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江湖·扶桑水国(上)

2018-04-11 16:10牧龙闲人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8年3期
关键词:扒皮南宫小舟

牧龙闲人

第一章鲛族祭礼

中州南岸,有一片广袤的海域,纵跨四千里,物产丰富,人们习惯将之称为南海。

南海之中,有山名曰:苍梧。

苍梧山扎根于大海之底,突于海面数百丈,通体礁岩如血,如擎天巨柱,矗立在海天之间。山巅有巨木扶桑,高二千尺,粗百余围。两根巨型树干盘曲依附相生,树冠森森,遮天蔽日。紫色的叶片如圆圆的贝壳,随着柔软的枝条从天空飘垂而下,将山下的虚空与大海,笼映成一片幽沉的紫色世界,如坠梦幻。

年迈的鲛人族长坐在扶桑树下,他人身鱼尾,宽大的尾鳍如一柄紫色的蒲扇在身侧缓缓摆动,暗紫色的鳞片在初升的朝阳映照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他望着身前的一排鲛人少年,朗声道:“你们,是大海最亲近的子嗣!是我扶桑鲛族最为荣耀的未来!”他的嗓音苍老浑厚,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布满皱纹的老脸因激动而轻轻抽搐。

鲛人少年纷纷鸣啸,作为对族长的应和。他们站在崖边突出的岩石上,数百丈之下的海面,便是一个巨大的海漩。那海漩直径不知几许,从苍梧山脚一直扩延至雾气蒙眬的远方,旋卷奔腾的海水如愤怒咆哮的巨兽,一波波凶狠地撞击着崖壁,隆隆作响,宛如闷雷。

“自诞生伊始,你们已经在族群的庇护下,生活了一十四个年月。今日,将是你们成年的试炼!”鲛人族长紫灰色的长发,随着上空高高垂下的扶桑枝条,在海风中轻轻飘摆,“你们将在大海的见证下,在万千水族的瞩目下,跳入身下的天漩海眼,夺取最鲜最艳的血珍珠!你们要与海漩之力生死抗争,弱者会被它永远地吞噬,只有强者才有资格生存下来,蜕变为一个合格的成年鲛人,成为我鲛族最为骁勇的战士!”

少年们齐声呼喝道:“我等定将凯旋而归,不辱鲛族之名!”

鲛人族长满意地点头。他举起手中的鱼骨杖,朝前一指,道:“去吧,孩子们!让大海见识你们的勇猛和无畏!”

少年们闻听此言,口中发出欢悦的长啸。靠近崖边的几名少年,尾鳍一弹,身躯一拧,当先从山巅一跃而下,他们穿风破雾,直朝山脚那巨大的海漩扎下去。

其余少年也不示弱,争先恐后地跳至崖边,纵起身形,高高跃下!

“汐!”一个鲛人女子的声音,从不远处观望的人群中传出,显得十分突兀,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她自觉失态,急忙捂住了嘴巴。

汐是她的女儿,刚满十四岁,是此番试炼中的一员。她知道,在同龄的鲛人中,女儿是那样的优秀和勇敢,然而这丝毫不能减轻她的担忧。作为成年鲛人,她经历过海漩试炼,所以她更加深切地知道其中的凶险。

在大海的怒涛中,即使最勇猛的鲛人战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活下来。

每年,有将近一半的鲛人少年会死在这样的试炼中,他们的生命将永远地定格在十四岁。然而,这种试炼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幼鹰的翅膀需要在狂风中伸展,鲛人的尾鳍也需要在巨浪中挣破幼嫩的膜,才能变得强韧和富有力量。否则,即便活着,也是鲛族的耻辱和累赘。

汐停住身子转过头来,一头蓝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际。轻盈的淡蓝鲛绡随意地披在身上,衬着白皙的肌肤,显得娇贵而美好,手中一柄银色的三叉戟却给这份娇贵平添了几分飒爽。她望着自己的母亲,碧蓝色的眸子如一对剔透的宝石,闪动着纯洁而坚定的光芒。

母亲也望着她,眼中隐有泪花闪动。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女儿,她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流淌出来。她只是抬起胳膊,握紧拳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加油!”

汐轻轻一笑,伸出左手,探二指轻点两下眉心,用鲛族特有的肢体语言,示意母亲安心。随后猛地转身,纵身跃下山巅。

母亲的泪夺眶而出。

汐头下尾上,朝着海漩疾速坠落。身侧狂风烈烈,刀刃似的划过肌肤,令她疼痛不已、呼吸不畅。她的耳畔尽是呼啸的风声和轰隆的海浪声,这两种声音汇为一处,震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颤抖。

她努力睁着眼睛,咬紧牙关,将手中的三叉戟探至身前。她知道,从数百丈高的地方落下,身下的海面坚硬得就像岩石,会将她撞击得粉身碎骨。于是,她双手死死握紧三叉戟,逆着狂风,张口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三叉戟的前端出现了一点蓝芒,这点蓝芒在急速的下落中迅速暴涨,如一道尖利的锥护在汐的身前。这道尖锥义无反顾地撕开了狂涌的海水,带着她的身子深深地扎入了海漩之中。

刺骨的冰冷一瞬间包裹了她的全身,狂卷奔腾着的海水令她觉得仿佛坠入了世界末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恐怖和无可抗拒。巨大的海漩之力,狠狠地拉扯着她的身子,她觉得下一刻,自己便会被这狂猛的力量扯成碎片。

在这种力量面前,自己卑微渺小,就像天地間的一只蝼蚁。她告诫自己,纵使蝼蚁也要有坚强的信念和不屈的斗志。于是,她一刻不敢停歇地扭动尾鳍,逆着海漩的方向拼力向前游。

然而,旋转的海水流速实在太快,以她的体魄,纵然拼了全力,仍不可避免地随着海流向后退去。她知道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海漩的力量会不断地叠加在自己身上,让自己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时候,自己会彻底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能力,被卷入海漩的深处而万劫不复。

她将全身的气力贯注到尾部,淡蓝色的鳞片隐隐有荧荧的光泽流转。尾部的血液在这股力量的冲击下,以更快的速度奔流,似乎随时都要从体内挣脱出来。体外的海流也更加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身体,在内外两股力量的共同冲撞下,她觉得尾鳍宛如撕裂般地疼痛。

她知道,这是尾部蜕变的疼痛。鲛人的尾鳍自出生开始便包裹在一层坚韧的幼膜中,这对幼年的鲛人而言,是最好的保护,能够防止尚未成熟的尾鳍被大海中随处可见的危险撕碎。然而,随着尾鳍渐渐生长和成熟,这层幼膜却又成了一种束缚,它让尾鳍拥挤其中、无法伸展,力量也无法释放。所以,为了生存,鲛人在生长到一定阶段,就必须挣破这层幼膜的束缚,如此才算成年。

蜕变的过程是痛苦的,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她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然而真正经历了,还是那样的难以承受。

要活下来!她一遍一遍地在内心告诫自己。她忍着剧痛,以更高的频率上下摆动尾鳍,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和松懈。

一片海草的叶子从肩头划过,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蓝色的血液从中流淌而出,转瞬便淹没在周围的海水里。那片叶子是纤弱和柔软的,但当旋卷的海水给了它速度之后,它便拥有了杀人夺命的力量。

她无暇顾及那道伤口,与生命比起来,流一些血,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方才的这一幕让她醒悟,能够取走自己性命的,不只有身周的海水,还有海漩中夹带的一切杂物。

碎裂的礁石、折断的珊瑚、僵挺的鱼尸不时从她的身周掠过,它们处在不同的轨道,围着同一个中心,飞速旋转。它们的速度太快,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躲避。如果它们中的某一件正巧与她相撞,对她而言,后果都将是致命的。

她明白了,为什么每年的试炼,都会有那么多的鲛人葬身在海漩中。因为若想活下来,不仅要有强壮的体魄,还要有顽强不屈的意志,更要有足以活下来的运气。

一具鲛人的尸体从身侧飞速滑过,软塌塌的,在海漩中翻着跟头,如狂风中的残叶转眼便消失在视线的不及处。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是谁。又一名鲛人从不远处掠过,挣扎着朝后方急速退去,在那种速度下,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的能力,除了等待死亡,别无选择。

汐多么想冲过去拉住他,然而此刻,她又着实无能为力。望着对方淹没在无尽的大海中,悲恸与愤怒在这一瞬膨胀到了极点,她几乎咬碎了银牙,额头青筋暴起,狂涌的力量冲入尾鳍,在剧烈的痛苦中尾鳍开始向外延伸、扩展,如一朵缓缓盛放的花儿蓬大了数倍,束缚在尾鳍外面的幼膜,层层撕裂,蓝色的血丝顺着尾鳍新生的纹路向外流淌,转瞬便化入了身后的海水中。

她扭回头,看着硕大的尾鳍在海漩中盛放,这只尾鳍再也不复先前的幼嫩和弱小,像每一个成年鲛人的尾鳍一样,变得强壮而坚韧,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自己,这是成功了吗?

她心中一阵狂喜,然而未及细想,便突见身后,几座石山矗立在海漩中。

苍梧山一带的大海,海况复杂,海面以下更有无数大大小小的红色石山,与苍梧山的根基相连。这些情况,她是知道的。然而令她恐惧的是,其中一座石山正处在她旋转的轨道上。而她的身子正在海流的冲击下,飞快地朝着石山撞过去。

倘若相撞,自己定然骨断筋折!她惊恐至极,危难关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将尾鳍狠力一摆,尾鳍上最后一处粘连的幼膜也挣裂开来。那宽大的尾鳍赋予了她强大的动力,她的身体在撞击到石山的前一瞬猛地停住。之后,她接连几个大力摆尾,身子便朝前冲出,转眼将石山甩在了身后。

成功了,成功了!她喜极而泣!

她终于经受住了海漩的考验,成功地蜕变为了成年鲛人。她摆动着宽大的尾鳍,推开大片的海水,逆着翻滚咆哮的海流,纵情畅游。

第二章怒海搏鲨

巨大的海漩如洪荒巨兽,席卷吞噬着周遭的一切。汐置身惊涛怒浪之中,浮沉跳跃,惊险刺激。

她游着游着,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个身影,在海漩中吃力地摆动着尾巴,似乎拼尽了全力,可身子仍在难以控制地随着海流倒退。

“沐!”汐叫道,然后几个摆尾,游上前去。她看到,这只黑鳞鲛人正紧咬着牙关,试图挣破尾部的幼膜。他的尾鳍已经打开了一半,但另一半仍和幼膜粘连在一起,任他如何动作,两者仍黏得结实,死活无法打开。

“沐,加油!已经完成一多半,再用力!”她游在沐的身旁,大声给对方鼓劲。

沐的整张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紧紧攥着拳头,尾部频频施力,有丝丝的血线,从幼膜与尾鳍的结合处渗出。然而那幼膜结实得很,任他如此卖力,却仍旧无法挣脱。在海漩之力的拉扯下,他的身体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向后倒退。

汐放缓了尾鳍摆动的幅度,始终处于沐的身侧。看着他痛苦的神色,汐有心拉他一把,但最终还是作罢了。她知道,如果此刻自己帮了他,那么,他可能这辈子都不再有机会打开尾鳍,也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鲛人。

突然,一块礁石随着海流,从前方飞速袭至。那礁石有脸盆那样大,翻滚着朝汐迎头撞来。汐一声惊呼,急急摆尾,身子猛地向上一冲,堪堪将其避过。她惊出一身冷汗,却又见一团水草从前方袭来,直撞向身旁的沐。

在这急速的海流中,即便是水草,威力亦是不容小觑。倘若迎面撞上,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沐尾鳍未开,根本无力躲避。危急之中,汐双手握紧三叉戟,猛将戟身向前一探,挑在草团一侧。她只觉一股巨力袭来,手臂发沉,三叉戟险些脱手飞出。不过所幸,草团受了此力,向旁偏了个角度,从沐的身旁呼啸而过。

二人有惊无险,然而眼下的情况却不容乐观。身在海漩之中,以沐当前的身体状况,每持续一分,便会多一分的危险。

“沐,将全身的力量集中起来,一股一股地向尾部冲击!”汐焦急地大声喊道。

“啊——”沐发出一声撕肝裂肺的长啸,汇聚全身的力量,狠狠朝着尾鳍冲去。巨大的痛苦中,幼膜终于撕裂,黑色的尾鳍一层层地展开,在水中泛着幽沉漆黑的光泽,比汐的尾鳍更大、更亮。

“恭喜你,黑鳞鲛人!”汐说道,随后身子一拧,直朝深处扎下去。

“谢谢你,汐!”沐在身后大喊。

汐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却头也不回地扎向深处。

鲛人的试炼,除了在海漩中生存下来,还要采回血珍珠,才算正式通过。只有做到这一点,才意味着这个鲛人战士是合格的,能够在极端恶劣的海况中,自如地完成族群下达的任务。

血珍珠通体圆润光洁,艳红如血,是这片海域所特有的珍宝。它生长在血蚌体内,这种血蚌,拥有暗红色的蚌壳,这令它与其他海域的蚌相比,顯得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汐觉得,之所以会有如此异状,是因为这一带的礁石,都是红色。它们日以继夜地吞吐红色的礁粒,并以这种最妖艳的色彩,妆点自己的全身,来展现自己的高贵和不凡。

采集血珍珠的行动,危险程度甚至要超过尾鳍蜕变,因为越往深处海漩的力量便越为强大,海况也愈加凶险。

她灵巧地避过海漩中的杂物,一路向下。越来越多的红色石山开始出现,它们远比苍梧山要低矮,淹没在海面以下。构成山体的礁石,常年被海漩冲刷,形成了特有的帆状结构,迎着海流的一侧,圆滑平整,状如弯弓;背着海流的一侧,则陡直高耸,棱角分明。有顽强的海草、坚固的珊瑚和贝类,生长在海流冲刷不到的角落,给这个末日般的世界,带来了些许生机。

汐看到,有的鲛人已经找到了血蚌,停下来开始采摘血珍珠。不过,这里的血蚌个头还小,只有脸盆般大,结出的珍珠也不过鸟卵般大小。

汐继续向下,她看到一只更大的血蚌,像缸口那样大,里边的血珍珠也有拳头般大小。她正想游过去,却见另一个鲛人抢先自己一步,到达了血蚌的跟前。

汐停下身子,看着那鲛人用三叉戟作为支杆,撑在血蚌的两扇蚌壳之间,以防止它合拢。她知道,血蚌的蚌壳具有非常大的咬合力,足以夹断鲛人的臂骨。

她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下。她觉得,自己可以采回更大的血珍珠,从而赢得最为崇高的荣誉,让母亲为自己自豪。

周围的礁石上,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荧光珊瑚,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美轮美奂,将这个原本黑暗的海中世界,映得光彩绚烂。这里,已经没有了其他鲛人的身影,可能,她的那些同伴都已经找到各自满意的珍珠了吧!

深水中巨大的压力令她不得不停住下潜的势头,她悬停在海中,身下黑沉的海水似无穷无尽,永远也望不到底。这里位于海漩的边缘,海流比上面缓了一些,她在周围缓缓游荡,搜寻着血珍珠。

忽然,她发觉身后的海流中,传来一阵异动。此时,她正逆着海流而行,怎会有东西突然从身后冒出来,难道对方也是个逆水前行的活物?她心中泛起一阵恐慌,虽然没有回头,但凭借身后紊乱的海流判断,那一定是个庞然大物!

