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代诗歌的生态批评解读

2018-03-30 11:11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哈代诗人诗歌

瞿 姗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武汉 430079)

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家身份为大家所熟知,其作品《徳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等至今仍然受到海内外读者的追捧,但是作为一名诗人,哈代并未得到相应的关注。可能是哈代在小说方面的成绩太过耀眼,掩盖了其诗歌方面的光芒。实际上,哈代的创作生涯始于诗歌,又终于诗歌。与小说作品相比,他的诗歌表露了更深挚动人的情感世界和心灵发展历程。他的第二位夫人弗洛伦斯·哈代[1]392说:“要知道哈代的一生,读他的一百行诗胜过读他的全部小说。”目前,哈代的诗歌作品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英国批评家伯纳德·伯贡齐[2]118曾谈到:“直到最近几年,人们才普遍承认,哈代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至少他作为诗人像作为小说家一样伟大”。

哈代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乡村,对大自然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鸣、日月星辰都有细致深刻的观察。无论是在小说还是诗歌作品中,哈代都展现了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编织了心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田园理想王国。但是在哈代生活的18世纪,英国经济高速腾飞,人们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同处于一个地球上的自然生物不可避免地遭到人类肆意掠夺,生态环境也日渐衰弱。作为与自然有着亲密接触的诗人,哈代深切地体会到自然万物的衰败。寒冬、荒地、落叶、枯树等都是哈代诗歌中反复出现的自然意象,这造就了其悲凉阴郁的诗歌风格。

20世纪60年代,人类工业和科技文明的发展日新月异,人类对物质经济利益的疯狂追求,将自己带入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自然环境遭到了空前的毁坏,生态危机日渐严重。所幸,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意到日益脆弱的大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引起了世人的关注。于是,文学评论界有人试图将文学评论与生态学结合在一起,以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生态批评产生了,并且在20世纪90年代得到了迅速发展。生态批评将文学研究推向了更加开阔的生态学视野,提倡文学应该以自然为中心,摒弃传统文学批评一直以来所提倡的以人为中心。它主张我们要从现代生态学的视角,重新解读经典文学作品,并且充分挖掘作品中所体现的生态思想,以此唤醒人们内心深处的生态忧患意识,更好地保护环境,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一、哈代式自然:悲凉阴郁

哈代生活的时期几乎贯穿了整个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资本主义发展迅猛,人们走上了工业文明发展的高速道路,英国传统的宗法制农业经济逐渐向资本主义过渡转型。以往宁静安详的田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烟雾缭绕的厂房,自然环境遭到人们的肆意毁坏,整个社会到处都弥漫着萧条腐败的气象。哈代没有被经济高速发展的外表所迷惑,而是敏锐地观察到他所处的时代其实是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痛心于大自然所遭受的毁灭性灾难,哈代经常在诗歌中描写悲凉的自然意象。如诗歌《伤口》以太阳为诗眼,尘雾之中血红色的太阳透露出诗人心灵深处的凄凉之感:

我爬上山的顶端,

见西天尘雾蒙蒙。

太阳躺在其间,

恰似伤口的血红。[3]157

诗人站在山顶,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叹与欣慰,而是痛心于满目的尘雾。工业革命带来的环境污染,使大自然失去了浪漫主义诗歌慰藉人类心灵的作用,使这首诗更添悲凉之感。生命之源的太阳此刻也失去了活力,变成了一抹血红,宛如人身上的伤口。血红的太阳、尘雾蒙蒙的天空以及独自舔舐自己内心伤口的诗人,构成了这首诗作的基本意象,使整首诗歌充满悲凉之情。

