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2018-03-31 07:27欧阳德彬
文学港 2018年3期
关键词:张潮老大哥大厦

欧阳德彬

1搭档

去年台风路过鸟城时,文化路一棵大榕树老人一样躺着死去了。它巨大裸露的树根,猛禽一样抓紧大地,如果要把它拔起,难免路面塌陷。市政部门小心翼翼地对待它,剪除了挡住人行道的枝叶和气根,就势赋形,把树干做成了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之间的护栏。张潮那天经过的时候,它横躺的树干上正长出几簇油绿的嫩芽。

林莉对张潮说自己要辞职,就在那天晚饭后去莲花山散步的路上。这把他吓了一跳。在他眼里,这位干瘦文弱的女同事是最不可能辞职的人。她在大厦已经工作了十八年。大厦这几年一直在改革,计划经济时代残余的编制和职称不再与工资挂钩,基本实现了按劳分配,待遇不高但旱涝保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辞职。十八年做一份工作对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迄今做过最长的工作持续了一年半。

莲花山路口人行道上亮起了红灯,照在她眼角的鱼尾纹上。十八年,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毕业就参加工作,结了婚、离了婚,一个人带娃过日子。

大厦里的生活,温水煮青蛙。我如果现在不辞职,就再也没机会了。她看起来已经深思熟虑。

稳定工作不要了?辞了职,去哪里呢?

无所谓了,先给自己放个长假,旅行一阵子。我想沿着小说的足迹旅行。第一站就是塞尔维亚,那里有写出《哈扎尔辞典》和《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的帕维奇。她单薄的嘴唇弯起一抹笑,跟那晚的月牙很像。莲花山上有月光,洒在她泛黄的脸上。月亮旁边有颗明亮的星,她问他那颗星的名字,他如实回答自己也不知道。

帕维奇早就去世了啊。

那无所谓,我要去他常去的贝尔格莱德大桥,还有他笔下废弃的教堂,破旧的工厂,生锈的火车头。我甚至想住到他家里,在他睡过的床上躺一会。林莉说。

一个疯狂的逃跑计划,我喜欢。我从北地逃到鸟城五年多了,还好这里有月光。他说。

不久的将来,这里也没有月光了。今天的天气按照欧美的标准,已经是轻度污染了。这里算是大陆最南端了,看你到时候逃到哪里去。她笑着说。

那就辞掉工作,找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呆着,反正不会一直呆在一个地方。

你不跟那个还在上大学的小女友结婚啦?

解决不了房子问题,跟她家人难以开口。

慢慢存钱吧。

我若存到钱,肯定不呆在这里了。

那去哪儿?

找个安静的地方。如果说这份工作对你来说是温水煮青蛙,对我来说就是沸水煮蛤蟆。

哈哈,怎么说?

我觉得自己在大厦上迅速腐烂。用不了多久,上下班就成了习惯,日子开始变得毫无意义。

你想怎样?

我也想离开大厦,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存点钱,以后到周边小镇买个小房子,埋头做自己的事。

做什么?

当然是看自己想看的书,写自己想写的文字,反正不想受人驱使。不像现在,虽说上班也是看书写字,但要看别人让看的书,写别人让写的字。

那不是没了稳定收入?

所以要先存点钱嘛。

年轻人挺有想法的。她打趣道。看得出来,递交辞呈带给她的是轻松愉快,丝毫没有离开大厦的悲伤。

有次洗完头,发现自己额角窜出几根白发,分外触目惊心。过了而立之年,阔步迈进中年老男人行列喽。

你还年轻,不像我,跟你小女友的妈妈一个年纪。你真有先见之明,找个女朋友,附赠年轻丈母娘,赚大了。

哪有,負担更重了才对。香水每次要买两瓶,苹果手机也要买两部呢。你不显老,路还长,应该再找个男人。

单身久了就不想再找。再说了,也不好找啊,你们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学生妹,哪里会喜欢年老色衰的阿姨。

鸟城外国人挺多,你找个有钱的老外。

你以为来这里的老外都腰缠万贯啊,其实大都是穷光蛋,找女人只是玩玩。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风筝广场,沐浴在弯月的光辉中,迎面吹来清凉的微风。广场上的紫荆树和凤凰木呈现出与白昼迥异的风貌。连人们的交谈也变得真实,跟白天的话语截然不同。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不久之前,张潮和女友来过这里,不过那时正值满月罢了。

