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时代

2018-03-30 08:08裴祯祥
延河 2018年2期

裴祯祥

他已经把门锁上,迟疑了半天,又刷了卡,打开门走进去。他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房间是标准间,一进门,是贴着黑白相间瓷砖的卫生间,带有玻璃门罩的洗浴间,顶灯照射下发着瓷光的马桶。带暗花的大理石脸池台面上,靠墙放着一只小小的紫色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分不出真假的百合。房间里是看不出材质的暗红色木地板,高大的落地窗,淡蓝色窗帘,现在拉开了一半,静静悬垂到地面。靠窗是两张布艺沙发,摆着熊猫娃娃,一张铁艺玻璃茶几,放着茶杯、茶叶,还有一盒包装精美的火柴。两张单人床,中间靠墙的床头柜上,放着电话、旅客须知、服务指南,以及一本当地的旅游画册。对面靠墙是电视柜、电脑桌,一张小小的吧台,壁橱里放置着饮料、红酒和小食品。

生活可能需要的东西,这房间里,一应俱全。

现在,其中一张床被子摊开着、两个枕头一横一竖,重在一起,单子皱皱巴巴。这是他的杰作,虽然经过粗糙的整叠,但是并不标准,它们在等待服务员来清理更换。他将这一切重新审视了一遍,告诉自己,我没有丢任何东西。然后重又锁上门,向电梯间走去。不知道她走了没有?他想。走到1818号门口,他伸出手,指关节快要挨到木门时,又停下了。当他随着电梯静静下移的时候,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她的样子:苗条,挺拔,湿漉漉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神情忧郁而淡漠。世上总有一些女子,是开在水上的花朵!他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他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想到自己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心里就感到温暖。那一间间相同的房子,干净,整洁,充满清鲜、即时的味道。而他喜欢一切短暂的东西,包括生活当中的点点滴滴,它们发生,消失,永不再来。他又一次陷入了回忆,他不无留恋地想起雍耘,当她穿着一袭米色的连衣裙,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说,嗨!你好!他有点不知所措,你好!他把她让进来。她边往进走,边俏皮地说,你经常一个人出差吗?他说,是啊……随便坐!她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去取开水,她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杯子。他帮她倒上水,坐在另一只沙发上。

我是个小公司的销售部负责人,所以经常在外面跑,联系一些业务,他说,你呢?雍耘双手抱着杯子,用棉质的声音说,我啊,喜欢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天南海北到處闲逛!大学毕业后,他们让我考公务员,我没有同意。他说,他们是谁?雍耘说,我爸妈喽!我不想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单位里,忙忙碌碌地做一些跟自己无关的事。我想做一个漂泊的人,想到哪就到哪,没有牵挂,没有羁绊,也没有太多的感情纠缠!他说,那你总要有自己的经济来源啊!雍耘说,是啊!所以我花了两年时间,考了一个会计师,为几个公司做一些账务。这种工作,松散,耗时不长,我每年有近一半多的时间,可以到处走一走,工资呢,也还维持得了我的需求。

雍耘喝了一口水,然后说:你真的叫燕青啊?

他说,是啊,就是《水浒传》里那个燕青,我们用的同一个名字,可能,我真是个浪子吧,朋友们都这样叫我!雍耘笑了。好像阳光在花瓣上闪耀了一下。她说,我常年在外面漂泊,已经习惯了。现在我觉得,只有旅馆才是真正的家!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首先要找一个安静、舒适的酒店住下,我觉得,独自走在一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住在一间陌生宾馆的房子,是很惬意的事情。燕青说,我从小居住在农村,身边都是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物,连门口的石头、树木也是亲切的,即使家里养的一条狗、一只猫,也会年复一年地活着,慢慢地老去,仿佛一切都是永恒的存在。当我们慢慢长大,在城市里上学、工作、流动,我们再没有办法回到家乡,即使回去,我们与家乡已经互不认识。我们习惯了城市的生活,竟然对旅馆生出了依恋,有时候想起来,真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