工业革命对大自然的破坏造成了悲凉阴郁的哈代式自然,科学界的新发展也使哈代的思想发生了重大改变。在早期的小说中,不难发现哈代是一名虔诚的基督教徒,可是《物种起源》发表以后,几个世纪以来人们所信奉的宗教信仰遭到极度的怀疑,当时的英国社会产生了严重的信仰危机。哈代本人也如此,精神十分空虚,同时又无法很快找到新的精神支柱,内心感到自己被遗弃在看不到希望的绝境之中。于是,我们在哈代的诗歌中经常可以看到坟墓、墓穴等意象。如作品《关在笼中的金翅雀》中“在教堂墓地的新址上” “是谁把它遗弃在新坟”等诗句就清晰地反映了诗人失去宗教信仰之后的绝望与彷徨。宗教信仰的迷失使哈代精神郁闷,而他将自己的苦闷心情寄托于自己倾心的诗歌中,于是就造就了其作品悲凉阴郁的自然意象。

出于对当时自然生态现状的忧虑,哈代选择用最尖锐的字眼来揭露人类的恶行,于是评论界有人将哈代定义为悲观主义者,但是展现破败的自然并不能表明诗人对人类的未来感到绝望悲观,而是因为他希望通过严肃剖析现实问题,以找到更好的改良社会的方法。哈代认为,宇宙间的一切生物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自身不断发展,日益完善。诗集《早期与晚期抒情诗》于1922年出版,在序言中,哈代再一次强调自己一贯坚持的观点:“如果能宽恕我引用我过去说过的话,那么就让我重复我二十多年前所发表的、更早的时候所表明的观点,也就是写在题为《在阴郁中》一诗中的诗句:‘要想探索更好的生活途径,就得正视罪恶的现实’。这就是说,对社会现实进行探索,要进行直截了当的逐步认识和审视,着眼于可能达到的更好的结局,简而言之,就是要着眼于进化向善论”[4]107。尽管哈代在自己的作品中向我们展示了大自然凄凉阴郁的一面,但是透过诗人哀伤的诗行,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对人类未来生活的乐观态度。作为一名诗人,哈代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时刻关注社会的发展,向世人剖析社会的弊端,给人们以警示,以期更好地改良社会。

二、人化的鸟:反对人类中心主义

王诺[5]在《“生态整体主义”辩》中提出,生态整体观要求我们将包括各种生物在内的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价值的最高标准,而不是只将人类单独的利益放在首要位置。生态整体观的出现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传统思维模式,重新建立了一种非人类中心化的整体观,提倡人应该与自然生态系统中的各种生物和谐平等相处。

哈代特别热衷于描写动物,尤其是鸟类。在他的诗歌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鲜活的鸟儿:在《黄昏时分的鸫鸟》中,瘦弱的鸫鸟乐观地应对磨难,为徘徊迷茫的诗人唱出生活的新希望;在《被刺瞎了双眼的鸟》中,双目失明的鸟儿依然坚强乐观,热爱生活。这些大自然的精灵尽管遭受磨难,却从来没有丢失热爱生活之心。从诗人对这些鸟儿的细致描写中,我们可以深刻体会到他对动物的喜爱,并将自己与它们放在平等的地位观察欣赏。可是在此之前,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文化思想传统已经扎根于西方人的思想形态中,认为自然中的其他动植物都为了人类的发展而存在,人类对他们有着绝对的控制权。诗歌《捕鸟人之子》中的父亲就是持这种观念的代表。在他眼中,植物的存在是为了给动物提供食物,而动物又是为人类服务,大自然所有生命的最终使命就是为人类服务。他的这种观念为其残杀动物找到了绝佳的借口。因此,当他的儿子质问他为何残杀动物时,他的反应是:

“好一个傻瓜,我的孩子!

鸟雀就得任逮任捕,

干这种行当是我的命运,

而你则是接受教育。”

面对儿子单纯无邪的询问,父亲的第一反应是儿子应该多去社会上接受教育。儿子年幼,尚未受到世俗的污染,本着纯真的心,觉得人应该善待自然,与自然和平共处:

“爸爸,我害怕你的行为,

这种交易很不正当!