等回到文化路,就看不到月亮了。他转移了话题。

文化路不是有你生活的全部么?出租屋、办公室、单位食堂全在那儿。她说。

我挺羡慕你,可以逃离那个地方。张潮说。

逃离可算不上,其它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晚上喝点酒才好啊。她提议道。

去文化路上的白夜酒吧?张潮提议。那里有的是容易上手的女人,一起喝点酒就可以去开房。代价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看到对方卸妆后的样子会吓个半死。

才不去。怕遇见熟人。不如穿过莲花山,到山北那边,随便找家酒吧。

好啊,我也正想喝点酒。自从参加工作,三点一线的生活,感觉与世隔绝了。

喝酒好啊,那你懂得照顾一个不小心喝多了酒的女人吗?

当然。非常擅长。

她没有说话,微微一笑,朝着山北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

还是各回各家吧?她细碎的步子快了起来。

你心里只惦记着你的小娇娘。对啦,你是想娶她,还是只想和她睡觉?她笑着问。

当然要长远发展啦。张潮回答。

那就好好干,小心维护你的灵气,不要让工作耗光了。我就是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被那份工作榨干了一切。她说完步子就更快了,在一棵接着一棵的榕树下奔跑起来。张潮怎么也赶不上。奇怪的女人。

2腰带扣

张潮刚来大厦上班时正赶上鸟城的读书月,书部最繁忙的一个月。没有上下班的界限,没日没夜地看书写东西,当然也没有周末假期。林莉是他的搭档,他写,她编。当然,他加班的时候,也少不了她。

午夜已过,昏暗的版房里只剩下他俩。她坐在电脑前修修剪剪,他站在一侧帮忙斟酌字句。她说原有的大标题有股腐朽的学院味,得换个实在又响亮的新标题。那段日子,她像是一位手持皮鞭的女王,催促他写稿改稿。

夜深沉了,他还没想出让她满意的标题。他焦躁不安地站在那里,双脚不停地交换位置,时不时用岔开的五指从额头插进竖立的短发里。在眼前摊开手掌的时候,指缝与掌心粘着几根脱落的短发。

用不了几年,这工作就把我变成老丁那样的秃驴了。为了缓和气氛,张潮开起玩笑来。

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称老油条了。她也暂时从布满文字的版面中逃离出来,转过身子,嘻嘻哈哈地说。

恐怕还没熬到转正,就未老先衰啦。他说。

没那么夸张,你是绿色通道引进的高技术人才,三个月转正。当初我来的时候,光试用期就要一年呢。这单位待遇一般,可也不是好进的。她说。

高技术?啥技术?

码字的技术啊!前几天总编室黄主任还夸你码字又快又好。她笑了。

如果码字只是技术,那是码字者的悲哀。他倚靠在电脑桌旁,双臂抱在胸前。

怎么,你不喜欢这份工作?跟你的专业很对口啊?

对口是对口,上班时写太多,对文字就会丧失敏感,业余想写点自己的东西就难了。这仿佛是缪斯女神对码字者的诅咒,一天就千把字的量,超过限度写出来的就是垃圾了。他扭头看看她,皱着眉头说。

你的腰带扣很亮。她说。

他本能地低头看了看下身,还好,前开门的拉链没忘记拉上,纽扣也没有脱落。随后,他的目光沿着她的短衫看到无毛的腋窝和简易文胸包裹着的贫乳。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把她耗得油尽灯枯。这时候,她细长的眼睛泛着蜥蜴眼睛的麻黄,或许还有花蛇眼睛的斑点。他可不敢久久盯着她的眼睛。

哦,这腰带是网购的便宜货。他局促不安地说。

你看,最近天天加班,我陪你的时间比你女朋友都长。

哈哈,确实如此。

你这个小鲜肉在这里上班要注意哦。大厦上一多半的女人都是单身。那些姐姐们、阿姨们。

我倒是不怕。只是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单身。

三天两头加班,哪有时间照顾家庭孩子?结过婚的大都也离了。

对啦,实在想不出来就用原来的标题吧。她说着,点了一下排版软件上的保存按钮,关闭了电脑。

嗯,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一上班,老大哥就把张潮叫到了会议室。老大哥关上门,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老大哥还未开口,张潮就预感到一种不祥。张潮头脑中不断回想着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撰稿任务按时完成,在办公室坐班的时间比谁都长,他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以后少在朋友圈唧唧歪歪。老大哥沉默了一会说。