情急中,她猛然向上方一纵,偏离了现有的轨道,同时扭转身形,朝身后望去。这一望,立时惊得魂不附体,从身后扑上来的竟然是一条鲨鱼!

说起鲛人在海中的天敌,这排在第一位的,无疑便是鲨鱼了。它那锋利的牙齿,迅捷的身躯,巨大的力量,都是鲛人完全无法抗衡的。汐完全没有想到,这海漩之中竟也有鲨鱼出没。

那鲨鱼有三丈多长,单是那一张血盆大口,便比汐的整个身子还要大。两排白森森的尖牙,似竖起的刀刃,闪着瘆人的寒光。

汐惊惧之下,猛摆尾鳍,从鲨鱼的巨口上方掠过。尾鳍与对方的背鳍相碰,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带得身子连翻了两个圈,才终于停稳。

鲨鱼巨口落空,身躯一摆,带起一股强大的水流,推卷着汐的身子朝一旁的石山撞去。在这种力量面前,汐毫无反抗的余力,只得运足气力,绷紧周身的肌肉,硬生生抵抗礁石的撞击。

“砰”的一声,后背砸在礁石上,痛得汐五脏六腑一阵翻腾。然而未等她缓过神来,便见那鲨鱼一个摆尾,庞大的身躯再度朝自己冲过来。

汐急忙将尾鳍大力一摆,同时双手一推礁石,借力将身子向旁弹开,可鲨鱼尖利的牙齿,仍然划过她的下身。她只觉一阵刺痛,便见一缕鲜血夹杂着几片破碎的鳞片,飞散在了周围的海水中。

她顾不得查看伤势,忍着疼痛,转身便逃。

鲨鱼攻势太急,一时收势不住,撞在礁石上,伴着一声轰响,眼前碎屑乱飞。它脑袋吃痛,又眼见鲛人再次从嘴边逃脱,立时狂躁起来,头尾一摆,玩命似的朝着汐追赶而来。

汐的尾鳍刚刚成熟,翻转游动尚不能完全自如,只一会儿工夫,身后的巨鲨便已离得不远。她惊呼一声,正觉无路可逃,忽见前方不远处有礁石,礁石上有一狭窄孔洞,似乎可以藏身。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急摆两下尾鳍,在鲨鱼追至尾边的刹那,险险钻入了孔洞中。

进去之后,汐才发现,那孔洞很浅,只算得上一个凹坑,周围皆是粗糙的礁石。

鲨鱼见鲛人躲入礁石内,怒不可遏,它一晃脑袋,狠狠地冲撞在礁石上。沉闷的撞击声中,有石块碎裂开来,飞入海漩中,转眼被海流卷走。

望着身周石屑扑簌簌地往下落,汐大吃一惊。她发现,自己身处的礁石经常年海漩之力的冲刷,似乎并不是很牢固,根本承受不住怒鲨连番的凶悍撞击。只三两下后,便有道道裂缝出现,并逐渐朝着周围蔓延。照此下去,怕是用不多时,自己又会重新暴露在鲨口之下。

终于,随着巨鲨最后一击,礁石轰然碎裂,脱落的石块翻转着朝海漩的深处跌落。

汐眼见无处躲藏,心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于是,她化作一道蓝影,从破碎的礁石间猛地蹿出,趁着鲨鱼前势未收之际,飞快地从鲨口下方掠过。她身子一个急转,滑至鲨鱼腹下,举起三叉戟,狠狠地朝着鲨鱼的肚子插进去。

三叉戟的三只尖头齐齐没入了鲨鱼的腹中,鲜红的血液登时喷涌出来。

然而,她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她抓着戟柄,纵然用尽全身的力量,却无法令戟身继续深入了。鲨鱼那粗糙结实的筋肉给了她太大的阻力。

这点创伤对于这只庞然大物显然是不足以致命的,反而令它变得更加狂暴。它吃痛之下,剧烈地一摇身子,将汐从身下甩了出去,然后尾鳍一摆,直朝汐抽了过去。

汐身軀未及停稳,猝见鲨鱼那粗重的尾鳍迎面抽来,情急中不及躲避,只得双手擎三叉戟,向外招架。此举犹如螳臂当车,她只觉身子巨震,便翻着跟头朝后跌去,同时嗓子眼发咸,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鲨鱼转过身,再度朝汐冲了过来。

疲惫和重伤令汐头昏眼花,然而为了活命,她只得紧咬牙关,转身飞逃。身后鲨鱼渐渐逼近,她知此番在劫难逃,想到自此便与母亲天人两隔,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泪眼蒙眬中,忽见侧前方的水中,闪过了一道红光。她扭脸一望,那竟是一颗硕大的血珍珠。

那珍珠直径有海碗口那样大,通体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如茫茫天地间的一轮血月,美得令人窒息。它生长在一只巨大的血蚌中,那血蚌两只蚌壳大张着,宽大得就像一张八仙桌子,暗红色壳体与身下的礁石结在一处,厚重而沉稳。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这样美的珍珠,如果能抱着它,便是死了,大概也是无憾的吧!她的身躯猛地一个转折,然后一头扎入了血蚌之中!

巨蚌突遭异物,巨大的蚌壳倏地合拢,将她关在其中。

鲨鱼将将赶至,它收势不住,狠狠地撞在巨蚌上。厚实的蚌壳边缘,将它硌得头破血流。而受此巨力,巨蚌下部与礁石的结合处,也出现了一道裂缝。

巨鲨心有不甘,不顾喷涌的鲜血,再度朝巨蚌冲撞。伴着四溅的碎石,巨蚌的壳体晃了两晃,身下的裂缝也再度扩大。

汐躲在巨蚌中,剧烈的震动,让她的身子撞击在蚌壳的内壁上,即便有蚌肉的缓冲,也令她周身疼痛不已。透过两扇蚌壳之间的缝隙,她朝外望去,见那鲨鱼可能是撞得疼了,竟转过身去,似乎要离开。

获救了吗?她心头一喜,却转而发现,那鲨鱼猛地甩起尾鳍,狠狠地朝巨蚌抽过来。

“啊!”汐发出一声惊呼,随后,眼前的世界在剧烈的撞击中翻转颠覆。巨蚌终于脱离了礁石,翻滚着跌入了海漩的深处。

第三章绿毛海鬼

海角村位于中州大陆的最南端,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小渔村。

村里有祖孙二人。外祖父余大海,年过半百,是个憨厚老实的渔人,掌着一条木船,靠着在近海打鱼维持生计。外孙余小舟,一个十五六岁的娃子却是先天跛脚,走路一瘸一拐。二人相依为命,生活十分不易。

这日清早,天刚蒙蒙亮,祖孙二人便来至了海边。

跟大海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余大海知道,不出三日,海上必会有暴风雨。天际羽毛状的卷层云,海陆间越来越不规律的风向走势,以及昨天傍晚那接连出现的一眼望不到首尾的长浪,都在预示着这次的暴风雨会很严重。

他需要抢在暴风雨的前头,出海多打些鱼,以便换回足够的柴米。

他的渔船停靠在一处凹陷的海湾内。这里,可以最大程度地减轻海潮对船体的拍击。他踩着船旁的一块礁石,跳到了船内,逐一清点着船上的渔具。常年的海渔生涯,令他的身躯有些佝偻,皮肤干巴巴的,浮着一层白色的盐癍。

余小舟站在海边,从礁石上解下缚船的缆绳。与同龄人相比,他的身材有些瘦小。因为行动不便,余大海从来不让他跟着自己出海。小舟知道以自己的腿脚,若跟着出海,只会成为累赘。不过,每逢出海的时候,他都要送外祖父到海边。

小舟站在礁石上,目送着外祖父撑桨离去。望着老人被岁月染得花白的头发,他的心头莫名地泛起了一阵酸楚。

渔船渐渐消失在了远方。他叹了口气,转身欲回,却突然听不远处的海岸旁,传来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沙哑的老人,故意压低喉咙,愤怒地嘶吼。

他循着声音望去,见在不远处的礁石间,有一大团黑黢黢的影子。此时天光尚未放亮,他努力分辨,却仍辨不真切。不过他发现,在那个黑影的顶上分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动着。

他心生疑惑,慢慢朝那团东西凑过去,可迈出没几步,便见那一直动着的东西突然停了下来,随即两道绿光忽地朝向了自己。

那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圆圆的,放着凶厉的光。

小舟被吓了一跳,身子突地打了个冷战,然而未及动作,便听那东西再度发出了一声嘶吼,紧接着身子一蹿,直朝自己飞扑过来。

直到这时,小舟才看清,那是一只绿色的怪物!

那怪物有四尺来高,长胳膊长腿,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却浑身生着绿毛。那些绿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令那本就细长的身躯,显得更加枯瘦。它头上挂着海草,龇着尖尖的獠牙,活脱脱一只从海里爬出的恶鬼。

这是……海鬼!小舟一声惊叫。

是的,他见过这种怪物,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村子里便闹过一次海鬼。

记得那次,他坐在岸边的一块礁石上,看同村的孩子们在海里游泳。他不会游泳,为了避免他出现危险,余大海从来不让他下水。孩子们玩着玩着,便开始争强斗狠,于是有人提议,要到水深处玩耍。

這在村里是绝对禁止的。出于安全考虑,村里大人是不太同意孩子随便到海里游泳的,即便去,也仅限于在靠近海岸的十丈范围内活动。孩子们年幼贪玩,知道大海危险,但终究是少了那份敬畏之心。

发起提议的孩子率先游过了安全线,其他孩子见没有发生什么,于是也不甘示弱,跟着往里游。可游了不多时,便突然有人喊道:怎么少了个人?其他人闻听,纷纷停下来,左右一数,果然少了个人!孩子们慌了,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二蛋没了踪影。

莫不是溺了水?他们四下巡视、大声呼喊,却突见一个人影从海里钻了出来,正是二蛋。有人骂道:“二蛋你他娘的,这种时候就莫开玩笑了!”话音未落,便见二蛋转眼又没进了水里。

有机灵的孩子已经发现了不对劲。那二蛋方才入水的姿势,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主动沉下去的,而是直挺挺地下坠,就像底下有什么东西拽着一样。

有孩子快速朝二蛋游去,然而未到近前,又见他扑腾着重新露出头来。他的表情十分狰狞,似乎是想呼救,却什么都喊不出来,唯有手刨脚蹬地折腾。就在这时,一只爪子突然从他的身旁伸了出来。

那只爪子比成年人的手掌还要长一截,枯瘦如柴,生满了绿毛。长长的指甲有如鹰钩,掐住二蛋的脖子,直将他按进了海里。

救命啊!

这一幕,把孩子们吓坏了,再也顾不得二蛋,扭头便往岸边逃。小舟置身岸上,看得清清楚楚,那绿毛爪子把二蛋拉进海里,随后海水中便泛起了一片血红,转瞬又重新归为了平静。小舟“妈呀”一声,慌慌张张地跑到村里叫大人。

等大人们赶到海边的时候,早已没有了二蛋的身影。荡漾着的海水,将所有的血腥和罪恶埋藏其内。

村里故老相传,南海一带生活着一种怪物,叫做海鬼,据说是出海溺水而死的水手所化。它浑身长着绿毛,力大无穷,整日躲在海中,只盼着有人落水,便用长长的海草将人缠紧,拖入海底。但这只是传说,从来没有人见过,而根据孩子们所见,这水中的怪物十有八九便是海鬼。

李二蛋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曾有个哥哥,但未满月便夭折了。如今二蛋又被海鬼害死,他的父亲悲痛欲绝。为了给二蛋报仇,也为了村子沿岸的太平,李父召集了村人,誓要捉拿海鬼。

那天,天色阴沉沉的。李父一个人泡在海里,作为诱饵,吸引海鬼出现。他的周围几条渔船泊在海面上,每条船上都站了三四个汉子。李父穿着鱼皮衣,从中午一直待到傍晚,海鬼也没有出现。

它大概看出了这群人给自己下了埋伏,所以一直没有露头。但它一定是在这附近的,就连站在岸上的余小舟,都能感受到今天的海水有些不同,仿佛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恻恻的气息。

“他娘的,这狗日的恶鬼,不敢露面!”李父从水里钻出来,骂了一句。

“老李,要不,咱撤吧!”船上的人朝他喊。

李父叹了一口气,望着渐暗的天色和泛起的海潮,他心里明白,再待在海里,只会对己方不利,眼下也只能暂且离开,隔日再做打算。想到这里,他就近朝着一条小船游过去。然而,他游了没两下,突然感觉身体一滞,紧接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

他大吃一惊,急忙奋力蹬水,却发觉脚脖子已被什么东西缠住。那东西力量极大,向下一拽,自己的身子便被拽入了水下。

海鬼!两个字迅速闪过脑海。他虽然有备而来,但猝然事发,还是令他心里一阵发慌。这海鬼单等着众人萌生退意、放松警惕的时候出手,着实狡猾。

李父自幼生长在海边,在水中行动甚至比在陆地上还要灵活。他迅速镇定下来,腰背齐齐发力,身子在水中猛地一个翻转,同时将暗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入手心,狠力朝身后的事物刺过去。

不远处,船上的人们见李父突然动作,皆是一愣,又见他身后的水面下,隐约有一团绿乎乎的影子,登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立刻有几支渔弩,瞄准那团影子,呼嘯声中,弩箭直飞而去,射向海中的怪物。

那怪物与李父一道,齐齐往水底沉去。弩箭扎入水中,有红色的血水翻腾出来。却不知是李父的血,还是怪物的血。

接着,渔船上绷簧声响,一张巨大的渔网从船侧快速弹出,铺天盖地得扣将下来,将二者罩在其中。

“抓住啦!”有人欢呼道。

众人摇着转盘,将渔网从海中提了出来,却见哪里有海鬼的影子,只有李父被裹在网中,浑身是血。胸口处破了一个大窟窿,心肝都不见了,早已气绝身亡。

众人大骇,这海鬼如此穷凶极恶,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生生取了一个大活人的性命。而且,他们方才眼睁睁看着海鬼被罩在渔网下,只这收网的工夫便灵活逃脱,当真是神出鬼没。

慌乱之中,有人朝着鬼影消失的地方,丢出炸鱼的土炮,几声巨响,溅起丈高的水花。待海面平静之后,并无异动,人们知道,这些土炮也落空了。

人们焦虑地望着海面。

那丢出土炮的渔人心中不甘,转身正要再拾起两枚土炮,却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他看见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蹲了一个怪物。

那怪物有成人大小,瘦胳膊瘦腿,一身绿毛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正瞪着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丢土炮的渔人。

渔人惊呼声未落,便见那怪物猛地向前一蹿,眨眼便到了近前。它张开血淋淋的大口,狠狠咬在了他的颈喉,顿时血流如注。

船上众人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水下,万没想到这海鬼竟悄无声息地从背后上了船,一时惊呼声四起。短暂的惊愕后,一名渔人挺身上前,握着渔叉,直朝海鬼刺来。

那海鬼叼着猎物的脖子,尖利的爪子插入猎物肩膀,正试图携着他跳进海里,猛见渔叉袭来,急忙弃了猎物,抽身向旁一纵,将渔叉躲了过去,而后双足一蹬船帮,蓄力直朝执叉的渔人扑来。它双足奇长,锋利的趾甲与船帮相蹭,伴着令人牙酸的声响,在木质的船帮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那渔人一击落空,不料海鬼动作竟如此迅捷,下意识地便迈步向后闪躲,但终究晚了一步,利爪划过胸前,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飞溅而出。他“啊呀”一声,站立不稳,仰面跌躺在地。

海鬼不依不饶,趁虚直扑上来,狠掏渔人心肝。渔人被其压在身下,无从躲避,正觉自己必死,却见一只弩箭,从旁斜射而来,“噗”地扎进了海鬼肩头。

海鬼发出一声瘆人的嘶吼,抬爪直将弩箭拔了出来。绿色而浓稠的血液喷薄而出,洒在身下的船板上,飘起刺鼻的腥臭。它龇牙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见是另一名渔人,站在不远处的船头,双手捧着渔弩。

它大怒,放开身下压着的渔人,直扑渔人弩手。那人一支弩箭刚刚射出,新的弩箭尚不及充填,直接暴露在了海鬼的血盆大口之下,生命垂危之际,忽见船上另一渔人赶到,手提渔刀,抡起来迎头朝海鬼便劈。

海鬼急忙向旁一纵,躲避开来,正欲再次扑杀,却见那渔弩已然填好,一支弩箭疾射而出,直袭面门。它尝过弩箭的厉害,不敢硬抗,猛地向旁一跃,跳入海里,随后身躯一扭,便消失在了海面以下。

转眼之间,船中四人便一死一伤,剩余二人,也是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其余船只见此船遭难,开始从各个方向聚拢而来,然而未至近前,异变陡生!