把小小的云雀捕捉起来,

变成一个个终生的囚徒。

云雀伤痕累累,在狱中流血,

它们试图远走高飞;

每只关在笼里的夜莺

很快会死亡或憔悴。”[3]245

很明显,在这里,还未受到世俗思想观念影响的儿子抱着人与自然应该平等和谐相处的观念,指责父亲囚禁了鸟儿,剥夺了它们自由生存的权利,并且担心这些可怜的“囚犯”在鸟笼里“很快会死亡或憔悴”。可是父亲觉得儿子这样的思想简直是废话,在他的观念中,“鸟雀就得任逮任捕”,动物们生存发展的最终目的是为人类生活提供服务。一方面,年幼的儿子涉世尚浅,还未被大人们的传统观念所侵染,认为人与自然应该平等和谐相处,人应该注意到鸟儿与人一样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对自由充满了渴望;另一方面,在社会上辛苦打拼的父亲站在谋生的立场上,认为鸟儿本该就是人类的所有物,为人类贡献所需品是它们的义务,人们有权对大自然的物品任意索取。代表生态整体主义思想观念的儿子与代表人类中心主义观点的父亲进行了一次正面交锋,最后以儿子在成人世界“接受教育”,成为一名“小水手”而结尾。奈何面对汹涌澎湃的大海,“小水手”也只能献上他宝贵的生命。大自然也会用自己的力量让人类体会到它的威力。儿子最终命丧大海宣告了成人世界教育的失败,也说明如果继续坚持人类是宇宙万物的中心,以对待自己所有物的态度肆意索取大自然中的其他生物,使得人与自然不能保持和谐平等的整体关系,那么人类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大自然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人类与动植物都只是这个生态系统中的一部分。然而,长久以来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占据着人类的思想意识,使人类产生了错误的认识,将自己当作自然界其他一切生物的主人,对它们肆意索取。人类不断膨胀的私欲在越来越先进的技术帮助下,给自然界的其他生物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导致大自然的生态系统失去平衡。《捕鸟人之子》中的大海就象征着大自然,它用取走小水手性命的方式警告人类:人类仅仅只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永远不要妄想称霸自然。这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让人类意识到生态系统中其他生物的重要性,教育人类应该与大自然中的其他生物保持平等和谐的关系。

三、生态理想: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生活在工业文明高速发展的时代,哈代并没有沉溺于物质享受,而是用超前的眼光看到了浮华背后隐藏的残酷现实。他在自己的诗歌中展现了失衡的大自然,揭露了人类对自然生物的残忍行径,并且警示人们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将给人类带来血的教训。哈代对残酷现实的无情揭露,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改良社会。在诗歌中,他不仅展现了人与自然关系失衡的一面,而且还描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画面,从正反两方面表达了自己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想的不懈追求。在《转化》这首诗中,哈代就用自己丰富的联想,展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的一面:

这一株挺拔的紫杉,

是我祖先熟悉的一个男子,

被紧紧环抱在这里;

这树枝是他的娇妻,

红光满面的生命,

现在化为了绿色的嫩枝。

这些草儿一定由她变来,

在上个世纪,

她时常对宁静充满了向往;

我以往所迷恋的姑娘,

那是久前的美丽少女,

现在也许转化成玫瑰的模样。[3]164

在这首诗中,哈代将“挺拔的紫衫树”想象成一名男子,而他的树枝则是由自己的爱妻幻化而成,“红光满面的生命”是这对夫妻甜蜜爱情的象征。他们在尘世中度过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死后回归大自然,成为自然界的一分子之后,仍然形影不离,紧紧依偎在一起。妻子生前向往宁静安详的和谐生活,死后变成草儿,在丈夫的树荫下安详生长。天堂是西方的极乐世界,可是接受了先进科学思想的诗人,已经不再对上帝抱有信念,他相信人死后会回归自然。所以在这首诗歌中,这对夫妻在回归自然之后,幻化成了自然界中的一分子,将自己的经脉和筋骨生长在空气中,继续感受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他们的爱情也将在大自然的爱护下,永不消逝。这颗生于世间的爱情种子得到了更好的延续。人与自然的和谐转化体现了诗人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追求。

在《威赛克斯高地》中,诗人又一次诠释了人无法脱离大自然的观念:

威赛克斯有些高地,

好像被仁慈的妙手所制作,

供人思索、梦想、渴望。

当我站在险峻之处,

即东面的英格彭灯塔,

或西面的威尔斯岩颈,

我觉得这是我生前的所在之地,

和死后的归宿。[3]119

在这首诗中,乏于尘世的诗人在一片被大自然的妙手所打造的高地中找到了人生的归宿,沉浸在大自然中的诗人,享受着大自然为他提供的自由思索的空间,与自然处于交流融合的境界,同宇宙的生命合二为一。人站在这片高地上,往东面看到的是“英格彭灯塔”,往西面看到的是“威尔斯岩颈”。这两处地方代表现代城市文明和喧嚣,压抑着诗人的情绪,使他失去了自由。幸运的是,走出喧闹的城市,诗人在这片高地上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片象征着自然的高地,对诗人来说就好比一处逃离尘世喧嚣的世外桃源,让诗人在感到愁闷的时候能够寻得片刻慰藉。

对哈代来说,静谧闲适的自然是人类灵魂的栖息之地,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是他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但是,他对大自然当前的状态感到忧虑,人们为了发展自己,大肆破坏和谐的生态环境,大自然越来越脆弱,自然界的生物也失去了以往的欢乐。因此,哈代的诗歌中经常充斥着破败的自然意象:荒凉阴暗的大地、枯萎的花朵、伤痕累累的鸟儿等。然而,这些阴郁悲凉的诗行并不代表哈代是位悲观绝望的诗人,恰恰相反,它们刚好表明了哈代的生态意识与美好愿望:担忧大自然的生态状况,谴责人类摧残自然的残忍行径,呼吁人们以仁慈之心呵护自然,创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家园。

四、结语

综上所述,身处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时代,当同一时代的其他人为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所取得的成就沾沾自喜时,哈代用其超前的眼光,敏锐地观察到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人类对自然的生态环境造成了毁灭性破坏。本着改良社会的意图,哈代选择直面现实,揭露日益衰退的生态环境,为沉溺于发展经济的人们敲响了生态环保意识的警钟。

在诗歌中,他用灰色调的自然意象来传达自己对日益恶化的生态环境的忧虑,警示人们环境失衡将给人类带来不可估量的恶果。与此同时,他还借用拟人化的创作手法,将自然界的生物赋予人的思想,表达出他的生态整体观,解构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观,呼吁人们善待自然界生物,创建人与自然平等和谐相处的生态体系。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读到诗人对生态环境的深切忧虑,体会到他对人类未来发展的美好展望,感受到他作为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重读哈代的诗歌,我们臣服于他敏锐细致的洞察力、卓越的创作技巧以及超越时代的眼光。哈代的诗歌不但在当时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就是在21世纪全球经济腾飞的今天,也仍然具有强烈的警示效果。如今,人类不断改进自己的生产技术以满足不断膨胀的个人欲望,数量迅速增长的私人汽车、占地面积不断扩张的水泥楼房、随处可见的人类独有的生活垃圾等不断加剧环境污染,森林占地面积不断减少,垃圾污染日益严重,这些随处可见的环境问题成为当今世界共同面临的难题。全球生态环境日益恶化,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平等的生态系统逐渐瓦解,全球变暖、冰川消融、雾霾等问题都在不断警告我们环境保护的重要性。文学作品对人的思想观念具有巨大的影响力,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剖析了资本主义的实质,夏洛特的《简·爱》完美诠释了独立自强的新女性,而哈代的诗歌对大自然的另类描写让我们看到了人类对大自然无情的破坏,也感受到了他对人与自然平等和谐相处的生态追求。因此,从生态批评的视角重新解读哈代的诗歌有助于唤醒人类的自然环保意识和社会责任意识,为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平等相处的生态体系、创建和谐社会,以及实现可持续发展提供了思想保障。

参考文献:

[1]Hardy,F.E. The Early Life of Thomas Hardy 1840—1928 [M].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UK,1962.

[2]伯纳德·伯贡齐.1870—1914年的诗歌[M].伦敦:郎曼出版社,1980.

[3]哈代.时光的笑柄:哈代抒情诗选[M].吴笛,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4.

[4]吴笛.哈代新论[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5]王诺.“生态整体主义”辩[J].读书,2004(2):4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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