不要抱怨薪水,不要抱怨加班,不要评价同事,也不要炫耀自己写了多少字……他驯兽师般的方形大口中吐出条条禁令,恰如环环相扣的锁链。

朋友圈难道不再是私人空间了吗?张潮以前也像其他人一样,隔三差五发条朋友圈,沉浸在“点赞”构筑的虚荣幻觉里,没想到无处不在的“天空之眼”正悄悄盯着他。

在这里上班,任何言行都代表着大厦的形象,要注意影响。老大哥说。其实,老大哥在朋友圈中的牢骚比谁都多,连“食堂包子凉了”都要咒骂一番。

“你们在想什么难道能瞒得了我吗?”老大哥曾经的一句话又回荡在张潮的耳畔。

老大哥跟女人一样心细,能把所有文章修剪得四平八稳,从未出过思想导向上的差错,确实很胜任书部的工作。他的阅读量远远大于书部的其他职员,观点也颇让人信服,只是脾气很臭,“你他妈的”四个字是他口语中的高频词汇,尤其是面对下属的时候。在张潮来书部上班的半年内,脸皮薄的女同事已经被老大哥骂走了两位,一个转到其它部门,一个干脆辞职了。

年轻人,刚参加工作,要学会时时刻刻夹着尾巴做人。老大哥说这句话的时候,张潮感觉自己是一匹狼或一只虎,低眉顺眼,蓬松大尾紧紧夹在两腿之间,蓄力完成便一跃而起。

谈话后,张潮随即关闭了那条宣泄个人情绪的通道,删除了每一条朋友圈,个别有纪念意义的图片小心加密。接下来的两天,有几位好事之徒发来信息询问是否屏蔽了他们。张潮费尽口舌,托出朋友圈有毒、吞噬时间之类的种种理由。好事者散去之后,他坠入一阵虚空。此刻,只有埋首书堆才能给他安慰。这样也好,索性把社交软件统统关闭,把不平之鸣藏进文字的褶皱里。

“年轻人,别忘了,你的一言一行代表大厦的形象,不代表你自己。”天空有一只大眼投射地面,老大哥在望着你。

3梦话

张潮走上文化路,抬头望了望榕树的枝丫和高空的白云,深吸了一口带着榕树叶子味道的空气,心情不错。他刚刚享受过一场短暂而甜蜜的午睡,梦见一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小美人。他庆幸自己的住所离单位很近,可以午睡。那个房间挺好,午后有阳光,床垫宽敞舒服,就是房租有点儿贵。

到了办公室,老大哥通知书部职员们开例会。部门太小,开会也不用到会议室,大家把自己的办公椅滑到老大哥旁边,聚成一个半圆就行了。张潮滑到老大哥办公桌前,正对着他。也许是中午的睡眠太酣畅,他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小声咕哝了一句“这次开会能不能快点啊”,以往每次开会,老大哥总啰嗦没完。他刚咕哝完,就被老大哥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大哥的聲音太大了,震得他耳膜疼: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让开会快点!盯着眼前那位四十来岁身材发福的圆脸男人,张潮紧攥的拳头已经咯吱作响了,北方的血液裹挟着愤怒在他的体内奔腾。对,朝着他的双下巴一拳打过去,让你他妈的满嘴脏话。这时候,他在老大哥的呵斥声中完全清醒了。有几秒钟,张潮眼看着就要动手了。揍他一顿收拾一下办公桌走人,就像以前干过的那样,反正到哪里工作都一样。大厦上还都文化人呢,文化个鸡巴。

这时候,刚才去茶炉房接水的林莉回来了,匆忙回到自己座位上。这时候,老大哥发完火,气慢慢消了,语气也缓和下来。为了示威,张潮把办公椅滑到自己办公桌旁,有意拉开距离。老大哥让他返回原处。张潮说这里就挺好,靠着桌子方便记录。老大哥坚持让他坐回原处,他不情愿地滑动椅子,重新坐到老大哥正对面。会议跟往常一样,平淡无奇、婆婆妈妈、拖拖拉拉,夜幕降临才结束。