只听一声恶鬼般的嚎叫,原本平静的海面下,突然闪现出了许多条绿影,它们从各个渔船下的海里一跃而出,双手一扒船帮,如一只只敏捷的猴子,纷纷跳入船中。

这里的海鬼竟有十数只之多!渔人们大惊失色。与这些恶鬼相比,他们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远远处于劣势。方才一只海鬼,便已令众人应接不暇,此时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又如何能够抵挡?

海鬼们发出低沉的咆哮,朝渔人们猛扑过来。它们挥着利爪,晃着獠牙,犹如饥饿的豺狼冲入羊群,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屠戮。它们或用手爪拧断猎物的脖子,或用獠牙切断猎物的气管,或用脚掌踩破猎物的肚皮,或狞笑着,将猎物丢出船外,看着他们在绝望中挣扎,然后淹没在幽深的海底……

第四章紫色符石

那幅场景至今仍在小舟的心里挥之不去。他当时远远站在岸边,和许多站在岸边的村人一齐见证了那段血腥的村史。

而如今,时隔多年,自己竟又碰到了这样一只恶鬼,自己孤身一人,该如何逃脱?

那海鬼两只眼睛犹如一对明灯,闪着绿幽幽的光泽,见了小舟,发出一声恶狠狠的嘶吼,如一阵风般扑了过来。

小舟吓得转身就跑。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如何跑得过海鬼?只片刻工夫,对方便已离得不远。他心中又急又怕,脚下不稳,一下摔跌在地,急匆匆翻身正要爬起,一扭头,见那海鬼已然冲至了近前。

海鬼向前一蹿,扑到小舟身上,张口便朝脖颈咬了下来。

小舟下意识地一抬胳膊,挡住要害,那海鬼的恶口便咬在了他的前臂上。锋利的獠牙深深刺入,疼得他几乎昏死过去。剧烈的疼痛与死亡的恐惧,令他胆气大盛,右手胡乱在旁边一划拉,正巧抓起了一块石头,抡起来照着海鬼的头颅便砸。

海鬼吃痛,从小舟身上摔落,小舟快速爬起身来,挥起石头再度朝海鬼猛砸。

海鬼吃了小舟一击,头昏眼花,又见小舟再次袭来,急忙向旁一跳,灵活地躲了过去。它趴在地上望着小舟,口中发出低沉的吼声。

小舟一击落空,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紧紧攥着石头,怒目望着海鬼,这才发现,眼前的家伙个头儿要比自己小时候见的那些小了许多,身躯也更加瘦弱,似乎还未成年。

发现了这一点,他的心里燃起一丝希望,也许,自己狠厉一些,说不定能赶走它呢!于是,他龇牙咧嘴,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朝着海鬼发出一声大吼。

海鬼双目一凛,表情一滞,但转瞬又恢复了正常,甚至连身子都没有稍微地挪动一下。

小舟心里一凉,看来,它一点都不怕我。而且,看它的架势,似乎下一秒就会扑上来。

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脱,这该如何是好?他心急如焚,用眼角余光向四外巡视,忽见身侧不远,有一根被海浪卷上岸的木棍,心道,以之作武器,或許还能抵挡一二,于是猛地将手中的石头朝海鬼丢去,同时撒腿猛跑几步,去捡那根棍子。

海鬼闪身躲过石头,见小舟奔逃,继续猛追而来。它速度太快,竟在小舟抄起木棍的同时,赶到了小舟的身后。

小舟转过身来,未等将木棍抡起,便被海鬼扑倒在地。他仰面朝天,手中攥着木棍,用力朝海鬼便捅。

海鬼伸出手爪,猛力一夺,便将木棍夺了去,甩手丢在一旁,而后伸利爪直掏小舟胸口。这海鬼最喜人的心肝,只想掏出心肝尝个新鲜。小舟惊慌之下,伸胳膊胡乱抵挡,利爪与之相碰,霎时将他的胳膊抓得血肉模糊,胸前也破了几道口子。

与海鬼相比,小舟的气力终究弱了些,片刻之后,海鬼的利爪便突破了他的防线,直朝胸口挖下来。那长而尖锐的指甲,如一把泛着寒光的钢钩,令人心胆俱寒。

没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便要死在一只海鬼的手中!他望着面前那张可怖的嘴脸,想到外祖父见到自己尸体后的伤心模样,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锋利的指甲插到前胸,却突然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接着,一道紫色的光突地从小舟胸前暴起,如黑夜中闪现的雷火,荧晃晃夺人双目。

那海鬼只觉浑身如触电一般,腾地从小舟身上弹了出去。它惨叫一声,在沙滩上连滚了几个跟头,才终于趴在地上。它望着小舟,满眼皆是惊恐之色,而后哀嚎着,一溜烟跑到海边,纵身跃入海中,转眼消失不见。

小舟愣愣地躺在沙滩上,只觉宛如做了一场噩梦,明明一只脚已经跨过了鬼门关,却又不明不白地退了回来。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前,一枚铜钱大小的紫色残片,在暴起一阵光芒之后,又慢慢暗淡下去。

这枚残片,是在很多年前,那个闹海鬼的傍晚,一个黑袍人送给小舟的。多年来,他一直将它挂在胸前。它的形状呈不规则的椭圆,材质像是一种粗糙的石头,又像是一块枯老的树皮,没有丝毫的稀奇之处。但在刚才,在海鬼利爪插下来的一瞬,他分明看到了残片中,亮起了一个奇怪的图案。那图案散发着强烈的紫光,像是一只眼睛,带着螺旋的波纹。那些波纹隐隐转动着,仿佛连通了另一个世界,令人一眼望去,便觉天高地远,似乎灵魂都被它吸了进去。

小舟心中诧异,他将那枚残片举到眼前,但此时,紫光已然彻底熄灭,图案也随之消失,它又重新化作了那副粗糙枯老的模样。

他回想着这枚残片的来历。就在那次捉海鬼的行动中,正当渔人们伤亡惨重、眼看便要被海鬼屠戮待尽时,远处的海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人一袭黑袍,浑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从远方踏海而来。他的速度非常快,初见时还在远海,但下一刻,便到了众人近前。他抬起一只手,也不见有何动作,那只海鬼便猛然炸裂开来,化作了一蓬绿色的雾,眨眼消散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这一刻,无论是渔人还是海鬼,都停止了动作,呆愣愣地站在原处,整个时空就像静止了一般。

实际上,时空不会静止,只是那人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压得在场众人动弹不得。就连远在岸边的小舟,都觉得呼吸困难、举步维艰。

“此地为人族所有,尔等远海之物,便不要来凑热闹了!”那人说道。他的声音明明很低,但在大海的浪潮中,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又或者,是直接响在心中。那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飘忽悠远,宛如天际神明的梵唱,让人听了便觉至真至理、无可辩驳。

随着他话音出口,周围的人们顿觉压力一轻,恢复了正常的行动能力。那些海鬼如遇大赦,慌慌张张地跳入水中,朝着远海游去,转眼便消失在了大海的尽头。

那人背着双手,踏着大海的波涛,缓缓走至岸边。纵然在惊涛骇浪之中,也不曾沾湿半片衣角。

渔人们从未见过此等高人,只以为是救苦救难的神仙,纷纷跪地叩拜,谢其救命之恩。那人却头也不偏,一边自顾自地走着,一边道:“天地随缘。我既已出手,便是命中注定要出手;你既已活命,也是命中注定能活命。如此,又何需一个‘谢字呢?”

他说得云淡风轻,脚下片刻不停,仿佛这个世界的人、这个世界的事,都与他毫无干系。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超然物外的“神仙”,在经过小舟身边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止住了步子。他望着小舟,问道:“小子,你叫什么?”

那时,小舟年岁尚小,面嫩皮薄,只红着脸小声答道:“余、余小舟。”

那人道:“茫茫沧海,一叶小舟,又如何能渡得过风浪?小子,我看你今后,怕是要有一劫!”

对他的话,年幼的小舟并不能完全理解,可旁边的余大海却吓得面色苍白,他开口便问:“敢问高人,我家小舟,会有何劫数?”

那人却是看都不看余大海一眼,只从袖中取出一枚紫色的残片,放到小舟手上,道:“我赐你此符,护你平安,但至于你能否逃脱劫数,还要看你自身的造化了!”

小舟双手接过残片,懵懂地望着那人。双方离得很近,可小舟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就连对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分辨不清。只恍惚觉得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蒙蒙眬眬的,似在梦中。

那残片本身没有任何奇特之处,然而此人方才展露的实力,却让人不敢对他的东西有丝毫怀疑。余大海刚刚碰了一鼻子灰,但事关小舟安危,他还是厚着脸皮问道:“请问恩公尊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也好报答。”

那人道:“人生在世,何须留名?你若非要叫,便叫我‘无名吧!”

他说着,转身而去,脚步不急不缓,几步便到了十数丈开外。忽又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今逢海鬼出世,此地,怕有大灾呀!”而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见。

几天之后,一场海啸淹没了村子。因受那人指点,村人早有准备,除了房屋财产受损,却没有大的人员伤亡。

回家之后,余大海细心地将残片穿在红绳上,给小舟挂在胸前,并再三叮嘱,这符石万万不能摘下,便是睡觉洗澡也不能离身。

小舟觉得,余大海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总是担心,生怕有一天会突然失去自己。他问余大海缘由,然而余大海却总是装傻充愣,什么都不说。

小舟从海鬼手中死里逃生,心中暗想,此番劫难,会是那无名所说的劫数吗?一想到劫数,忽又想起无名说的那句:逢海鬼出世,此地将有大灾!

这一次,又会是什么灾难呢?

他站起身,整理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将符石重新藏入怀中。他胸前的衣服已然破了,浑身也有许多伤口,不过除了胳膊上被海鬼重重咬了一口,其他地方倒不碍事。

他用袖子把伤口胡乱地包扎了一番,然后望向海鬼此前站立的位置。那里,有一大团黑黢黢的影子,借着渐渐放亮的天色,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何物。

那是一只巨大的海蚌。

第五章巨蚌女鲛

余小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块头儿的海蚌,简直比镇上牛老爷家的八仙桌子还要大。它搁浅在岸边的沙滩上,暗红色的壳体,就像一块染满了鲜血的礁石。

这么大的海蚌,是从哪里冲过来的呢?方才那只海鬼,趴在蚌壳上,又是在鼓捣什么?小舟心中生疑,手中攥着木棍,一步一步地凑了过去。

他看到蚌壳的外面有许多裂痕,大概是经过强烈的撞击,顺着裂痕,有蓝色的液体缓缓向外渗出。又见蚌壳的顶部,有一个破碎的窟窿,于是踮着脚尖,探着脖子向里张望。

这一望,惊得他几乎叫出声来,脚下一个踉跄,倒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那巨蚌的里边,竟是一个人!

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人的下身,竟生着一条宽大的鱼尾。

他心中惊骇到了极点,然而又担心是自己情急中看错了,于是缓了缓气,重新凑到海蚌近前,探头缩脑地向内望。

没错,就是人身鱼尾!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子,披散着蓝色的长发,侧卧在白惨惨的蚌肉上。而她的腰部以下,并非正常人该有的双腿,而是一条鱼尾,上面布满了蓝色的鳞片,显得甚为怪异。

鲛人!两个字从小舟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传说,鲛人生活于南海深处,喜欢用美妙的歌声,吸引往来船只的水手。水手受其魅惑,往往在迷迷糊糊之间,便坠入海中,成为鲛人的腹中餐。这种故事在村子里广为流传,用来提醒出海的水手,要时刻保持对大海的敬畏之心,摒弃一切诱惑。

为了这些传说,千百年来,村子里屡屡有人入海猎奇,寻找鲛人的踪迹。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无功而返,更有甚者,却是葬在了大海之中,再也没能回来。

小舟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没想到今日,从未出过海的自己,竟见识到了传说中的鲛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同时,他心里也泛起了一连串的疑问:这鲛人为何会被关在巨蚌之中,又是如何来到的岸上?她的背后,该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他细细打量鲛人,发现她的身上满是伤口,从这些伤口中,有蓝色的液体慢慢渗出。她面色惨白,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小舟有些担心。他伸出木棍,从窟窿里探进去,轻轻碰了碰鲛人的胳膊,鲛人却仍是动也不动。这令他有些感伤。他向来心软,平日便是见到死猫死狗,也要伤心好一阵子,此时见到死去的鲛人,更是痛惜难过。

他揉了揉眼睛,却又有些不死心,于是再度伸出木棍,将鲛人侧着的身体向旁轻轻一拨,使她的脸面朝上。

一道温润的光,从她的身子底下透射出来,吸引了小舟的注意。

那是一颗硕大的珍珠,圆润饱满,色泽鲜红,而无一丝杂质。

小舟惊得合不拢嘴。他记得,前些年,村里有人抓到过一只大蚌,从中取出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珍珠,拿到镇上换了好些银子。而眼下这颗,硕大得像一只椰子,定然价值连城!

他心中赞叹着,转而望向那鲛人的脸。这一望,不禁“呀”地叫了起来,只见那鲛人,正睁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他的心突突乱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还活着?”话语出口之后,才觉不妥。先不论鲛人是否能听懂人的语言,如此问话,不是摆明了咒人早死么?

