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机《拟古诗》的雅化及影响

2018-04-03 16:09
绥化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辞藻思妇陆机

谢 丹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贵州兴义 562400)

西晋武帝太康时期是汉末以来继建安时期之后出现的又一个文学繁荣期,这一时期涌现出一大批优秀的文学家,著名的有“三张二陆两潘一左”。陆机则是太康文学的最杰出代表,钟嵘《诗品·序》云:“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在《诗品》中钟嵘将陆机列为上品:“晋平原相陆机,其源出於陈思。才高词赡,举体华美。……其咀嚼英华,厌饫膏泽,文章之渊泉也。张公叹其大才,信矣!”[1](P75)

逯钦立先生所辑录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收录了陆机诗歌含残章共有107篇。在其留存的这107篇诗歌中,五言诗共有71首,占了绝大部分,其中就包含了《拟古诗》十二首。

陆机的《拟古诗》具有独特的文学价值。钟嵘《诗品·序》评陆机的《拟古诗》为“五言之警策”。《诗品》正文中,钟嵘把《古诗》列为上品,称“(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陆机所拟十二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1](P45)这是对汉末古诗的评价,也是对陆机《拟古诗》成就的肯定。相较原诗而言,陆机《拟古诗》的雅化现象非常突出,这一现象也对后世的诗歌创作与发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陆机的《拟古诗》共12首,全部为五言诗,分别是《拟行行重行行》《拟今日良宵会》《拟迢迢牵牛星》《拟涉江采芙蓉》《拟青青河畔草》《拟明月何皎皎》《拟兰若生春阳》《拟青青陵上柏》《拟东城一何高》《拟西北有高楼》《拟庭中有奇树》和《拟明月皎夜光》。这些拟古诗中的11首是模拟汉末古诗《古诗十九首》中的篇目,只有《拟兰若生春阳》诗模拟的并非《古诗十九首》中的诗歌,而是古诗《兰若生春阳》。这首古诗在《玉台新咏》中称为枚乘所作,其风格与《古诗十九首》相类似,应是同一时期的作品。陆机在拟作时在原诗的基础上进行了明显雅化,其拟作在形式上更加精美华丽,描写更为丰富细腻,情感更为含蓄委婉,体现出更多的文人气息。与所拟古诗相比较,陆机的拟古诗相比较原诗的雅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辞藻更加精美考究

陆机的拟古诗是他诗歌创作的一种学习与尝试。陆机是杰出的诗人,也是著名的文论家。在他的《文赋》中,就特别强调对前人优秀作品的学习与继承,同时也流露出他对诗歌辞藻务求精美华丽的主张。如“詠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2](P763)、“诗缘情而绮靡”[2](P764)。正由于这样的学习态度与思想倾向,所以他所作的拟古诗与原诗相比,主题虽然保持一致,风格却大为不同,最明显的区别就在于辞藻更为精美考究。陆机在模拟古诗时所用辞藻都经过精心设计与雕琢。如古诗《行行重行行》中用“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来表现思妇与游子分离后的相思之苦,言浅而意深,并无一个难解之词。而陆机的《拟行行重行行》中,表现同一含义的诗句就比较繁复:“游子眇天末,还期不可寻。惊飇褰反信,归云难寄音。伫立想万里,沈忧萃我心。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衿。”其中用了“天末”“惊飇”“归云”“伫立”“眇”“褰”“萃”等修饰性很强的辞藻,带有浓厚的文人诗歌气息。

又如古诗《迢迢牵牛星》中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来表现牵牛与织女相见而不得相聚的相思之情,语言生动形象,情感真挚动人。陆机的《拟迢迢牵牛星》中表现同一内容的诗句为:“怨彼河无梁,悲此年岁暮。跂彼无良缘,睆焉不得度。引领望大川。双涕如霑露。”其中用了“跂”“睆”“岁暮”“良缘”“引领”“大川”“霑露”等修饰性更强的辞藻,使诗歌弥漫着浓厚的文人气息。

陆机拟古诗的辞藻雕琢不仅表现在使用修饰性更强的华美辞藻上,也表现在对原诗中一些口语化较强的语词进行雅化改动上。

比如古诗《行行重行行》中的最后两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是口语化很强的诗句。在汉乐府民歌《饮马长城窟行》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体现出汉末古诗与汉乐府民歌之间的继承关系。而陆机《拟行行重行行》的最后两句是“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陆机似乎觉得“加餐饭”这样的表达太过通俗,所以将“加餐饭”改成了“抚清琴”,情调变得更为雅致而富有诗意。

再如古诗《青青河畔草》中的最后四句为“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而《拟青青河畔草》最后四句是:“良人游不归,偏栖独只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可见陆机在模拟此诗时,对原诗中的“倡家”“荡子”“空床”等通俗语言悉数进行了雅化处理,使拟作更具有文人气息。

二、大量使用骈偶句

汉末以来的五言诗创作,逐渐开始追求华美的辞藻与精巧的结构,总体上逐渐呈现出开始重视诗歌形式美的发展走向,即曹丕《典论·论文》所言“诗赋欲丽”。这一现象在建安时期曹植的五言诗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他的诗较多使用书面语,讲求华美、工整和刻画的细致。最值得注意的是对仗的运用以及和对仗同时出现的炼字的现象。这种诗句骈偶化的倾向,发展到西晋太康时期已成为普遍现象。太康时期的几位代表诗人,如潘岳、陆机、左思等人的诗歌中,都出现了大量骈偶句。这并非诗赋两种体裁相互影响过程中出现的偶然现象,而是诗人们在诗歌创作中对诗句形式美的有意追求。这种诗句骈偶化现象在陆机的拟古诗中表现得尤其明显。