张潮离开办公室,走到文化路上,鸟城冬日的凉风迎面吹来。受了气的缘故,他那会一点也不覺得饿。再说了,这么晚了,食堂的饭点早过了。

一家理发店门口站着一位穿单薄绿裙子的姑娘发传单,她染着一头庸俗的黄发,脸蛋倒是标致,有双杏眼,一看就是来城里打工的村姑。张潮经过的时候,那姑娘递给他一张传单并朝他微笑,他回笑了一下,受伤的心忽然康复了,他看着姑娘和张灯结彩的理发店,心中重新洋溢起对世界的柔情。

帅哥,办张会员卡吧,一楼可以理发,二楼可以按摩。那姑娘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笑容可掬地说。

好呀,好呀,为什么不呢?按摩的话,我想让你亲自来。那姑娘便把张潮引进了理发店。

行啊,行啊,我的手法您放心。那姑娘又笑了,简直是一位金发天使。

我们这有金卡、银卡和普通会员卡,请问您想办哪种呢?那姑娘问。

当然是金卡啦。张潮蛮不在乎地说。

嗯,最近搞活动,充值五千块就可以办一张金卡。金卡的话,所有服务项目都打三折哦。请问您是刷卡还是现金?那姑娘跑到收银台后面问。

刷卡。说着,他把工资卡交了出去。他也不晓得里面还剩几个钱。

要不要马上去二楼体验一下肩颈按摩呢?一看您就是坐办公室的高级白领,整天对着电脑可真得注意颈椎保养啊。那姑娘乐呵呵地说。

当然,当然,就看你的手法了。张潮开心地笑着,跟着姑娘去了二楼的按摩单间。

您把上衣脱了,趴在按摩床上就行了。我去拿玫瑰精油。那姑娘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多美好的日子呀,有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给按摩陪聊天,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张潮想着,脸趴在按摩床的孔洞上,嗅到了甜腻的春天气息。窗外冬天刚来,春天还早着呐。不一会儿,果然有一双温热的小手在自己背上涂了精油,缓慢有力地按摩,经络咯吱作响,揉开了、推顺了,又酸又爽。

你叫什么名字呢?下次再来找你。张潮问。

金蕾,金子的金,花蕾的蕾。她笑着回答。

应该是真名吧。

那当然,身份证可以给你看哦。我们这可是正规的店。

看得出来。我去过几家洗脚城,都不怎么正规。

那是妓院,我们这是理发和中医养生。前几年,我在北方老家自己开过一间经络按摩店,真是受不了老家人的目光哦,他们可是说什么的都有。

那是,那是,内地就那个屌样!这里倒是挺好,干什么都自由。

嗯嗯,你也是从内地来的?

受不了内地的风气,逃到鸟城来的。对啦,你这份工作怎么样?张潮问。

还好啦,不过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回到出租房,手脚都要抽筋了。可是没学历没技术,只能做这样的工作啦。那姑娘诚恳地说。

张潮心里震了一下,坐了起来,戴上眼镜,这时候,他看见了她那双通红的手。她那头玛丽莲梦露一样的黄头发和那双幽黑的中国杏眼一点都不搭配。

要按够一个钟呢,不然主管知道了要扣工资。她恳求道。

嗯。他又趴下去,脸对着按摩床的孔洞,像是望着一口干涸的深井。

帅哥,你背上有颗很大的痘印,我帮您除掉吧,保证不留疤痕。

好呀。

去痘印的时候,张潮又想起白天挨训的事情。这痘印可以去掉,老大哥的训斥在心里却难以去掉了。本来还把他当哥们当朋友,以后就只能当顶头上司了,这蠢货!想到这,他又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

怎么了帅哥,刺疼您了?

没有,一点都不疼,实在是太爽啦!对了,这里可以足底按摩吗?

