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

2018-04-09 11:09肖龙
民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勒布木格旭日

肖龙

梦见那东西

1

旭日干是个不爱做梦、也不会做梦的人。可自打立秋以来,他的梦多起来。且都是些莫名其妙、八竿子打不着的怪梦:不是塔娜家的母鸡打了鸣,就是安吉斯家的骡子下了驹。有一次更是奇怪,梦里被一头白花母牛追着跑。白花母牛拖着鼓鼓囊囊的肚子,肚皮下的两只乳铃铛似地垂着,鼻孔呼哧呼哧地喷着气。白花母牛梳着理发店老板乌尤的发型,用乌尤的声调和他说话:“旭日干有种你别跑,我看见你啦,你别想躲过去,烧了骨头认你的灰,钻进地缝里也能扒出来!”

这还不算啥么,醒来想想,闹闹心也就过去了。鹞子洞里的阿日图——据说得到老天护佑的老萨满,告诉旭日干一个法子:夜里做了不好的梦,翻翻枕头,朝地上呸呸唾几口,就解了晦气。可是昨晚做的梦,却让旭日干记忆深刻,挥之不去——开始时梦像麻绳一样细,他被梦牵引着往前走。接著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森林;刚下过雨,水珠在树叶间滴滴答答,流水在溪涧里琤琤淙淙;黑暗让他变成无头的苍蝇在森林瞎走乱撞。一阵山风从黑松林吹过来,吹得他头皮发麻。他四处张望,隐约觉得有双眼睛在几步远的石崖上盯着他。石崖上榛柴很茂密,他看不清里面藏着啥么东西,只觉得一道寒光让他浑身发抖……

猛地醒来,满身汗透。心脏跳得像手扶拖拉机。梦却没有走远。梦挂在屋檐下,被月光映衬得黢黑,扑楞楞打着窗棂。老婆吉雅睡在身边。她睡觉时总是发出一种哨音,像是小学教员额日德木图在操场上训练学生跑步。旭日干推推吉雅。吉雅以为旭日干要她,甩甩拆被褥拆得酸痛的胳膊,嘴里嘟囔道:“累死啦,累死啦,快消停点吧!”翻过身继续睡去。

旭日干把刚才的梦从头到尾再捋一遍。越来越觉得那情景不像是梦,清晰得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真实事情一样……不敢想了!不敢想了!他怕被梦里的恐惧氛围靥住,赶紧起床。外面还黑着,街上连只狗叫的声音也没有。大学毕业的女儿乌仁其木格倒是在家,边复习边等待明年考公务员的机会。她睡在里间小屋。旭日干不敢打扰她。这时候叫醒她,非说他精神有毛病不可!旭日干从酒柜拿出一罐啤酒,坐在沙发上。

电视被他锁定在固定频道。打开重播旗县新闻:一个穿白半袖衫的干部正在介绍稀有矿区建设规划。干部转过半边身,张开修长的手指,对着墙壁上的地图划个大圈。(怕吵醒睡在隔壁的乌仁其木格,他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旭日干没有听清干部说的话,只看见他背后的镁光灯闪了一下。随后镜头不断切换——开始是过去的一排排破旧的土石结构的砖瓦平房:土坑茅厕,鸡刨狗蹬,肮脏不堪。接着是一栋栋整齐明亮的楼房新村。几个刚迁进新居的山民,站在楼梯上,龇着虫蛀的黑牙'胡子拉碴的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

早晨,旭日干坐在饭桌前。吉雅戴着头巾,在厨房里忙乎着做饭。镜子里映着她臃肿的影子,僵硬得像根木棍。她不顾旭日干的存在,此刻在她眼中,旭日干只是挂在墙上的辣椒,或是一串干瘪的蘑菇。葱花荞麦饼的气味在厨房里回荡。乌仁其木格起床了。她头上箍着布带,马尾辫在后背披散着,身上穿着紧身的瑜伽服,脚上穿着白色瑜伽鞋。一股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从旭日干面前飘拂而过。乌仁其木格在窗前的葫芦架下锻炼着:下蹲,劈腿,扭腰,晃颈,俯卧,倒立……锻炼完,用手巾擦着脖子上的汗走进屋里。这才抬头瞅眼旭日干。

“爹眼睛咋肿啦?”她说。

“夜里没睡好,”旭日干揉揉太阳穴,“老做梦!”

“做梦咋就睡不好觉了!”她说。

“梦不好,闹心!”旭日干说。

“不就是个梦嘛,至于吗!”乌仁其木挌撇撇嘴。

旭日干脸上挂着苦相。他摊开手掌,抠着手心的纹路。他想跟乌仁其木格叨咕叨咕梦里的情景。乌仁其木格却把耳机塞进耳朵里,听起音乐来。

2

旭日干走在街上。山风从街口吹过来,吹过铃铛麦吹过灰灰菜,吹到榆树上就没有了力气,成了挠痒痒的手。风的手纤细,翻卷着。榆树挖挲着枝叶的颤抖像是在舞蹈。

营子(村子)里榆树很多。但这棵榆树是长在村委会门前的几百年老树。村委会就要拆迁了,营子里的人也都将像秋天的婆婆丁(蒲公英)一样四处蓬散,消失在县城的不同楼群里。村委会两层的办公小楼也只剩下个空壳。围墙拆了,老榆树孤零零立在街头。树下乱草里还能看见遗落的广告纸和盖着公章的废弃文件,但都失去颜色,软耷耷地贴在地上。那段火车铁轨还吊在榆树的枝杈上,现在锈迹斑斑,发不出声音来。旭日干数着上面的麻点。

树上咔嚓一响,一段干枝落在地上摔成几截。

旭日干朝后退几步,仰头望着树冠。

“下来!”旭日干说。

榆树静止着,不摇不动。蛐蛐儿吱吱地叫起来。

“下来!我看见你啦!”旭日干说。

“我拽石头啦!”旭日干装着摸石头的样子。

树冠有了动静。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露出一只皴裂的脚后跟。随着轻微的一响,一个瘦猴样小孩不是跳下而是飘到地上。小孩七八岁样子,脸上脏皴翘着瓦,头发蓬乱成毡片,不合体的衣裤瘦小部分撕条口子,肥大部分缠在腰上。小孩用脏兮兮的指头绞着衣角,哆嗦着站在旭日干身边。

“大清早上树干啥么?”旭日干说。

“我找我妈。”小孩说。

“树上有老鸹。没有你妈。”旭日干说。

“胡勒根说,我妈在树上抱窝……”小孩说。

“他妈才在树上抱窝呢!那二流子的话你也信?”旭日干说,“格杜,你记住,你是人,不是鸟!你妈不在树上,你妈是在地上叉着两条腿走路的人,知道吗?”

小孩把绞衣角的指头抽出来,放在嘴上,用牙齿咬指甲。小孩瞅瞅旭日干站着的地面,又瞅瞅旭日干的双腿。

“你是我妈?”小孩突然说。

“我不是你妈!我是男人。男人生不出小孩来,只有女人生小孩。”旭日干说,“你妈是女的。”他把手放在头上比划一下“梳辫子,要不就是梳长发。”又在衣服上比划一下,“穿裙子,要不就是穿花衣服,也有穿长袍的……记住了吗?”

小孩点点头。把指头从嘴里抽出来,顺便用手背擦去鼻涕。小孩说:“我找我妈!”转身撒丫子跑了。

街拐角再往前走两步,过了希都日古的诊所,便是安吉斯的“祖宗农场”了。安吉斯是个农夫。这个听上去冠冕堂皇又怪异的农场,说白了就是安吉斯家的宅院。叫它农场还贴点谱:别看半亩地大小的一个宅院,天底下所有农作物:五谷杂粮,山药地瓜,豆黍荞秧,应有尽有。但前面加上“祖宗”两个字,就有点八竿子打不着了。这恶作剧,除了杂货店老板浩吉格日这个促狭鬼还有谁干得出来呢!去年春节贴对子,人们都到集市上买些吉利祝福的对联贴在大门口。农夫安吉斯却别出心裁,花顿酒饭钱,请营子半疯半癫的老秀才阿古拉写对联。当时老秀才阿古拉正患感冒。他在装墨汁的瓷碗里把毛笔磨尖,端着笔拧着鼻子,啊嚏啊嚏,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喷嚏后,对联出来了。

上联:忘了祖宗不如禽兽

下联:丢掉土地啥都扯淡

横批:勤耕细作

安吉斯拿到对联如获至宝,让老婆乌日珠占熬糨糊贴在大门口,他远远近近地看。正月十五过后沙尘暴来了。沙尘暴在地上驴一样打滚嗷嗷叫。年味没了'花花绿绿的对联挂钱都飘上天。安吉斯家的对联也难逃劫数,只剩下上联的“祖宗”两个字还在大门口紧紧贴着,仿佛生了根一般。

安吉斯不揭,就让它那样贴着。杂货店老板浩吉格日从他家门口路过,念声“祖宗”,捂嘴扑哧一笑。

打那,“祖宗农场”这名字就在营子里传开了。

安吉斯家里有二十亩地来着。二十亩地中除了黑山沟阴坡的五亩山地外,其余十五亩地都是上水好地,撒豆长金,刨坑出油。去年地被政府征收了。自治区的勘探队在后山勘探出稀有矿藏。矿藏量很大,包括上下附近的几个营子和周围所有的山岔沟谷。当时安吉斯梗着牦牛脖子,不同意。旭日干替政府给他做工作。旭日干说你死心眼儿啊,你榆木疙瘩不开窍啊!旭日干说政府征地也不是白拿,要给补偿的,在县城要楼房也行,要钱也行。几大麻袋钱你见过?把地征了,你老两口每年不用牲口一样受累,还吃香喝辣,钱几辈子也花不完,上哪找这样的好事情!安吉斯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同意。那正是芒种时节,地里庄稼下种早的半柞高,下种晚的刚冒锥,鹅黄嫩绿煞是喜人。夜里安吉斯时常被哭泣声惊醒。早晨起来,看见满地的秧苗都挂着泪珠。安吉斯受不了,带着乌日珠占赶在工程车开来之前,把秧苗挖出來,肩扛车推,披星戴月,尽其所能地把秧苗弄回家,移植在院子里。老两口守着半亩地大小的宅院当二十亩地种……

“能守得住么?”旭日干冲“祖宗农场”说。

旭日干心里想:整个营子都将被征用啦!这俩老家伙不知道,还是装聋作哑,揣着明白装糊涂?

3

如果附近街面上没见厕所,却有股呛鼻子臭味迎面扑过来,那保准离翁和日的皮匠铺子不远了。

皮匠翁和日是半个瘫子。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落得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子就像装满玉米秸又煞偏绳子、快要下蛋的毛驴车,朝一边直忽悠。但是别担心,皮匠翁和日永远也倒不了,他比好胳膊好腿的人在地上站得还牢固呢!皮匠这手艺不是翁和日家的祖传,他爹特墨沁夫是个磨刀师傅,整天扛着条一头绑着磨刀石一头绑着手摇砂轮的板凳满世界喊着招揽生意。磨刀行业是脚力活,靠一双铁打的脚板,扑扑腾腾,大街小巷,村里村外,十里八庄地跑。翁和日干不了这营生,一条小腿不但短,还细,细得就像麻秸秆儿。小儿麻痹症不但毁了翁和日的身子,还毁了他家祖业。为翁和日将来能有口饭吃,养活自己,爹特墨沁夫权衡再三,杀了只芦花老母鸡,把刚满十岁的翁和日送到蝴蝶沟老皮匠哈森乌拉家当学徒。

哈森乌拉在当地是有名的皮匠:活好,熟的皮子皮板又薄又柔软,还不伤外毛;做的马鞍结实耐用,缝的皮袄针脚细密,挡风隔雪又暖和。但就是脾气不好,脾气比沤皮子的陶缸还臭;整天嘟噜着脸,没有一点笑模样,像是谁欠他两百吊钱不还似的。论起来他和特墨沁夫还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但对翁和日一点不留情面:剪错一块无关紧要的毛角,要挨他一脚——这一脚不是虚的,是攒足劲落在屁股上,让瘦小的翁和日像弹弓里的石子一样嗖地崩到院子里,或是皮毛垛上;刮糙一张皮板,他就要拿刮刀到院里不停地刮木桩,直到把一段水桶粗细的木桩刮成擀面杖……

严师出高徒。十多年的罪没白受,翁和日虽然只从老皮匠哈森乌拉那里学到七成手艺,但足够他撑门面过日子了。

翁和日的皮匠铺子在营子开张,场面很大。鞭炮放的是十响一咕咚(一种鞭炮,每十响之间隔一大响),光二踢脚就放了两大筐。鞭炮碎屑给皮匠铺门前铺了层厚厚的红地毯。生意红火起来。那时季节不像现在的季节——冬天不是冬天,夏天不像夏天的,没形样!那时的冬天拎把刀,专拣人露肉的地方割,穿薄了,瞬间就冻成要饭花子。这种季节,这样气候,皮袄皮裤成了避风港,紧俏货。订单软的像树叶,硬的像砖头直往翁和日铺子里的柜台上砸。每天熟十张毛皮还供不上做。那段日子翁和日像只断了桯齿的车轮,歪歪斜斜,咣咣当当,虽然破烂但却不停地转动。一个穿棉坎肩的姑娘借着烤火的由头赖着不走,还在翁和日面前秀针线活。翁和日把她推到屋里,挂上歇业的牌子。等姑娘脸上挂着泪痕,满身皮匠臭味儿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的棉坎肩换成了皮坎肩。翁和日把两套做工最好的皮袄皮裤让姑娘捎回去,堵住她爸妈的嘴。这姑娘成了翁和日的媳妇。生了孩子又变成他老婆。

孩子一年年长着。娜仁花一年年惯着。查干夫在学校打架,被老师停课反省。查干夫穿条露着膝盖和半个屁股的牛仔裤,头发染成橘红色,嘴里嚼着泡泡糖,整天在街上东游西走,惹是生非。翁和日训他,让他在皮匠铺里打下手。查干夫眼睛瞪得比爹的还大,喊出的声音比爹更凶:“让我跟你当臭皮匠?嘁!”翁和日说:“臭皮匠咋么?臭皮匠能养家糊口!”娜仁花上来帮儿子。娜仁花嘴上嚼着干薯片:“靠你的皮匠手艺,孩子走不出营子!走不远!”她把干薯片吞咽下去。“不信你瞧着!”

