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动物一样相爱

文◎风萧蓝黛

1

新年的时候是吐故纳新的最佳时机，很多人家都是在这个时候收拾屋子，丢弃废物，毛豆也是在这时应景地甩了前男友。本来毛豆已经把三年的存款和爸妈赞助的份子钱取出来，准备和他买房结婚的。现成的精装房，家具一进就能万事俱备。人走进新年，会向往很多事情，白羊座的毛豆执行力超强，早在家具城定好了一张超舒服的床和一个大书桌，床是她喜欢的，书桌是给前男友画工程图用的。

可前男友在紧要关头卡了壳，本该他准备的二十万总是以各种理由迟迟不到账。毛豆起了疑心，杀到他家的时候正见到一个女孩坐在他们家海吃海喝，还嗲兮兮地一口一声妈。毛豆连质问都觉得恶心，她伤心地跑掉，前男友在夜幕里追出来，抓住她的手。

毛豆问：“你妈得癌症了?”

前男友急了：“你妈才得癌症！”

“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理由迫使你里外通吃的？”“我妈很喜欢她，逼我跟你分手，你不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和你在一起啊！”“那还是你妈得癌症了。”

毛豆已经哭不出来，她只能逞逞口舌之快，然后迅速地把前男友像狗屎一样甩掉。前男友很执着，不停地打电话发短信或者来拍门，毛豆死活都没理。新年过后一直下雨，毛豆连上班都没有心思，她很久都没有出门了，变成了一个具有颓废气质的女青年，成天带着毛毛缩在出租房里一边看动物世界，一边煮火锅。

毛毛是一只母雪纳瑞，它的睫毛很长很漂亮，毛豆经常给自己和毛毛化妆。美宝莲的3D卷翘睫毛膏刷在毛毛的眼睫毛上，出门就可以迷翻任何一只公狗，而她只是为了百无聊赖才煮一顿火锅。那天毛豆买了号称世界排名第二的涮涮辣，据说放一颗在汤里辣度就是印度魔鬼椒的四倍，可以把人辣得灵魂出窍。

可失恋的人似乎对酸甜苦辣都已无感，毛豆吃得眼泪直淌，妆糊了满脸，舌头没有了知觉。后来家具城不识趣地送了床和书桌来，把毛豆狭小的房间塞得满当当的，她不得不把简易衣柜和毛毛的狗窝挪到卫生间，然后继续蹲在新书桌上涮火锅。

2

春末的时候，毛豆的隔壁搬来一个新房客。搬家时毛毛趁乱窜到了隔壁，还不知羞耻地撒了一泡尿。新房客的鼻子很灵，人也高大精神，穿NIKE运动衫，看不出有没有八块腹肌。

毛豆嘲笑自己谈过恋爱就变得不太纯情了，怎么会想到八块腹肌的事情。

新房客受不了毛毛的尿骚味，把它送了过来。他没有粗鲁地拎起毛毛的后脖颈，而是用双手抱起它，像抱着一尊佛。好几天没洗头的毛豆看到他，变得很慌乱，她找了一顶帽子戴上，然后扛起拖把就往他家冲。

新房客叫麦冬，一个插画师，人有些精分，有些自我。很多有才华的人都这样，他有一屋子马克笔画的插画，手艺精湛。

麦冬来了之后，毛豆开始去工作了，存款越用越少，颓废也得适可而止，她从十天洗一次头，变成五天洗一次，前进一小步，就能文明一大步。麦冬不太会做饭，他今天来要点盐，明天来借点醋，有时候还会讨教做菜的事情。毛豆家已经没有立锥之处，他便站在门口用便笺纸记下毛豆的菜谱。其实毛豆也不会做什么菜，一个人做两个以上的菜都是浪费，她只是喜欢煮火锅，就算一个人，也能吃得很热闹，也能吃得不孤独。

毛豆有时候也会想麦冬是不是对她有感觉？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旧恋情给她留下了后遗症，她缺乏安全感，还特别自卑，她从不认为一个男孩会喜欢一个头发油腻心神不安的女孩。可她很乐意和麦冬交朋友，他们都有点神经质，都是性情中人，都很孤单.