那鲛人似乎非常虚弱,只是睁眼一望,便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听不懂小舟的话,还是根本无力应答。

得知她并未死去,小舟心中十分欢喜,慌忙大叫道:“你不要睡,我馬上救你出来!”说着,便将木棍伸到蚌壳的裂缝内,用力去撬。蚌壳虽然已经碎裂,奈何实在太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撬下来一块碎片。他将碎片丢到一旁,又捡起一块石头,沿着蚌壳上的裂缝敲敲打打。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掏出了一个大洞,随即跳到巨蚌中,使着吃奶的劲,终于将鲛人救了出来。

经过这番忙活,鲛人彻底没了动静。小舟心里害怕,莫不是自己笨手笨脚,给人折腾死了?他捏着一把汗,伸手探了探鲛人的鼻息,虽然微弱,却还算平稳。于是松了口气。

他上下打量着鲛人。她因身受重伤,又长时间脱水,皮肤干裂,鳞片也失了光泽。她的上半身,和人类很是相似,但终归是有些差别的。她的眸子是蓝色的,头发也是蓝色的,两只耳朵像鱼鳍,尖尖地竖立在头的两侧。薄薄的双唇,有两只尖尖的牙从两侧突出来,然而奇怪的是,却丝毫不显凶、不露丑,只让人觉得俏皮可爱。配着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和美丽。

是的,她很美,小舟觉得,她比村子里任何一个女孩都要美。她的这副面孔,若然放到镇上,也应是首屈一指的美貌吧!

对于鲛人,小舟所知甚少,只知道她们应是生活在海里的。然而看她此时如此虚弱,如果直接放归大海,定然有死无生。想到方才那凶恶的海鬼,趴在巨蚌上,十有八九便是要挖她的心肝,自己将她弄出来放进海里,岂不是正好着了海鬼的道?于是思来想去,俯身背起鲛人,直往家里走去。

鲛人的身高与小舟大体相仿,然而体重却比同样身量的人类轻着许多。所以,他走起来虽然吃力,却也并非特别艰难。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中,所幸沿途并没有碰到其他人。他进了院子,将鲛人放入了一口盛水的大缸中。

那口大缸,是余大海平日用来放鱼的。有时候出海打鱼回来得晚,没法赶到镇上去卖,便会暂时将鱼养在缸里。此刻这口缸被用来放鲛人,大小却是正合适。

鲛人整个身子没在缸中,脸上痛苦的神色竟舒缓了些。小舟望着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而方一松懈,便觉周身一阵酸痛,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与海鬼搏斗时,落了一身的伤,于是从柜子里找出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粉,给自己涂抹包扎了。又看着水中鲛人亦是满身伤痕,便想给她也包扎一下,可举起药粉瓶,却无从下手。

这鲛人泡在水中,药粉沾水即湿,如何用得?然而若不治疗,又怕她伤势严重,拖延时间长了会有危险。

他心中不安,想了一想,便从缸中捞起两尾海鱼,跑到村中的药铺,换了些药草回来。

此时天早已大亮。回来的时候,他看到有许多村民往海边走,说是在岸边发现了一只巨大的海蚌,要赶去看热闹。小舟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小舟忙活了大半天,终于煎好了一砂锅汤药,舀出一碗,用勺子给鲛人喂服。鲛人仍自昏迷,迷迷糊糊地咽下。小舟又想,这鲛人昏迷良久,定然饿了,却不知她吃肉还是吃素,吃鱼虾还是吃海草,无奈之下,便熬了一碗鱼汤,也给鲛人喂下。

鲛人似沉沉睡去,自始至终不再睁眼。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小舟不禁心生怜悯。他自幼无父无母,加之身体残疾,连村里的同龄人都不乐意和他玩耍。所以,他此番见了鲛人,便倍觉亲切。自己虽然命苦,但好歹有外祖父作为依靠,而这鲛人却是远离家园,孤苦伶仃地来到一个陌生之地,委实可怜。

待小舟闲下来的时候,已是后晌,可鲛人仍然没有醒转的迹象。他坐在缸边,一边用贝壳粘成一些小玩意儿,一边不时地瞟她两眼。

他喜欢用贝壳做一些摆件。

最开始,他只是喜欢收集各式各样的贝壳,后来,他发现了一种南海豚鱼。这种鱼肉质软糯、腻而无味,很少有人爱吃,然而它的皮,却能够熬制出黏性很大的胶来。用豚鱼胶,可以将贝壳牢固地粘在一起。所以,他每天从海滩上捡来各种贝壳,根据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色彩,拼凑成不同的物件,小的有鸟儿、兔子,大的有孔雀、珊瑚,别有一番情趣。用这些小玩意儿,多少也能换些钱财,贴补家用。

渐渐的,日已西斜。小舟估摸着外祖父快要下船,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去海边迎接。出门前,不忘拿起一只用芦苇竿扎的盖帘,将住着鲛人的水缸盖住。

他刚出了院子,便见余大海挑着两筐海鱼,远远走了过来。

因天色不善,余大海今日提早收工。他见了外孙,高兴地大叫道:“娃子啊,你快去瞅瞅,海边有老大一只海蚌!那块头儿,少说也有几百斤,简直都要成精了!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见过那么大的家伙!”见到自己的外孙,他这一日的劳累仿佛都一扫而光。

小舟应道:“我今天见了呢!”

余大海叹息道:“只可惜呀,不知死了多长时间,壳也裂了,肉也烂了,这玩意儿要是活着把肉挖出来,能吃好些天呢!”

他说着,已走到院门口,忽见小舟脸上、胳膊上都是伤痕,急道:“娃子,你这身上是咋回事?谁欺负你了?”他匆忙放下担子,拉过小舟细细翻瞧。

“外翁,没有人欺负我。”小舟挣脱开来,笑道,“我今天遇到的,比那海蚌稀罕千倍百倍呢!”说着,直跑到院中,掀开大缸的盖子,道,“外翁,您看!”

余大海心中诧异,他很少见到外孙有如此兴奋的时候。他重新挑起担子,入了院门,来至大缸跟前,低头向内一望,但见一个人身鱼尾的怪物浸在水中,宽大的尾鳍将整个缸底铺得满满。

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小舟嬉笑地望着外祖父,却忽而发现,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他的脸上,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转而化作了一种愤怒和痛苦。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胡须也跟着颤抖起来,他缓缓地伸出手,颤抖地点指着鲛人,一双眼却狠狠地瞪着小舟。

“你、你……”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未等说出来,便双眼一翻,仰面栽倒在地。

挑鱼的担子从肩头滑落,鱼儿从筐中散落出来,白花花地铺了一地。

第六章夜半小贼

“外翁!”余小舟跪伏在余大海身侧,手忙脚乱地掐人中施救,好半晌,余大海才终于缓过气来。

他睁开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余小舟将他扶坐起来,他却甩开小舟,颤巍巍地起身,来到了大缸跟前。他望着鲛人,咬了咬牙,問小舟道:“这个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说话的语气极不友善,似乎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

小舟有些害怕。自己的外翁向来和蔼,从来不曾对自己发过脾气,然而今天不知为何,竟如此动怒,慌忙低声答道:“是、是我从那个贝壳中,救出来的……”

“有没有被人看到?”

“没、没有。”

得知没人看到,余大海似乎松了口气,但面上严峻的神色仍丝毫未减。他厉声道:“赶紧把她扔了!远远地扔回大海!”

小舟一愣,下意识地挡到鲛人身前,问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余大海怒道,“娃子啊,你是被她蒙了眼睛吗?她是鲛人、是鲛人啊!这种东西,留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说着,不等小舟回答,便一把将他推开,伸手朝缸中的鲛人抓去。

他打算将鲛人从缸里拖出来,可他的手刚碰到她的胳膊,便见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知何時,这个鲛人竟已醒了,她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蓝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寒光,张开嘴便朝抓着自己的手臂咬去。

余大海吓了一跳,急忙松手,躲开了鲛人的攻击。鲛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极不友善的低吼。他红了眼睛,倒退几步,抄起地上的扁担,挥舞着朝鲛人身上砸去。

“外翁!”小舟又急又慌,几步飞扑到二人之间,张开双臂将鲛人护在身后。

扁担呼啸着砸向小舟的脑袋,小舟吓得闭上了眼睛,却仍然不躲不避。余大海一惊,想收回扁担,可由于用力过猛,已无法收势。他拼命扭转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扁担偏了个角度,砸在了小舟的肩头。

小舟痛哼了一声。他睁开眼睛,望着余大海,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他不顾肩头的疼痛,哭求道:“她现在满身是伤,决不能送回海里,否则与杀她无异!”

余大海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望着小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化作了一声长叹,仰天道:“我余家这是作的哪门子孽啊!”而后狠狠将扁担往地上一摔,气哄哄地离家而去。

小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极不是滋味。外翁的这团怒火,发得没头没脑,这根本不是他平日的作风。再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在见到鲛人的刹那,除了正常人该有的惊讶,更多的却是愤恨。自己救回来的这个鲛人,仿佛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神经,让他在这一瞬间失态。

本来想给外翁一个惊喜,没想到,却将外翁气成那样,小舟心里既委屈,又失落。他看了眼鲛人,说道:“你终于醒了!”可鲛人却朝他凶狠地龇牙,发出低沉的咆哮。

小舟颇感失望。这鲛人虽有人面,然而性情却与人类差得远呢!

他把散落在地的海鱼拾到一处。这原本用来盛鱼的大缸已被鲛人占了,他只得找来几只破旧的木桶,把鱼儿搁进了桶里。又挑出几尾小鱼小虾,问鲛人道:“你饿了吧?”远远地把鱼虾丢进缸里。他不知道鲛人吃什么,但除了鱼虾,他实在想不起、也找不到更适合她的食物了。

鲛人不为所动,只警惕地望着小舟。

小舟叹了口气。他心中烦闷,悻悻然回了屋子,烧柴做饭去了。待饭出锅的时候,他特意给鲛人盛了一碗粥,然而鲛人猫在水底,再也不肯露头。

他摇了摇头,却突然看到大缸里,自己先前投入的小鱼小虾,尽数不见了。他心头一喜,难道,是被这鲛人吃了?于是又挑了些小鱼小虾,丢到水里。待稍后出来的时候,发现鱼虾又已不见,如此他便知道,这鲛人是吃鱼虾的。他喜出望外,既然肯吃东西,那她必然不会饿死了!

他又将疗伤的汤药热了,拿到缸边想给鲛人喂下。可鲛人躲在水里,根本不肯露头。他指着药碗说道:“这是给你治伤的药,你只有喝了它,伤口才会更快地好起来。伤好了之后,你才能重新回到大海。”可鲛人仍然一动不动,他没办法,只好把药碗放到缸沿上,转身回了屋。

晚些时候,余大海回来了。两人坐在饭桌旁,默默地吃着饭。

余大海并非不通情理,他也意识到自己此前有些太过急躁。他了解自己外孙的脾气,这孩子虽然老实,却倔强得很,一旦认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告诉小舟,鲛人并不属于这片土地,留下她,只会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待她伤势好转,足以生活自理,一定要第一时间将她送归大海。

他又叮嘱小舟,在鲛人养伤的这段时间,绝对不可以让村里的其他人看到,更不可以对外人提起,要将这件事情永远地烂在肚子里。

小舟满口应承。他问余大海,是不是知道一些鲛人的故事,能不能给他讲讲?余大海道,这些祸害的事情,不听也罢!又自觉说漏了嘴,于是补充道:“我哪里知道什么鲛人的故事!”

余大海的闪烁其词,令小舟更加确信他有事瞒着自己,然而他死活不说,小舟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余大海一早便到镇上的渔行交了鱼,又买回了些柴米。小舟也早早起床,来到了鲛人跟前,打眼一望,竟见那放在缸沿上的药碗空了!

小舟一愣,望着鲛人惊呼道:“是你喝的吗?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鲛人却是毫无反应,仍和昨天一样,躲在水底不肯露头。

她虽不语,然而肯吃肯喝,却也让小舟高兴得不得了。他顶着小雨忙前忙后,给鲛人弄了些鱼虾,又煎了一碗药,然后才去做其他事情。

这雨下起来便没完没了,风也越刮越急,眼看暴风雨便要来临。小舟记挂着鲛人,便用几根木棍支起草帘,做成了个简易的棚子,给鲛人遮风挡雨。

余大海恼道:“她躲在缸里水里,又会怕风雨么?”小舟挠挠头,却是憨笑不答。

之后余大海才知道,这小舟竟将平日积攒的贝壳全搬到了草棚里,守在大缸旁边,开始黏起了贝壳。

大雨一连下了几日。余小舟每日除了烧柴做饭,便是待在草棚里黏贝壳。他一边黏一边嘟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讲给鲛人听,并时不时地瞟两眼鲛人。待他的贝壳初具形态之后,才发现那也是一个鲛人,人身鱼尾,宽大的尾鳍盘在身侧,虽未完工,却已让人觉得活灵活现。

到了这时,鲛人已然发现了小舟用贝壳粘的是自己,开始饶有兴致地趴着缸沿,看着小舟忙碌。

小舟望着她,说道:“我用贝壳粘的这个鲛人,名字叫做小鱼儿。要不,你今后也叫小鱼儿吧!”

鲛人在一旁听着,却不知是否能够听懂。

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鲛人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对小舟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恶狠狠了。而余大海,每每见到小舟与鲛人如此接近,便摇头叹息,却也不再过问。

常言道: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海角村,有个泼皮,名叫王二癞,整日游手好闲,在渔行老板手底下混吃混喝。可连日的风雨,令渔行歇业,他窝在家中,饿得饥肠辘辘,琢磨着得外出找点吃的才是。

他转而想到了余大海。他与余大海家离得不远,心想,这老家伙下雨的前一天,还出海捕了两筐鱼回来,如今家里定然有吃的。更主要的是,这余大海憨厚老實,家中只有祖孙二人,最好欺负!于是这天夜里,趁着雨小,他偷偷跳进了余大海家的院子。

他在窗外听了片刻,里面鼾声起伏,看来那一老一少已然睡沉了,于是掏出匕首挑开栓门的木栓,悄悄摸进了屋。

余大海祖孙二人躺在里屋,睡得正鼾,丝毫没有察觉屋里进了贼。王二癞蹑手蹑脚,寻了一圈,只在外屋的灶台旁,发现了半小袋糙米和一坛子腌制的咸菜。

他暗暗摇头,这家子穷得叮当响,打来的鱼竟全都换作了柴米,一条都舍不得留。自己好容易做了回贼,却连一片肉都没有见到,真他娘的不值!他在心中骂骂咧咧,拎起那半袋糙米,往身后一背,又看看那坛咸菜,实在没有胃口,于是作罢。

他背着米出了屋子,刚要翻墙而出,却突然发现了院子里的那口大缸。

那大缸盖着盖子,上面还用草棚遮着,这般细心,里面盛的是什么?他一心惦念着里边有鱼有肉,于是凑上前去,提鼻子一闻,确有一股海水的腥味。

原来如此,这老家伙将剩下的鱼全都藏在了缸里,难怪自己翻遍了屋子都找不到!他心中暗喜,伸手掀开了缸盖,借着夜色往里瞧去。

这一瞧不要紧,立时惊得魂不附体!