翁和日就瞧着。

翁和日瞧着瞧着眼睛花了。季节在他眼中错乱。同时错乱的不光是季节,还有别的。随着冬季的变暖,砸在皮匠铺柜台上的落叶都回到了树上。冬天不落,夏天继续长。生意冷清的时候,翁和日就坐在柜台后瞅着院子发呆。没有落叶的院子长满荒草,积水成池,发出阵阵和皮子不一样的臭味儿。

旭日干走进铺子。

门前一黑,又亮了。

皮匠翁和日醒过神来。他拖过一条板凳让旭日干坐下。然后一瘸一拐地拎着铜壶去沏茶。皮匠铺柜台后站着打着“恭喜发财”条幅的财神。墙上挂着发黄的老皮匠哈森乌拉。旭日干心想:这一神一鬼,一哭一笑,不把生意搅黄才怪!

皮匠翁和日倒在杯子里的茶水旭日干一口没动。

“你说这是咋么啦?”翁和日说。

“咋么?”旭日干说。

“我这身子骨老是不舒服呢!”翁和日叹口气。

一只苍蝇在旭日干面前嗡嗡叫。旭日干躲着。他用手胡噜一下,又胡噜一下。苍蝇围着他飞了几圈,没有找到降落点。苍蝇贴着墙壁飞,落到玻璃上,隐蔽在玻璃的污点里。

“闲得!”旭日干说。

“不闲着干啥么去呢!”翁和日说。

4

“千缕丝”理发店正常营业着。

理发店门口的招牌是个玻璃筒子。正常营业的时候,玻璃筒子就转;其实转的不是玻璃筒子,是里面五彩的花条在转。五彩花条像螺丝往下旋。其实五彩花条没往下旋,它只是原地踏步。千缕丝理发店在街面原地踏步了十多年。没有生意的时候,理发店老板乌尤就站在窗前,隔着玻璃往街上看。玻璃是花玻璃。乌尤抱着胳膊,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只要不是顾客打断她。街面有啥么可看的呢?几十年,一副老样子。人像秋天的榆树叶一样,走来走去,留下个背影,一声叹息,几行脚印;街上石头嶙峋着,车轱辘菜葳蕤着。其实乌尤不是用眼睛,而是用脑子在看。脑子看到的东西永远是过去的,陈旧的往事。她渴望某件事情,又惧怕这个事情真的到来。在两者的纠结中,脑子累了,眼睛就被一层厚厚的雾蒙住。眼睛比窗玻璃还花……

一道闪电如烧红的钢丝,它弯曲着。闪电穿过十五年前的夏夜。乌尤在剧痛缓解后的舒适中躺着。爹娘被雷雨声切成碎片的咬牙切齿的低语声在黑暗中穿梭,寻找着乌尤苏醒的耳朵。“大闺女家家……丢人现眼……让人戳脊梁骨……咋么活……没脸见人……咋么留……山弯土沟里……哪辈子……摊上这事……”爹的声音由于愤怒变得尖细,娘的声音由于哀伤变得粗重,两种搅在一起的声音颠倒了男女,却有一种力量,像锥子样往乌尤柔软处戳。乌尤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从炕上爬起来。她闭上眼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闭合着……但天总会晴的,老阳儿(太阳)总会出来的。她趔趄着,背着爹娘和营子里人走出家门,走进雨后灰灰菜疯长的山弯。她啥么也没找到。山湾的土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杂草东倒西歪,裸露着乳白色的须根。一丛蒺藜秧幸灾乐祸地倒垂在沟畔上,炫耀着朵朵鲜嫩的小黄花。乌尤瘫软在地上。她把黏糊糊的双手插进头发里。小黄花是个预兆。小黄花早晚会结出成熟的蒺藜。蒺藜在她心里挖挲着尖锐的刺,成了永久的痛……

格杜从街角拐出来。格杜不是顾客,却走进乌尤的视线。格杜头上扣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猪尿泡。手上推着根老阳儿转(向日葵)秸秆,那是他没花錢就能弄到的宝贝——拖拉机。格杜嘴上“嘟嘟嘟”学着手扶拖拉机的声音推着老阳儿转秸秆在街上跑。老阳儿转秸秆顶头部分弯曲着,接触地面,在暄土里搅得一股股尘土飞扬起来。

“你过来。”乌尤朝格杜招手。

格杜没听见,继续跑。嘟嘟嘟嘟!

“格杜!格杜!”乌尤提高声音。

格杜听见了0格杜嘴里“咔哧”一声刹住车,停下来。用嘴突突突地熄了火,扭过头看乌尤。

“过来,姨给你好吃的!”乌尤说。

格杜走过来,拖着的老阳儿转秸秆成了尾巴。乌尤把格杜拉进理发店,在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吃的。最后找出一包不知啥时候在县城超市买的盐焗花生。格杜没见过这东西,看也没看,忙不迭地往嘴里塞。乌尤说:“小祖宗,慢着慢着,快把皮吐出来。这东西是扒皮吃的哎!”格杜连皮带仁吐出来,弄得满手满嘴都是花生的碎末儿。乌尤拉格杜到水槽里去洗,顺便按在椅子上理了头,把小脸小脖子洗干净。乌尤挑了件干净衣服给格杜换上。又往他皴裂的小脸小手上擦些润肤露和护手霜。

格杜站在地中央,吃着盐焗花生,有了孩子模样。

吃饱喝足了,格杜开始想事情。

“我找我妈!”格杜说。

“你是我妈?”格杜说。

乌尤打个激灵。心里的蒺藜又伸出刺来。

“别听人瞎说!”乌尤说。

“你是我妈!”格杜说。

错乱让乌尤混淆了时间的长度。在她的心中,一切都是昨天,一切又都在眼前。乌尤抓着格杜的小手,把格杜拉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拿眼睛上上下下细细端详起来。她想从格杜的面相上找出点记忆中的蛛丝马迹。但是啥么也没有。她用手摸索格杜贴在脑侧的耳朵。耳朵柔软干爽像秋天的菜叶。耳朵上既没有麦粒大小的拴马桩,耳垂后也没有记忆中的杏核大小的痣斑。

“你记得年龄吗?”乌尤说。

格杜茫然地摇头。这是废话。

“你记得生日吗?”乌尤说。

格杜茫然地摇头。又是废话。

“你记得那场……大雨……”乌尤说。

格杜茫然地摇头。更是废话。

乌尤摇摇头,失望地叹口气。她眼睛紧闭着,手指头在眉心处揉捏。她清醒过来,拍拍格杜的脑袋。“乖乖,去吧!常到阿姨的理发店来玩,有好吃的姨给格杜留着……”

格杜走后乌尤没有到窗前去。她点着了一支烟。那种甜腻的薄荷烟冒出的细细烟线让她想起西山的灵悦寺。甭说在大殿的菩萨像前烧炷香,听老喇嘛阿日善那带着外地口音的、谁也听不懂的哼哼唧唧牙痛似的诵经,光那笃笃的木鱼声就会让她尘埃渐落,气定神闲。乌尤收起晾在外面衣架上的毛巾。切断电源,正准备关窗锁门时,胡勒根骑着摩托驶来了。

摩托车在理发店前突突响。他转了半圈,又拧回来,停在乌尤面前。胡勒根一只脚点着地,坐在摩托车上用套着黑手套的手点着一支烟。他戴的蛤蟆镜不看蛤蟆,一只镜片上映着在墙角晒老阳儿的四眼狗,另一只镜片上映着乌尤。

胡勒根缩着脖子,斜楞着肩膀,走路一摇三晃。为了炫耀脑袋上的刀疤,他把本来稠密得像猪鬃的一头好头发剪掉,剃成秃瓢。那黄褐色、两寸多长的刀疤是多年前去城里打架斗殴的纪念。虽然差点要了命,却成了他永不磨灭的勋章,一生的资本。跟人斗狠时,胡勒根一只脚踩着短墙,把叼着的烟卷从左嘴角挪到右嘴角,拍拍秃瓢上的刀疤。“老子死过。监狱蹲过。你说还咋么着吧!”就使对手自叹弗如,甘拜下风。那是年轻气盛时的胡勒根。现在的胡勒根一身城里人打扮:裁成燕尾的西服,皮鞋擦得锃亮,红底蓝格的领带裤腰带似地松垮垮在脖子上啷当着。整天在营子里游窜,寻找机会,一心想做桩大买卖。

5

旭日干走进乌尤的理发店时,胡勒根正从里面出来。两人碰个对面,都一愣,但谁也没说话。胡勒根走到院子里,腿跨上摩托车。他坏坏地一笑,猛吸几口烟,拿到手上,指头一弹,冒着火星的烟头准确无误地射到正在墙根晒太阳的四眼狗的胯裆里。四眼狗隆叫一声跳起来,夹着尾巴钻进狗窝去。

“胡勒根!”乌尤从窗子探出脑袋。

“你要死呀!狗招你惹你啦!”乌尤说。

理发店是乌尤家临街的门房子。后面原来有三间虎皮石拦腰的砖瓦房,现在扒了,准备盖两层小楼。地基已经起来了,得到营子要拆迁的消息,工程就停了下来。砖石和木料就在地上堆着。这样一来,门房子一身二用,不但是理发店,还是乌尤的卧室。门房的门朝南开着,东面墙上挂着面大镜子。镜子前是把能升高降低的带扶手的木头椅子。靠北面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画下,是一张铁腿铁撑的矮床。矮床铺着新的被褥。旭日干眼睛在床上扫了下。他坐在一条板凳上。

“这二流子来干啥?”旭日干说。

“剃头呗!”乌尤说。

“来我这除了剃头,还能干啥!”乌尤又说。

乌尤脸上扑着厚厚的脂粉,盘着发髻的头上油光可鉴。上身穿着带满吊饰的黑色小坎肩,里面是滚花边的粉红色T恤。T恤领口开得很低,裸露着大半个香瓜似的乳房。下身绿色紧身裤,裤腿塞进高筒靴里,显得麻利又干净。旭日干想起昨晚的梦,眼睛起了雾。他摩挲下脸,咳嗽声。乌尤没有回头,背对着他。乌尤从镜子里扫了他一眼,然后用笤帚清理地上理发落下的头茬。一枚硬币在凌乱的头茬里闪亮着。乌尤猫腰捡起硬币,咣啷一声丢进桌上盛零钱用的麦乳精铁罐里。旭日干想象着乌尤和他对话。乌尤说村长好久没见你了嗨?旭日干说别叫我村长,这个营子快没了,我这个村长也当到了尽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乌尤说到哪你都是村长,你啥么时候都是我们的村长嗨!

乌尤没吭声。旭日干觉出刚才的问话有些欠妥当。乌尤生着他的气!他在心里寻找着补救的法子。

“你没问,我昨晚做了啥么梦?”旭日干说。

“啥么梦?”乌尤直起身来。

旭日干停了下,咽口唾沫。故意把腔调弄得神神秘秘的。

“我上山去……”旭日干说。

“上山?”乌尤回过头。

“你没问,我上山瞅见了啥么!”旭日干说。

“啥么?”乌尤惊讶。

“怪东西!一只大眼睛的怪東西!”旭日干说。

就这句话,从旭日干嘴里出来,竟像拔了根的野草,在营子人东编西改、添油加醋下,一传十十传百,就面目全非了……

营子中间隔着条壕沟。雨季壕沟用于排水,旱季壕沟就成了进出营子的通道。壕沟两旁长着榆树、柳树,极少的几棵新疆杨举着肥厚的巴掌。营子横躺在壕沟上。营子躺着是个营子,站起来就是个人。是人就有五脏六腑,就会说话喘气,会坐卧行走。壕沟东头乌尤的“千缕丝”理发店是营子的耳朵,壕沟西头破败的打谷场就是营子的嘴巴。耳朵听到事情嘴巴说不出,是哑巴;嘴巴说出的事情耳朵听不到,是聋子。营子五智俱全,健健康康,不聋不哑。营子要说话!站着说,跑着说,蹲着说,坐着说,喊着说,慢悠悠地说,气喘嘘嘘地说,东拉西扯地说,天南海北地说,吹胡子瞪眼地说……

过去营子的嘴巴在村委会小楼前的老榆树下。现在村委会快拆了,营子的嘴巴就长到壕沟西头的打谷场上。

老辈子人不把这里叫打谷场。他们那时候叫地场。那时候还时兴打猎。猎人把打到的猎物毫无保留地摆在地场上,让族长按人头分配。战争年代,小鼻子鬼(日本人)来了,破坏了规矩,小鼻子鬼在地场上给抗租抗税、交不上烟土的人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小鼻子鬼跑了,解放了,不允许打猎,政府收了猎枪,分了土地,地场成了打谷场。寒露节气收秋,打谷场被五谷杂粮占据着:高粱,大豆,谷子,荞麦,黄黍,到处都是。扬场的木锨把谷粒搅成一道道成熟的墙幕。磨坊里灯火通明,戴着眼罩的驴的蹄子把碾道踩踏得光滑如磬。也有棒子(玉米),但数量很少。后来土地收回集体,有了村长,普及种植棒子,打谷场上剥了包皮的棒子堆成金山银山。村长的权势大,脾气比抽打谷穗的连枷还暴躁,喊话声比豆荚的爆裂声还脆响。后来实行责任制,土地又分给个户,五谷杂粮又回到打谷场。一茬茬人老去,一茬茬年轻人站起来。没有会使木锨扬场的庄稼把式,年轻人没有把粮食带皮吃,机械代替了一切,磨米机吃进脱粒的谷子,吐出金黄的小米。

小米只是一个过程,一个替代。小米吃进人的肚里,然后通过排便又回到土地,变成谷子回到打谷场。往复不息间,运转着狭长的历史履带。它挟裹着泥土向前,轰轰作响。可是现在,这历史的履带轰然断裂了,腾起的尘埃把打谷场遮蔽……

大山牵着土地。营子挂在土地上面。它们是营子的脊梁和根基。没有根基和脊梁的营子像羽毛一样在天上飘着。人没着没落。补偿款只是物质:房子、汽车、马路和广场,但成不了安慰。被农事工具和牲口缰绳磨出老茧的双手成了累赘,没处搁放,胡抓乱挠。头皮屑雪片似的飘。女人身上伤痕累累。在这种情形下,任何一件无缘无故、跟他们毛关系没有的事情就成了事件,引起兴趣,激起探究。在这种情形下,打谷场就成了营子的科研所,信息发布中心。坐着用破砖碎瓦垒起的凳子或废弃的缺胳膊少腿的沙发,人人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学者教授。

问:“你们说,皮裤里面为啥么套棉裤?”