后来熟了，他们就会在深夜穿着睡衣一边喝啤酒一边下象棋，本来是打扑克的，但二人扑克实在没有什么玩头，麦冬就问：“你会下象棋吗？”

毛豆说：“童子功，从小就是我爹的陪练。”麦冬就跑下楼买了一副象棋，还有几罐啤酒，他们就像日本人一样盘腿坐在毛豆的大书桌上下象棋，窗外是黑漆漆的夜和坠满霓虹的城市，他们碰杯喝酒，微醉落子，毛毛趴在一旁当裁判，很是惬意。

麦冬棋艺不错，最擅长用炮，重重炮总是让毛豆防不胜防，平时还能认输投降，大姨妈来的那几天毛豆便控制不住情绪，她有时候就耍赖，把手里的“帅”挪出来与麦冬的“将”对峙，麦 冬说：“不行不行，你不能破坏规则。”

毛豆嘴犟：“谁定的规则？”

“刘邦在广武山上大骂项羽，结果被楚兵用箭射中，差点死掉，所以将帅不能见面，这是规则也是历史。”

“去你妹的历史！”

她越想越火大，“帅”坐在老巢门都没出就被一炮将死，太惨了。就像她，平白无故就被爱情将了一军，身心俱伤，她号啕大哭起来，直到麦冬把她搂进怀里。失恋的女孩是最脆弱的，失恋的男孩也是。

麦冬也曾与一个女孩爱得死去活来，没有遭遇什么癌症车祸，他们还是分开了。他搬离那个城市，来到了毛豆的隔壁，每一个在爱情里伤了心的人，都一面慌不择路地逃遁，一面又不得不重新做人。

麦冬和毛豆好上了。毛豆想起某个前辈说过，要忘记旧情人，必须开始新恋情。估计麦冬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就像风餐露宿之时特别困觉的人，遇到了一个柔软的枕头，你不靠上去，是不是大脑有问题。另外，毛豆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姑娘，麦冬成为男朋友，那张大书桌便能物尽其用，她张罗着把桌子搬到麦冬那一间，他可以把画好的插画摆满整个胡桃色橡木桌面。简直完美。

新恋情让毛豆又文明了一大步，每天不洗个头化个妆，都没法见人。毛豆经常会神经质地问麦冬：“你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不洗头的姑娘？”

麦冬嘻笑：“油头粉面，不是形容美女吗？”或者说：“再油的头发都无法遮掩你美丽的脸。”

毛豆就会捶他，顺便伸手挠挠他的腹肌，他还没练到八块，他喜欢喝啤酒，吃五花肉，目前只有一块腹肌爬上他的肚皮。

麦冬就色眯眯地顺水推舟：“美女，来下盘象棋，谁输了谁陪睡。”毛豆铺好棋布，叫嚣着来啊来啊，谁怕谁！

深夜他们躺在毛豆新买的大床上相拥而眠，其实谁睡了谁都没关系，在冷漠的尘世里，他们都那么迫切地渴望温暖。麦冬的工作不用坐班，定期交插画，电子版的或纸质的，有些送到做装饰画的小公司，有些发到网上。毛豆晚上下班来，就先去敲敲麦冬的门，然后亲一亲毛毛，再到自己的厨房里开始做饭。

两个人的饭就好做多了，两菜一汤，一荤两素，或者包上二十个饺子，就是一顿美餐。吃完饭他们要带毛毛去散步，不然她又会到处拉屎撒尿。毛豆觉得城市的黄昏是很多恋人谈情说爱的最佳时间：早晨太忙碌了，夜晚又情色了点，黄昏的天色不明不暗，风声不疾不徐，夕阳不浓不浅，人心也能不焦不躁，谈起情来便能理智平和。

于是有一天毛豆就在理智的黄昏里看着身边的麦冬，突然感觉到了巨大的孤独。那种孤独是来自内心的，像被雨淋湿的僵死的枯木，虽然腐朽，却依旧断断续续地萌生出对生机的渴望。起初毛豆以为这是上一段恋情的后遗症，她更加努力地和麦冬构建他们的新鲜感情，认真地倾注与投入，但那种孤独依旧根深蒂固，无法消除。