雍耘说,你了解过没有,世界上一共有多少酒店、宾馆、旅社,这六十多亿人中,每天有多少是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有多少人晚上住在各式各样的旅馆,躺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坐在飞机或者大巴上?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燕青说,在我工作的小城,有80万常住人口,流动人口一直保持在20万以上,所以在我的城市,每天有五分之一的人,都是旅馆居住者。可能这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常态,只不过以前没有人想到过而已。雍耘说,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燕青笑了,这话现在太流行了!估计海子在天上骂人呢!雍耘也笑了。沉默了一会儿,燕青说,我们喝杯红酒吧!出门在外的人,也需要来一点小小的浪漫哦!雍耘点点头。他开始拨电话,让服务员来开酒。雍耘站起来,在屋子里荡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斜放在吧台的一本书上。那是一本刚刚打开、还停留在第一页的书。她侧过身子,去看那书的开头:“卡夫卡对我说:拔根的事,我们都参与了。”

雍耘的内心紧张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书来,翻到封面,是一本讲艺术与哲学的小册子:《是与在》。她对正在为服务员开门的燕青说,你还喜欢看哲学啊!燕青说,一点小爱好,工作太枯燥、机械,所以平时喜欢读点乱七八糟的书。雍耘淡淡地哦了一下,然后说,哲学也枯燥啊,不过我喜欢读一点小说跟散文,我出门的时候,经常会带一本安妮宝贝的书,好多人说她写的东西是轻质的,但是我喜欢,我觉得她细腻、率真、感性,不像有的作家,把东西写得复杂、沉重、玄奥,读着跟受刑一样。生活已经很累了,阅读是为了给心灵放假,何必继续搞的紧张兮兮呢?

燕青笑了一下。

他端着两只杯子走过来,递给雍耘一只。杯子在空中清脆地碰响,他们都一饮而尽。雍耘舔了一下嘴唇说,我们是渴了吧!他们重又坐下。他说,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我在我现在工作的那个城市里上学,那时候我还年轻!雍耘笑了一下,你现在也年轻啊!燕青也笑了,年轻跟年轻是不一样的。当时的年轻是纯粹的,连身体带心态,既没有伤痕,也没有硬化,既有活力又有未来,现在的年轻,是一种刻意地强调。比如我,已经剥落了太多生命的叶子,我的孩子还不到十岁,然而,我已经离婚了!雍耘抬头望了他一眼,对不起哦!燕青说,没事啊!我已经习惯啦!况且,我现在也过得挺好。

雍耘带点迟疑地说,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啊?

燕青淡淡地说,就是因为我们刚才讨论的事情啊!我在外面跑業务,常年漂泊,其实有时间,也感觉到孤独、无助。但是,我别无选择!当夜幕降临,我在陌生的城市,静静地躺在空空的房间里,我觉得世界是那么虚幻。有时候我会问,在某一个地方,我有一个家吗?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吗?会不会一切的生活,都只是我的幻觉。可是,有时候我的头会疼,我的眼泪会突然落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在外面的时间多,在家里的时间少!我的前妻经常说,旅馆是你的家,家成了你的旅馆!这种话,可能很多妻子都曾经说过。可是,当我面对这件事情时,我在心里想,或许世上就没有家这种地方,既然旅馆是旅馆,家也是旅馆,可能我们的宿命,就是漂泊!我们去办离婚手续时,都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对于厌倦了一种生活模式的人来说,可能婚姻真的只是一个词语而已。

这时候城市的灯火,正在把夤夜燃烧成白昼。而在这间处于十八楼的房子里,橘黄色的灯光,音乐般流泻在地板上和他们的身上,温暖而舒适。雍耘站起来,把杯子放在吧台上,向燕青走过去。雍耘说,不要想这些了,还是让我们享受现在吧!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燕青的头发。燕青慢慢地站起来,浑身一阵无法抑制的躁动。他缓缓地伸出手,慢慢搂住雍耘柔软的腰。雍耘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背,慢慢地上移,抚摸着她有些潮湿的头发。他动情地望着雍耘匀称、精致的五官,睫毛长长地,一闪一闪,波光流盼,有一种妩媚的羞涩。这个上帝完美的造物,现在在他怀中,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突然有一种哭泣的冲动!他说,雍耘……雍耘说,别说话!他放在她头发上的手紧了紧,嘴唇轻轻地滑过她凉凉的鼻尖,嗅到了她带着甜味的呼吸!她突然张口,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他啊地叫了一声,疼!雍耘却说,你现在感觉到你自己了吗?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抱起了雍耘。