只见那大缸之中,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半没在缸中,龇着獠牙,瞪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吓得“嗷”了一声,米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他这一嗓子,可惊动了屋中睡觉的祖孙二人。二人爬起来朝窗外一望,只见蒙蒙细雨之中,一道黑影正翻墙而去。他们心中惊惧,各拿起防身的棍棒,跑到屋外查看。

贼人早已跑没了踪影。

二人回到屋中,检查财物,发现并未缺失什么,只有院中撒落一地的米,白花花的,让人心疼。他们将米从泥地里收起,隔日还要仔细洗选晾晒。

一阵忙活之后,二人重新躺回屋中,然而余大海却再也睡不着了。他越想越觉不对,这贼人偷了米,为何要丢弃在院中?又为何要惊叫一声后翻墙逃窜?莫不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他思前想后,蓦地大惊:难道,那贼人撞见了鲛人?

他一念及此,心中更觉不踏实,于是敦促小舟,这鲛人的伤势已然好得差不多,明天一早,一定要把她送走,以免日常梦多、迟则生变。

小舟心中不满,但这件事是此前二人协商好的,且外翁已做了最大让步,自己若再不听,便是忤逆不道了。因此虽万般不舍,却也不能再反驳什么了。

二人正自说着,突听街道上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似是有许多人在吵吵着往这边赶。那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便听有人“哐哐”拍打院门。

余大海心中纳闷,是谁大半夜的不睡,跑到我家砸门?他一边应着,一边起身打开大门,见门外站了四五个人,为首的不是别人,却是海角村只手遮天的人物,牛富贵!

第七章缸中女人

在海角村一带,牛富贵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

他在镇上开了个渔行,取名为南海渔行,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无论谁家打来的鱼,都由渔行统一收购转卖。实际上,对渔民而言,渔行的存在是件有利有弊的事情。首先,渔民打来的海鱼,是无法长时间存放的,而交到渔行之后,渔行有专门储存海鱼的冰窖,里边温度很低,可大幅度延长海鱼的储存期;再者,渔行有更广的销售市场,定期会有内地的买家,直接到渔行拉货,这无疑拓宽了海鱼的销路。但这样做的弊端,则是形成垄断,渔行低价买入,高价卖出,从中获取暴利,犹如给渔民扒下了一层皮。

因此,这一带的渔人,背地里都将他唤作“牛扒皮”。

余大海见牛扒皮半夜前来,心里便“咯噔”一下,脸上强作欢笑,道:“哟,是牛老板呀,这是哪阵仙风,把您老吹到我这破屋烂宅来了?”

牛扒皮笑道:“几日不见,余老哥倒会玩笑了。这不,连续几日大雨,我担心老哥家缺米缺粮,这才过来探看探看。老哥也是我们渔行的老主道了,生活上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但凡我牛某人能做到的,决不推辞!”

他说得慷慨,活生生便是一个大善人的模样。

余大海心里打鼓:你何时有这等好心!转望向牛扒皮身后众人,一个个拎着棍棒,凶神恶煞也似,哪里有半点慰问的模样?

他心里明白,嘴上却不敢说破,只道:“有劳牛老板费心了!托您的福,我这虽然寒酸,却还有些米粮,生活上也还算过得去。”

牛扒皮哈哈一笑:“余老哥勤俭持家,令小弟着实佩服。”他嘴上说着,脚下却已迈开步子,直朝院子里走。

余大海站在门口,原本并未打算让人进入,没想到对方直往里闯。他有心阻拦,又有些抹不开情面,一愣神的工夫,对方众人便已一股脑儿地进了院子。

余大海紧走几步,跟在牛扒皮身后,道:“牛老板,屋里娃子还在睡着,可别惊了娃子!”

“唉,余老哥这是说的哪门子话,怎么听起来我跟个强盗似的?”牛扒皮一边说,一边用那双贼眼四下巡视。

王二癞跟在牛扒皮身侧,悄悄指了指墙边的那口大缸。原来,这家伙逃了之后,越想越觉纳闷,心想那大缸之中,怎么会藏了一个女人?她是人是鬼?回想那女人的模样,虽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但仍觉肤白貌美,是个漂亮的角儿。这余家平时老实巴交,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还来了个金屋藏娇,当真是让人羡慕嫉妒。

王二癞平日在渔行做活,早就有心巴结牛扒皮,但苦于找不到机会,今日遇到此事,便计上心头,于是赶紧找到牛扒皮,将此事添油加醋地细细讲了。

那牛扒皮原本在赌场玩乐,听闻王二癞之言,大感稀奇。心说这余家光棍两条,哪里弄来的漂亮女人,竟还养在缸中,当真是天下奇事!他平素花天酒地惯了,正愁生活无趣,突遇奇事,立刻来了兴致,于是带人赶至余家。

他看到那口大缸,果真被余家人看护得细致,心中便有了谱,开口道:“余老哥,你家这口大缸却是不错。你也知道,近来连降大雨,我这渔行里的鱼都积压着发不出去,虽有冰藏,但时间久了,怕也要烂了。像您家这种大缸,透气良好,若用来放鱼,定然能多储存几日。要不,您开个价,把这口缸匀给我?”

余大海心中苦笑:你这理由未免也太牵强了些!你渔行那么多鱼,我这一口缸,又能帮上多大的忙?摆明了便是为这缸中的事物而来!于是说道:“牛老板,实在对不住,我这口缸,还是祖宗那辈传下来的。我家徒四壁,只有这口缸还大小算个物件,也算是祖宗留了个念想。实在是……”

“哎,我说老余头!”不等余大海说完,一旁的王二癞便抢言道,“我家大哥瞧上了这口缸,是给你的面子,你还就别给脸不要脸,一句一个不行的!”他出言不逊,当真是狗仗人势。

“嗯——”牛扒皮沉吟一声,示意王二癞莫要聒噪,王二癞赶忙噤声。

“余老哥,看来,这口缸还有些年头了。”牛扒皮道,“是哪朝的物件?让小弟开开眼。”他脚下不停,直朝那缸走去。

余大海有意无意地拦在缸前,笑脸道:“自然是今朝的物件,除了个头儿大点,没啥稀奇的地方,不看也罢!”

王二癞道:“老余头,没啥稀奇的地方,你干吗这般横拦竖挡?你这缸里装的是什么?”他有心在牛扒皮跟前表现一把,紧走几步,绕过余大海,便去揭那大缸的盖子。

“慢着!”突听有人大喝一声,众人一望,却见余小舟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几步奔至缸前,拦住王二癞,道:“这里面是我的宝贝,你们不许动!”

“哟!”王二癞笑道,“你的宝贝?小娃子,你说出来不嫌羞么?”

众人哈哈大笑。他们早听王二癞说过,缸中藏有女人,而面前这娃子,却在大庭广众之下称之为宝贝,当真有意思。

余小舟涨红了脸,道:“羞什么?你们不经主人允许,强行进别人家,东找西看,你们就不嫌羞么?”

王二癞大怒,道:“小兔崽子,有没有教养,一边去!”他伸手一扒拉,便将小舟推在一旁,小舟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娃子!”余大海急忙上前将他扶稳。

王二癞鼻子哼了一声,抬手掀开了缸盖。

只见大缸之内,一个人影,呆呆地站在水中,长发白脸,趁着蒙蒙夜雨,说不出的阴森诡谲。

王二癞扭头便朝牛扒皮喊:“大哥,我说的没错吧,这女的就在缸里!”他话音未落,却发现牛扒皮望着缸内,面色阴沉,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而身后其余众人,也均皱起了眉头,神色不善。

王二癞心中狐疑,忙转头仔细朝缸里打量,这一看,立时目瞪口呆。这缸里的女人,分明是用贝壳粘成的,一片片白色的贝壳,相互咬合连接,拼凑成了一副女人的面孔,当真是活灵活现!

他有些难以置信,伸手一拽那女人的头发,便扯在了手中。拿到眼下一瞧,竟是用水草修剪而成的。

“这宝贝,我用了一千多个贝壳,花了七天七夜才弄好,你可别给弄坏了!”小舟在一旁说道,表情满是无辜。

王二癞看看余小舟,又扭头望望牛扒皮,咧了咧嘴,终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牛扒皮面沉似水,迈步来到王二癞近前。

“大、大哥……”他话音未落,牛扒皮已抡圆了巴掌,“啪”的一声,狠狠抽了他一个耳光。他被打得身子转了个圈,一屁股跌倒在地,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牛扒皮满脸怒色,心道真是丢人呀,自己在这方地界呼风唤雨,何曾出过这种洋相!他顾不上看一眼余家二人,气汹汹地拂袖而去。

“大哥……”王二癞从地上爬起来,朝外便追,却听身后传来余小舟的笑声。那笑声满是嘲讽之意,似乎在努力克制,却又故意发出些声响让他听到。

他扭回头,恶狠狠地望向余小舟。

余小舟急急地收住笑意,又清了清喉咙,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然后指了指王二癞的手,道:“女人的头发,你不还给她么?”

王二癞低头一瞧,见那蓬水草果然还攥在自己的手中,他怒火难消,使劲将水草往地下一摔,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身后,传来小舟肆无忌惮的大笑。

牛扒皮一伙走远之后,爷俩重新关上院门。原来,先前二人发现贼人入室,已觉不妙,于是来了个偷梁换柱,用小舟近日做成的贝壳鲛人像,代替鲛人放入了大缸中。没想到,还真的躲过了一劫。

“小鱼儿,辛苦你了!”小舟进了屋,把鲛人从竹榻上抱起来,重新放回了缸里。

鲛人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发出声音。

祖孙二人重新躺回床榻。

想起方才那帮人从牛气哄哄到怒气冲冲的情景,小舟便开心得睡不着觉,他问余大海,骗过了那帮人,是不是无须急着将鲛人送走了?然而余大海毕竟年长,看事情更为透彻,他告诉小舟,正因为骗了他们,明天才更要将鲛人送走,那帮人眼下虽然走了,但备不住之后琢磨过味来,还会来家里找麻烦,到时恐怕就没有刚才那般好对付了。

听了余大海的话,小舟又悲伤起来。

转天一早,小舟来到鲛人身旁,望着鲛人,心中五味杂陈。经过这几日相处,他早已将这鲛人当作朋友,她虽不能言,但她的眼神分明已没有了丝毫的戒备,坦诚得就像经年的老友。

那蓝蓝的眸子,望着他的时候,清澈得犹如无边的大海。

连日的风雨已然停歇,空旷的海滩上,一个人影都沒有。天色很暗,一如他初见她的那天早上。

他抱着她,行走在海滩上,一边走,一边道:“小鱼儿啊,今日一别,怕是你我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她望着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物件来,只有指头大小,却是用贝壳黏成的小人儿。那小人儿用细长的海螺作四肢,用圆圆的贝壳作头身,用黑色的沙砾作眼鼻口耳,看起来呆呆的。

“这个小人儿,便是我,我叫余小舟。你若哪天想起我,便看看它,不开心的时候,便把难过的事情告诉它,开心的时候……唉,开心的时候,你只管开心就好,何必要想起我这样无趣的人呢?我愿你,每天都能快快乐乐……”

他心里乱作一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他擦了把泪,弯下腰,把小人放到鲛人的衣服里。在贴近鲛人的时候,他红着脸,突然鼓足勇气,轻声说道:“小鱼儿,我、我喜欢你……”

他话音刚落,突听一个声音道:“我不叫小鱼儿,我的名字叫汐。”

第八章离别之殇

那声音突然从耳畔响起,吓得小舟浑身一哆嗦,他惊愕地望向鲛人,却又不敢相信是她所发。扭头四外巡视,可周围的活物,除了鲛人,又哪里有其他?

鲛人一笑,道:“你在找什么?”

小舟“妈呀”一声,惊慌之下,双臂不稳,竟将鲛人从身前滑落。他急急抢身去抱,却重心不稳,与鲛人齐齐摔倒在滩上。

鲛人“啊”的一声惊叫,仰面躺倒在地,小舟不偏不倚,正压在了她的身上,两人四目相对,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就连大海也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不起、对不起……”小舟急匆匆爬起身来,脸涨得跟块红布似的,只觉心脏“咚咚”乱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倒退两步,指着鲛人,结巴道:“你、你……你怎么、会说话?”

鲛人“扑哧”一笑,而后侧坐起身子,拢了拢如瀑的长发,望着小舟眨眨眼睛,道:“我何曾告诉过你,我不会说话?”她的声音,就像游鱼一样灵动,就像海草一般娇柔。

小舟拙嘴笨腮,竟无言以对。是呀,人家也没说过自己不会说话呀!但细想却觉这句话本身便有问题,然而哪里有问题,一时又弄不太清楚。他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你也都听得懂?”

鲛人点点头,戏谑道:“当然啦,肉麻得要死呢!”

小舟刚刚淡下去的脸色转瞬又变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到何处了。

鲛人佯装嗔怒道:“你难道,打算一直让我躺在这儿吗?”她躺在沙滩上,宽大的尾鳍轻轻呼扇着。

“呃、呃……”小舟嘴里胡乱应了两声,打算上前去抱,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先前他虽然抱过对方,但一来是为了救命,二来并不知道对方懂人言、知人事,现在既已知晓,只觉满心尴尬,红着脸不敢上前。

小舟正自踌躇,鲛人已开口道:“你‘呃呃什么?不愿就不愿,直说便好,又犹豫什么!”她说着,便用尾部撑着身体,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平衡了一下身子,而后尾鳍一缩一弹,朝前跳了一小步。

“难道非要你帮忙么?我自己就不会走么?”她嘴上说着,已小步小步地朝着大海跳去。

看着她艰难的动作,小舟猛一咬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几步追上汐,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直朝大海走去。

清晨的海风徐徐拂过,撩起汐长长的头发。轻盈的发丝,轻轻抚着小舟微红的脸颊,小舟只觉痒痒的,却痒得踏实,一刻都不愿离开。

天光渐明,太阳虽未露头,却已将天边映得通红。两人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天空,海鸟成双翱翔;望着海面,游鱼结伴戏水。身下,海浪一叠叠拍打着礁石,溅起银白的浪花,洒在身上、脸上,凉丝丝的,令人心旷神怡。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干净和美好。

“我来自扶桑,那是鲛人的国度,万千水族,皆以鲛人为尊。”望着遥远的海天相接处,汐说道。

“那天,我參加鲛族试炼,不幸遇到恶鲨,身负重伤。我躲进一只海蚌,不想却被海漩卷入其中。到处都是黑暗,到处都是轰隆的震响,在剧烈的旋卷中,我昏死过去。待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布满裂痕的蚌壳,透过裂痕,外面有蓝天,有白云,有阳光,有海风,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没有死。”

她说得轻描淡写,小舟听得却是心惊胆战。

“我是幸运的,强大的海漩之力,没有将海蚌击碎,而是将它抛了出去。我在海上漂啊漂,饿了,便吃几口蚌肉,渴了,便喝几口透过裂缝渗进来的海水。我出不去,我身体太虚弱了,根本打不开厚厚的蚌壳。

“后来,蚌肉馊掉了,可是除了它,我没有任何其他食物。为了生存,我必须继续吃下去。大概是中了毒,又大概是我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我再一次昏死过去。

“这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海鬼,它扒在蚌壳外面,想要吃我。然而正如我逃不出去,它也同样闯进不来。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并救下了我。”

回想那天的情景,小舟仍自感到后怕,道:“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我救了你,可为什么还一直那样凶巴巴的?”