冬天的时候前男友突然找上门来。毛豆正在煮火锅，听见敲门以为是麦冬。

“没带钥匙呀？”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门，看到是他，迅速把门合上。

“哎哎，毛豆，流鼻血了！”他大叫。

毛豆把门开开，他捂着鼻子趁机挤进来。

鼻头有点红，但并没有见血，他迅速掏出一条项链，上面有一枚小小的珍珠。是她曾经喜欢了很久的那一条。

他说：“我是混蛋，我对不起你，可我没法忘掉你。”珍珠上的那一点白亮的光芒，让毛豆停止了驱赶。回忆翻江倒海，突然就想起了很多事。在周大福的柜台前他说喜欢就买啊，我去刷卡喽。她说等结婚收了礼金再买啊，先攒钱买房；他说你怎么这么会持家，她说因为我爱你；他说如果把你丢了可怎么办，她说怎么会丢，除非我死了；他说你死我的心也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说那就一起死。

瞧瞧，瞧瞧，情话都是傻得掉渣，听起来鸡皮疙瘩都会落一地，可现在想起来，喉咙居然还是会火烧火燎地疼。而今谁也没有死，但他还是把她弄丢了。那顿火锅变成了三个人吃。

涮涮辣又被翻了出来，毛豆放上一颗，整个汤色虽波澜不惊，可辣度惊天动地。

毛毛不停地用嘴去拱前男友的裤腿，人的记忆可以隐藏，可狗却没法伪装。曾经抱过它的那个男人，不管他走了多久，不管他多薄情寡意，毛毛依然记得，永远不忘。那晚麦冬和前男友一边吃一边流汗喝水，毛豆一边吃一边抹眼泪。吃到最后火锅便成了情感的煎熬，社会越来越发达，情意越来越稀薄，但人的心从来骗不了自己，毛豆还未从一段感情里走出来，她没法用一段新恋情，去弥补内心的孤独与缺失。

最后前男友走了，麦冬走了，整个房间只剩她和毛毛坐在灯影之中，珍珠项链在桌上发出一圈清辉，火锅的汤底漫起了冷硬的浮油，辣味经久不散。

毛豆又和麦冬下了好几次象棋。她没有耍赖，她心怀愧疚，就算被突然将死，她也心甘情愿地认输。啤酒一罐接一罐地喝，温度一寸一寸地变凉，人也会一点一点成熟。爱情有时候就像棋局。身在其中，常常看不懂真假，也辨不清方向。

3

正式分手那天，毛豆邀请麦冬看了一期动物世界。产于南美洲的黑颈天鹅，它们是世界上最专情的动物，一旦许下爱情誓言，它们就会老夫老妻地过平淡生活，觅食、戏水、天天腻在一起，共同抚养天鹅宝宝。如果一只死了，另一只终日郁郁哀鸣，不愿再找新伴侣。潜鸟，交配以后，它们就成为彼此的追随者，相伴一生。沙丘鹤，它们认准一只鹤，就永不更改。加州鲈鱼也是痴情种子，找到自己心仪的另一半后，它们便不离不弃，共同抚养小鱼。还有松果石龙子、橙腹田鼠、马可罗尼企鹅，也在毫无底线地向人类秀恩爱。

毛豆说：“我希望能像这些动物一样相爱，认准一个人便能白头到老。可我们并不是，我们只是孤独的慰藉品，我们并不相爱，我们的心都没有皈依。”

没想到麦冬也深有同感：“是的，我们都在寻找伴侣，可我们只是伴，却不是侣。”

毛豆拥抱了麦冬，这个在失意时互相陪伴的男孩，终是无法成为爱人。在他出门时她又说：“你看，我们滚了床单，可谁也没说搬到一起节省房租呢。”

麦冬笑笑：“书桌要不要搬回来？”

毛豆慷慨地说：“送你啦，我可不想再蹲在上面涮火锅了，太高冷了。”

新年又来临了，辞旧迎新时毛豆换了一个喜欢的新工作，她把那条项链装回盒子里，用顺丰寄回去，发了一条信息给前男友：“我希望我们能像黑颈天鹅、潜鸟、沙丘鹤、加州鲈鱼这些动物一样相爱，所以，我只能祝你幸福。”

顺丰快递花了 23元，珍珠项链精致漂亮，带着毛豆逝去的恋情被快递人员精准投递。

毛豆想，厘清与放下是这一年的新收获，崭新的来年里，就算浮躁与彷徨，疼痛与变迁，就算真爱被某些人唾弃和鄙夷，但她相信人比动物聪明，她对于爱情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总有一天，一个与她气味相投的男人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在不管是五月还是八月的黄昏里拥抱她、亲吻她，然后一心一意地与她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