如古诗《行行重行行》中,仅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对仗,其余都是散句。而陆机的《拟行行重行行》中,对句就有“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惊飇褰反信,归云难寄音”“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衿”共四组八句,可见陆机在拟作时,有意识地在诗歌中设置对句,使诗歌在结构上显得更为工巧精美。

又如古诗《明月皎夜光》中并无对句,全为散句。而陆机的《拟明月皎夜光》中的对句就“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朗月照闲房,蟋蟀吟户庭”“翻翻归雁集,嘒嘒寒蝉鸣”共三组六句,也带有明显的骈偶化倾向。

再看陆机的《拟东城一何高》中,对句有“零露弥天坠,蕙叶凭林衰”“三闾结飞辔,大耋嗟落晖”“京洛多妖丽,玉颜侔琼蕤”“长歌赴促节,哀响逐高徽”共四组八句,而原诗中的对句,仅有“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两句而已。

汉末以来诗歌向骈偶化发展的原因,一方面是诗赋两种体裁相互影响的必然结果,另一方面也与诗人们有意识地进行雕琢建构密切相关。这种现象发展到西晋太康时期,在诗歌中使用骈偶句已非常普遍,诗人们在诗歌创作时对骈偶句的运用也已相当成熟。可以说,五言古诗从曹植开始,已开启了向骈偶化发展的方向;经由太康诗人们的努力,诗歌骈偶化的道路已经铺就;加上南朝齐梁诗人们对诗歌声律美的探索与追求,近体诗的形成已是必然。在这条古体诗向近体诗发展的道路上,以陆机为首的太康诗人们作出了自己不可或缺的贡献。

三、情感抒发更为缠绵含蓄

陆机拟古诗的雅化还表现在情感抒发方式的改动上。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云:“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3](P26)意思是说,陆机性格稳重,其诗感情抒发并不直接,而是曲折隐晦。

汉末古诗言简而意深,情感抒发往往直白而真切感人。钟嵘所称:“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1](P45)其“惊心动魄”正是就古诗情感抒发之直白强烈而言。相比较而言,陆机的拟作中的情感抒发,经由作者的精心雅化后,与原诗之直接浓烈大为不同,显得更为含蓄缠绵,哀婉动人,带有更多的文人气息。

如古诗《行行重行行》的开头数句为:“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表现思妇与游子的分离之苦,语言简洁明快而情感鲜明强烈。而陆机的《拟行行重行行》,起首用了“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与音。音徽日夜离,缅邈若飞沈”,虽是表达同样的含义,境界却已然不同。相较古诗的情感的直白,陆机拟作遣词更为雅致,情思更为含蓄缠绵,似有欲言又止的娇羞。

再看古诗《明月何皎皎》中,用“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来表现思妇独守空闺,夜不能寐的孤寂冷清。而陆机的《拟明月何皎皎》中,却用了“安寢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这一组诗句来表现同样的意蕴。陆机将原诗中直接抒发的“忧愁”,换成对月光“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的描写,与对思妇伫立夜色中所见所感的细腻描绘,用更为委婉曲折的方式,来渲染思妇心中的凄清寂寞。

又如古诗《青青河畔草》中,用“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组简洁通俗的诗句,表现出思妇青春流逝的惆怅与独守空房的孤独。而陆机的《拟青青河畔草》中则说:“良人游不归,偏栖独只翼。空房来悲风,中夜起叹息。”同样表现思妇独守空闺的寂寞,陆机的用语显然更为精美典雅,情感的流露也不似古诗的率直,而采用了含蓄哀婉的表达。

如上所述,相比较原古诗而言,陆机《拟古诗》对情感的表达往往采取更为含蓄委婉的方式,这种区别在模拟思妇怀人诗时尤为突出,表现了陆机的拟古诗在原诗的基础上进行了从形式到内容全方位的雅化。

结语

陆机《拟古诗》对原诗的雅化也反映了源于汉乐府民歌的五言诗经由建安时期发展到太康时期,逐渐通过文人之手洗脱其民歌特点,开启了由俗文学到雅文学的发展过渡。陆机的《拟古诗》相比较原诗而言,情感抒发方式更为委婉含蓄,描写更加细腻,也更具有艺术表现技巧。由于太过注重诗歌写作时辞藻的华美、结构的精巧,与表达的含蓄,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其诗歌中情感的抒发。一如《诗品》所言:“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1](P75)所以我们读其《拟古诗》时,更多地看到其艺术技巧的纯熟,却也难以在其中感受到原诗中自然流露的浓烈情感所具有的打动人心的力量。

陆机的《拟古诗》是我国古典诗歌中拟古诗的滥觞,自此以后便有了《拟古》这种诗歌类型。陆机的《拟古诗》也是其实践自己诗歌创作理论的一种新的尝试,他将文学的自觉化进程继续向前推进,对文学向唯美方向发展作出很大贡献。同时,也由于太过于注重对诗歌形式美的追求,又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诗歌的情感表达,因此广受后人诟病。

[1][南朝梁]钟嵘.诗品笺注[M].曹旭,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2][南朝梁]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注释[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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