答:“必定有缘故!”

答:“不是棉裤薄,就是皮裤里面没有毛!”

问:“你们说,蛇为啥么不长腿?”

答:“那还用说!”

答:“穿鞋套袜嫌费事呗!”

那东西活了

6

麻雀驮着老阳儿。麻雀的背是金黄色的。秋天朝前走着。秋风在营子里逡巡,所有的树都是它们的娱乐场所。它们把透明的麻将藏在袖筒里。它们在所有的树上唰啦唰啦地洗着牌。炊烟升起来,又被按下去。猫头鹰泥塑似地蹲在树杈上。营子里的男人们聚到打谷场上。他们宿醉未醒,鼻子通红,眼眶发青,眼皮浮肿,但深居其中的眼仁儿却放着让人闹不清是忧郁还是兴奋的光芒。用破砖烂瓦垒起的凳子不够高,就再加块砖头;废弃的沙发不够牢固,就用石头垫稳。从打谷场往营子里看,营子缥缈着,显得很遥远。房屋的檐角仿佛蒙着纱。旭日干从巷口走出来的时候很缓慢,很艰难,很痛苦。像是女人分娩,营子头土黄色的墙用力向两边分开,黑色的巷子是个出口。旭日干露出脑袋。他蠕动着,身影一寸一寸长高,变大。最后努力一挣,摆脱羊水似的光线的粘连,整个人终于浮出在地平线上。

“呜哇!”猫头鹰恰逢其时地叫了声。

猫头鹰又叫了声。它歪着脑袋瞅着树下的人们。它拍拍翅膀飞走了。旭日干朝打谷场走过来。他腰板挺得笔直,倒背着双手,敞着衣襟,四方步迈得有条不紊。性子慢的人搓手捏指头;性子躁的人在土地上磨脚尖。最后干脆主动迎过去。旭日干脚跟还没在打谷场上站稳,人们已经将他包围了。

“村长哎!”有人说。

“我们的好村长!”有人说。

“你可来咧!”有人说。

“我们等你……”有人说。

“心成焦炭咧!”有人说。

人们包围着旭日干。把他簇拥到打谷场中心。有人扯着袖子擦干净破沙发上的尘土,让他坐;有人不合时宜地拿蒲团当扇子给他扇风。都争抢着说话:瘦小的扁着膀子,个矮的翘着脚。前面的话说到半截被后面的抢过去。后面的又表述不清,又被旁边的人推到一边。这样鸡一嘴鸭一啄,零零碎碎,就把话说成一锅乱菜粥。旭日干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事隋听出大概模样。旭日干笑呛了。他咔哧咔哧地咳嗽着。

“弄错啦弄错啦!”旭日干摆手。

“啥么错啦?”有人说。

“没错呢没错呢!”有人说。

“错不了咧!”有人说。

“那是我做的一个梦!”旭日干说。

“别瞎掰!”有人否定。

“瞒哄我们咧!”有人说。

“我们都听人说啦!”有人说。

“都有鼻子有眼的!”有人说。

“你就跟我们说说呗!”有人说。

“讲道讲道!”有^说。

“那东西啥么样呢?”有人问。

“啥么毛色?”有人问。

“腿有多长?”有人问

“脖子多粗?”有人问。

“你是咋么逃脱的?”有人问。

“它没把你……”有人问。

“那家伙!眼下……”有人问。

问话连珠炮一样紧密,让旭日干无法回答。旭日干眨巴着眼睛,瞅着东面这张粗糙的脸,盯着西面那张被烧酒熏黄牙齿的嘴,不知接谁的话好。他的脑袋里嗡嗡响着,混沌得像开了口子的河渠。对这些无需回答也无法回答的问话,他只能出只耳朵听着就行。他语焉不详,含含糊糊地顺口应付着。有脑洞灵光,在县城见过世面的人嚷开了。他使劲挥手才把乱糟糟的声音压下去:“都静静!都静静!别苍蝇似的瞎嚷嚷!你们也不瞅瞅这是啥地方?让咱们村长呛风说话?”

人们醒过腔来。大腿拍得像打连枷。

“对着!对着!”有人附和。

“去酒馆!那森布赫的酒馆开着!”有人说。

“边喝边聊!”有人说。

“边聊边喝!”有人说。

就这样,在众人的簇拥下,旭日干走在去那森布赫家酒馆的路上。尽管远处此起彼伏地传来已经开工的矿山的机器声,尽管脚下道路被过往挖掘机的履带轧得坑坑洼洼,但人们捡到宝贝似的兴高采烈地走着。人们把旭日干抬在用眼睛和手势编织成的轿子上,就像是抬着当年打虎下山的武二郎。对这样久违的场面,旭日干还能有啥么可说的呢?众口一词就是事实。事实永远是甜蜜的。

7

營子西头有片红柳丛,离营子不远,半刻钟的路程。那森布赫的酒馆就坐落在红柳丛的边上。站在打谷场能看见酒馆白色的穹顶和立在酒馆门前木杆上的酒幌。酒馆紧把乡镇公路。占个好地方,生意做得却不咋么样,不温不火,半死不活的。名号也土得掉渣。医生希都日古是那森布赫远房的表舅。当年酒馆开张时,希都日古好心好意替他找老秀才阿古拉给酒馆起个好听、有吉祥寓意的名字,叫“闻香来客”酒家。那森布赫看着满意。等拿着阿古拉写的字到镇上的装裱店刻匾时,却舍不得掏二百块钱的装裱费。(尽管他把价钱压到最低,压得装裱店老板直冒冷汗,到了急赤白脸的程度)。最后就让阿古拉把自己的名字用红漆写在旧床板上,挂到酒馆门楣上。

那森布赫长着张马脸,膀壮腰粗,浓眉下一双牛眼总是瞪着,显得呆滞。坐在酒馆吧台后面像尊黑铁塔。穿着特号运动鞋的大脚走起路来像柳条编的簸箕,噗通噗通,踢得细沙石子骨碌翻滚。营子里人都说他是个摔跤手的料。但老天捉弄人,却让他当了酒馆老板。他长着一双不匀称的胳膊:一粗一细,一长一短。细胳膊拎起吝啬的槌(他认为不该花的钱一分不花),粗胳膊擎着仗义的鼓(他认为该花的钱便慷慨解囊),这一粗一细间,敲打出让人捉摸不透的声音,也敲打出极不协调的性格。

拿老婆通拉嘎的话说:酒馆是被那森布赫喝穷的!

12

他好酒,但不喝闷酒。来了酒瘾,不管是不是熟悉的顾客,只要会说几句本地话,拎着酒壶就去凑桌。酒喝好了,仗义劲来了,顾客去结账时他大手一挥,嚷嚷开了:“得!这桌我请了!谁让咱们是兄弟呢!”顾客不好意思:“别呀别呀!打打折就行。”他不高兴了,马脸拉下去,牛眼瞪上来,凶得要抡起拳头揍人的样子:“瞧不起哥咋么的!”扯嗓子朝后堂的老婆通拉嘎喊:“当家的,让伙计到库里拿两瓶‘套马杆给兄弟们带上!”

眼下,营子来了一大群顾客。通拉嘎皱着眉头犯愁。那森布赫安顿好桌席,出来拿酒:“酒呢,上酒呀?”

“酒没了。”通拉嘎说。

“进货呀!给酒厂打电话呀!”那森布赫说。

“钱呢?”通拉嘎说。

那森布赫挠挠脑勺,声音小下来:“钱马上就会有的。你先到表舅那儿拿点,等咱有了钱还他。”

借钱可是通拉嘎的事情,那森布赫磨不下这面子,张不开嘴。没办法,通拉嘎只好去屋里找电动车钥匙。

酒精在桌上没有生命,到了人的肠胃就变成一群桀骜不驯的野马。野马在血管里乱撞着。它挖挲着鬃毛,拖拉着鞍韂。它撒欢尥蹶子,几次把旭日干掀翻在地上。他趴在小树林的断墙上,把黏糊糊的手伸向嘴巴。一群野马奔腾而出。他苏醒着。马蹄声渐行渐远,他听到怀表在胸前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

天已摩挲黑。西山响起悠扬的敲钟声,那是灵悦寺在做晚课的仪轨,随后,管睡觉叫另一种修行的老喇嘛阿日善就要卧榻了。凉风吹起来。旭日干擦擦嘴。想在野马返回前走回家去。他弄不清现在身在何处。前面有亮光闪动着。亮光越来越多,像飞蛾的眼睛汇聚成一条灯河。他退回来。亮光和城里的生活一样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他现在需要一个僻静地方,静下心来,把心里的乱麻找出头绪,捋捋清楚。

白天的事情太像梦中!

“我在哪?”旭日干在心里问自己。

“这是做梦还是醒着?”混沌中,他一时也闹不清楚。

蝙蝠把黑夜让给猫头鹰。猫头鹰叫着。它的翅膀像铅一样沉重。黑夜像倾倒的墨汁在天地间洇染着。旭日干的眼睛融化在黑暗里。他摸索着往前走。趔趔趄趄,深一脚浅一脚。云彩给月亮裁剪着衣服。月亮穿着合体的轻纱。月亮笑了,她把一切幻化成梦的状态:树木把梦藏在草丛里,河岸把梦投到水纹问,旭日干把自己的梦踩在脚下……他用指头掐掐胳膊,没有痛感;摸摸脸,脸冰凉得像瓦片。这些让旭日干对自身身在梦中确信不疑。

梦是好东西。梦是宽松的,自由的。梦不像现实那样冷着面孔,可丁可卯,一成不变。吉祥梦也好,噩梦也好,醒来都能找到回旋的余地和安慰的空间。梦里的人才是人,才活出人模样: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能说自己愿意说的话……旭日干感觉脚步轻轻飘飘,好像行走在无形之间。夜风吹进营子,把一种隐约着荞麦秸气味的声音拧成绳送进他的耳朵。

旭日干凑过去。村口荞麦垛堆成小山,和河岸的黑色连成一片。一高一低的声音从黑色的空洞传出来。

“不行!……”男孩声音。

“你行!我说你行!……”女孩声音。

“我不能……”男孩声音。

“能!你咋么不能!……”女孩声音。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声音招来猫头鹰。猫头鹰打个旋落在荞麦垛上。它衔住声音。它的啄打不开声音坚硬的核,又把它吐到地上。猫头鹰第二次打旋的时候,声音回来了。

“我不能那么……”男孩声音。

“废物!……”女孩声音。

“我!我……”男孩声音。

“怂包……”女孩声音。

旭日干听见怀表咯哒咯哒响起来。有一种更大声音敲打着他,从他胸口一直蔓延到脚跟。当他从荞麦垛里女孩猛然爆发出来的笑声中嗅出乌仁其木格的味道,从男孩笑声里嗅出柴胡膏的味道,那种声音猛地蹿上来,在他脑袋里嗡嗡震响。

8

无需敲门,旭日干顺利挤过门缝,水一样流进自家院子。院子里桃树正成熟着。桃子闭着眼睛。桃子成熟的梦比旭日干的梦还沉、还远。屋子里灯火通明。吉雅埋头忙乎着拆洗被褥的事:吉雅眼泡红肿,嘟噜着脸,把自己埋在棉花堆里。屋子里到处是游动的棉花桃子,人坐在屋子里面,就像坐在春天柳絮乱飞的柳荫下。乌仁其木格从屋里走出来。胳肢窝里夹着精装彩印的《时尚》杂志。旭日干瞪大眼睛瞅着乌仁其木格。他没在她衣服上找到荞麦秸的痕迹。连荞麦秸的气味也没有嗅到。

乌仁其木格用手掌在面前扇着。她在鼻子上堆起一道堤坝。“啊嚏!啊嚏!”她打着连串的喷嚏。

“妈,你害死我啊!”乌仁其木格捂着鼻子。

“你这是要干啥么?”她说。

“你开被服厂?”她又说。

吉雅翻翻眼皮。她从棉花堆里抬起头瞅着乌仁其木格。脸上的皱纹向嘴边聚拢,然后又扩散开来。那是她酝酿着要说话,或是笑的表情前奏。吉雅龇龇牙。她把那只拆棉花拆成雞爪子似的手从棉花堆里抽出来,在脸上胡噜一下。

“看你的书去!”吉雅说。

“你懂啥么。你就知道吃饱不饿!”她说。

“能拿被子当饭吃?”乌仁其木格说。

吉雅坐在炕上,表情一本正经。她用手摘胳膊上的棉花桃子时,手指准确得像筢子:“你听我说,闺女!你说等营子拆迁完了,是不是要住进县城?”乌仁其木格点头:“对呀。这跟你拆被子有啥么关系?”吉雅说:“你听我说,别打岔!你说住进县城,是不是得搬到楼里去住?”乌仁其木格说:“那当然,不住楼住哪儿?”吉雅拍打下大腿,脸上的皱纹向嘴边靠拢过去,算是笑了下:“这不得啦!你说炕是铁打的,地是水泥抹的,墙是砖垒的,都是冰凉瓦块的东西,不多铺盖点能行?”

