶地抬起头,寻找着刚刚的光源。

“闪电?”冬青惊呼道,随着说话嘴里吐出白气。但天很晴朗,星辰满目,不可能会打闪。

突然又是一阵闪光,这回冬青看清楚了,法尔莎也看清楚了。南边的地平线亮了,整个山丘在远方的轮廓随着突然的闪光强烈对比着,甚至照亮了这边的小镇。闪光转瞬即逝,又突然出现,毫无征兆,有时比较强有时又比较弱。

雷声入耳了,很轻微但也是低沉的轰鸣。冬青拉着法尔莎的手赶紧走到了家门口回到家中,不再关注那地平线上的闪电。

一夜过后,一切如常,但当法尔莎和冬青出门时却发现周围都是白色的颗粒。她们惊喜于是否是下雪了,但是冬青随后发现那不是雪花,而是细微的灰尘。灰白的灰尘落在了小镇的角角落落。

穿着黄色军衣的士兵们背着像烧火长棍一样黑色的枪,在小镇里到处闲逛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歇息,土黄色的军装都被这灰白色的灰尘染了一层滤色,就像从炉灰里走了出来一样。冬青牵着法尔莎的手走在小镇的街头上,她越接近市场,周围的军人就越多,他们都像是走在浅水池里会出现波纹一样,随着两个女孩的走动纷纷抬起头或者转过头看过来。所有的士兵们都蒙着一层灰。冬青总觉得自己是肉身,而那些士兵们则像石头雕出来的,如果碰自己一下就会蹭破皮。这感觉让她丧失了所有安全感。

冬青明白了些什么,她加快了脚步,为了某种目的。

她本来想直接去找老板娘,但越往前走周围的士兵越多,一些士兵又在墙上贴着一张纸。冬青没有停下脚步细看,但越接近菜市场的大道士兵就越多,墙上的纸也越来越多,白白的方方的与小镇的墙壁格格不入。她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在一些聚集起人群的贴纸前去凑热闹,她用余光看就知道那些是什么,大大的画像附上了小照片,下面是一行行小字和红色的数字。那照片是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冬青没有停下脚步,不断拉着法尔莎的手,最后放弃了菜市场的大路绕进了另一条后门小路,她总觉得有几个士兵在她的背后回首,总觉得有些士兵想要和她并行,一些士兵把目光投向法尔莎。她的感觉总是最准确的,她总是很相信自己的感觉。菜市场还没开集,摆摊的人们仿佛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所有人都在看着法尔莎,都在盯着自己。有些人转身离开了,有些人拿出了一张纸抬头低头对比起来。冬青没有停下来,她还在快步前行。

她终于来到了老板娘的门前,老板娘的样子平淡无奇,但是冬青却大气喘不过。她喘了很久,老板娘还在说些什么,但冬青听不进去。

“听说……师长……又是给外国军队夹道欢迎……东边……南边也是……”她没有仔细听,在把气喘匀实之后,冬青开口了:

“给我包,小孩子的包,还有吃的,两个人少说吃两天的。”老板娘愣在了原地,她似乎没懂冬青是什么意思。冬青又重复了一遍,她不想说太多。老板娘终于懂了,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小店面。

老板娘拿出了小包,冬青让困惑的小法尔莎背上它,也不管塞了一堆食物的这包对孩子来说是不是有些沉。她蹲下整理着法尔莎的行头,解下了她的围巾。她想要取下法尔莎脖子上她一直戴着的吊坠,但法尔莎拍开了她的手不让她碰。

“听话,你不能戴着。”冬青说道,法尔莎却始终不让她碰吊坠。冬青这回却没有让着她,两人很不雅观地纠缠起来,小女孩费力地抵抗着她的双手。

“行了行了,我不碰。”冬青像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她把围巾再度严严实实地裹在法尔莎脸上,不管她如何因为这反常的举动瞪自己。“不要把脸露出来,不要把吊坠露出来,躲着人,和小孩子们一起走,躲着穿制服的人。”她急忙把想到的都说出来,这时候她才发现蹲下身后自己和小法尔莎是面对面的,才真正看清她的眼睛,以及不知为何似乎是稍微发紫的发梢。“我没法总是和你在一起,你要自己想办法……出镇子,往南边走,往左手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直走。”冬青想起了昨晚“闪电”亮起的方向便这样说道。她把一顶帽子盖到了法尔莎头上。她只露出一双眼睛,满是困惑。