雍耘像一只猫,蜷在燕青的怀里。

她用梦呓般轻柔的语调说,你刚才说到你上学的时候,被我打断了!现在可以讲一讲吗?他说,你想听啊?她点了点头。他感觉到其实她也是疲惫的,只不过她从来不说。一个女子的坚强和宽博,能够撑起自己和他人的天空吗?他不知道,但是她好像一直在努力去做。这个孑然一身、四处漂泊的女子,在他心里变得可敬起来。他们的需要都是一样的,但显然她能给他的,比他能给她的多。而他跟她,根本就是萍水相逢。因此,他把雍耘搂得更紧了一些。这种举动,更多的,是一种惺惺相惜。因为一见钟情,那是《魂断蓝桥》里的故事,早已经跟人类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

他开始讲述他自己。

那是汉水边一个小城。或者说,刚开始汉水在小城身边流过,后来汉水成了穿城而过的一条河流。那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虽然不大,但是建置时间很长,几乎跟这个民族的历史相差无几。由汉水冲积而成的小小盆地,使这儿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这里气候温润、四季分明。产业呢,除过农业,就是三产,还有就是飞机制造之类的高端产业,没有重工业污染,所以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是现今人们所谓的宜居城市。当然,那时候这些概念还没有流行开来。你知道,有些概念当初之所以没有,是因为我们不需要它。

二十世纪末尾的那几年,我就是在这座城市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岁月。我上的是商业学校,当时那还是一所很吃香的中专院校。那时候,每个三四线城市里,都有这样的大中专院校,有商校、农校、卫校、体校,还有师范。我们这些学校,规模相当,学生年龄、生源结构也都大体相同,有很多都是初、高中同学。因此,我们通过团委和学生会把各个学校联合起来,搞了很多活动。我是商校学生会的学研部长,那时喜欢音乐,参加了我们组织的一个吉他培训班,学了一年之后,我就可以自如地弹唱一些流行歌曲了。整整两年,我忙于学生管理和活动开展,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喜欢上谁。

那时候时光是慢的,很多东西都是旧的,我们觉得人生很长,很多事情要等到未来才会去做。甚至连喜欢一个人,也会藏在心里,慢慢地去思念,去感受,即使要表白,也是遮遮掩掩,曲折迂回,比如花一学期时间叠一千只千纸鹤,比如亲手为某个人制作一个风铃,比如坐到女生楼下,弹一首她最喜欢的曲子……即使跟喜欢的人联络,也是三天一个电话,一周一封信,或周末街角公园一次漫长的等待。然而那时候我们不像现在这么累,生活是精致的、温润的,像经过打磨的玉器。所以,当我发现自己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时候,其实已经喜欢她两年了。只是我一直没有确定,一直没有说出来。我说的这个女孩子,叫作余小玉,大家都叫她鱼小鱼。她是个瘦削、沉静、内秀,有一点孤傲的女孩子,学的是美术。那时候她刚好是师范学校的学研部长。你能够想象,我们可能会发生怎样的故事了!

其实,我们两年都相处的融洽而有度、亲密而得体。每次活动,我们见面,总是跟两国使节一样彬彬有礼,说话客气而充满外交辞令,即使单独在一起,我也表现的像个旧派英国绅士,关心她渴了、饿了、困了、累了,也是女士优先的那种感觉。而她呢,简直是个大家闺秀,即使在最兴奋最开心的时刻,也是笑不露齿的。当然她也展露着自己少女的丰姿,而那偏偏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在意的时刻。她静坐的时候,她走路的时候,她说话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明媚而清纯,时时处处表现出一种青春的活力,如同遥远的火焰,明亮,又没有温度。

雍耘突然插进来说,你说的话好有诗意啊!经常读诗歌吗?

燕青说,我不太读,只是感觉就是那样子。那时候她的部里有一个男孩子,特别喜欢读诗写诗,叫作梁舟,他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可能是受到了他的一点熏陶吧!