乌仁其木格无言以对,哭笑不得。她摇着头,嘴上说着真服你们啦!真服你们啦!夹起书回到房间去。旭日干开门的声音被乌仁其木格关门声音掩住。旭日干蹑着脚跟走到吉雅身后,把吉雅吓了一跳。吉雅捂着胸口呼哧呼哧喘着气。

“要死啊,连个动静也没有!”吉雅说。

“瞅我是谁?”旭日干说。

“去,我忙着。”吉雅说,“没时间跟你瞎扯!”

“正经的!”旭日干说。

吉雅眯着眼睛。她把拖着长线的针在头发里篦篦,然后在被子上飞针走线起来。连瞅都没瞅旭日干一眼。

“黄鼠狼!”吉雅赌气说。

旭日干见过黄鼠狼。小时候常听营子里老人讲黄鼠狼的故事:一只快修炼成精的黄鼠狼头上顶着牛粪坨站在路口讨人口风,问过路人“我是谁?”过路人说它像人,它就真成了人;过路人说它是黄鼠狼,它就还回原形,终身为畜……旭日干对吉雅气头上的话半信半疑:摸摸嘴,嘴巴光秃秃,没有隆起的尖鼻和啮齿;摸摸屁股,屁股平展展,也没有拖曳着黄色的尾巴。

又去敲乌仁其木格房门。半掩的门探出张敷着面膜的脸。

“瞅我是谁?”旭日干说。

“说真的!”他又说。

乌仁其木格惊讶地瞪着眼睛瞅旭日干半天。她的身子从门里冲出来,用手试试旭日干的额头。

“你没病吧?”她说。

9

灵悦寺的一天是从飞檐上的风铃声开始的。

熹微的晨光里,老喇嘛阿日善睁开眼睛。他翻身时念了声佛。佛祖在他老迈的血管里流动着,让他安之若素。他坐在床沿上,穿着帆布手缝袜子的脚耷拉着。睡在榻下的小喇嘛三丹机灵地爬起来,及时地将他的脚放进并排摆在床根下的那双黑帮白底的麻鞋里。

“师父,你醒啦?”三丹说。

三丹翘起脚。他蹦一下,先把一条腿攀在和他齐胸平的床沿,然后整个身子爬上去,摘下黄色的喇嘛帽递给师父。

阿日善用手在帽盔里撑撑,端正地戴在头上。

“师父,你晚上又说梦话了!”三丹双手搀着阿日善的胳膊,扶他下地,用眼觑下师父灰呛呛的脸。

“阿弥陀佛!”阿日善说。

“你晚上老念叨……念叨……”三丹吞吞吐吐。

阿日善把步收迈出门槛的脚,停在地上,看着三丹。

“少布、少布的。”三丹说。

“少布是……”三丹小心地试探。

阿日善稀疏的白眉在喇嘛帽下抽搐一下。他愣了愣神。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随后沉下脸来,“多话!掌嘴!”小喇嘛缩起脖子,不敢再问。小喇嘛三丹蹑着脚跟在阿日善后面,去佛殿做早课。

灵悦寺三层院落三个大殿。中殿和后殿由于年久失修,正在修缮,只有前殿和两个偏殿开着。三丹像个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阿日善:供水,上香,礼佛三拜。不是特殊节日或初一、十五信众上香的日子,寺庙里只做一堂功课。诵完《楞严咒》,唱梵呗赞偈,为众生许愿回向。早课完毕,净了手,三丹跟随师父去后院“过堂”(早餐)。

斋堂悬挂着云板和梆子。木门冒出清淡的热气。火头高娃坐在板凳上习经。看见老喇嘛和小喇嘛进来,站起來念声佛。这个六十多岁粗手大脚的矮胖女人,头发剪得齐过耳朵,不听声音辨不出性别。丈夫胡雅克是个猎人。高娃自知丈夫过去杀生过多,罪孽太重,皈依三宝做了居士。每天来灵悦寺烧香念佛,义务打扫卫生,择菜做饭,也算给丈夫赎罪,积累些福报。

饭是馒头。菜是高娃从家里带来的菠菜,青青绿绿地浮在陶瓷盆里。还有一碟挂着盐渍的咸菜疙瘩。阿日善吃得很少,是因为这几天没有胃口。三丹也吃得慢,筷子在汤盆里拨弄着。阿日善没有说他。三丹是个弃儿,阿日善从寺院门前捡回他时,只有羊羔般大小的他在襁褓里胖乎乎地弹蹬着腿。虽然在寺院里长大,现在还是刚受过十戒的小沙弥,阿日善没对他要求太严。

“过堂”后是静修时间。没三丹啥么事情。高娃用钵盂盛了份饭菜,用笼布包裹好递给三丹,并在他耳边小声叮嘱句啥么。三丹拿着笼布包向外走,被站在大殿前的阿日善叫住。阿日善想说啥又没说,朝三丹挥挥手,说:“你去吧。”

阿日善回到大殿,在蒲团上打坐静修。但感觉境况不佳,六根三业未能通利纯和。念三遍《心经》,也未能使自己心清净下来。他念了声佛。“罪过!罪过!”。他反弓自省:难道自己修炼不深,学佛不诚?或是自己真的老迈昏聩,意志薄弱了,使一些尘世凡俗的旧事泛滥上来,无法克制?

阿日善感到头昏眼花,身体开始抖动。他早早结束静修。给供灯添满酥油,回禅房休息。窗前瓜架上的虫鸣,使禅房更加肃静。阿日善摘下喇嘛帽。不自觉间,他又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油渍斑斑的手工缝制的牛皮口袋,在手里摩挲着。

牛皮口袋里装着只切割成两半的白银手镯。

他老眼昏花地瞅着下面的床铺,仿佛三丹在床铺上打坐。他嘴里嘟念着对三丹说:“少布就是阿日图,我那同胞兄弟……”

和他的乳名嘎鲁(鸿雁)一样,少布(鹞鹰)是阿日图的乳名。这两只还没长出羽毛的鸟在母腹里脚蹬脚,手拉手地成长着,等待坠地。但生不逢时,正赶上战争年代。小鼻子鬼把培植着病毒的老鼠放到草原,瘟疫迅速传播开来。去漠北草原放牧的爹感染上瘟疫。爹在棺材里又把病毒传给还在月子里的娘。娘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就请工匠把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手镯截成两段,分别刻上双胞胎的大号和乳名。在她奄奄一息之际,将手镯塞进各自的襁褓里,然后瞠目而去。两只襁褓用皮绳吊在榆树上。三天后,大号阿日善的那个襁褓被过路的游僧挑在禅杖上带走了,而他的胞弟阿日图则在夜里一场黑风后不知去向……游僧把阿日善带到青海,送进塔尔寺。阿日善在塔尔寺剃度:七岁做驱鸟沙弥,二十岁受具足戒成为比丘。阿日善在寺院里跟着高僧大德们系统地学习了《现观庄严论》《人中论》等显教代表性典籍,得到师父们的赞誉。正当寺院准备推举他进一步研习密法时,他却放弃深造机会,回家乡的灵悦寺做了住持。

灵悦寺是个小寺院。最多时不过十余僧众。后来都下山还了俗,只剩下三丹和阿日善两人。难得的清静。人寺五十年来,阿日善一心念佛,心如止水。可这种心性却被搅乱了。

就在昨天,一个男孩来寺院找三丹玩耍。男孩手里亮闪闪的半只银手镯引起阿日善注意。男孩告诉他,这是住在鹞子洞的老萨满让他拿去换酒的。阿日善从禅房取出五百元钱,对男孩说:“这五百块钱你交给萨满师傅,就说手镯我收下了。”男孩连忙说:“太多了太多了,有五十就足够了。”阿日善说:“不多不多……”像是在自言自语。

“其实,我师父他……”

“知道知道。”阿日善没容男孩说完,径直回到禅房。

阿日善掏出皮口袋。两半手镯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

阿日善心里隐隐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

老萨满阿日善见过,那年为修缮钟楼,他带着三丹到营子里化缘。一家正在为夜哭的孩子做法事。萨满是个精瘦的老头,三九寒天里穿着单薄的兽皮裙,披发跣足,手拿抓鼓,脖子和腿腕上的铃铛随着萨满舞的跳动和着驱鬼咒语的节奏咣啷咣啷地响着。往常遇到这种事阿日善只是念声佛远远躲开。那天不知啥么驱使,他多瞅了两眼。萨满也抬头看见他。两道目光碰在一起,在他意识中咣地响了下。阿日善赶紧拉着三丹走开。

10

阿日善躺着。他用吉祥卧的姿势在禅房的床上躺了一会儿,但没有睡着。出去送东西的三丹还没回来。他到大殿续了香,看看离晚课时间还早,想到寺外转转。高娃过来扶他。阿日善念声佛说:“不会走远。只到外面山丘上站站就回来。”

高娃把阿日善送到门外,目送他走远。回来见杏叶红红黄黄落了一地,就去后院拿来竹扫帚准备打扫,却被台阶上卧着的人影吓了一跳。胡雅克龇着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朝她嬉笑。

“你来干啥么!”高娃说。

“瞅……瞅你呗!”胡雅克说。

高娃知道瞅她是假,来跟她要钱才是真话。她掀开围裙在裤兜里翻找着。掏出皱巴巴一张五元票递给胡雅克。胡雅克捏着纸币一角,用指头弹弹,咧着嘴笑。高娃又在另一侧的裤兜里抠出三个一元的钢镚,说:“没有啦,就这些!再要就把我骨头砸了卖吧!”胡雅克说:“瞅你这话说的!要是当年……嗨!说这话干啥,好汉不提当年勇……”用纸币裹着钢镚,卷巴卷巴掖进裤腰里,扑打扑打身上的泥土,腆着肚子走出寺院。

没多大工夫,一个年轻人信步走进寺院。高娃看他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扎着领带,外面又停着黑色的轿车,知道年轻人有些来头,忙扔掉手中的竹扫帚迎上去。

“哎吆,今个儿真是黄道吉日,佛光普照,尽来些贵人!”高娃说,“施主是上香?还愿?还是……”

“随便转转。”年轻人说。

黑色的奔驰轿车走在路上。轿车叫奔驰却奔驰不起来。一是坎坷的乡路让轿车脚长腿短,徒有虚名;二是开车的人本来就没想让它跑陕,就让它慢悠悠地走着,走出低调的样子。让路上大众、夏利、摩托车、自行车和行走的人随意超过去。

开车的人是医生希都日古的儿子勒布克。

勒布克眉头半锁着,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摘掉眼睛上的驾驶镜。他把胳膊肘挂在摇下玻璃的车窗上,手指头捏着驾驶镜的纯钛镜腿。驾驶镜是美国进口的雷朋牌子,飞行员专用品。勒布克用手指头转着它。他的手机放在驾驶座旁邊的卡槽里。他戴着耳机。一条金色的线连着他在都市的家,连着他老婆的耳朵和嘴巴。

“还拿不准。”他说。

“不知道。”他说。

“看情况吧。”他说。

“希望能够顺利。”他说。

“我路过一个寺院,进去烧了香。”他说。

“但愿……”他说。

“到时候我跟董事会解释吧。”他说。

奔驰轿车开进营子的街道。街两旁的闲人踮着脚看。眼睛跟着轿车轱辘转。格杜从巷子里跑出来。格杜眨巴着眼睛。随后他开着他的老阳儿转秸秆“拖拉机”跟奔驰轿车赛跑。格杜超在前面,他咧嘴笑了。老阳儿转秸秆“拖拉机”的嘟嘟声音比奔驰车大十倍。勒布克不认识格杜。营子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自从他合上印着李白《静夜思》的课本,打开印着诸葛亮《隆中对》的课本后,他就很少回营子来。回来也只是寒暑假,蜻蜓点水似的待几天,根本没有长住的机会。后来他打开另一本书的时候,就进了城里医学院。在医学院他放弃蒙医而学习西医,为此他和父亲希都日古闹僵了十年。每次回来爹眼睛盯着患者脉象却不瞅他。他住几天就走了。有孩子后这种局面有所缓解。说起孙子爹希都日古就把脸上停滞多年的笑摆出来。去年他受聘到一家很有名的私企单位。单位扩展项目,他想把爹接进城里去,但他没敢张嘴。这次拆迁给了他机会,于是他在董事会上拍了胸脯。

看着格杜在路上踌躇满志地笑,勒布克在驾驶室里朝他竖大拇指。奔驰轿车左转弯后,看到了门前的石墩。

石墩是希都日古过去骑驴出诊的下马石。现在不用了,还摆在那里。现在出诊是斯热开着三马车(三轮摩托车)。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毡片。里面载着行医器械和草药。斯热在前面双手抓着车把,希都日古坐在后面。三马车突突突响着,冒着烧柴油的黑烟。这在上下营子就是城里救护车的鸣笛声,患者听见它就是听到了福音。连续的熬夜让希都日古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他闭着眼睛眯着,短暂的瞌睡长过一夜。他开始梦见草地上的羊群,接着梦见吃奶的羊羔在母腹下撞奶情景——这是他脑袋不断磕碰车厢的护栏造成的意象。半夜回到诊所,雪亮的灯泡未能驱走身上的黑夜,三盆热水才让他的脸见到黎明……

11

格杜蹬上石墩。他翘着脚跟,鼻子蹭到墙垛上。

“来人啦!”格杜说。

“来——人——啦!”他加大声音。

屋门一响,风门打开。穿着老式掩襟袄白发苍苍的陶如格走出来。她边往外走边擦着半盲的眼睛。

“是勒布克吗?”她说。

“娘!”勒布克说。

陶如格拉着勒布克的衣袖,用手摸着勒布克的脸。“是我儿子勒布克回来啦!你瞅这咋么说的!你瞅这咋么说的!几千里地,我儿子勒布克说回来就回来了!”突然想起啥么,歪着身子朝勒布克身后找着。“媳妇和孩子呢?”