“如果我不能跟着你,你就按我说的做,好吗?”法尔莎没有管一脸要死要活的冬青,而是上手准备解下围巾。冬青赶紧让她住手:“你不懂我说的吗?那些人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人!我们得走!”冬青把围巾裹上去,法尔莎就拉下来。两人一下一下争着让冬青越来越着急。

“你……你住手!”冬青忍不住了,一把拍掉了法尔莎再度准备拉下围巾的双手,她吓到了,瞪大了双眼看着冬青。“你非要把我逼疯才罢休吗!这么多事情我说了多少遍为什么就是不懂!多少次了都是不懂!你想过我吗!想过我吗!”

她又气又急,没头没脑地喊道。

“你被抓住你就完了,我也完了,就都完了!”她继续说道,要哭出来一般。但冬青说完这句马上深呼吸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与鼻子。她知道法尔莎被吓到了,她在外面时本来很害怕,现在却发现无论如何不想出去的感受传达出去也不顶用,她知道对法尔莎这太勉强了。

收拾好行装后她牵着法尔莎的手从后道走出了菜市场,法尔莎不情愿地跟着,脚步趋停却被冬青硬拉着前进。那些士兵们在街头开始列队,一些戴着白色宪兵袖标的士兵三五成群一户一户敲门或者截住路人询问。冬青尽量贴着角落快速步行,步伐大到被牵着走的法尔莎几乎跟不上。

她拉着法尔莎走到了小镇的边缘,放下了牵住的戴手套的小手。法尔莎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冬青则拍了拍她的背示意让她继续走。她费力地跟着冬青的脚步,时不时想要左右看看,冬青就伸手阻止她。

“我叫你跑,你就跑。”她小声说道。

余光中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和一个黄色的身影朝着自己走来,冬青知道刚刚说完的情况就已经出现了。她不知道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或许会被抓起来,或者被宪兵当场击毙?如果是被送去监狱那可能是红河州的监狱,那会不会可以遇到在那里的父亲呢?因为自己而入狱的父亲如果有机会见到因为这个事情而入狱的自己,会高兴呢还是会没有好脸色?自己已经多久沒见过别人给自己好脸色了呢?

冬青想着有的没的,一拍法尔莎的肩膀轻轻说了一句“跑”,她就像是受惊的小鹿被披上厚厚的大衣一样拔腿就跑却有些笨重。冬青用身体挡住了沿着最后一栋墙壁逃跑的法尔莎背影,转过身来面对向着自己走来的黑衣镇警和戴着白袖套穿着黄色军服的宪兵。

“你之前说——”

镇警的话还没出口,冬青就一耳光打在宪兵的脸上,让旁边的中年警察惊讶到嘴巴像是脱臼了一般。宪兵被这一耳光激怒了,他猛地要向前一扑却被镇警拦住,镇警越是用力拦住他他就越是要突破这双阻拦的胳膊,让冬青想到了隔着栏杆对人吠的野狗。

“你们两个直接贴过来是想干什么?想要对我做什么?”冬青以尽量蛮不讲理的口吻说道,背后的法尔莎可能已经跑远了。

“别管她了,算了。”镇警说道,“她是我们镇子里大名鼎鼎的卓拉,开车撞自己的弟弟的疯姑娘。”镇警说道。冬青依然是摆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像是要继续讨个说法。年轻的宪兵思前想后,最后瞪了她一眼,转身走掉了。镇警也以恶毒而嫌弃的眼神看着她,随后赶紧跟上了宪兵的步伐。

两人一走,冬青就俯下身剧烈地喘起气来,仿佛憋着的一股气总算是没有在那两人面前泄出来。她转过头看了看后面,那个小小的身影早已经不见了。冬青想要寻回她,但是小镇的街道上传来军号声,所有士兵都像是突然着火了一样急忙忙跑向军号响起的地方。

因为战术上的调整暂时驻扎在海岸线镇的军队将要提前进行急行军,所以原本预定的欢迎仪式被改成了急匆匆的欢送,人群中人们这样说着,冬青也被拉来挥舞自己不认识的小旗子。士兵们列队走过短短的街道,人群站在两边。从白天起就阴沉沉的天在这强行煽起的欢腾中飘起了雪花。