先生,您说的洗脚服务应该到路对面人民大厦负一楼的绅士会所。我们这是兰媄发屋,主要是理发和中医养生哦。

哦,看来真是正经地方。兰媄发屋,刚才在路边看成兰婊发屋了呢。这眼神,都是天天看那些垃圾书害的。什么时候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书看呢?他心里念叨着。

4前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张潮故意迟到了一个小时,跟新实施的打卡考勤制度过不去。他在单位楼下的麦当劳点了一杯咖啡,阅读一本黑封面的小说,塞利纳的《死缓》。大厦上这份沸水煮蛤蟆的差事,不就是一场死缓的判决嘛,永远不要去设想工作能成就一个人。

等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林莉正和老大哥吵架。他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位置,摊开一本书假装在看,竖着耳朵聆听。从他们的对话中,隐约可以辨识争吵的原因:老大哥连续几次追问她具体的离职日期,她连续几次回答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要办理一系列的离职手续,等一群部门盖章。大妈一样的唠叨和啰嗦,是老大哥一贯的特点,有点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若在平时,大家不得不忍受。对林莉来说,反正辞呈都交上去了,用不着再忍受什么了。

你一遍遍地问我离职日期,你什么意思嘛!驱赶?那位外表瘦弱的女同事提高了嗓门。整层楼都是一个个的办公位,用隔板三面隔开,留下一面进出。其它部门的人员听见争吵声,地鼠一样从隔间露出头来,朝书部这边观望。

你不要生气嘛,我又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我只是想按照时间安排好工作。老大哥站起来,肚腩颤了颤,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孩子一样挠挠头压低声音说。他并不想让争吵天下皆知,便立刻把话题转移到版面上。

他俩共事多年,却以吵架的方式收场。她大概要把多年的压抑一股脑儿释放出去。张潮多次听她感慨,职场上只有利益没有朋友,若有,也是个人交情。

张潮又想起前几天老大哥朝自己发火的事,一口一个“你他妈的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好在自己忍住了,不然现在辞职的应该是自己,不,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她走了,自己也不远了,但不是现在,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在不工作的状态下养活自己。侵犯尊严是不可逆的,就像吸进肺部的雾霾,牢牢地粘在肺泡上,有一天会忽然爆发,毁灭一切。

林莉与张潮做搭档的日子里,总是提起从前的搭档魏封,就像痴情女人念念不忘分手多年的情夫。张潮认识魏封,两人年纪差不多,在鸟城一些文化场合见过几次。魏封辞职后空出一个岗位,张潮就是被老大哥喊来接替他。那时候,张潮在鸟城边缘一个叫章阁的小镇租了套还算宽敞的房子,窝在里面看书写东西,做专职作家的梦。老大哥听说他没工作,约他来大厦聊聊写专栏的事。从章阁到市中心,要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再转一个多小时地铁。张潮背着双肩包,一见到老大哥,就说自己这是农民工进城。专栏的事没谈成,老大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想让张潮接手魏封的工作。那时候魏封已经辞职大半年,老大哥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

张潮说先考虑考虑,自己本没工作的打算。老大哥说你上班也是读书写字,跟你窝在家里干的活一样,还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并且上班时间比较灵活。你们这些自由撰稿人,我是最了解的,也想提供一些实际的帮助。老大哥循循善诱。等张潮按部就班办完入职手续,才渐渐知道上班的情形并非如此,读书不自由,还有没完没了的加班。既然来了,就多呆几年,看看到底啥情况吧。

魏封就不会这样写。在昏暗的排版房里,林莉常常这样说。

魏封写卷首语时先谈论时节。林莉说。

每当林莉提起魏封,张潮心里就不舒服,仿佛现女友老是提起她的前男友。亲密的工作搭档,共事久了,也有一种微妙情愫。

张潮看得出来,魏封的辞职对林莉影响很大。魏封辞职的原因,林莉的版本和魏封本人的讲述差不多,就是有次魏封去香港出差,老大哥托他带两本港版书,结果过海关时被没收了。刚回到办公室,魏封就被老大哥臭骂一顿,让他找海关索要。魏封一肚子闷气,去了趟海关,当然是无功而返,又遭老大哥一顿臭骂。魏封恼了,骂老大哥是不通情理的大傻逼,差点动起手来。工作是干不下去了,辞职离开了大厦。

林莉在魏封辞职一年后也辞职了,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每隔一段时间,书部都会收到一份书单,有时候是红头文件,有时候是电话告知。电话告知的时候,电话机显示屏上不显示任何号码,话筒里传来声音暗示哪几本书不宜报道,当然,有时候给的不是书名,而是作家的姓名,这比单本书更严重,意味着拉进某个黑名单的彻底封杀。