雍耘哦了一下说,那你有写诗的潜质哦!你继续。

最后一学期来临了,我们两个人代表各自的学生会也代表学校策划了一个毕业联谊会。因为师范生四月底就要到各个县区实习,所以这个联谊会刚一开学就组织,三月份就要开展。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有时候是我们两个部里的所有成员参加,就有十多个人,有时候是三四个人,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两个人。为了方便,我们就约定在两个学校的中点位置相见,那是那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有很多门面是小餐馆、小酒吧,还有不多的几家咖啡馆。我们经常去的,是一家叫作“塞尚的苹果”的小酒吧,里面很小,但装饰得很艺术。我觉得她是个学美术的,一定会喜欢这种地方,就选了这里。结果她确实很喜欢,这里就成了我们的定点约会场所。当然,这时候说约会还不准确,应该算工作约见吧!

雍耘侧着身子,把右手伸过来,慢慢地握住燕青放在被子上的左手。她静静地,继续倾听燕青的讲述。

每一次,我们都会选择同样的地点,那是二楼临街靠窗的一个卡座,可以拉上布帘,营造点小小的私人空间。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商业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对面繁华的商铺,听到从商铺里传来的各种音乐汇聚后,所形成的驳杂朦胧的音响(因为有厚厚的隔音玻璃阻挡)。如果是晚上,满街灯火辉耀如梦,会使酒吧里的气氛多出几分梦幻般的色彩。我们白天要上课,做一些学生管理方面的工作,所以一般见面都在晚上。平时我们都是很少去酒吧那种地方的,毕竟是学生。但是临近毕业的时候,学校对我们的要求已经比较松散,而且我们也已经需要这种场合的交往。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见面,也是演出前的最后一次。

我们约定的是星期六晚上七点。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在她自己的位置上等候。那天她一改平时低调、朴实的着装习惯,穿了一袭黑色镂空、七分袖的羊毛衫,搭配着一条白色的休闲裤,穿着粉红色的单跟高跟鞋,显得既素净漂亮又时尚靓丽。我记得很清楚的,因为我很少见过她这样的穿着。现在想来,她不愧是学美术的,她太知道怎么打扮自己了,只不过平时因为是学生干部,没有刻意去做而已。我的内心颤抖了一下。

呦!打扮得这么漂亮啊!你们同学还以为你见男朋友去了呢?

这句话说出来,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了。她靠在布艺沙发的椅背上,头微微低着,眼神里是一种淡淡的笑。听到我的话,抬起头说,那好啊!你今天就当我一次男朋友啊!我的脸刷的红了,傻傻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可从没有听到过她开这样的玩笑。她扑哧一下笑了,抬起头说,坐啊,浪子!我这才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我们要了饮料和零食,开始谈我们的正事!现在,我一点都记不得我们谈的都是些什么正事,大不了就是些演出上的细节、两校的互动、确定主持人之类的话题吧!我只记得自己跟傻瓜一样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只会回答,嗯,好,是的,可以……直到她突然对我说,燕青,你今天心不在焉啊!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啊!她说,燕青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这个酒吧为什么取名塞尚的苹果?我说,我又不是学美术的,我哪里知道啊!

小鱼喝了一口面前的柠檬水,然后说,我告诉你啊,塞尚呢,是一个孤独的画家,后来他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但在当时很少有人理解他的,老年的时候,他坐在大街上,就会有孩子们扔石头打他。在美术上,他认为“线是不存在的,明暗也是不存在的,只存在色彩之间的对比。画面的体积感与现实感来自于各种色彩关系的准确与和谐!”后来,很多艺术家认为他这个思想非常重要。当然啦,如果把这个思想放在艺术之外更加广阔的领域,你就会发现,他讲出了一条惊人的真理!只是很少有人去深思这个问题。我问你,在西方的知识谱系里,苹果代表什么?

智慧!我抢着说,这个我知道。

准确地说,是知识,而知识里最重要的,应该是对自我的认知。你看,当亚当和夏娃偷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后,他们就认识了自己,知道了羞耻,当然也产生了以后的一系列后果。这个果子,一般认为就是苹果。

我说,小鱼,你懂得多啊!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懂什么啊!跟你瞎说呗!好啦,我们该回学校了!

我说,我送送你吧,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怎么能独自一人在大街上走呢?

她笑着说,呦!浪子啥时候学会哄女孩子开心了!