冬青想要去把法尔莎找回来,却被镇警一次又一次拦回。她已经冲不出人群了,飘散的灰尘上蒙上了雪花,周围都是湿润的清芳味。整齐的皮靴声或者人群的口号都已经听不到,天空与云中之日也没了自己的光辉。只有雪花落在裸露的皮肤上时轻抚一般的触感。就像是马车失去了马匹,火堆没了柴火。冬青的脸上是失望,原本期待的感受并没有到来。在送走了军队后她来到了老板娘的店里,两条腿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躯,她在这里待了一上午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等到饭点到了后习惯性地走回了家。

家门口也被塞了一张通缉令。她这才看到上面的详细内容。照片还是那张一看就可以认出来的照片,只不过干净整洁得多。下面写着“前皇室成员,莱拉,八岁,重金悬赏,死或生,10万币。”莱拉?或许这就是法尔莎的真名,冬青想,但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她没有做饭,因为屋里没有人急着要吃饭,熟悉的经历。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多月前法尔莎一个人翻看的那本画册。冬青随手翻起。雅玛非也曾繁华过,照片中也有那个自己工作了很久的码头,无数白船只和五颜六色的集装箱,忙碌的人们与连绵不绝的牵引车定格在了照片中。而更吸引她的是这张照片左上角的一个小影子,一掠而过被镜头捕捉到的天琴海飞机,双座舱的战斗机,可能是例行飞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曾经对此痴迷无比。一个繁荣富有朝气的世界就在眼前却无法接近,只有照片表面光滑而冰冷的薄膜,像是冰一样刺痛了她的指尖。

她放下了画册决定以后绝不再看它。屋外传来风息的呼啸声,让她受惊一样缩起身子。原来本是点点斑斑的小雪已经成了白毛风。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砸门声响起,她却一直都没动,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时才从沙发上起身去开了门。门被风吹着就像是被顶开一样大敞四开。冬青在那一瞬间本来是有点期待,但是在门口的却是身上落了一片白冻得发抖的老板娘。

“你家原来在这里啊,冻死我了。”她缩着身子说道。

“进来吧。”冬青让开了道,老板娘却摇摇头。

“你的妹妹呢?”老板娘问道。

冬青没有回答,老板娘会意一样点了点头。“算了,既然走了就别管了,这里有更重要的事儿。”

“什么?”冬青问道。

“那个码头的安德老包工来了电话,说青港城的电话接通了。”

“什么东西?”冬青一头雾水,一股说不出的无名火让她想一把把门关上。

“是你妈妈!现在整个红河州都在打仗,所以你妈妈花钱来了电话,晚了的话线路随时都会断。”老板娘说道,白毛风吹得她脸像苹果,“你赶紧搭车去雅玛非码头吧,那就还能说上话。”

冬青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来得这么突然,来得这么快而且如此的直接。老板娘转身走了。她感到了寒冷不适于是关上了门。有多久没听到父母在红河州的消息了?两年了吧,两年来自己的日子和孤儿没什么区别。在送走母亲后她的心一直悬着,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康复,会不会残疾,伤得有多严重。也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出狱,是不是还被关着。这颗心悬挂了太久以至于自己已经忘了,现在才想起来。她急忙穿起衣服,感觉一个袖子消失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挂不上。她折腾了很久才收拾好行头走出门。从家里走到公交站的路她再熟悉不过了,但是这短短的三百米从未让她如此欣喜,让她如此恐惧如此不安。

当她走到那棵大树旁的坡路时,白毛风从背后袭来仿佛一下子让衣服如无物,冰冷深入血肉深入骨髓。风没有一阵儿停下,不断的冷潮让冬青不得不在坡路前停下脚步低着头恨不得缩成一团。

风平息了一点,冬青觉得自己身上似乎已经结了一层冰一样,冷到难受。她想到了法尔莎,法尔莎突然碰到这样的白毛风会如何呢?冬青倒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看到身后那棵树,那棵该死的树。仿佛是同样的场景,就像是那一天的重演一样,让孩子自己走,自己却走向相反的方向去做自己的事情。平时不听话的孩子们总是会忠实地遵循这种指示,会毫无顾虑地相信自己的话。所以在山崩般的卡车前不动,在刺骨风雪中会继续逃跑。

