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

2018-03-28 05:26毛妩敏
美文 2018年6期
关键词:黑亮胡蝶村子

毛妩敏

我要讲一个故事,一个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局的故事。

极花,类似于青海的冬虫夏草,也就是一种虫子,长得和青虫一个模样,但颜色是褐色,有十六只腿。它们叫毛拉。毛拉一到冬天就钻进土里休眠,开春后,别的休眠虫子脱皮为蛹,破蛹成蛾,毛拉却身上长了草。草抽出茎四五指高,绣一个蕾苞,形状像小儿的拳头,先是紫颜色,开放后变成蓝色。它们叫拳芽花,是这个村子里最重要的物产。随着人们疯狂挖采极花的风潮不断蔓延开来,本就稀少的极花越来越难见踪影。

这个村子里的女人就像这极花一样,也越来越少

胡蝶,她从农村里来,到城市中去,又被拐卖回农村。出逃,又被抓回去,她的命运终究还是归于农村。她的故事,我不知该从何讲起,亦不知该如何讲。

说实话,我最初实在不能理解作者的写作逻辑,它与我们平日的阅读体验有很大不同。我们写作,从语言上讲,要求遣词造句书面化,甚至优雅化,但贾平凹却别具一格。“四棵白皮松上又站满了乌鸦,叽哩跨嚓往下拉屎。乌鸦天天这时辰在那里拉屎,那个傍晚拉的屎特别多,响声也特别大,臭气就热烘烘的扑到我的窑里来。”“这些乌鸦黑得如烧出来的瓷壶,拉下的稀屎却是白的,每天傍晚后就拉,把硷畔拉得白花花的,如同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石灰浆。”“喝酒的人从硷畔旁跑下就抓住了我的后领,抓我后领的人手上粘上了我肩上的乌鸦屎,在骂”你身上有白屎?”

初读时,不觉脸上一片涨红,但慢慢地竟发觉这样的描写虽粗鄙,却很真切,很贴近农村生活。最后我不得不笑着承认生活的艺术,艺术的生活。白皮树是村子里的风水树,乌鸦是村子里的吉祥鸟,被乌鸦拉得白屎淋到就是黑亮家的东西。封建、迷信、野蛮、霸道,这一切都浓缩在寥寥几句看似粗鄙的话中,一幅幅令人作呕的图景展现在我的脑海中,于是我遇见了胡蝶,这个被生拉硬拽进贫穷农村的可悲女孩。

胡蝶是一个农村女孩,她不甘于父辈贫困的生活,极力从农村逃出来,宁愿跟在城市中捡破烂的母亲身边,栖身于破烂的贫民窟,也不愿在农村当一名“知识分子”。她渴望摆脱农村的一切,渴望摆脱农村姑娘的身份,渴望城市中的一切。她喜欢高跟鞋,喜欢小西装,喜欢房东帅气的儿子。她对未来有无限美好的憧憬和向往,試图摆脱农村的印记或枷锁。

她拥有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青春,但她也失去了世界上另一样最美好的东西。这样一个单纯的女子,在城市中第一次求职便败得再无翻身之日。她被老板三万块钱卖到陕西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落后山区,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三万元就断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城市是一个再残忍不过的地方,它不仅仅慢慢地吞噬掉农村,而且对一切外来事物的要求都极高,一不留神,你就出局,被打回原形或者魂飞魄散。

胡蝶来到了黑亮家,与其说是住在,不如说是被困在或者绑在、锁在、囚禁在这幽暗的窑洞里。她反抗,可反抗又有什么用呢?这个村子本就因封建迷信重男轻女,男多女少,而它又在城市的快速发展和挤压下,男女比例更加失调。女孩子们几乎都逃离了贫瘠的土地。村里的男人娶老婆基本都靠买。黑亮粗鲁,黑亮爹粗鲁,全村人都粗鲁,这与她的城市梦相去甚远。胡蝶打心眼里厌恶这一切。窑洞的土墙上有胡蝶用指甲刻出的一道道划痕。她在这地狱里认识了老老爷。他教她认满天星斗,她认为他可能是这个村里唯一能帮她的人。她祈求他,可他却早已看惯了这里的一幕幕,像编好了剧本似的,重复上演。或许他们都早已深知,所有的痛苦都如此平凡。他认识了麻子婶、訾米,都是一个个可悲的农村妇女的缩影,因此她更害怕,更想逃离。

不幸的是,她终究还是有了孩子。这个村子里,几乎所有人家都通过这样的方式留住买来的媳妇。有了孩子以后,胡蝶恍恍惚惚觉得自己的母亲带着警察来解救自己,但当她逃到一半时,却因为自己的儿子留了下来,一辈子被困在了这落后的农村。胡蝶也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自此之后她认命了。她终究还是认命了。或许命运是轮回,因果皆为循环。她来自农村,终究也将归于农村,但这样真的对吗?

书中人,书中事,仅仅是一个缩影。

我曾读过余华的《活着》,书中每个人物的死都让我悲伤不已,尤其是福贵的妻子和女儿。她们生于农村,也死在农村,与胡蝶相比,她们显得安守本分,活得如此平凡,就像一缕轻烟,转瞬即逝,无人知晓。于我而言,她们比胡蝶更可悲,但对于她们自己而言,这就是平凡的一生。那时的农村和现在或许有很大的不同,但某些观念早已深入骨髓,顽强地占据着人们的思想和生活。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产物,不同时代的人看不同时代的事有不同的看法。所以胡蝶只能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书中黑亮说:“现在国家大力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或许你们看完胡蝶的故事后,都会和我一样义愤填膺,咒骂黑亮,咒骂黑心的老板,咒骂那吃人的贫穷农村,但当我们一层一层剥开事情的真相,就发现那一个个农村男人的心中都有一道疤,而这农村早已遍体鳞伤。

也许我们都曾从电视上了解现在贫困山村的困苦。当一个山村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对于以农耕为主要发展手段的农村来说,这无疑是再没盼头了。我们用怜悯同情的眼光看上学需要走三四个小时的留守儿童,以他们的痛苦来激励我们奋发向上,既然如此,当我们重新审视贫困农村的婚姻问题时,又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些人和事呢?

我们看黑亮买媳妇的行为是不可理解的,但对黑亮来说,这就是生活。黑亮也懂法律,他深知这样是不对的,但当一切的文明或文明的产物遇上贫困的生活时,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所谓的世俗伦理,也未必真能指引人们走上正确的道路。

一切社会问题都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因为城市的发展,农村的落后,人口的缺失,才有了买卖妇女的罪恶;因为重男轻女,才有了买卖男童的罪行;因为有需求,所以有买卖。

或许到最后,身为“城市人”的我们只能无力地乞求“我亲爱的城市,求求你慢一点,等等那可怜的农村,但农村终究会湮没在历史的车轮中,慢慢地被吞噬掉,连渣都不剩。

在城市文明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会享受到它带给我们的便捷和乐趣,而在两种形态的文明交接的过程中,我们也会感受到某种折磨,感受到除旧迎新的痛苦,一种类似于凤凰涅槃的痛苦。

胡蝶是农村的药,是黑亮的药。她是极花一样的存在。

故事从农村开始,到农村结束。起点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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