我们都站起来。

这时候其实才八点多,大街上熙来攘往,华灯初上,微风吹拂,送来淡淡的春天的气息。整个送她的过程,我都有一种踩着火焰行走的感觉。我们还是谈着晚会的事情,比如让谁主持更合适,哪个节目会出彩,没有一句谈到我们自身。从酒吧到师范学校大概有二十分钟路程吧!我却感觉走了足足几个小时,又感觉只有几秒钟!等快到校门口了,她突然说,燕青,我也送送你吧!我说不用了,我这么大个男生,还需要你送啊!但是她已经转过身来,和我并肩。我们就边说话,边往前走。走了一段,我们都不再说话,有一种小小的尷尬,又有一种微微的甜蜜。我心里明白,其实我多想跟她在这夜色里,慢慢地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你肯定能想象得到,当我们快走到商校门口时,我又回过身来送她,这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很有默契地回转身走着。我们就这样在两所学校之间,来来往往地送别。到最后,不知道是谁送谁,只知道我们在来与去的路上走,我们并不一直说话,有时候只是肩并着肩,我偶尔看看她,她偶尔看看我,有时候评论一句街边某一个店里的衣服,聊一两句对未来的打算。有时候离得远,有时候离得近,在拥挤的人群中,不经意间,我们的手臂、手指,会有轻微的碰触,我们都装作不知道、无所谓,但每一次,我都会激动万分,内心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感。

雍耘,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雍耘点了点头。

燕青接着说,我们就这样送来送去,送到快十一点的时候,我们走到了师范学校的大门口,她转身对我说,燕青,就到这儿吧!我们学校十一点锁大门!我说,那好吧,你回去早点休息。小鱼说,今天聊得很开心,谢谢你啊!我说,谢什么啊!她说,你也早点回去睡吧!祝你晚上做个好梦!说完她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我说,嗯,你也一样。说完这些话,我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我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了看我,脸上突然涌上一抹绯红,冲我一摆手,好啦,走吧!我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我略带点迟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走到街角,我转过身想看看她站过的地方,发现她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我向他摆了摆手,拐过了街角。

我真的爱她呢,雍耘!燕青苦涩地说。

雍耘亲了一下他的胳膊,我知道啊!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演出。在师范学校的大礼堂里,我坐在舞台中央,弹着一把普通的木吉他,演唱了一首简单的歌。我告诉礼堂里两个学校毕业班的3000多名同学,这首歌是第一千零一遍唱了,唱给一个明媚而质朴的美好女孩子。大家都很惊讶,一齐欢呼。因为两个学校来往频繁,我们又经常组织活动,所以认识我们的同学很多。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想到那么严肃正经的燕青,在临近毕业的时候,突然会变了一个人。

那首歌我们80后都听过,它是这样的: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

你知不知道忘记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欣赏一种残酷的美

然后用很小很小的声音

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痛苦是因为想忘记谁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为思念谁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

一颗一颗流成热泪

……

雍耘猛然坐起来,哦!是这首歌啊!真的很好听的。燕青抬头一看,她眼里竟然噙满了泪水。他说,雍耘,你怎么哭了?雍耘没有说话。燕青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替雍耘拭去泪水,把杯子递给雍耘,然后说,先喝点水,有什么话,告诉我吧!雍耘坐端了一些,和燕青并排靠在床头上。她边喝水边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燕青说,是想起了男朋友吧!雍耘说,他叫张剑,宝剑的剑。是我大学的同学。他呢,个子高高的,人长得帅气,而且比较幽默。当时有很多男同学追我,我都没有答应。他从没有提出要作我男朋友,但是从一开始就对我好,是那种并不刻意的,有意无意间的好,你能感觉到,但又说不出来的那种。

一直到了最后一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走到了一起。那一学期,由于大学扩招,新生增多,我们大四女生就统一换了宿舍。新宿舍还没有人住过,需要在窗外绷一根晾衣服的铁丝,刚好他是我们班的生活委员,就被我们叫去帮忙。在四层楼的高处,他多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往窗框上钉钉子,绷铁丝,等到弄完,已是汗流浃背,尘灰满面。我看着有一点过意不去,或许有一点心疼,我不知道。于是用自己的脸盆盛了水,让他洗手洗脸,洗完了,我又把自己的毛巾给他。他这时候开了一句玩笑,雍耘的毛巾好香啊!就这普通的一句,同学们都笑起来。那时候这种单纯的举动,在我们看来,已经非常亲密了!再加上同学的起哄,我们心里都毛毛糙糙的!