“孩子上幼儿园。他妈上班脱不开。”勒布克说。

“你瞅这咋么说的!你瞅这咋么说的!”陶如格说。

屋子还是那两间土坯泥屋。低矮的瓦檐露着虫蛀的椽子。两扇开的窗户,下扇三格玻璃上留着苍蝇的痕迹,上扇糊纸上贴着过年时的“庆丰年”剪纸。昏暗的屋里,墙壁在年深日久的烟熏火燎中自然形成黑色的保护层。小时候的勒布克在墙壁上的镜框里唱歌:“啊啊啊春天,春天在哪里,啦啦啦啦……”小时候的勒布克朝现在的勒布克微笑着。还有奖状。字迹模糊在草纸样黄的纸张里。勒布克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说清的滋味。他庆幸拆迁。他想如果没有拆迁的话,这些永远不会改变,永远都是老样子。娘在外屋做饭。凭着微弱的光影她能准确地找到放鸡蛋的篮子和盐袋的位置,并能得心应手、合理使用它们。爹整天带着徒弟斯热出诊,去百里之外给患者治病,却把身边得了眼疾的老伴遗忘在家里,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使她成了半盲的老人!

勒布克在屋里坐不住。他抬步朝诊所走去。

穿过一片堰埂上点种着大丽花的白菜地,勒布克看到诊所。诊所和医护室连在一起。爹把行医挣的钱和勒布克寄回的钱都花在这上头,条件比家里好许多:新油漆的木门。塑钢窗宽敞明亮。老阳儿在墙上走着。蒙医始祖奥特奇布日罕在挂像里翘着他的小胡子。他被患者和政府送给爹的各种锦旗包围着。诊室靠墙的木头书架上,《四部甘露》等蒙医典籍有序地放着,里面夹着树叶标签。药房里的草药香从给药口飘出来——是那种没有化学制剂、让人心神安宁的香味儿。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孩从药房探出头瞅勒布克。勒布克介绍了自己。女孩又把头缩进去,不再管他。

出于职业习惯,勒布克披上白大褂坐在爹的座椅上。他朝办公桌上四处看。他打开抽屉又推回去。他把挂在桌角的病例本摘下来翻看着。厚厚的病例本上详细地记录着爹医治过的各种病案。他感到震惊,那些在城里医院不能医治、或医治也要大笔花销的疑难杂症,在爹的手里没花几个钱就治好了。治疗程序简单:爹用口哨或吟唱做麻醉剂,一把小刀或梅花针,放点瘀血,拔几个火罐,就解决问题。随便一撮塔灰、一条蚯蚓、一把红花都是治病的药材……

候诊室里,一个患哮喘病的老妇躺在床上等待救治。她喘息着,胸部上下起伏,呼噜呼噜,像刮着一场风暴。她用溺水者无助的目光瞅着穿白大褂的勒布克:她把所有穿白大褂的人都当成救命的稻草。家属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勒布克问他话时他局促地不知说啥么好,挤着笑脸,只把被农事工具打磨得骨节粗大的手放在膝盖上抠着。他挠挠头皮,想找点活儿干,就坐在凳上帮护士踩药碾子研药。

勒布克从诊所里走出来。哮喘老妇的目光在他脑后燃烧着。他在白菜地站了会儿。他朝白菜地尽头的一棵榆树走过去。揪片榆树叶放在嘴里嚼嚼。随后又揪了片白菜叶放进去。被嚼烂的两种不同的叶片在他嘴里释放出异样的滋味儿。

12

三马车突突响起来。它打破黄昏的沉寂。还有黑烟。黑烟开始从气筒排出来时是急促而喧嚣的,没一霎就松缓下来。它们低垂着,在营子的街道上弯弯曲曲,画着各种符号,然后就消散在咸腻的空气中。聚在村口榆树上开会的麻雀轰地飞起来,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回到原来的榆树上,各就各位。

麻雀叽叽喳喳叫着。

麻雀告诉人们:出诊的医生回来了!

希都日古先没回家。他让斯热把三马车直接开到诊所。脸没洗,就让油烟在脸上黑着。他穿上白大褂,给哮喘老妇诊脉。听诊时他用手抹了把脸,五根手指是五棵茁壮的仙人掌,在他黢黑的脸上开出五朵白色的花;诊脉,下药,腾床,住院,希都日古把病人安顿好,看着服下药去。又把正住院治疗中的几个病人详细询问一遍,才踩着黄昏的白菜地往家走。

勒布克迎出来。斯热和他握手。希都日古虽然没和勒布克直接说话。他洗脸时,大声和陶如格絮叨着路上遇到的新鲜事,语气难以掩饰地陕乐着。勒布克把手巾递给爹。他接过去擦着脸。低瓦度的灯泡将爹弯曲的身腰映在墙上。他的头发在昏黄里亮着。皱褶也在脸上铺展开来,横七竖八像雨水冲刷出的沟壑。他盘腿坐在炕上,问了句孩子的事就再无话说。斯热帮着陶如格往炕上端菜。勒布克打开一瓶从城里带回的茅台酒递给爹。

“都过来吃饭。”希都日古说。

斯热把勒布克推到炕上。他两腿耷拉在炕沿下坐着。陶如格没有在桌前坐。她站在地上,随时准备给桌上的碟碗盛饭添菜。斯热给桌上的玻璃杯倒满酒。酒散发着城市的味道。酒是好东西。酒是把钥匙:挂在腰带上哗啷哗啷响,倒在杯里能打开讷言人的话匣子,把深藏心底的话一句一句掏出来。

“我去了家医院。”勒布克说。

“好啊!”希都日古说。

“是合资企业。”勒布克说。

“好啊!”希都日古说。

“我当了院长。”勒布克说。

“好啊!”希都日古说。

“爹……”勒布克转着酒杯。

“大城市也扭秧歌?”希都日古说。

“大城市不扭秧歌。大城市跳舞。他们管那叫舞蹈。”勒布克抬头瞅瞅爹。他把酒杯端起来。“爹我想……”

“都一样,都是扭屁股。”希都日古说。

“大体看上去一样。目的都是为锻炼身体。但审美上还是有差别的。”勒布克说。“爹我打算……”

“大城市喝洋酒?”希都日古说。

“有时喝。最多的还是国产酒。”勒布克说。

“好啊!洋酒马尿似的,啥么喝头!”希都日古说。

父子俩喝着酒说话。话是下酒菜,舌头是把勺子,咸淡掌握在唇齿间。希都日古人老酒却不老,酒壮着。一瓶酒下去,希都日古醉意上来。勒布克不敢让爹再喝。陶如格拿枕头让希都日古依着。他勾着头,鼻孔响起粗重的呼吸。他睡着了。梦里他给哮喘病老妇把脉。脉不动,它硬挺着——那是他手里攥着的沾着菜汁的筷子。勒布克从屋里走出来。屋檐的阴影盖过半个院子。风从墙头草吹下来。他仰头看天,却没有数星星。

斯热小心地走过来。

“我没能……”斯热抠着手指。

勒布克拍拍斯热的肩膀。

“你尽力了。”勒布克说。

三天前勒布克给斯热打过电话。斯热把勒布克的话在肚子里装了一天,第二天才说给师父。出诊时师父跟他说了一车话。斯热心里明白,一切都是借口。年老怕给儿女添麻烦是一方面,主要是那些病人的眼睛。那些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师父的心里。师父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师父用那样的眼睛看他时,让他心里颤动不已,使他的良知战胜城里高薪聘请的诱惑。他不能那么做,师父救过他的命。斯热十三岁时上树掏鸟跌进山涧。已近半死,镇里医院不敢留,希都日古收下他。希都日古将斯热倒悬在挖好的两米多深的坑里,用手掌击打脚心,然后将口含的烧酒喷在他的头上。斯热有了气息。醒后他在地上长跪不起。希都日古收他做了徒弟。老人毫无保留地把医术教给他。

“營子拆迁诊所怎么办?”勒布克说。

“师父说那没啥么。”斯热说,“师父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医生。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病。生病就离不开医生。”

“辛苦你了。”勒布克说。

勒布克又拍拍斯热肩膀。斯热没有说话,只是咬着嘴唇点点头。勒布克明白沉默是男人最好的誓言。

13

斯热手机响起来。是诊所值班护士打来的。诊所来了重伤病人亟待抢救。斯热跑进屋里穿衣服。睡着的希都日古蓦地睁开眼,光脚在地上划拉着。嘴上说:“鞋呢!鞋呢!”陶如格摸到鞋递给希都日古。他提上鞋抬脚便往屋外走。陶如格摸到帽子倒着脚追着往希都日古头上扣,嘴上不住说着:“孩子好容易回来一回!你瞅这顿饭吃的!你瞅这顿饭吃的!”

竟是一场虚惊!

伤者并无大碍,只是额头上被啥么刮破杏核大小一块皮。由于保养得好,皮薄肉嫩,多流了些血。这个四十出头的女人认为要死了,杀人了!救命啊!喊得凶。斯热给她止住血,用酒精棉消了毒,缠了纱布,她还咋咋乎乎嚷嚷着。

“不会发炎吧?”女人说。

“开点消炎药。”斯热说。

“不会伤到心肝吧?”女人说。

“离心脏远着呢。”斯热说。

“不会留下疤吧?”女人说。

“一般不会。”斯热说。

女人放心了。她摸摸头上的绷带,又哭起来。“你说那个挨千刀的臭皮匠!瘸驴!他竟敢对老娘……你说他咋恁狠!……不活了,我跟他没法过了!呜呜呜呜……”

伤者是皮匠翁和日的老婆娜仁花。本来翁和日打的不是她。翁和日谁也没想打。木尺是裁衣服的工具不是用来打人的东西,它放在柜台旁边。翁和日想吓唬吓唬查干夫这个口出不逊的兔崽子!——胡勒根借给查干夫一本花皮杂志。查干夫如获至宝。杂志上满是穿泳装的美人儿。胡勒根说那些美人儿其实不是女人,他们是带把儿的男人。这就是“人妖”。花钱去国际旅游公司买张票,“新马泰”线到泰国就能看到人妖。查干夫心里长了草。他去跟翁和日要钱,张口就是两万。翁和日吓了一跳,问查干夫要这么多钱干啥么?查干夫说你别管。翁和日说没钱!查干夫说拆迁补偿款在你账户存着。翁和日说那只是瞎呛呛,还没说咋么着。有钱也不能这么花。查干夫说咱们算笔账:叫声爹二百块,你说该付多少钱吧?(其实查干夫从小到大也没叫过翁和日几声爹)。翁和日说你混蛋!查干夫说你不是我爹!我是天上掉下来、地缝里爬出来、是娜仁花划拉来的野种!

翁和日气得五炸六肺,顺手捞起柜台上的木尺抛过去。依着橱子嗑着瓜子看电视的娜仁花横过身来拦挡,木尺不偏不斜地落到娜仁花的额头上。娜仁花瞪着眼睛和翁和日理论:“你打我!你竟敢打我!”摸摸额头,手上沾着血迹。她立刻瘫倒在地上,杀猪似的一声紧似一声地嚎叫起来。翁和日吓傻了,苍白着脸站在那里不知咋么着。查干夫没事人似地吹着口哨走出去。

哭着。娜仁花想起啥么。

“离了婚,补偿款还有我的份吗?”娜仁花说。

“说不好。”斯热说。

“这个瘸驴!没安好心眼儿!他想把我打死,想独吞补偿款娶个小的!我就不离,拖死这个臭皮匠!”娜仁花擤把鼻涕擦在鞋底上,“你甭说,真是那么回事儿!现在的女人贱着呢,管你年纪大小是猪是狗,只要有钱就抢掉帽子地嫁!……”

查干夫在街上走着。路灯亮着。查干夫脚上穿着新买的耐克运动鞋。运动鞋是白色的。白色的远动鞋把昏黄的路踩成斑点。他把一块没长眼睛撞在他脚下的石头踢进路边的草丛。他嚎叫一声。他讨厌着一切:讨厌这个营子,讨厌又穷又破的家,讨厌又瘸又吝啬的爹和无知不争气的娘。他想,如果他生在城里,如果娘嫁的是有钱人,或者他是娘跟有权有势人的私生子,那他的人生肯定是另一番样子,活得不会像现在这样窝囊!

“啊哈!——”他又嚎叫一声。

一辆摩托车从黑影里出来。摩托车贴着查干夫身边停下。头盔里露出胡勒根的脸。胡勒根从皮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根香烟。嘴上叼一根,另一根甩给查干夫。

“咋么样?”他说。

“跟哥干,保你吃香喝辣的!”他说。

那东西吼叫了

14

营子在晨雾里静止无声。晨雾在季节里静止无声。鸡静止着,鸭静止着,狗静止着,篱笆也静止着。退役的牛马,缰绳耷拉在静止的石槽上,无聊地嚼着干枯的草料。感受季节来临的只有榆树。榆树挺立着。榆树不是人。人到这个季节会一件件往身上添加衣服。还有帽子。而榆树们却将衣服一件件从身上脱下去。榆树的衣服在地上。榆树的衣服在天上。小草把露珠挂在尖梢。露珠不是小草的衣服。露珠是小草们的梦。小草的梦是易碎的,它们在白天的风里会消失掉。

然而,旭日干的梦却像秋后的鬼菜姜一样疯长起来。

孙悟空在变化时,开始拔出的只是根腋下的猴毛。只有吹口仙气,猴毛才能变化成他想要的千奇百怪的东西。旭日干的梦最初也只是个模糊的怪物而已:个挺大,挺吓人。然而这个怪物在营子人嘴里来来回回嚼几遍:你添一条尾巴,我添一张嘴,他添一把鬃毛,梦里的怪东西就喘气了,就活动了,就站起来了。它打着哈欠,伸伸懒腰,扑棱扑棱耳朵,耸耸鬃毛,它从旭日干的梦里走出来,站在黑山沟梁岗上啸叫了!

