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安梦

2018-03-27 04:10许超
岁月 2018年3期
关键词:蒲黄荆条园子

许超

早晨的雨在8时45分停止它的诉说,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园子的。

澄净、空明。天气早来秋。扁豆的花,白色、红色、甚至是深红,像是一个人的气质或者心情,可以是冷静的,可以是热烈的。雨后的扁豆花,开在这所园子的一处拐角,让人心醉。

玉米,已经长高了很多,很多植物生长的速度都让人惊叹,对于它们来说,成长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而那样的高度,放在人的身上,可能需要一年。昨天下午的5时15分,我带儿子来这里散步,就曾经指着玉米们问他:“这是什么?”儿子想了想,说:莴笋呗。

如果要让他准确地分辨出是玉米还是莴笋,最好是在他看到玉米苞的时候,这就像我们分辨很多事情的是与非,黑与白,人类的法则通常是指向结果,至于过程可以虚构、乃至伪造。一株玉米,它在结出玉米之前是什么样子的?我在心里轻声地问自己。

水烛,又名蒲黄。香蒲科香蒲属水生或沼生多年草本植物。我更喜欢唤它为蒲黄,像是从《诗经》里来的,蒲蒲之黄。它长在水中,像是那位在水一方的女子。为何叫水烛?生在水中,其实之形似烛?似乎可以这样解释。

初识蒲黄是在那处荷塘,起初,我并不知道它就是蒲黄。它长在水岸边,看荷塘里的田田荷叶,看淡雅妖娆的荷花,看高举的莲蓬。我每天下午四点一刻去幼儿园接儿子,大概四点半就能回来,回来的时候经过荷塘,经过荷塘,一定要过去走走看看,绕荷塘一周,算是对一天紧张无趣生活的犒劳。

儿子对荷倒没有多少兴趣,却钟情于蒲黄,高大的植株足有两三米,挺直粗壮不易折,他每日必命我拔取,然后拿在手里,扛在肩上,像个旗手。看他玩得开心,于是给蒲黄拍照,发给中药学专家,哥哥很快打来电话,并说“老家有,你没见过?”我确实没有见过,或者见过但并未留心。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见过但你不留心,其实并没有见过。

他還不忘本行地补充了一下:能消炎、止血、利尿。于是敬佩蒲黄,心想,蒲黄若真是个女子,一定是一位坚定的女子,给你消炎药,给你还魂丹。后来,便命令儿子只准看,不准拔取,我们不能伤害蒲黄。

我把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晃,后来干脆衔在嘴里,左中右地摆,这个时候,我在几乎没有人的园子里,很放松,很惬意,有苦香味从梗茎里流出。

昨天下午的那只蝴蝶,并没有在今天早晨出现。刚刚下过雨,它一定在忙其他的事,蝴蝶有俗事吗?也有它必得完成的任务吗?

昨天,儿子看到那只蝴蝶,轻手轻脚地弓着腰把手放在嘴边向我“嘘!不要讲话,不要动,蝴蝶会飞过来的!”我遵照执行。可是蝴蝶慢慢飞,飞过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并不停留在一株草一朵花上,像是在和它们打招呼,告诉它们:“我在飞,路过你的家门。”儿子有点失望地告诉我:“它越飞越远了。”我只有安慰他:“也许,它还会飞回来。”

儿子在装扮车子,我走在前面,他骑着追上来,拦住我,指着车子嘟起小嘴:“你看,漂亮不!”我才看到,他把车篮子里装满了野菊花,又指了指车链条附近的挡板,那里也被他插上了菊花,这样的方式,让我想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屈原,我对着他喊:“小屈原!”儿子迅速地回答:“我不是小屈原,屈原投江了。”呵呵,我说那我们背一篇《离骚》吧,屈原写的,纪念纪念他,楚国也曾经是我们的故乡。于是,园子里,充满了兮兮之声。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使此刻有人从我面前经过,我也不会降低自己的声音,因为屈原,他是“帝高阳之苗裔兮”的屈原。