偶尔有风声传来,谁谁谁因为私藏了几本禁书锒铛入狱。没有什么确切标准,有时今天允许读的书明天读就违法,好像背后有个喜怒无常的孩子暗暗操纵。

在大厦上呆久了,张潮就会眼睛干涩,视线模糊,甚至把一个人看成两个人,有时候还会把领导看成保洁员,耳朵里满是同事们闲聊的杂音。这时候他需要出去走走,沿着文化路一路朝东,在邮政报刊亭旁边拐进一条无名小路,再往右拐,到学院路上去。

当他到学院路上转一圈,偷偷欣赏那些穿着蓝灰校服的职校女生,那些还没学会把口红涂抹均匀的雏儿,心情就会重新舒畅起来。这时候他就会想,什么时候能当一名职校老师呢?当然不会是中小学老师,视野受限,太没意思。大学老师也不好,面对的都是历经考试驯化的利己主义者。只有在职校里,体制教育的灰色地带,到处是十五六岁成绩一般的蓓蕾少女。

5新生活

最重的还是书。林莉站在办公位上,把书装进纸箱里。

我帮你搬书,你拿零碎物品。张潮说。

那麻烦你了,也谢谢你给我纸箱。喂!我昨天加入一个群,里面全是从大厦辞职的人,大家过得都比从前好。她笑着说。看得出来,离职让她很开心。

我们部门就你一个男的,就该你帮我搬。她依然乐呵呵。张潮这才发现她换了新发型,原本垂到肩头的长发剪短了些,纤细泛黄的头发像是涂了一层蜜蜡,闪着健康的光泽。

老大哥也是男的啊。张潮把纸箱封盖交错起来封好。

你确定他是男的?很多人都是雌雄同体呢。她压低声音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

小声点,办公室那么多办公位,让别人听到打小报告就不好了。她把食指竖在嘴边说。

谁那么无聊?

我在这十几年,一些人没有才华,就靠打小报告混日子。向领导打小报告来提高自己的地位嘛。她乐呵呵地说,好像早就看透了大厦上的一切。

不管他们。其实挺舍不得你走,我们搭档得挺融洽。

还会招人来,你会有一个年青漂亮的新搭档。

到时候还得培训,不会像你那样涉猎广泛,还会帮我润色稿件。

先搬吧,顺便让你参观参观我的小房子。然后一起去版房,修改我编辑生涯中的最后一期。

张潮搬起箱子,发现箱底承受不住书的重量,只好把箱子横着搬。

能搬动吧?挺沉。她问。

我腰板还行。说着,两人就朝大厦电梯走去。

她的小房子就在文化路上,估计当初买房时觉得会在大廈干一辈子,才选在这个位置。

小房子一室一厅,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比张潮在文化路另一栋大楼里租的单间大多了。张潮把装满书的纸箱放到客厅电视柜旁边,茶几上也堆满了书。一个与书为伴的女人。

有点乱,懒得收拾。小孩在我妈那,我上班没时间照顾他。她说。

呆在单身女人的房间让他浑身不自在,放下东西就退到了门外。

接着搬吧,办公室还有书。他在门外说。

不搬了,那些书是留给你的。多看书,别让工作耗光了你的灵气。她锁上房子的木门和外面的防盗门。

那天的天气又闷又热,浑身不舒服,手指缝里也湿哒哒的,像是沾上了女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傍晚时分,张潮又去了兰媄发屋,享受那微小的消遣。不远处人民大厦负一楼的绅士会所有更大的消遣,女孩们的裙子都很短,他明白那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老干部们在楼上开完会,那么辛苦,当然要去地下室放松放松。他寂寞时曾去过一次那儿,只要付钱,就能随便找个可怜的女孩压在身下,狗一样喘一阵粗气潦草了事,还担心染病,实在是糟糕的体验。

第二天张潮上班的时候,邻桌已经空了。他收到一批出版社邮寄的新书,很快投入到日常工作中去。老大哥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油腻腻的大耳机盯着电脑屏幕。

年底的时候,张潮已经还清了信用卡,还有一笔小小的存款,那些钱在外人看来可能微不足道,他倒是心满意足。他打算每晚去健身房,练得跟拳击手一样强壮。即使有朝一日辞职时心情好,没揍谁一顿,肌肉没派上什么用场,他也不想让愚蠢的肚腩破坏自身的美感。