“我不能。”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期间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多少句不同含义的这句话。冬青没有继续沿着坡路,而是转身跑向小镇的另一边。风雪中人们拉着一些货物,想要尽量在冬至节前夕在家中吃得丰盛一点以迎接这个节日。人们走向菜市場,走向雅玛非,走向自己的家,但没人会走向小镇的边缘,走向无人的荒郊野外。穿着大衣的冬青如一个逆着所有潮流而动的人影,就像是白毛风中指路的明灯,逆流而上的鱼。她自己也说不上现在的自己是显得蠢还是非常蠢。自己早该去找法尔莎,也早该想办法接通电话。而现在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和战区的父母们联系上,也再也找不到法尔莎。四下无顾,一事无成,就像是这两年自己的生活。但要做的事情既然决定了下来就像是不断沉入水中的岩石,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如何都无法改变这行程。

“你好,妈妈。”这句话无比的陌生,冬青自己都觉得很陌生。

“就像是你说过的,我在生活中确实遇到了很多难以言喻的困难与挫折。”

她顺着早上法尔莎消失的道路进入荒野。开始仔细地寻找,呼喊起法尔莎的名字。

“生活就像部糟糕无比的情景剧,充斥着令人难以接受的情节或者无聊的烂俗戏分,而且你无法从中脱身或者干脆退票换场。”

“很多时候我并没法从生活中学到什么,就像是海水不能喝一样,我得从里面筛选出有用的东西并且去辨认好坏。”

要黑了,手脚几乎发麻的冬青喊哑了嗓子,从南边的荒野一步一步踩着雪走回小镇。她看到了礼花炮仗出现在小镇的上空,无比的璀璨美丽,仿佛等了一整年就是为了看这些东西。但是冬青的心中满是失落。

“一些人会失足落入深渊,一些人会因为伤痕而不再寻找自己的路。”

冬青漫步着来到了家旁的垃圾堆前,垃圾堆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也看不出是垃圾堆了。但冬青这一回再度被绊到了脚,这一回她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但是最近,我从生活中寻到了最美好的一样东西,我想那就是原本拥有却失去后才能看到的美。或许幸福与不幸会同时降临就是生活最基本的一个规则。”

冬青顺着那缠住脚的布袋回头翻着垃圾堆。终于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小小的身躯。她露出的双眼眼眶冻到快要发青。冬青听了听她的胸口,然后大笑起来,又像是在大哭一般。

“我感觉到一种新的情感诞生于心房之中,不像爱情那样炙烈醉人,也不像友情那样清淡坚实。它并非闪光似的迸发出来,而是从一点小小的触感茁壮成长而来。这种漫长而微妙的喜悦一直支撑着我的情绪。仿佛一生已经得到了一个可以付出一切的目标,一个可以延续一切的希望。”

闲置一天了房子也冷了不少,冬青点燃了壁炉,用厚厚的被子裹住了法尔莎。在外面时她先用雪擦了擦法尔莎的手和脸,而现在法尔莎也在逐渐地恢复意识。

“不管你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这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家庭最美好的一个特点都不会改变。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大小贫富,家庭永远都有容纳你和更多人的空间。你的家人可能是世界上最让人咬牙切齿的恶人,也可能是与你有无数的不和的对手,但是与别人不同,我知道永远不能放弃对家人的慷慨,因为家人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早的朋友。”

法尔莎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手捧着热汤的冬青,安心地眯上了眼睛。

“这就是我这两年的收获,如果可以和你通话的话可能要说的远不止这些。毕竟是两年的时间,有那么多话还想说,还有那么多话想听。”

喝了几口热汤,冬至节的日子冬青一早出去又回来后就决定一整天不出门而是在家里照顾法尔莎。

“猜猜姐姐给你带了什么?”冬青故作神秘地说道。“你好!法尔莎!”冬青拿出了黑色的绒毛熊布偶,把它直接贴到了法尔莎的脸上。她笑了,令人烦躁但也愉快的孩子的笑声,冬青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是第一次见到法尔莎笑,也是第一次听到法尔莎的声音。

“谢谢。”她开口说道。

你说话了?!——冬青本来想这样说,但是她忍住了。

冬去春来,眼看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日子已然不同,据说在外地战火愈演愈烈,有的时候似乎会有飞机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街头上的清理工们用刮刀把贴在墙壁上发黄的通缉令全部刮了下来,贴上了新的战时征税动员。那一张张带着小女孩照片的通缉令被刮成碎纸飘散在街头上,满是“莱拉”“前皇室成员”“重金悬赏”等字眼。

[责任编辑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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