“我瞅像头野猪呢!”有人说。

“我瞅像只熊瞎!”有人说。

“我瞅像匹野马吧!”有人说。

“我瞅像只跳猴!”有人说。

“像只老虎!”有人说。

“像头叫驴!”有人说。

“像匹骆驼!”有人说。

“我咋么瞅咋么像只海豹呢!”有人说。

海豹是海里生活着的家伙。咱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海豹?这话不贴谱,就有点扯远了,就有点瞎掰了。于是就争起来。一个个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瞅着场面不可收拾,就有人出面调停。调停的人把烟卷从嘴里拿出来,顺手扔在地上,再用脚来来回回地碾。仿佛那不是抽剩下的烟头,仿佛那是装满智囊的宝匣子。调停人说:“这样吧,咱们谁也甭争,谁也甭抢。还是老办法‘锵金锤吧。这样公平合理。你也别说是海豹,他也别说是老虎。谁输了呢,谁就请大伙客。”大家都同意。“锵金锤”是一种类似石头剪子布的争输赢的游戏。营子里凡是有争执不下的事情,又是小事,犯不上诉官争讼的,就用这種方法裁决。赢者满心欢喜,理所当然;输者无怨无悔,甘愿受罚。

调停人在中间喊口令。当事者分两边站立。都把攥起的拳头藏在背后;都瞪着眼,猜测对方的意图。

“一!二!三!”调停人喊。

“锵金锤!”当事人出拳。

“一!二!三!”调停人喊。

“锵金锤!”当事人出拳。

……

如此三番。三回两胜者赢。赢者雀跃欢呼,输者从怀里摸出钱包,嘻嘻笑着去浩吉格日家的杂货店买香烟。

浩吉格日是旭日干的小舅子,也就是吉雅的娘家兄弟。他个子不算高,人很瘦,但脖子挺长。这样就使他和齐背并肩的人站在一起时,瞅上去高出一大截;刀条脸上一对黏核眼总是待眨不眨地眯着,让人想起电视里美洲的树懒。浩吉格日是营子里唯一还使用算盘珠的生意人。营子人说他有三副算盘珠:一副摆在杂货店的柜台上,用作买卖;一副放在肚子里,用作盘算;一副装进脑袋里,用作算计。钱对浩吉格日来说既是冤家又是朋友一一因为钱就像系在狗尾巴上的骨头,时刻在他后面跟着,看得见形状,闻得到香味儿,却总也到不了手,让他心犯痒痒。

他每天想着挣钱的事,却很少付诸行动。每天躺在杂货店门前的躺椅上,喝着茶水,瞅着天上飘过的云彩,想象著钱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或像流星一样砸在他家的院子里。

“瞅着吧,快咧!”浩吉格日说。

“这话不假!”他老婆说。

浩吉格日老婆秀花,由于一只眼患玻璃花(白内障)的缘故,瞅啥么总是歪着头,像呆鹅盯着墙上的蛾子。要说和气方面,这两口子在营子里堪称典范。从没红过脸,从没拌过嘴,更别说打架了,总是夫唱妇随着。秀花矮墩墩的,像口装粮食的地缸;和别人说话时总是手拉着别人的衣服袖子,翘起脚跟,把尖嘴拢起来往前一啄,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把话真实可靠地送进人家的耳朵里。她没事就到街对面的“千缕丝”理发店去和乌尤聊天说话,回家再把扫听到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学给浩吉格日听。在旭日干梦境成真这件事情上,这两口子功不可没。

“瞅着吧。等咱有了钱,咱在城里开五金店!”浩吉格日说。

“这话不假!”秀花说。

“我是老板,你是老板娘!”浩吉格日说。

“这话不假!”秀花说。

“咱住别墅,开宝马!”浩吉格日说。

“这话不假!”秀花说。

两口子天天这么盘算,却没做成一桩像样的生意。几月前倒是有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却让乌仁其木格这丫头给搅黄了!

树海七岁,在营子上小学。正是脱齿换牙的年龄。由于贪玩老是完不成作业。放学后老师留他补作业。晚上树海哭着回家。秀花问:“咋么啦?”树海张开嘴:“老师……”话还没说完,一颗豆大的东西从嘴里滑出来,掉到地上。浩吉格日捡起来,是颗带着血丝的乳牙。秀花炸了:“是老师打你来着?把牙齿打掉啦!”浩吉格日不急,拿着牙齿在灯下左左右右瞅。他笑了。浩吉格日像捡到宝贝似地把牙齿纸包纸裹装在衣兜里。秀花说:“孩子牙齿被老师打掉了,你还笑!”浩吉格日没说话。他让秀花把他出门赶集穿的那套体面衣服找出来,穿上,倒背着手走出门去。

15

额日德木图离家很近,但没有回家。他晚饭吃口炒面,披件褂子坐着椅子在台灯光下批改作业。桌上一摞摞的学生作业像一堵堵墙把他围在中间。他高度近视。灯光透过他的近视镜片聚焦成光点射在学生的作业本上,像扫雷器一样寻找着病句和错别字。他用红笔认真勾画着。红色的圈圈点点在黑色的涂鸦中像盛开的花朵。额日德木图是个有责任感、有梦想的小学老师。他从师范学院毕业到这所学校教学,已经二十个年头了。刚来实习的时候,面对这被高山大林遮蔽的村落感到憋闷、惶惑。但是他还是选择留下来。这是片僵化的土地,但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土地。他的梦想是用所学的知识给这里打开一扇天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他教孩子画画,写字,学知识,培养习惯,打好基础。一茬茬孩子从营子里的小学拿到毕业证书;一茬茬孩子走出大山,考进镇上的重点中学。

额日德木图感觉眼睛发酸,流下泪来。他摘下眼镜,哈口气用衣襟擦着。他看见一个人走进办公室。他以为是哪个学生的家长来访,很激动。拖过把椅子到跟前。

“坐!坐!”额日德木图说。

“你是……”他问。

来人不说话。他的脸罩在桌上台灯的阴影里。额日德木图打开大灯,办公室骤然亮堂起来。

“树海是我孩子。”来人笑着。

来人把一个纸包打开,拿出个东西放在办公桌上。

“这是……”额日德木图说。

“牙齿!你打掉了我孩子的牙齿!”来人说。

“我打掉树海的牙齿?”额日德木图张大嘴巴。他拿起牙齿瞅着。然后又盯着来人看。来人的脸平静得像水一样。额日德木图说,“你说我打掉了树海的牙齿?”

“瞅你这话,好像牙齿是风刮掉的?”来人说。

额日德木图没再说话。他在屋里走着,想着晚上给树海补作业时的每个细节:树海连做带玩,额日德木图训他,曾用黑板擦敲过树海的课桌。额日德木图想树海的嘴又没长在课桌上,怎么会敲掉牙齿……不管怎么说,放学后把学生留下做作业是违反教师条例的,出事情老师脱不了干系。

“我承担责任。”额日德木图说。

“咱不识字,但咱懂法。”来人把黏核眼眯成条细缝,“你要是处理不好,咱就去找校长说搭说搭!”他瞅瞅额日德木图,把牙齿收入纸包揣进贴胸的内兜里。“我知道你们当老师的也不容易,谁叫咱心慈面软呢!也不能眼瞅着你把饭碗丢喽,这样吧,也不难为你,就掏五百块钱医疗费吧。”

“好吧。”额日德木图说。

额日德木图把钱包里的二百块钱拿出来递给来人。又从衣兜里掏出折叠在一起的两张二十块钱和两张五元的票子。再到身上的裤兜和上衣兜找了,个遍,也没找出一分钱来。

“只这些……”额日德木图说。

“傻子数!”来人笑着。

“要不……”额日德木图不好意思。他抓抓头皮,“要不……周末给树海……”

来人翻翻眼皮,黏核眼挤了挤:“这样吧额老师,你每周休息日去我家,给孩子补补课,再做些杂活算是补偿。咱按最高薪水给你算,每天二十元,你瞅咋么样?”

16

几月前的额日德木图推着他的自行车,走在夏末的乡间小路上。没有暮归的老牛,因为这是清早;也没唱张明敏的歌,因为他的脑子被勾勾圈圈的拼音字母占据着。他给树海补习已经过了六个周末。现在到了认读音节的关键时刻。每当周日额日德木图去浩吉格日的杂货店时,他只对妻子琪琪格说去给树海补习功课,把在店里干杂活的事隋隐瞒下来。琪琪格是镇上一所幼儿园的老师,每周回来和额日德木图团聚两天。额日德木图却要在浩吉格日杂货店花一天的时间。

“这就走?”琪琪格说。

“这就走。”额日德木图说。他拍拍琪琪格胳膊。

“啥时回来?”琪琪格说。

“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事!”额日德木图说。

这“一会儿”,就到了日落。

额日德木图出门时带着两身衣服:一身干净的学校发的教师制服,一身脏衣服。脏衣服也脏不到哪去,只是胳膊上打着补丁的粗布劳动衣。早晨出门时他穿着学校发的教师制服。到浩吉格日家的杂货店后,他换上劳动衣开始干活。浩吉格日分派给他的活儿是:清理储藏室,打扫卫生、拉货、搬货、登记账目。好在这些零碎活并不重,小时候在家里都干过,他能轻松应付。干完活儿,洗把脸,穿上教师制服,开始给树海补课。树海脑子并不笨,只是学前没开发基础太差。经过几个周末的补课脑子开了窍,进步很大。额日德木图很欣慰。像在班级鼓励进步的孩子一样,他自己掏腰包给树海买了糖。班级里就几个差生,要是把树海的成绩抓上去,期末考试优秀率就会提升。这倒不是为了奖励金,而是为付出看到回报。

快到浩吉格日杂货店时,额日德木图听见有人喊他。他捏住车闸,抬头看是乌仁其木格。乌仁其木格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比较喜欢的学生:活泼、开朗、天真、做事风风火火,像个男孩子。小学期间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委员。

“额老师,你……”乌仁其木格说。

“给学生补课。”额日德木图说。

“嘁,别瞒啦!我都听说了。我舅做事也忒缺德!”乌仁其木格抓着额日德木图的自行车把,“找他评理去!”

饭后的浩吉格日用牙签剔着牙。秀花打着饱嗝。沏好的茶在壶里冒着热气。一只蚂蚁拖着脚印在柜台上爬。秀花逗弄着蚂蚁:她用手挡住蚂蚁的去路。蚂蚁掉头往回走,她又把手挡在蚂蚁的前面。蚂蚁走投无路,蚂蚁摇晃着脑袋想着。他们看见乌仁其木格像领着小学生一样领着额日德木图走进来。

“给额老师算账!”乌仁其木格说。

“关你啥么事?”浩吉格日说。

“他是我老师!”乌仁其木格说。

浩吉格日嘴上叼着牙签。浩吉格日瞅瞅秀花。秀花瞅瞅浩吉格日。两口子又瞅瞅额日德木图。

“咱们可是有言在先,是不是额老师?”浩吉格日说。

“这话不假!”秀花说。

额日德木图通红着脸。

“乌仁其木格……”他说。

“痛快算账!”乌仁其木格说。

“算就算!”浩吉格日说。他把牙签吐到地上。他不用柜台的算盘。他脑子一磨转,里面的算盘珠就归位了。账目瞬间出来。“账明摆着:六个礼拜。额老师周日做杂工六天,每天二十块钱。刨去这六天的工钱,还欠我一百三十元呢!”

“你说额老师是休假日来做杂工的?”乌仁其木格说。

“没错。”浩吉格日说。

“这话不假。”秀花说。

“那好。”乌仁其木格说,“最新《劳动法》规定:法定休假日安排劳动者工作的,支付不低于工资的百分之三百的工资报酬。舅舅你知道吗?”浩吉格日说没听过。乌仁其木格打开手机搜索出那条法规,举到浩吉格日面前给他看。两口子傻了眼。他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不再说话。

“看清楚啦?”乌仁其木格说,“按法律规定,额老师周日做杂工六天的报酬,刨去欠你的钱还余出一百一十元。”乌仁其木格笑着瞅瞅浩吉格日,“账算得对吗舅舅?要是没错,就把欠额老师的工资结了吧,这大杂货店也不差这点钱。”浩吉格日和秀花鼓着脸不吭声。乌仁其木格绕过柜台,打开抽屉找出一叠钱,数出钱塞进额日德木图兜里。临走乌仁其木格说,“我家的桃子熟了,哪天我拎筐桃子来看舅舅。”

浩吉格日和秀花愣怔地瞅着乌仁其木格的背影。

“你说这丫头!”浩吉格日说。

“算计他亲舅!”秀花说。

17

“千缕丝”理发店开门很晚。

乌尤家里没种桃树,桃子却结在她的眼睛上。桃子熟了。乌尤眼皮红肿着。昨夜她睡得很晚。她失眠了。一件事情在她心里划了条界线,两个乌尤抓着粗重的绳索在两边拉扯着。白的乌尤说:“你别去!你别去!那是个陷阱,你如果去你就不是人!我就不原諒你!……”黑的乌尤说:“你该去!你该去!那是难得的机遇,你要是不去你就成了天下最大的傻瓜蛋!你不去我就不理你,抛弃你!……”黑白乌尤在界线两旁拼命拔河。一会儿白乌尤用力把黑乌尤拉过去;一会儿黑乌尤拼命把白乌尤拉过来。有时她们势均力敌,不分上下,都趴在界线上喘息着,呻吟着……后半夜猫头鹰叫起来。黑白乌尤争累了,安静地隐进黑暗里。乌尤来了困意,踏实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老阳儿爬上屋檐,已是小半晌时候。她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屋来。她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她用淡粉色的眼影将眼皮的桃子遮掩住。去街上买了早餐,拎着回理发店。

胡勒根等在理发店门口。

摩托车在地上支着。推到额头的蛤蟆镜给胡勒根多安两只眼睛。他骑在车上抽烟:把烟吹成圈圈,然后伸进指头去转。胳膊上刺着“忍”字的查干夫,忍无可忍地用脚扑腾扑腾地踹着墙。乌尤走过来,胡勒根坏坏地笑着瞅她。