一封关于内退的文件在大厦上引起一阵骚动,很多人在抢内退的名额,各种关系也开始悄悄走动。抢到的话,就能享受事业单位退休待遇,退休金跟正常上班领到的工资持平。错过这次机会以后退休的话,就只能按照企业待遇了。大厦里的改革时而大张旗鼓、时而潜移默化,天天都在变化,每个人都担心自己盘子里的奶酪。前面办公桌顶着副处级头衔的老丁,十天半月不来一次单位,也没见干什么活,桌上的工资条数目一度大得惊人。新考核办法实施后,他的收入锐减,办公桌也没收拾就火速内退了。

办公室天花板上的老鼠滚雷一样穿过,让人觉得大厦上潜伏着一支老鼠大军。有时候,办公桌上的书也会被啃成碎屑。打印机里偶尔会钻出老鼠来,吓得正要打印文档的半老徐娘发出少女的尖叫。不止一家的除鼠公司派人来过,都无济于事。

我也要退休啦!最迟要在三十五岁退休!这他妈的!张潮翻开一本书,假装在看,心里愤愤地盘算。很多人羡慕张潮的工作,上班就看书,接触的都是志同道合的文化人。当然,看指定的书,不能随心所欲。有次张潮拿出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看,被老大哥发现了,老大哥说上班别看与工作无关的书,闲书辞掉工作回家看去。那是早晚的事,哼。他心里念叨着。老大哥经常不厌其烦地唠唠叨叨,什么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好好干活。

6归来

林莉办完离职手续,前脚刚离开大厦,魏封就回来办入职手续了,坐在林莉曾经坐的位置。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位,都是码字的能手,其中的一位矮个子据说写得一手好诗。

部门一下子壮大了。老大哥的待遇随着下属的增多也高了,每天都春风满面,說自己现在坐拥鸟城四大写手,终于可以垂袖而治了。

魏封来得毫无预兆,他走进办公室那天张潮觉得他只是来玩玩,等到看到魏封填写入职登记表才明白怎么回事。

单位最高长官来了,召集书部开会。长官天天参加各种重大会议,召集单个部门开会真是稀罕事,足以显示出对书部的重视。

现在的大环境大家都知道,即便心系天下苍生,也要谨言慎行,莫谈国事。安全起见,还是好好看书吧。看书练本事,才是最重要的事,当然不能乱写。

会议气氛有些奇怪。轮到老大哥发言时他劈头就对魏封说,你比较有个性,以后要和同事们好好相处。

魏封尴尬地笑笑,点点头,显出一种磨光了棱角的乖顺。

小魏,这次回来,以后还跑不?坐在长条会议桌对面的长官乐呵呵地问魏封。他是一位老文艺青年,满头烟灰白的短发,喜欢调笑别人,没有官架子,深得大家喜欢。

不跑了。魏封这会儿更尴尬了,低下头去。魏封辞职到归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换了好几份工作,对比之下,觉得还是在大厦里上班好。当张潮问及那一年的感受,魏封只说了一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当然,也有人离开大厦后找到了体制外的新工作,还有的自主创业,过得挺潇洒,但毕竟是少数。离开又归来,心就安了,想必他会一直呆在大厦里直到大厦倾覆。离开又归来,不是每个人都玩得起的游戏,若不是魏封的父亲与长官是要好的大学同学,离开就无回头路了。

午餐后,张潮像往常一样沿着文化路散步,顺便欣赏美景。仲春时节,木棉树脱光了黄叶,木棉花却开得正好,硕大花朵点缀枝头。春风过处,整朵坠到青砖人行道上,不小心踩到,便是一地胭脂。当然,路上最能吸引张潮的美景还是女人,那些穿着蓝灰校服的职校女生。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张潮总是忍不住深呼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这时,他注意到前面飘着一位瘦高的女人。她上身一件垂到腰际的针织衫,下身水洗牛仔裤。针织衫太短,她的整个臀部便露在外面了。她迈着悠然的步子,每走一步,臀部便微微起伏一下,别有味道。张潮注视了一会,为了看清她的脸,快步走到她前面。竟然是林莉!

又逮住一只大老鼠,真他妈的肥!背后传来老大哥的声音。张潮一回头,看见老大哥捏着粘鼠板。上面一只脊背漆黑的老鼠正死命甩着跳绳一样的大尾巴。

张潮打开林莉送的一摞书,最上面那本就是她最喜欢的《君士坦丁堡最后之恋》。张潮迫不及待地打开精装的蓝色书盒,里面躺着一本绒面的书,书下一副占卜命运的塔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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