又见胡萝卜。有了新的发现,原来的白色花盘是向上凸起的,而现在,当白色的花飘落,花盘变成了果盘,呈凹形。果实小而密,拥拥簇簇,像是亲密的一家人,在商讨着攸关家庭命运的重大事件。真好,有点羡慕它们,兄弟姐妹不分离,相亲相爱一家人。

有鸟在远处,站立在路的中央。我走近,大概两米,它们蹦到路边,和我保持一米的距离,像是给我让路,又像是等待过马路的一群人。我在它们的注视下经过。

有不知名的鸟在树梢树叶间,它们在早晨练习飞翔吗?有细小但婉转的鸣声从树叶间传来,或许是从广玉兰丰满的叶子上传来,或许是从香樟苗条的叶子上滑出。感谢它们,并不防备我,我不是那个带着弹弓躲在树底的形迹可疑的男人。

我只是出现,并不为获得。

突然就遇到了荆条,是记忆中的那种荆条,是母亲用来当作篱笆围住菜园的荆条。好亲切,“兄弟,还记得我吗?”我多么想对着它喊上一句,问候一声。

而我想起母亲的菜园,母亲已不在菜园,她在九年前搬进了城。我,不在她的城。

农村的菜园很少向四面敞开,一般都会用东西挡起来,有的是用竹子,有的是用短木,有的是靠依形而栽的荆条,主要是阻挡农村里那些众多的散养牲畜。而农村的菜园也很少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菜园在实用和审美上都不太符合农村人的要求吧。

由荆条而想起菜园,有菜园的地方就有母亲的身影。我知道我是在透过时光之墙或者藩篱,看见母亲瘦弱却忙碌的身影。而那样的身影,注定会被多数人过滤成无影。同样,注定会被极少数的人冲洗出或彩色或黑白的默片,有一天,默片,将向冲洗它的那个人说出一切。

菜园,在快节奏的都市,无异于陶渊明的桃花源,或者他的南山,草盛豆苗稀,何妨?哦,和这所园子多像啊,偶尔的菜,更多的是树和草。

有一种植物,蔓生,攀爬在它身旁的植物上,两个园林工人正拿着镰刀消灭它,当然还有水花生等。我问:“这是什么植物啊?叫什么名字?”两个人同时直起腰,回答我,名字是用方言说的,我听不清,但是对这种植物的描述和评论我听清了:“很犯嫌啊,它挂在你衣服上,跟着你跑,茎上有很多浆,弄在衣服上,跟油漆样,洗不掉,犯嫌死了,割了几天就能长出来。”那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边说边拿镰刀演示给我看,果然,镰刀割过的地方,有白色的浆溢出,几乎是瞬即发生的事。

我又指着一株植物,叶上有排列整齐的齿,像是小小的锯齿,开的花呈淡紫色,我问他们:“这个叫什么名字啊?”儿子在旁边大声地笑我,并说:“爸爸,你好笨啊,什么都不知道!”我反问他:“我笨,但你知道吗?”其中一位很随意地说:“红花草,红花草,刺扎人。”像是说出和自己相识多年的朋友的名字。为什么红花草开出的花,不是红色的呢?我没有追问,我是为我的无知羞愧。

面对大地,面对大地上的植物,我常常是个羞愧者,是个无知者。我走在大地上,但我对大地上的事情并不了解,我有深深的反省和自责。

走出园门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看门人,迅速跑回路边的房间,等我走近,他也出来了,捧着一把红色的李子,送到我面前,“你吃吃,味道很好,从园子里摘的。”让我说什么呢,我说:“儿子,快谢谢爷爷!”那个教我认识南瓜瓠子丝瓜西瓜的守门人只是笑,很温暖。

我来去都会准备一支烟给他。不是贿赂,是因为陌生人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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