“啥么时候了才起床!”胡勒根说。

“你管!”乌尤说。

“让谁压住大腿啦?”胡勒根说。

乌尤没理他。

躲进窝里大气不敢出的四眼狗,听见主人掏钥匙开门的声音。噌地蹿出来,扑闪着身子,朝胡勒根狂吠。

“这狗记仇,糊肉吃算了!”胡勒根说。

“还要糊你吃呢!”乌尤说。

“我的肉硬挺着,怕你嚼不动!”胡勒根说。

“狗嘴吐不出象牙!”乌尤说。

开了门,胡勒根招呼查干夫进来理发。乌尤按胡勒根要求给查干夫剪了个秃瓢。胡勒根让乌尤用剃须刀片把查干夫头茬刮深些,露出粉色头皮,看上去像刀砍斧劈留下的疤痕。胡勒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翘着二郎腿和乌尤说话。“跟你说的事考虑咋么样啦?”乌尤说:“啥事?”胡勒根说:“我他妈还等你回信呢,你倒给忘了!”乌尤装着想起来说:“噢,想起来了!合伙开洗浴中心……这事咱不行,您还是另请高明吧!”胡勒根说:“多好的事呀,别人想干我还不用呢!——你甭投资,也甭干别的,只要你给我管理好小姐,教小姐伺候好客人就行。”乌尤说:“这脏活咱干不了!”胡勒根扑哧一声,笑喷了,他咯哧咯哧咳嗽着:“我擦!脏?别他妈装逼啦!你以为你干净呀!一个营子住着,这墙那院的,谁不知道谁呀!……”

胡勒根带着查干夫骂骂咧咧地走了。乌尤心里难受好长时间。她劝慰着自己。渐渐消了气,一个在心里酝酿很久的念头又浮出来:她想去灵悦寺烧炷香……

灵悦寺安静凉爽。早课的清烟缥缈着。阿日善从斋堂出来,高娃照常把用笼布包好的盛着饭菜的钵盂递给三丹。三丹刚要走,阿日善叫住他。高娃和三丹都瞅着阿日善。阿日善没解释,只说:“三丹,你去把偏殿和寮房打扫下吧。”

“师父,那……”三丹犹豫着。

“去吧。”阿日善合掌念声佛,然后说,“观音菩萨出家纪念日快到了,这是秋季大法会,我们早些做准备。”

三丹只得去找笤帚。

昨天三丹很晚才回来。他没有进禅房找阿日善,在斋堂里叽叽咕咕和高娃小声说着话。阿日善猜到了,鹞子洞口石桌上的斋饭依然那么放着,依然没人取,这样已经有些日子了。阿日善心里已经意识到,阿日图殁了!——萨满最后的尊严,选择人迹罕至的高山大林,是不让任何人看见尸身的。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阿日善显得很冷静,没有过度悲伤。他回到禅房,把那只折断的白银手镯收进牛皮口袋,永久地压在箱底。阿日善觉得轻松了很多。就像走了很多路,终于把肩上的包袱放下来。了结这份尘世挂碍,他在佛途上更近了一步,过去的蒙昧豁然消散。他听到佛的脚步……从禅房出来,看见一位身材姣好的女施主在大殿上香。阿日善感到神清气爽。女施主秀眉半蹙,心事重重,虔诚地为过去的业障忏悔着。

阿日善心生怜悯。他决定重登讲经台,给营子里的人做一次讲经说法。

那东西吃鸡了

18

那东西嚎叫着。有风天的气里,它在黑山沟梁岗上嚎叫;无风的天气里,它在小南沟的山坳里嚎叫。在一阵有风一阵无风的天气里,它一会儿在黑山沟梁岗上嚎叫,一会儿在小南沟山坳里嚎叫。开始营子里没人在乎它。有人说:“叫吧,叫吧,它有力气就行!”有人说:“叫它的,不耽误睡觉就行!”有人说:“挺好听呢,像学校的学生练小号似的。”还有人从那东西的啸叫声中听出了另一种含义。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起早先年月的电影《白毛女》:寒冬腊月里,满身补丁的杨白劳站在院子里给满身补丁的喜儿梳着头。杨白劳手里拿着红头绳。杨白劳唱着。身后旧社会的北风吹着旧社会纸糊的窗子……

几天后那东西不叫了。夜里它走进营子。既不张扬也不偷偷摸摸,就那么自自在在地在黑影里走;月光里,它在墙根下,在树冠里,在街道旁。据皮匠老婆娜仁花说,它还是个心怀不轨的家伙。那天夜里她去厕所,看见墙洞里长着一只眼睛。她喊查干夫不在。查干夫屋里黑着灯。翁和日瘸瘸跶跶出来,一个黑影翻墙而去,厕所棚顶的瓦被踩掉一块摔碎在地上。

“吓尿啦?”有人说。

“瞅瞅怕啥么!”有人开玩笑。

旭日干心里有种预感。他想这样下去营子早晚要出事!但他无法控制它。那东西在他梦里只是个梦,从梦里出来就不是梦了。不是梦的东西不属于他,它属于营子人。他现在为家务事嘬着牙花子呢!吉雅做棉被的事日甚一日,整个屋里都被她弄成被褥的天地。地上、炕上、客厅里到处都是做好或正在绗着的被褥。已经到了严重影响生活的地步。旭日干第一次和乌仁其木格成功合谋,把吉雅的针线藏起来。吉雅又从针线笸箩找出另一根针缝着。乌仁其木格干脆把针线笸箩一窝端,都藏在她屋里的床下。吉雅没有了针线,歇了两天,她嘴里磨叨着,搓着手掌在屋里一圈一圈地转。她从屋里走出来,开始到院子里找活儿干:拾掇拾掇园子,拔拔菜畦里的杂草,给已经半枯的葱秧子浇浇水。旭日干和乌云其木格互相使着眼色,暗自窃喜。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被刺耳的声音吵醒,看见吉雅正在磨刀石上磨一根满是锈迹的铁杵。

“妈你磨这干啥么?”乌云其木格说。

她不认识吉雅手里拿的是根早就弃之不用的迷驴橛子。

“你要去放驢?”旭日干说。

吉雅的手生了锈。她用手抿抿垂到面前的一绺头发。她的耳朵也生了锈。她用生锈的嘴朝他们笑着。

“多好的针呵。”吉雅说,“磨出来肯定好用!”

乌云其木格摇摇头,摊着手。她无能为力!旭日干对着乌云其木格直叹气。他想就让她磨吧,咋么着也比没完没了地做被褥强。手上有个抓挠,她的日子才有盼头!这样在以后的生活里,他们就必须要学会忍受这种煎熬:吉雅不停地在磨刀石上咯哧咯哧地磨铁杵;吉雅把生锈的手带进屋里,印在碗筷上,印在家具和物品上。但那声音太过刺耳。它张开纤细的手指,挠人耳朵,抓人心肺。乌云其木格长期戴着耳机。旭日干没有耳机,他用棉花桃子把耳朵塞得密不透风。

这样,旭日干听不到吉雅打磨铁杵的声音了。但同时他也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他和营子隔绝几日,直到有人砸响他家的门,才知道他梦里的东西朝营子张口了!

开始是一只鸡。那是营子东头塔娜家的一只蘆花鸡。鸡是母鸡,却没下过蛋。塔娜养着它,只为城里的儿媳妇生孩子时给她补养身体。塔娜就把母鸡圈在笼子里,用金黄的小米喂养它。这天早晨起来喂食时,发现母鸡没有了,连装鸡的笼子也不翼而飞。塔娜呼喊着满营子找,最后连根鸡毛也没找到……接着是木匠苏合的两只鹅。苏合耳背,两只鹅是他的耳朵。来人去客,两只鹅在阶前曲颈向天,哏嘎一叫,满院嘹亮。两只鹅放养在园子里,夜里还对对双双地趴在豆角架下互相剔毛呢,早上就人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随后那东西的胃口越来越大,吃的东西越来越多,由一只鸡两只鸭,到一头驴两只羊,后来发展到见啥么吃啥么:那森布赫刚从酒厂进货回来,请司机喝酒。两人都喝趴了,车上的货忘了卸,早晨一车酒只剩半车。浩吉格日杂货店晚上关门时都上着锁。锁是铜锁,足有榔头那么大。外面还有全钢的防盗门,窗子是焊着铁条的防护窗。一夜间店里冷冻肉食的冰箱和烤肉肠的烤箱都被那东西吃个精光……

营子里的人挤挤擦擦站满院子。旭日干披着衣服,眨巴着眼睛。营子人说话声音压过吉雅打磨铁杵的声音。

“你说吃那多东西!”有人说。

“胃口得多大啊!”有人说。

“铁嘴钢牙啊!”有人说。

“那东西足有汽车大!”有人说,“那天我晚上从镇上回来,摩托车灯一晃,瞅见它正往营子外走呢!嘴里叼着五只鸡,胳膊夹着两只羊,好家伙!像姑爷去看丈母娘!”

“咋啥么都吃呢?”有人说。

“不会吃人吧?”有人说。

一句话说得^心里发紧,增添了恐怖气氛,也给旭日干提了醒:那东西真要是吃了人,事情可就闹大了,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该到想办法治理那东西的时候了。大伙开动脑筋,呛呛着出点子拿主意。有人说找老萨满做场法,把那鬼东西驱走——但老萨满阿日图多日不见,鹞子洞已被荆棘封口;到灵悦寺找老喇嘛写个咒符,镇压住这邪祟!——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本地喇嘛说的话只有通过小喇嘛三丹翻译才能听懂。老喇嘛阿日善念了声佛,他说佛教是对人的教育,不搞迷信活动……

都没指望,只有靠自己了!

19

青烟像一缕麻绳,从希都日古诊所的菜园后面屋脊间袅袅升起。它爬上榆树梢头。它在树梢缠绕,把安吉斯家的“祖宗”农场高高抬起,抬进人们的视线。

“祖宗”农场正做着“开镰”仪式。

安吉斯半夜就从炕上爬起来了。钟表在墙上滴滴答答地走着。那只是个装饰。安吉斯的钟表挂在别处。安吉斯披着褂子一趟趟到院子看他的钟表。漆黑的夜空是他钟表的表盘,眨眼的星星是他的表针。当一颗叫“三毛楞”(启明星)的星星从东边冒出头的时候,安吉斯就扯着嗓子朝屋子里嚷嚷开了。“天亮啦!天亮啦!”他说。“咋么还不起床!”他说。“赶紧!赶紧!”他说。他边说边满院子找镰刀。其实这些都是程序:没人晚起,屋里也再没有别人。老婆乌日珠占比他起得还早,已经在厨房烧沸了一锅开水;镰刀昨晚就准备好,挂在屋檐下的木橛上。乌日珠占端着半瓢水出来。她站在阶前架起的磨刀石前。安吉斯双手抓着镰刀拉开架势等着,当乌日珠占把瓢里的水倾一滴出来,落在磨刀石上,安吉斯便哧啦哧啦地磨起镰刀来。

“嘿嘿!”安吉斯叫着。

“这镰刀钢口!”他说。

“割十亩地也玩似的!”他说。

磨完镰刀,安吉斯试试刀锋,别在后腰的裤带上。安吉斯把院子里事先准备好的木柴点成一堆篝火。在篝火旁点燃三支香插在地上,赞颂天地神灵赐给的丰收。然后到院子里的庄稼畦里转悠:掂掂谷穗重量,摸摸玉米棒子粗细;抠个土豆放在鼻子下嗅嗅,扒个豆荚丢进嘴里咬咬……当选定好哪种庄稼成熟得更透彻些,收割便正式开镰了!

镰刀在安吉斯手上握着。安吉斯挥动着它。半亩地大小的院子在他脑子里就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一垄谷子顶百垄谷子,他挥动上百次镰刀;一棵玉米顶千棵玉米,他挥动上千次镰刀;一根豆秧顶万根豆秧,他挥动上万次镰刀……安吉斯使着收割大地的力气,浑身出着收割大地的透汗!……天是真切的,它渐渐亮了;老阳儿是真切的,它渐渐冒红了;麻雀是真切的,它唧唧喳喳叫着飞来。按往年惯例,秋收的早饭是要在田地里吃的。乌日珠占把饭菜用瓦盆盛了,盖了笼布,用扁担挑了在院子里走几个来回,站在畦沿上,打眼罩做出透过晨雾望向茫茫田野的样子,高喊几声:“收庄稼的,早饭喽!收庄稼的,早饭喽!”收庄稼的安吉斯停下镰刀。他直起腰来,用胳膊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把镰刀挂在玉米秧棵上,拖着疲惫的脚步朝田头走来。

饭菜占不住他们的嘴。他们的话还在庄稼上转。

“这庄稼,嘿!”安吉斯说。

“收成好!”乌日珠占说。

“这块地啊!”安吉斯说。

“得割几天!”乌日珠占说。

“那棒子,吆!”安吉斯说。

“沉得像铁坨!”乌日珠占说。

饭后小憩,两人坐在田头望着收割的庄稼地。他们不动。老阳儿照着稀稀拉拉的几棵玉米。玉米把影子拖得很长,从园子中央拖到他们的眼里……乌日珠占想起年轻时,每到这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安吉斯就像发情的公马,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咴咴乱叫着把她像割倒的庄稼一样撂倒在谷垛上,在她身上尽情收割一番……现在两人都老了,没有了这种心思,也没有了这种力气。安吉斯猛地站起来,他把双手伸直朝空中奋力一抓,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喉咙里迸发出来。

“开镰喽!”他喊。

“开他娘的镰啦!”他大声喊。

老茧渐薄的手上被镰刀磨起的血泡崩裂开来。安吉斯用手在脸上摩挲一把,乌日珠占闻到了血和泪掺杂在一起的咸腥味儿……

舞蹈

20

打谷场没有收谷子,没有收玉米。陈年的荞麦秸秆散发着腐烂气息。没有任何农作物的打谷场上,站着黑压压一群人。那是营子里的男人们。还有女人。女人软硬兼施、甚至用恐吓没能留下的孩子们,也跟脚来了。男孩子们站在人群里吹着柳叶做的口哨:吱唔吱唔;女孩子们用手甩着彩色的陀螺:日儿日儿。男女孩子们像鱼一样在大人的缝隙里游来游去。

人们在等旭日干。

旭日干在營子里找车。

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人,你总不能让人家提着脚跟你走吧?你总得有个代步工具吧?旭日干想。驴车是不能用了,驴个个都瘦得像刀螂,迈不动步也拉不动车。车轮毂也和车轴锈死在一起不能动弹了。喝柴油拉黑烟的三马子摩托车太小,装不下这么多人。有人就想起浩吉格日家过去有台大马力胶轮拖拉机来着。前年有地种的时候,春天有人租过它撒种;秋天上冻前他租出去翻地。这会儿种没得播了,地也没得翻了,拖拉机就停在浩吉格日家杂货店的后院里,用秫秸盖着。旭日干找到浩吉格日,几番讨价还价后,浩吉格日才让秀花从仓房里找出摇把。揭去拖拉机上的秫秸,让它喝了水,喂了油,再把弯曲的摇把伸进拖拉机头部的洞眼里猛摇一阵,拖拉机还真就咕咚咕咚地响起来了。

浩吉格日摇拖拉机时用劲过猛闪了膀子,不能开车,旭日干只好去希都日古的诊所央求斯热帮忙。正巧希都日古没有出诊,斯热和勒布克在诊所后院商量给希都日古办七十寿宴的事。乌仁其木格也在那里。人家商量家务事她插不上嘴,就蹲在园子边看几只蝴蝶在堰埂的大丽花上起起落落。

乌仁其木格拦住他们。

“你们!……”乌仁其木格说。

“子虚乌有的事!……”乌仁其木格说。

“你在这儿干啥么?”旭日干说。

“愚昧透顶!”乌仁其木格说。

“回家读你的书去!”旭日干说。

乌仁其木格拦不住旭日干,就去拦斯热。斯热把乌仁其木格拉到一边,小声对她说:“你爸张嘴了,不去不好。”乌仁其木格不依不饶。她挖挲着胳膊。她跺着脚。她撅着嘴:“我不管!不让你去你就别去!不然以后我不理你!”