汐歉然一笑,道:“这个,倒是我多心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然而族长却不止一次地告诫过,说人类是世界上最贪婪、最凶残的种族,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和接近他们。

“在鲛人的认知中,人类是邪恶的。他们会将鲛人的油膏做成百年常燃的灯盏,会将鲛人的鳞片制成富人穿的鳞衣,也会垂涎于女性鲛人的美色,将她们作为奴隶恣意凌辱。所以,对不起,我初见你时,也是带着这种误解的。

“后来,渐渐的,从你的身上,我察觉不到一丝的恶意。你为我熬制疗伤的汤药,为我冒雨搭建遮风的草棚,为我精心黏制贝壳人偶,还将你心底的事说给我听。你做的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迷茫:人类,明明是很善良的种族啊!我分不清究竟是族长错了,还是自己错了。不过后来,在那帮坏人闯入院子要带走我时,我明白了,人类当中,也有好有歹、有善有恶,并不能一概而论。最起码,我面前的这个少年,就是人类中的良善者。”

小舟暗道:没想到,区区几日,她的内心,竟经过了这么多的起伏变化!他心中感慨,却又听汐说道:“小舟,不知怎的,我总感觉你的身上,有一种特质。这种特质,让你看起来和你外翁有很大不同,也和那天夜里见到的那帮人有很大不同。然而让我细说,我又说不清、道不明,只是隐隐觉得熟悉。你能和我讲讲你的身世么?”

小舟挠挠头,道:“我的身世?我的身世也没什么好讲的呀!我自小生活在海角村,也没去过其他地方。我出生时,母亲便难产离世了,父亲也在一次海难中丧生,只留下我,与外翁相依为命。”

他说起往事,不禁神色黯然。

“对不起。”汐说道,“没想到,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的。”小舟抬眼看看天,“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往心里去了。”

是这样么?汐望着小舟,若真的这样,他眼中闪闪的是什么?又仰着脸看别处做什么?

听小舟说起父母之事,汐也念起了自己远在扶桑的母亲。离开扶桑这么长时间,自己生死未卜,母亲指不定得多担心呢!

小舟问:“扶桑,远吗?”

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很远,在大海的南边,离着中州几千里几万里;也不远,只要心系扶桑,游啊游,就到了。”

游啊游,就到了。她说得轻松,事实真的如此吗?她瞒着小舟说自己伤势无碍,然而此时,她的内伤未愈。凭她的能力,若想渡千里南海游回扶桑,希望何其渺茫!可是,这些天,她从余大海的只言片语中已然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给这爷孙二人带来麻烦。

她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国度。那里,有她的亲人,有她的朋友,有她一生最为崇敬的那片大海!

朝阳终于穿破云层,从遥远的海际跃了出来,它方一露头,便用万道金光,去扫逐这个世间的一切阴霾。

汐迎着朝阳,蓝色的鳞片,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光彩,映着鲛人姣好的容颜,宛如天上下凡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小舟呆呆地望着她,竟有些痴了。

鲛人转过头,看着小舟,而后撩起耳侧的长发,伸手从耳朵后面揪下来一片逆鳞。她发出一声痛哼,然后将鳞片合在双手的手心,闭眼念了些什么。

她睁开眼,将那闪着荧荧蓝光的鳞片递到了小舟的手上。

“你送给我的小人儿我很喜欢,作为交换,这片鳞送给你。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也可以看着它,只要它的光泽不熄,我对你的情谊,便永远不灭。”

小舟将鳞片紧紧攥在手心。此时,他并不明白这片逆鳞意味着什么,然而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然太迟。

“好啦,不说啦!再说下去,怕是要被别人发现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走啦!”汐说着,站起身来,面朝大海,张开了双臂。

“汐……”

鲛人扭头一笑,道:“怎么?”

此时,小舟想说:我能再抱一下你吗?然而话到嘴边,又始终没能说出口。他的心里很乱,很痛,像是有什么人躲在他的身体里,用刀子剜他的心。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之前照顾她、保护她,只是将她当作同病相怜的朋友,而此刻,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情愫却如暴涨的潮水,奔腾翻涌。

可是,他的心头,终究还是筑起了一道大坝。它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他是人,而她是鲛人;他生活在陆地,而大海才是她的家;他们是不同的种族,注定不能有结果。

此番一别,便是天海一方,若再相见,不知将是何夕!

他开口,道:“每天早晨,太阳初升的时候,我都会站在这儿,望着南方的大海。你若想我,只需朝北瞧,我一直都在!”

汐别过头,不觉间眼角已然湿了。她背对着他,应了一声:“好!”再不回头,将身一纵,跃入碧蓝的大海。

突然,一张巨网从天而降,直将汐罩在了其中!

第九章身陷囚笼

“汐!”小舟失声惊呼。

与此同时,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狂笑,扭頭望去,却见一群人从巨大的礁石后走了出来。为首之人,正是那牛扒皮。牛扒皮的身侧跟着王二癞。

原来,这王二癞昨夜从余家出来后,心中愤愤不平。他坚信自己先前看到的是一个漂亮女子,但为何会变成一个贝壳做的假人,却是难以理解。

余家一对老小,没一个好东西,定是他们搞的鬼!他心中暗骂。抬手摸了摸脸,那半张脸被牛扒皮狠狠一巴掌,抽得大牙都松动了,他吐了口血唾沫,又擦了把嘴角的血,忽觉有什么东西扫过脸颊,痒痒的,抬手一看,见自己手上,不知何时黏了一根蓝色的长发。

那长发比人的头发要粗、要亮,且更为轻盈,在夜色下闪着蓝幽幽的光。他有些纳闷,是从何处带来的这种头发?略一思索,却骤然一惊:自己这只手,此前曾从缸中,抓起了那假人头上的水草!转而想起第一次见缸中女子时,对方就是这样一头蓝发,于是恍然大悟。他心中大喜,急急向前追赶牛扒皮,解释去了。

那牛扒皮能有今天的成就,自不是省油的灯。他先前觉得失了体面,从余家拂袖而去,可后来仔细回想当时情景,联想余家爷孙表现,顿觉事情反常。再看到王二癞送来的头发,他更是疑窦丛生。这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余家定然有诈!

于是,他安排下人手,在余家附近转悠,直到听说余小舟要将鲛人放归大海,这才设下埋伏,抓他们个现行。

小舟见汐被抓,又急又怒,他咆哮一声,直朝牛扒皮扑过去。然而未到对方跟前,一旁的打手便冲过来,一脚将他蹬翻在地。

小舟痛号一声,捂着肚子趴在地上,只觉肠子痛得快要断掉。他抽搐着身子,眼睁睁看着汐在渔网中挣扎,转而又被拖上了岸。他怒不可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随手抄起一块礁石,跳起来直朝牛扒皮拍去。

众人目光皆聚焦在鲛人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小舟。牛扒皮惊呼一声,急忙向后躲避,却躲得慢了一些,被礁石打破了额头,鲜血顿时淌了出来。

牛扒皮一捂脑袋,看着满手的鲜血,惊怒交迸,他一指小舟,吩咐左右:“小兔崽子,给我往死里打!”

打手一拥而上,将小舟按倒在地,拳脚相加。

小舟身单力薄,哪里经得起这帮凶徒的铁拳重脚?怕是用不了多时,便要被活活打死。

“小舟!”汐满脸都是泪水。她被渔网网着,趴伏在海沙上,哭着大喊,“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我跟你们走!”

重重的一脚踢在小舟头上,小舟昏死了过去。

牛扒皮摆摆手,示意众人收手,然后腆着肚子来到鲛人跟前。他蹲下身子,细细打量着鲛人,一双小眼带着淫笑,恨不得盯进肉里:“啧啧,当真是造化之大、天下之奇!如此美妙的精灵,归去大海岂不可惜?还应待在人世,享受世间繁华才对,速速带回我的府上!”他吩咐道,末了又补上一句,“小心点,这细嫩的肉皮,可别给我弄破了!哈哈……”

汐紧紧咬着牙,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舟,眼泪又淌了下来,却被两个打手抬将起来,朝牛府走去。

牛扒皮对着小舟恨恨啐了一口,又朝身边两名打手使了个眼色,而后志得意满地随着鲛人走向牛府。

待他们走得远了,那两名打手抬起小舟,远远地抛入了大海。

天高皇帝远,这种地方死了个人就像死了只臭虫。

小舟落入海中,随着大海的波涛向远方漂去。他的身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然而即便清醒着,又能怎样?因为跛脚,外祖父从来不让他入水,也从未教过他游泳的本领,而对于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丢入大海,无异于直接宣判了死刑。

可话说回来,即使最善泳的猛士,被海浪卷入深处,又有几分活的希望呢?

他仰面漂浮在水中,一直朝着背离海岸的方向漂去。

海浪一波波从他的身体上荡过,时而将他托起,时而又将他淹没,而每当海水呛进口鼻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黄色的液体从耳朵里流出。那液体初时很黄很浓,但随着呛水次数的增多,慢慢變得稀了,颜色也变得淡了。到最后,每一次流出的水,都与呛进去的海水无异。

很奇怪,这一次次呛入的海水,竟慢慢打通了身体内的某个隔阂,让之后进来的水,不会再那样猛烈地冲击胸肺,而是经由双耳排出。同时,他的耳后,也开始出现一些异样的纹路,像鱼鳞般的癍玟,却浅浅的,分辨不清。

他就这样漂着,经了日落,又是日出。

远远的,海面上出现了几个影子,朝着小舟缓缓驶近,却是几艘巨大的海船。那海船最大的一条,长度足足有三十丈,小的几条,也有二十丈。它们底尖上阔,首昂艉高,桅帆高悬,且在每只船的船首,各自雕着一只有首无身的怪物。那怪物圆眼吊睛,阔口咧腮,却是貔貅。

这貔貅乃是传说中的一种瑞兽,以四面八方之财为食,吞万物而不泻,可招财聚宝,神通特异。以此兽雕于船上,想来这些船只多半便是通货的商船。

同样的貔貅图案也出现在船上高悬的旗帜上,那是杆金色的大旗,迎着海风呼啦啦作响。随着大旗的摆动,正中的瑞兽如同活了一般,张牙瞪眼,好不骇人!

大旗之下,一位华袍公子执扇而立,望着茫茫沧海,若有所思。他身着绣金缎面锦袍,腰系犀牛皮的嵌玉纹金带,细眉短须,一双圆眼黑中泛黄,透着精明。纵然风尘仆仆,也遮不住那一身与生俱来的富贵气息。

书中代言,此人乃是锱铢门会长的大公子,南宫文。

这锱铢门,乃天下经商者联盟,商会总部位于中州江南道,下设九州分会,为各种贸易往来提供便利。但凡入会者,无不是各界商业翘楚,在享受商会创造利好的同时,也共同出资维系商会内外事务。锱铢门内财宝众多,为求自保,会中不乏官宦亲眷和武林人士,渐渐的,也便成了江湖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此番,南宫文率领商队,沿广州通海夷道,远赴重洋,经天竺、波斯、大食诸国,以丝绸、瓷器、茶叶、铜铁器等,换回香料、花草、犀角、象牙等奇珍异宝无数,可谓满载而归。

“我们当前所在,是哪片海域?”南宫文问道。

身后一人急忙上前一步,答道:“回公子,是南海。”

答话之人名叫钱满贯,是南宫文手下的总管,矮矮胖胖,像个存钱的罐子。

南宫文道:“呀,眼看便要到家了!我记得上次经过这里的时候,正是虾圆蟹肥之时,而如今,时光荏苒,竟又是一年之夏!”

钱满贯道:“是的,距离上次出发,我们算上停靠,已在海上二百五十六日。”

“此处距离广州港,还有多远?”

“九百余里,若无风浪,后日即可到达。”

南宫文点点头,忽而有人来报:“启禀公子,前方海面,发现一人浮于水中,生死未知。”

“哦?”南宫文心中狐疑。在听到前方有落水者的一瞬,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前方海域可能有海盗出没。他们行商之船,最应费心提防的便是海盗,那些烧杀掳掠的家伙,有时候远比暴风骤雨更为可怕。

“捞上来!”南宫文道。

手下人应了一声,撒开大网,探出钩杆,将落水者打捞上来。

那是一个少年,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咬着牙关,似是经历了极大的痛苦。他浑身的皮肤已被海水泡得虚白,身体软绵绵的,一动不动。

随行的船医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查验了一番身体,然后道:“奇哉怪哉!此人溺水已愈十二个时辰,按理说早该死了,可偏偏却有一股极微弱的气息残存体内,勉强维持着身体机能,实在令人费解。”

南宫文道:“有救吗?”

船医摇摇头,答道:“普通的救治方法已然无力回天。不过,若以避水丹服之,驱散体内脏器残存水毒,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南宫文闻言,眉头一皱。这避水丹,乃是他花重金从云梦泽百草门讨来的,能够驱除体内水寒之毒,对落水濒死者更有奇效。故而,他每次出海,都会命人带在身边。然而他毕竟是商人出身,凡事都要讲求“利益”二字,眼前这个少年,和自己非亲非故,且看那破烂的衣衫,想必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怎值得用避水丹施救?

他心中想着,嘴上说道:“翻翻他的身上,看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是。”手下人搜查了少年的身体,只在他的胸前发现了一枚吊坠。那吊坠材质像是一片紫色的石头,既不好看,也不贵重。他摇了摇头,正想告诉南宫文无任何发现,却忽然注意到,那少年的一只手掌,正紧紧地攥着。

那只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掰少年的手,然而那只手攥得紧紧,加之海水湿滑,他竟一时未能掰动。他心中窝火,随口骂了句:“他娘的,攥得倒结实!”转用双手狠力去掰,才终于掰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中,闪过了一道蓝光。

他“咦”了一声,抬脚一踩少年手腕,同时双手加力,终于将少年的手掌展开。只见那苍白的手心,一枚树叶大小的鳞片,闪着荧荧蓝光。

第十章锱铢公子

在看到鳞片的刹那,南宫文的眼中,闪过一道异芒。

他接过鳞片,借着阳光,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这鳞片有槐树叶大小,上圆下尖,其上有浅浅的云纹,阳光一照,闪烁着圣洁的蓝色光芒,简直不像凡物。它很薄、很轻,却极为坚韧,摸上去光滑如玉,带着大海的一丝冰凉,沁人心脾。

南宫文常年游走各地,走南闯北,见识无数,然而眼前这种鳞片,他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长着如此精美绝伦鳞片的,该是如何神奇美丽的生物?