下午的时候,他打电话过来,说他的衬衫中午弄破了,希望我们帮他补补!你想啊,人家帮我们绷铁丝弄破了衣服,叫我们补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听他这样要求,她们自然异口同声地推举我去补衣服。我只好拿了针线去了。在他的宿舍里,我边帮他补衣服,边跟他瞎聊。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喜欢我,喜欢了三年了,今天帮我们绷铁丝,也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的,不然他才懒得管!我说你咋这么自私啊!他说我这不是自私,我是喜歡你!我说你再这样说,我不给你补了!说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想起来,当时我都没看见他的衣服破了啊!如果衣服划破,按道理我们宿舍八位同学,咋会没一个人发现?我问他,他哈哈笑了,说你那么聪明干吗啊,雍耘!想让衣服破不是很简单嘛!衣服不破,你能来我宿舍吗?你不来,我哪有机会向你表白啊?我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燕青听到这里,也笑了一下,这个小伙子还聪明!

是啊!雍耘说,那时我心里突然有点感动。应该说,我心里对他也一直有一种感激与喜欢,只是没有明确而已。于是我说,你一直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他说,我喜欢你说话的声音!绵绵的,又带点砂音,说起话来跟画眉一样,婉转幽然、不紧不慢,每次听到,都让人产生一种疼爱的感觉。从第一次听你说话,我就喜欢上你的声音了。通过你的声音,我又慢慢喜欢上了你整个人!我听了他这话,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愣愣地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他突然走过来,将我紧紧地抱住,激动地说,雍耘,我真的喜欢你,我一直对你好,你明白的,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就答应我吧!我把衣服扔在床上,拼命挣扎着,我说,你让我答应你什么啊?他突然愣住了,我想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是啊,我让人家答应我什么啊?我看到他那傻样,忍不住笑了。我一笑啊,该死的张剑,就吻我了……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直到毕业,我们有了分歧。这个人其实很固执,用我的说法是大男子主义,说狠点就是自私,什么事都要听他的,以他为主才行。我呢,喜欢自由自在,随兴所至地生活。这种矛盾最终在毕业去向的问题上,发展到不可调和,他坚持要我到他的老家去找工作。你想啊,我的父母还在老家等我回去,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怎么能撇下他们远走他乡!再说,这不符合我对生活的设想。我们为这事情,争执了很久,僵持不下,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逐渐变得心灰意冷!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既然两个人有了感情才走到一起,那就应该快快乐乐的,如果因为任何原因,弄得大家不愉快,那就走到了爱情的反面。我一直都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当机立断地跟他分手了!同学们都说我太狠心了,跟一个人那么好,竟然说分手就分手!我才不管,如果我不想再继续某种生活状态了,我就要把痛苦一脚踢开,生命很短暂,我们需要快乐地度过每一天,为什么要做一些无谓的牺牲,让两个人都不开心!

说到这里,雍耘停下来,转头望着燕青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心太狠啊!

燕青不知道该怎么说。停了一会,他说,我觉得,每个人做什么事,肯定都有他的苦衷、他的理由!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理想去生活,这无可厚非!

雍耘说,哦,谢谢你理解啊!那段时间啊,其实我们都过得很不开心,但是我心意已决,就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不知为什么别人看到喜欢自己的人为自己痛苦,就会心软,也许还会回心转意。我却不一样,我既然喜欢的是阳光、帅气、幽默的他,那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张剑,就会越来越令我讨厌!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大学的最后一学期。一直到临近分别的时候,他电话约我,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我最后说会话。我想了想,答应他了。我不想做一个冷酷无情的人。那是一个六月的傍晚,我们在足球场的草坪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们说了很多以前的事,从大一刚进校园、他第一次听我说话,到他故意撕破衣服,千方百计向我表白,我们说着说着都哭了,哭着哭着又互相安慰,把过去当作美好的记忆吧,我们的青春再不会回来了!就是在那晚,最后要分手的时刻,他说他想唱首歌给我听。就是那首《寂寞是因为思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