斯热还是去了。

一队人马从打谷场出发了。拖拉机载着营子里的人们缓慢地在街上行走:打翁和日的皮匠铺路过时,翁和日正从屋里走出来。他想趁着阳光好,把熟好的皮子和做成半成品的皮袄都拿出来晾晒一下。他肩上搭着皮子,手臂挂着皮子;搭在木杆上的皮子戗毛鸡似的在缩成一团。打旭日干家门前路过时,打磨铁杵的吉雅停下来,她用手捋捋纷乱的头发,抬头朝街上望着。人们发现她手里的铁杵已经初步有了针的形状、针的光泽。打学校门前路过时,学生们都挤在门前朝外看。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带着疑问回到教室。额日德木图寻思半天也找不出用啥么词语给学生做出恰当的解释。他说:“人们去收获——”随后又补充说,“收获不但指庄稼。也指精神、梦想、追求等等……”

21

灵悦寺隔绝了拖拉机的噪音。

寺里正做着观音菩萨出家纪念日法会。法物幢幡,庄严佛像,恭敬僧宝。清净的梵呗声次第响起。从县城龙泉寺请来的乐师们头一天就来到灵悦寺。他们穿着长长的黄色袍子,戴着长长的黄色帽子。还有衲众,散华师等。还有城里来的信徒,他们在佛前敬献香花、灯烛、四果;县城小商贩也跟来了,他们带来了煎饼炸糕和糖葫芦,他们做着买卖……阿日善拈香礼佛,为十方信众洒净加持。唱诵《大悲咒》,赞偈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功德。回向六时吉祥,风调雨顺,正法久住。他走向讲经台。

几步台阶的讲经台,在阿日善眼中高入云天。他仿佛站在青海的塔尔寺,仿佛站在古印度的那烂陀……

“佛教不是迷信……”他开口讲道,“佛不在天上。佛就在有情众生之中。佛是觉悟的人,人是未醒的佛!……我佛,”开始阿日善对自己的讲解并不满意。他睁开半闭的眼睛从寺院里扫过。他在外地的信众和低垂的树木花草中寻找着营子人的影子和他们的脸。“大慈大悲!多年来人们对佛教诸多误解,认为佛教是消极的,但我告诉你们——真正的佛教是积极的,是上进的。四弘誓愿说:‘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佛教导我们为实现伟大愿望而精进不懈……”阿日善朝台下瞥了一眼,看见一个人怵怵忐忐地走进寺院来。那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头没梳脸没洗,衣衫不整,整个人脏得像个泥猴。老眼昏花中,阿日善错把孩子手上拿的老阳儿转秸秆看成啥么法物,吓了一跳。

“我们的苦恼,佛菩萨知道……”阿日善接着讲道,“菩萨要灭度无量无边众生……在这变革时代,佛启发我们用本有的智慧慈悲和道德克服人性中的贪、嗔、痴,让我们拥有和平安祥的心态对待一切无常……”阿日善停下来,稍作调整。他看见那孩子挤进人群站在前排。他左看右看,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阿日善被孩子那双清澈的、镇静的大眼睛感动了。他找到感觉,渐入佳境,思绪泉涌起来。

“任何事情都不是永恒不变的。无住生心、不落两边,在当下的生活情境中觉知、领悟并行动……用头脑中的佛法理论架构来看待事物,很容易落人形式化、玄想、神秘的歧途中……”时间一刹那一刹那地过去。阿日善不知讲了多长时间。老阳儿从遮阳伞下晒过来,他感到口干舌燥。额角的汗珠滑到脖子里,洇湿了身上的袈裟。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睛开始模糊不清。他没有停下来。他用尽最后力气大声讲道:“现在有些事情虽然并不尽如人意,但我们用一颗菩萨般的慈悲之心去感悟、去领会,也能发现身旁蕴藏了很多喜悦和乐趣的泉源……就看我们能否走出心里的迷惑,去接触事物的光明面……”

阿日善走下讲经台。三丹搀扶他坐在木椅上歇息。缓过口气,阿日善突然想起啥么。他吩咐三丹把台下那个脏兮兮的孩子叫到跟前,拿些供佛剩下的鲜果给他吃。

“你叫啥么?”阿日善说。

“营子人叫我格杜。”孩子说。

孩子大口大口地吃着苹果。阿日善怜爱地瞅着他。吃完苹果,孩子用衣袖擦擦嘴巴,突然对他说:“你是我妈?”

“啥么?”阿日善没听清。

“我找我妈!”孩子说。

这回听得清楚。阿日善被孩子这句话震撼了!他恍然悟透了多年来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佛理。他抖擞衣袖站起来,合掌念声阿弥陀佛,手在孩子蓬乱的头上轻轻抚过。

“去佛前烧炷香吧!”阿日善说。

22

拖拉机嘭嘭嘭嘭地叫着。拖拉机没有嘴,它的牙齿长在橡胶轮胎上,它啃着地面。地面布满石头和土渣。石头是坚硬的。土渣是酥软的。在土渣的妥协下,石头的坚硬通过橡胶轮胎转递给坐在拖拉机上的人们。他们像打谷场上过筛的米粒似的左旋右转、颠来倒去着。男人们扎稳马步,女人们抓紧拖车的护栏,孩子们坐在车厢里唧唧哇哇、嘻嘻哈哈。

“斯热哎!”女人喊。

“你慢点开呦!”男人说。

“我的屁股!”女人喊。

“我的腰!”男人说。

……

在这种情形下,猎人胡雅克竟能睡着。他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抱着他那杆猎枪,睡得像母腹中的婴儿一样踏实安稳。过去祖传的那杆猎枪早被政府收走了。现在的猎枪是他昨晚连夜赶着制造的:枪托是半朽的白杨木,枪筒是节废弃的粗糙的暖气管,中间找不到可用的钢箍,就随手拿根看着结实点的麻绳一道道缠着把枪托和枪筒固定在一起。两头系条旧腰带,一条猎枪大功告成:扛在肩上,远远看去倒也煞有介事。营子里人心里有数:别管它能不能射出子弹,好歹也是个吓唬人的家伙!

还有个安静的人一乌仁其木格。她来完全是因为前面那个开拖拉机的叫斯热的小子!不叫他来他偏来,明显没把她当回事儿,明显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开始生着气,拿眼睛一剜一剜地瞅着他。这会儿消了气,瞅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感觉车上的人也挺有意思。此情此景,她想要是拍张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肯定能得到很多点赞。她掏出手机找角度拍照片。

嘭嘭嘭嘭……

咕噔——

拖拉机熄火了!

拖拉机熄火时车厢发出巨大颤动。它惊动了睡梦中的猎人。睡眼惺忪中胡雅克以为到了目的地,一个鹞子翻身没有起来,暾坐在车厢板上。他再次爬起来,抓着猎枪嘴里嚷嚷着:“家伙呢?家伙在哪儿?”浩吉格日逗他说:“家伙在你裤裆里呢!你摸摸看。”有人笑呛了风,咯哧咯哧地咳嗽着。

拖拉机坏了,死猪一样趴在路边不动。这大家伙不像三马车,斯热不会修理,束手无策。他爬进车底盘下扒拉这动动那,寻找故障原因。乌仁其木格蹲下来给斯热打下手:用两个指头捏着油腻腻的扳手递给他,稀里哗啦在工具箱帮斯热找螺丝刀。好在车上的人并不催促斯热。他们抽着烟或玩着手机。“斯热你就慢慢修,不急不急。啥么时候修好咱们啥么时候走。”

老阳儿西斜了。老阳儿被树影遮住了。拖拉机还没有一点声息。大人们肚子开始咕咕噜噜叫起来。孩子们也饿了,嚷嚷着要回家。旭日干左右为难了:他闹不清以后该咋么收场,接下来咋么办?该往哪里走?勒布克一个电话替他解了围:

勒布克在那森布赫酒馆给爹设了寿宴,邀请营子人参加。

拖拉机总算修好了。它像识途归栏的老马,撒欢尥蹶子地往营子里奔跑。出来时走了半天的路程,回去时煮顿饭的工夫就到了家。拖拉机穿过红柳丛,停在那森布赫酒馆前。人们纷纷从拖车厢跳下来。寿宴酒席已经摆好,带转轮的圆桌从屋里一直摆到外面的广场。菜很丰盛。手把肉是主菜,其他都在青花瓷盘上:鸡挺着脖子,鸭张着嘴,鱼翘着尾巴;猪肉炖粉条,蘑菇炒油菜……样样勾得人们馋虫拱动。寿星希都日古穿着儿子勒布克从城里带回来的绣着福字的大红绸缎祝寿唐装,脸上带着赧色。素常话就不多,此时话便更少。勒布克和斯热陪着他在每张酒桌前转了一圈。希都日古朝在座的营子里人抱抱拳:“本不想折腾。怕辜负孩子们的孝心……感谢各位捧场!吃好!喝好!玩好啊!”然后再无话,消失不见了。

人们肚子正饿着。几箸硬菜下去垫了底,开始喝酒。牛眼小酒盅不过瘾,换茶杯,换大碗;马尿味骚唧唧的啤酒不顶事,换白酒,换度数……整箱“套马杆”搬上来。空酒瓶垛成墙垒成山。老阳儿落下山去,酒店顶棚的白炽灯亮起来……半夜灯光迷离着。夜醉了,人也醉了-一醉着的人们比醒着时还清醒。他们的舌头在嘴里打漂。醉着的人们说着清醒的话。

“对不住,我……”旭日干说。

“知,知道!”大伙说。

“那,那只是……”旭日干说。

“知,知道!”大伙说。

“其实我家的鸡……”塔娜说。

“都,都知道!”大伙说。

“還,还有我的鹅……”苏合说。

“也,也知道!”大伙说。

还说啥么呢?既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还费那唇舌干啥么呢!今天是希都日古老爷子的七十寿辰,主要是乐乐呵呵祝寿!跳个舞吧——男人们扬脖把杯中酒喝干,女人们把睡在怀里的孩子放在凳子上;祖宗传下来的忘了,现代的只在电视上看过。他们趔趔趄趄一趔趔趄趄就是舞蹈;他们扭脖子伸腿——扭脖子伸腿就是舞蹈;他们蹲下去站起来——蹲下去站起来就是舞蹈;他们大声喘息——大声喘息就是舞蹈;他们擂胸跺脚——擂胸跺脚就是舞蹈;他们上树爬墙——上树爬墙就是舞蹈……

23

季节在营子里走着。

日子在人们的指头上:他们数着,盼望着。仿佛在沙漠跋涉的人已经听到溪流的铮淙声。榆树脱光了叶子,坦诚地裸露着黑色的枝桠。霜降过后是立冬,人们盼来了第一场雪。雪刺盲了猫头鹰的眼睛,它们躲进深山不再出来;雪的白色覆盖了街道,覆盖了树木,覆盖了墙垛,覆盖了屋脊……

雪花落进每家每户的电视里:旗县晚间新闻频道播送了两条让人振奋的消息:第一条是营子搬迁时间表——第二条是公安机关在营子破获了一个流氓盗窃团伙;首犯是胡勒根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团伙成员竟然有老实巴交的皮匠翁和日的儿子查干夫!

责编手记:

山村探测出稀有矿藏。开发之际,山村即将搬迁,进入城市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世代以土地和山林为生的村民,即将告别旧的生活方式,心里有诸多的留恋和不舍。于是,人们用自我麻醉的方法,凭空臆造故事来填补空虚的生活。一个谎言就这样产生了。谎言经过众人加工,俨然成为事实。人们在谎言中寻找安慰,寻找过去遗失的记忆。直到在城里工作的勒布克回村为父亲祝寿,设宴邀请乡亲们参加,开怀畅饮之际,酩酊大醉的人们才说出“真话”。如梦如幻的夜晚,忘情的村民趔趔趄趄地跳起了他们意想中的舞蹈,在规模空前的盛况中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洗礼。

小说采用象征、隐喻、夸张等艺术手法,描写了城镇化过程中农民们的阵痛和迷茫,还有他们的新生……舞蹈既是告别仪式也是回归象征,是小说内在张力的凝聚与释放。结尾的一场雪,预示着阵痛过后的村民,将踏着洁净的雪走向新的生活。

责任编辑 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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