他望了眼躺在甲板上的落泊少年,道:“救活他。”

“是。”船医应道。他从药箱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精致瓷瓶,拨开软木塞子,倒出了一粒水绿色的药丸。那药丸只有豆子大小,正是避水丹。他撬开少年牙关,将药丸送服下去。

不多时,便见少年周身开始发燥发热,有氤氲白气从体内蒸腾而出,随后,他身子一抖,“哇”的一口黄水吐了出来。

他的身子颤抖着,每过一会儿,便逼出一口黄水,反反复复,痛苦得几乎将心肝都吐了出来。而他那隆起的肚子也渐渐瘪了下去。

半晌,他才缓缓地从甲板上坐了起来,抬头望着满船的陌生面孔,脑袋里一片混乱。

“小子,我家公子救了你,你就不懂得道個谢吗?”钱满贯说道。

少年望望他,又望望他身边的华袍公子,脑子才渐渐清晰了些。他回想起此前发生的事情,知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多亏了眼前公子相救,于是急忙颤巍巍地站起身子,道:“谢、谢公子、救命之恩。”他被一群陌生人围着,心中有些露怯,说话也不利索了。

南宫文一看,原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子。可这样一个娃子,为何会落入海中,又从哪里得来的鳞片?他心中更觉诧异。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南宫文道。

“余、余小舟。”少年答道。却忽见对方手里捏着一枚鳞片,蓝光闪闪的,不正是汐送给自己的那枚吗?一想到汐,他的心头立时一阵刺痛。那是汐最后留给自己的一个念想,怎可被一个陌生人这样随意地捏在手里?他血往上涌,也顾不得礼仪了,嘴上叫着:“这是我的!”直朝南宫文便夺。

他刚一迈步,便见身前黑影一闪,一名黑衣人已拦在了他与南宫文之间。那人直直伸着手臂,掌中握着一柄弯刀,银色的刀鞘,横挡在余小舟的胸前。他黑纱蒙面,黑巾罩头,只露着一双鹰眼,定定地注视着小舟。

太快了!小舟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个方向“飞”出来的,仿佛凭空而现,如鬼似魅。

“暗影,退下!”南宫文说道。

那“暗影”身形一晃,也不见脚下如何动作,便忽地退回了南宫文身后。他怀抱弯刀,一动不动地杵在地上,犹如木雕泥塑。

“小舟兄弟,实在抱歉!”南宫文朝小舟一拱手,“在下并非有意冒犯。”他迈出两步到了小舟身前,将手中的鳞片重新放回了小舟的手心。

小舟愣愣地站在原处。方才他一时冲动,不问青红皂白,上前便去抢夺,实在做得有些过火。而面前的这位公子,明明有碾压自己的实力,却反而如此谦逊礼让,着实令自己汗颜。他红着脸,嗫嚅道:“对不起,我……”

“未经你的允许,便擅自动了你的东西,是我该道歉才对。”南宫文微微一笑,道,“小舟兄弟,你不必拘谨。我们非是歹人,而是出海贸易的商人,正巧路经此地,看到你落难,这才出手相救。鄙人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文字,若不嫌弃,你叫我南宫大哥便好。”

这南宫文自幼经商,深谙人的心理。虽然对那鳞片有一肚子疑问,但当见到小舟对鳞片如此看重时,便知自己绝对不可操之过急,于是道:“小舟兄弟,你在海上漂泊许久,想必是饿了。来人哪,给小舟准备些吃食。”

小舟更是无地自容

鱼肉和米粥很快端了上来,小舟饿狠了,一顿狼吞虎咽。

南宫文在旁劝道:“小舟兄弟,慢些吃,这些都是你的!”

待小舟吃完,南宫文才道:“小舟兄弟,你家是哪里的?怎么会落入大海之中?”

此话无疑勾起了小舟的伤心事,他哽咽道:“我家在海角村,有一个恶霸,抢走了我的朋友,又将我打晕,丢进了大海……”他说着,不禁落下泪来。

南宫文闻听,露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道:“好一个恶霸,光天化日之下,便抢人杀人,这还有没有王法?小舟兄弟,你莫要悲伤,能否和我详细说说,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南宫文虽称不上什么拯救苍生的英雄,却也是惩奸除恶的正义之士,若然信得过我,我替你做主,铲除这个恶霸,还海角村一个太平,如何?”

小舟闻言,心中大为感动。他毕竟小孩心性,待人处事缺乏经验,南宫文三言两语便打破了心底防线。只觉得面前这位公子,是如此和善可亲,不仅救了自己的命,还对自己这般恩好,定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转世。于是说道:“我的那位朋友,叫做汐,她是一个……”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汐曾经告诉自己,不能将她的存在告诉任何人,于是略一迟疑。

南宫文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芒,追问道:“她是一个什么?”

小舟望着他,心想,这么一副良善的模样,会是恶人吗?转而想到汐已然落入了牛扒皮之手,凭自己的能力,绝无可能将其救出,若南宫文肯出手相帮,说不定能救汐脱离虎口。于是狠下心,道:“她是一个鲛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犹如在船上响起了一声炸雷,将众人的目光纷纷吸引过来。小舟不再遮掩,将已往经过讲述出来。

南宫文心中惊骇,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真的有鲛人存在!他锱铢门坐拥重宝,但那些宝贝,与这活生生的鲛人相比,简直判若云泥,根本不值一提。在小舟讲述的过程中,他一直察言观色,觉得小舟并非妄言,加之有鳞片作证,鲛人之事,足可定论!

他面上不露,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说道:“小舟兄弟,我南宫文平生最恨恃强凌弱之人,你口中那个牛扒皮,实在是罪大恶极!我与你在茫茫大海相遇,缘分非浅,你既然对我如此信任,我也定会说话算数,还你一个公道!”

当即,南宫文安排钱满贯,继续带队去往广州港。自己则带了暗影和其他两名随从,与余小舟一道,改乘小船前往海角村。

这些人航海经验丰富,根据洋流和余小舟在海上漂泊的时间,很容易便推断出了海角村的方位,于是扬帆而去。

按下南宫文一行不提,再表牛扒皮一伙。

牛扒皮捉了鲛人,心中狂喜,命人将之抬到府上,关在了笼子里。他见鲛人生得分外妖美,简直比自己的那些婆娘加在一起还要漂亮,不禁动了淫念。然而那鲛人凶厉得狠,他刚一接近,便龇着獠牙,发疯似的张口狠咬。反复多次尝试,他不仅没得着便宜,还被咬伤了手臂。

牛扒皮大怒,抄起鞭子,便是一阵毒打。那鞭子抽在鲛人身上,留下道道蓝色的血痕。鲛人却咬着牙,仍自不肯服软。牛扒皮心想,这鲛人死了便不值钱了,于是悻悻收手。

他对鲛人软硬兼施,然而这鲛人却是软硬不吃,他望而不得,不禁心中愤懑。

这样坚持了一日,转过天来,王二癞登门造访。他拿出一个小纸包,告诉牛扒皮,这里边放的是软筋香,用火点了,人闻了,便会全身瘫软、四肢无力,却不知这鲛人闻了,又会怎样!

牛扒皮淫笑两声,道:“知我者,二癞也!”于是将软筋香点了,放到鲛人身旁,自己则将解药抹在鼻下,以此抵挡软筋香的毒气。

鲛人力薄,不多时,便委顿在地,动弹不得。

牛扒皮哈哈大笑,打开笼子,将鲛人拖了出来。

鲛人的眼中满是愤怒与仇恨,她恶狠狠地盯着牛扒皮,却又止不住地落下泪来。她越是如此,牛扒皮越是兴奋,急急地反锁了屋门,将鲛人放到床上。

正欲施暴,突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他眼珠一瞪,正要大骂,却听外面有家丁大叫:“老爷,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

牛扒皮心道,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扫了爷的雅兴!他在此地为霸一方,从来无人敢招惹,此时骤然被人打断了兴致,如何不怒?他披上衣服,打开房门,正见一名家丁飞起来,手刨脚蹬地摔落在院中。

随后,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手摇折扇,缓步走进了大门。牛扒皮打眼一望,便觉此人器宇不凡,然而眼生得很,却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哥。

公子身側跟着四人,其中一个,牛扒皮却认得,正是余家的外孙,余小舟。

一见余小舟,牛扒皮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大怒道:“好你个小兔崽子,扔海里没喂了鱼,竟还敢找来帮手出头,就没打听打听,我牛扒皮在这方地界,是你们惹得起的吗?”

小舟亦是满腔怒火,骂道:“牛扒皮!你把汐藏到哪里了,赶紧给我交出来!”

“哟,原来那小妞叫汐呀!她这两日和我朝夕相处,快活着呢,不会回你那破屋了!”牛扒皮戏谑道,然后蓦地一瞪眼,“来人,把他们给我统统往死里打!打死了,我重重有赏!”

这牛府有打手护院二十来号,此时都已拎着棍棒,聚在了院中。听闻牛老爷吩咐,立即呼啦往上一闯,抡棍棒朝南宫文一伙便打。

在牛扒皮看来,对方算上余小舟,不过才区区五人而已。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况且在自家的地盘,解决他们,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然而方一交手,他便知道自己错了。

那华袍公子站在原地,只是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稳如泰山。唯有那身旁的黑衣人,快如闪电,迎着众打手冲了上来。他手中弯刀并未出鞘,只作一根短棍,劈扫敲击,看似轻轻巧巧,然而那不时传出的断骨声,却表明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暗含了极大的力道。而自己一方,人数虽多,却没有一条棍棒,沾着对方的一根毫毛。

转眼之间,二十余名打手,竟有一多半都被打翻在地,哀号声、呻吟声,响彻一片。

牛扒皮既惊且怒,转身将屋中防身的短刀取了出来,大骂一声:“一群废物!”而后抡刀朝黑衣人便剁。这牛扒皮年轻时也曾练过些武艺,只是近年身体发福,便有些荒废了,饶是如此,仍然力猛刀沉,不容小觑。

他一刀刚刚劈出,却忽地不见了对方的踪影,再度细瞧,却见黑影已出现在了自己身侧。他暗道不好,想要躲避,忽觉腕处一阵剧痛,已被对方钳在手里。他手腕吃痛,短刀攥握不住,“当啷啷”掉到地上,紧接着便听“咔”的一声,腕骨竟然断裂。

他失声痛呼,随即又觉膝盖处一阵剧痛,低头一望,只见右腿以一个骇人的角度弯折着,竟是被那人踢断。他站立不住,一下跪跌在地,疼得昏死过去。

院中众人见此情景,吓得四散奔逃。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了主子?转眼便逃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也是断胳膊断腿,倒在地上痛哼不止。偌大的院落,一片狼藉。

正在此时,却听屋中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小舟……”

第十一章再落虎口

如此熟悉的声音,像清澈的大海,不正是汐吗?小舟叫了一声,急匆匆地冲入了屋子。

汐望着小舟,眼睛里含着泪花,却又笑道:“小舟,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怕是就只有自尽的份儿了!”

小舟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顿时流了下来。他猛地抹了把泪,伸手将她身上的鲛绡整理好,道:“汐,对不起,我马上带你回家!”说着,把她抱在怀中,转身朝屋外走。

南宫文站在门口,一见鲛人,立时惊得瞪大了眼睛,自语道:“鲛人,这世上,果真有鲛人!”

小舟抱着汐,对南宫文万般感谢。南宫文却充耳不闻,只顾上下打量着汐。他的眼神,一改此前的亲切友善,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贪婪。

看到这副眼神,小舟蓦地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将汐抱紧。

南宫文身旁的仆从走上前来,嘴上说着:“小舟兄弟,累不累?来,我帮你!”伸手便去抱那鲛人,

小舟急忙闪身躲过,道:“不必麻烦了,我不累。南宫大哥,汐现在很虚弱,我要赶紧将她送回家。”

此时,他已察觉到情况有点不对劲,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那仆从仍自坚持:“小舟兄弟,你和我客气什么?还是我来帮你吧!”说着,竟已动手抢了起来。

“你干什么!”小舟大叫一声,挣脱了那名仆从,然后抽身便走。可刚刚走出两步,便觉后颈受了重重一擊,随即眼前一黑,昏倒下去。

却是那暗影,一记手刀,将其打昏。

小舟一倒,鲛人便身往下落。那仆从眼疾手快,伸双臂将鲛人接住,来到南宫文身前。

南宫文喜形于色,望着鲛人,道:“如此妖美的容颜,比我中州最美的美人,还要令人陶醉呢!”他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摸鲛人的脸颊。

鲛人猛地张口,朝他的手掌咬来。

南宫文迅速将手缩回,躲了过去,却不恼怒:“性子倒是很烈!”

汐因中了软筋散,浑身瘫软,方才那一下用力过猛,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她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悲凉,自己刚出龙潭又入虎穴,这人类的世界,为何如此狡诈多诡!她药力发作,闭上眼睛,昏迷过去。

南宫文洋洋得意。此人无利不起早,从一开始,便不曾想过替小舟出气,完全是想利用小舟寻到鲛人。

他掐指一算,半月之后,便是锱铢门会长也便是他父亲南宫承业的六十大寿。此前,他虽从外域带来了些奇珍异物,然而锱铢门珍宝无数,料是父亲大人也不会瞧得上眼。如何能从各分会献上的财宝中脱颖而出,实在令他伤透了脑筋。而如今,有了这传说中的鲛人,一切都将大为不同。

他犹然记得,去年父亲过生日时,自己献上的是一只波斯银盒,做工奇巧,充满了异域风情。可是二弟南宫武,献上的却是一顶金冠,磅礴大气,更隐隐喻着父亲基业万代、永世为王。那顶金冠,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禀奏朝廷,怕是锱铢门难逃灭门之祸。父亲见了,勃然而怒,将二弟训斥一番。但南宫文看出,父亲只是佯装愤怒,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激动和满意。

如此,他已被二弟压了一头。他甚至觉得,自那次以后,父亲对二弟的重视程度,开始超过自己。如果今年,在父亲的六十大寿上,自己若不能扳回一城,那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可就真的难有出头之日了。

“恭喜大公子!此番得到鲛人,您定然能在会长六十大寿上,力压天下商贾,拔得头筹!”暗影切合时宜地说道。

南宫文哈哈大笑,与随从一道,带着鲛人,离了牛府,扬长而去。

却说小舟,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已不见了南宫文一伙的踪影。牛府的家丁伤的伤、残的残、逃的逃,为数不多的几个有心人,也在忙活着救治老爷。他趁乱逃出牛府,直朝海边跑去。

海边,南宫文的船只早已离开。

他心中又急又恨,跪在礁石上,放声大哭。他恨自己无知,恨人心难测,恨苍天无眼、恶人当道。是啊,这个世界本就是险恶的,只是自己太稚嫩而已。弱肉强食,本就是苍天的法则,自己这个小角色,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他哭干了泪,倒在礁石上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却已是夕阳西下。

余小舟浑浑噩噩地走回家中,见余大海正躺在床上,鼻青脸肿的,头上还缠着绷带。他见了小舟,便高兴地大叫起来:“娃子啊,你可回来啦!你这是跑去哪了?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着说着,竟又哭了起来。

他又笑又哭,因动作剧烈,身上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

小舟扑到床边,急切地询问是怎么回事,谁将你弄成这样!余大海说道,当日你一去不返,我在海边寻了良久,后来听人说,牛扒皮曾带人去过海边,并抓到了一只鲛人,于是我便去牛府理论,可牛扒皮抵死不认,又将我痛打一顿,扔了出来。

小舟心中更是悲痛,这个世界,就偏偏要欺辱老实人么?同世为人,为何有的便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有的却窝囊软弱、任人宰割!我余小舟,就注定要这样庸庸碌碌地过上一辈子么!

余大海问起小舟经过,小舟将遭遇一讲,忽又问道:“外翁,我有一事不明,打算问你。”

他表情严肃,令余大海一愣:“娃子,你有话便问,这么认真干吗?”

小舟道:“我被人抛入海中,在大海上昏迷漂泊了一日一夜,为何没死?”

余大海神色一滞,而后哈哈两声,道:“还不是因为你福大命大,苍天保佑,这才逃过死劫!”

小舟道:“是么,你还在骗我么?”说着,猛地凑到了余大海眼前。他注视着余大海的眼睛,而后慢慢将自己耳侧的头发撩了起来。

他双耳的背后各自生出了几枚紫色的鳞片,层叠交错,闪着炫目的光泽。

“我在海上漂泊的这段时间,迷迷糊糊的,却总觉得耳朵发痒,上岸的时候,才惊觉了耳后的异变。它们悄悄地,在我淹水的这段时间里,生长出来。”

望着这些鳞片,余大海眼神惊疑不定,他结巴了两声,而后道:“娃子,你这、你这……是染了啥病吗?”

“这是鲛人鳞!”余小舟突然喊道。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蓝色的鳞片,放到耳朵后,比对着给余大海看,“是不是一样?除了颜色不同,形状和纹路是不是完全一样?”

余大海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外翁,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余小舟红着眼睛,“你从来不带我出海,从来不让我下海游水,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正常?我究竟是什么,我来自哪里,我的父母又是谁!”

说到最后,小舟已声嘶力竭。

余大海闭上眼睛,颤抖着嘴唇,半晌才又重新睁开。他长叹一声,心知再也隐瞒不住,于是道:“娃子,你的父亲,是一个鲛人!”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余大海亲口承认,小舟仍觉脑袋“嗡”了一声。他只觉整个世界都暗了,一阵天旋地转。他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余大海坐在床边,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往事。

“我和你的外祖母,自幼青梅竹马,生活在海角村这片与世无争的土地上,那时,这个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后来,我们成了亲,并生下了一个女儿,活泼、漂亮、聪明,也就是你的母亲。你外祖母体弱多病,走得早,丢下我和你母亲相依为命。她和你一样,每次我出海,都会送我到海边,而每次我归来,她都已在海边等着我。

“有一天,我出海回来,她和我一起往家走,突然問我:‘爹,你见过鲛人吗?我大笑,说,傻丫头,鲛人是传说中的事物,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我怎么会见过?她又问:‘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鲛人,我是说如果,他来到咱们的家,会怎么样?我哈哈大笑,说,如果他来到了咱家,我就把他绑起来,卖到镇上,一定能卖很多钱,到时候,给你买很多好吃的,很多漂亮的衣服!

“我以为她听了我的话会笑,然而她的表情,却有些怪怪的。”老人不疾不徐地说着,眼睛里,隐隐有晶亮的泪花。

“她已经见到了鲛人。”小舟说道。

“是的。”余大海道,“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她便已见到了鲛人。她在试探我对鲛人的看法,看是不是可以放心地将他介绍给我。然而,我无心的回答,却改变了她的一生。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慢慢地,她出现了变化。有时会满怀心事地坐在一个地方发呆,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傻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跟着我,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事,将她从我身边抢走了。

“我觉察出了她的反常,于是那天,我出海之后,便调转了船头,从另一处的海岸折返回来。来到海边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歌声。那歌声明明是个男声,却又说不出的媚,让人心醉神迷、如坠梦幻。我提着渔叉,悄悄走过去,看到在礁石的背后,你的母亲正和一个男人坐在岸边。那奇怪的歌声,便是男人唱出的。我怒不可遏,正要喝骂,却忽然发现,那男人的身下没有腿,而是一条鱼尾。

“一条生满紫色鳞片的鱼尾,半没在海水中,宽大的尾鳍,随着海水轻轻漂摆。”

老人的语气开始急促起来,像愤怒的火山:“他不是人!他是妖怪!他迷惑了我的女儿!这是我当时的唯一念头。我从礁石后跳出来,举起渔叉,狠狠地朝他插下去。但他的反应很快,向前一溜,便滑进了水里。我的渔叉只划破了他的腰,有蓝色的血淌了出来。他半没在水中,龇着两颗黑色的獠牙,凶狠地望着我。我看到他的尾巴在水中弯了下去,那是在蓄力,也许下一刻,他就会从海里射出来,扑上来和我拼命。

“这个时候,你的母亲哭喊着叫了一声‘爹,抱住我,朝鲛人摆手示意他快逃。鲛人望着我,身子慢慢松了下去,然后一扭身,便朝着大海深处游去了。我气得暴跳如雷,狠狠打了你母亲一巴掌,然后转身回了家。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不,说过一次,那是在她临死之前,重又叫了我一声:爹!”说到此处,老人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大哭。

半晌,老人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小舟问:“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老人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她早已和那紫鳞鲛人行了夫妻之实,并孕育了你。但生你的时候难产,你活了下来,她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躺在血泊中,望着我,叫了一声‘爹,便闭上了眼睛。我扑过去,连声答应,而她却再也听不到了。”

小舟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余大海继续说道:“你生下来的时候,双脚是粘在一起的,就像一条鱼尾,是我用刀将它们分开。你的腿上也有一层淡淡的鳞纹,我又将它们全部蹭掉。但我知道,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鲛族血液,这是永远也去除不掉的。所以,我一直不敢带你出海,就是怕有一天,你身体上的某些鲛人特质,会被大海唤醒,这会给你的人生带来灾难!”

第十二章与虎谋皮

夜晚的海风丝丝凉凉的,带着淡淡的腥咸,吹拂着海角村这片土地。

小舟迈着步子,一瘸一拐的,借着朗朗月光,行走在街道上。

“我这卑微的生命,又何惧灾难!”在听完余大海的讲述后,他这样回答。

那一刻,他的脑子是混乱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算作人,还是该算作鲛人,亦或是,一个半人半鲛的怪物!他觉得,这样的怪物,是天地不容的,所以,上天才会屡次用厄运惩戒自己。

这一刻,他的脑子却是清晰的。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卑微地活下去,要勇敢地做一些事情,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无悔于心。

于是,他敲开了牛府的大门。

家丁一见是余小舟,只以为他又带人前来寻仇,吓得匆忙向内禀报。不多时,一伙人提着棍棒涌了出来,为首的,却是牛扒皮的同胞兄弟,牛富仁。

牛扒皮重伤在身,牛府便暂由牛富仁主持大局。他见小舟只身一人前来,便道:“小兔崽子,你带人伤我大哥,我未去找你报仇,你却主动登门挑衅,是欺我牛府没人吗?来人,给我把他绑了!”

众家丁呼啦往前一闯,将小舟倒剪双臂,紧紧绑了起来。

小舟啐道:“你们这帮狗奴才,主子挨打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如今遇到弱小,便又装得比秃尾巴狗还横!真令小爷笑掉大牙!”他一反常态地硬气起来。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这样硬气地说过话,此时说出来,虽有些心虚,然而更多的却是一种兴奋。他的心怦怦跳着,心想,我落得这步田地,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小喽啰吗?于是将腰杆挺得倍儿直。

牛富仁笑道:“小子,你莫要逞口舌之快,一会儿便叫你跪地求饶!带走!”

众家丁押着小舟,带往牛扒皮的屋子。

牛扒皮胳膊腿缠着绷带,头上搭着湿水的手巾,躺在床上一阵阵地呻吟。他既有身外伤,又有心内火。想自己在这一带威望甚高,却一夕间被那南宫文弄得声名尽毁,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然而探听南宫文底细,才知竟是锱铢门大公子,此等人物,决非自己能够招惹得起的。但若不报此仇,自己今后,还如何在这片地界混下去?自己辛苦创下南海渔行,垄断周边鱼市,觊觎者、仇视者本就不少,这些人得知自己落难,定会趁火打劫,令自己一败涂地!如此,该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窝火,恰在此时,忽听有人来报,说抓到了余小舟,立时拍床而起!他腕处、腿部都有骨伤,这一动,便痛得嗷嗷直叫。

牛富仁将小舟带到跟前,道:“大哥,这小兔崽子已然抓到了,你发落便是。”

牛扒皮大叫:“给我打断他的手脚,扔池子里喂王八、喂王八!”

“是!”牛富仁应了一声,抄起一根木棍便要动手,却听小舟冷哼一声,道:“你便是杀了我又有何用?伤你的是那锱铢门的南宫文,你不去找他寻仇,却只敢朝我撒气,你便是杀我百次千次,又能挽得回你的名声吗?”

牛扒皮被小舟一语说中痛处,咬牙道:“我先宰了你,再找那小子算账不迟!”

小舟哈哈大笑:“就凭你?你手下人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如何找他算账?怕是有命去、没命回吧!”

余小舟之所言,正是牛扒皮之所想。自己手下这点人、这点势力,怕是连锱铢门的大门都攻进不去,又何谈找南宫文报仇?

却听小舟接着说道:“你我同被南宫文耍了,他才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我这儿倒有一个主意,可以抢回鲛人,并收拾了南宫文出气,你愿不愿听?”

牛扒皮道:“小娃,你这丁点本事,可不要信口开河。”

小舟道:“蝼蚁虽小,有时也能咬死大象!”

牛扒皮闻言,心中一动。他望着小舟,小舟也挺直脊梁,坚定地与他对视。他只觉眼前这小子,已经完全变了。几日之前,这小子还是一副腼腆懦弱的模样,但今日再见,已是凛然无畏、难以捉摸。那双眼中,分明有一道光,坚定如磐,不屈不移。他知道,那是舍弃生死、不顾一切的眼神,拥有这样眼神的人是可怕的。

这小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你有什么办法?”牛扒皮问道。

小舟歪歪脑袋,望了望缚在自己身上的绳索。

牛扒皮目光一凛,但还是压下了怒火,道:“给他松绑。”

小舟重获自由,活动了活动酸麻的胳膊,然后附耳到牛扒皮身侧,低声道:“我给南宫文,准备了一份大礼……”

牛扒皮静静听着小舟讲述,脸上表情惊疑不定,待小舟讲完,他思索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在牛扒皮的授意下,几名家丁跟着小舟,来到了海边,找到了那只巨大的海蚌。那蚌壳已有部分碎裂,里边的蚌肉也早已被海鸟和小兽吃净了。众人将蚌壳收拢一处,而后运回了余家,闭门鼓捣了几日,才终于完工。次日清晨,牛富仁便带了几名随从,将巨贝装入车中,朝锱铢门而去了。

锱铢门位于永州境内,占地五千亩,其内亭台楼阁无数,均以白玉为阶,琉璃作瓦,尽显富贵之气。又有石山层叠,绿塘荷影,奇花异草,茂林修竹,景致奇美,穷尽园林设计之能事。永清河从中川流而过,河上游船画舫,琴瑟声声,满载繁华,极尽享乐,令人流连忘返。

适逢会长南宫承业六十大寿,锱铢门内,热闹非凡。旗下九州分会的商业翘楚皆汇聚于此,中州各大门派亦有专人前来敬贺,当真是盛况空前。便连那天空,都笼罩在一片珠光宝气之中。

南宫承业坐在大殿正中。此人头戴金冠,身披金丝软袍,方面阔口,大耳垂肩。胖大的身躯,端坐于黄金宝座之上,金光闪闪,令人不敢直视。他背后的墙壁上,精雕细琢了一只瑞兽貔貅,瞪着圆眼,张着大口,似是想将天下一切财宝,都纳入口中。

他正自与宾朋寒暄,忽有人来报,言武当山朝天宫首座段天伯来贺。

朝天宫在武当山九宫七十二峰之中,位居第二,首座段天伯,地位仅次于武当道尊,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南宫承业不敢怠慢,忙起身相迎。老远见了段天伯,便紧走几步,满面笑容招呼道:“段首座!段首座大驾光临,小弟未曾远迎,当面请罪!”

段天伯头戴道冠,身着白色云纹道袍,手执浮尘,三缕长髯飘散前胸,宛如下界的仙人相仿。他鹤发童颜,目若朗星,皮肤便如几岁的娃子,滑嫩得几无一丝皱纹。但南宫承业深知,此人年岁早已过百。想当初,自己年幼时便随父亲见过此人,那时,他便已是如此模样。如今数十年过去了,自己垂垂老矣,而此人却仍是这般模样,当真令人慨叹。

实际上,段天伯修习混元天劲,已臻窥天之境,返老还童,又岂是难事?

“哪里哪里!”段天伯拱手回礼,“听闻南宫会长大寿,吾道尊师兄本欲亲身前来,奈何俗务缠身,便令吾代表武当山九宫七十二峰,前來道贺!”

南宫承业道:“小老儿何德何能,竟令道尊如此挂怀,烦请借段首座之口,待我向道尊问好。来来来,段首座,里边请、里边请!”

分宾主落座之后,南宫承业道:“段首座,前不久,听闻北方玄冥鬼教,密谋犯我中州。武当弟子龙云舒,孤身泛险,凭一己之力,便荡平了鬼教中央分部,当真是大快人心、扬我中州武林神威!”

段天伯道:“惭愧惭愧!此番妖魔邪教入犯,我正道中人,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更不容邪魅鬼祟之辈,在我中州境内为非作歹!”

“武当浩然正气,实在是我等楷模!”殿中群雄纷纷喝彩。这些人中,不乏江湖人士,早便对龙云舒一事有所耳闻,只是江湖多诡,不敢确信罢了。而今听到武当山首座亲口承认,皆暗暗而惊:以一人之力荡平鬼教分部,该是何等的胆识和武功!这武当山,当真是人才辈出!

南宫文坐在席间,赔着笑脸。对这些江湖之事,他却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只是今日生意如何、入账几许。相反,二弟南宫武,与这些武林人士倒是相谈甚欢。他心中暗想,暂且让你高兴一会儿,待稍后我献上重宝,定让你愁眉苦脸再也笑不出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南宫文将身站起,深施一礼,道:“父亲大人,几日前,孩儿船行南海,偶然得到了两件奇物。孩儿不敢独享,便借此良辰吉日,献给父亲大人,愿父亲大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南宫承业酒意正酣,闻听此言,心中高兴,笑道:“好、好,文儿费心了!那便让为父瞧瞧,也让诸位宾朋帮忙品鉴品鉴,看是不是担得起‘奇物二字!”

“是。”南宫文应道,而后转身,朝殿下三击掌。

第十三章两件奇物

四名壮汉抬着一只巨大的海蚌,由殿下走了上来。那巨蚌通体暗红,宛如血染的礁石,厚重沉稳。

人群中有人叹道:“好大的蚌!当真是世所罕有!”

“此物乃是血蚌之王,生长在南海最深的海底。”南宫文说着,命人将巨蚌打开。

两名壮汉扣住巨蚌,咬牙发力,缓缓将上盖掀了起来。众人聚拢目光观瞧,但见其中,雪白的蚌肉铺底,上面盘身坐着一只鲛人。那鲛人蓝发碧眼,人身鱼尾,却是由贝壳粘成。它与常人大小相仿,五官精巧,眉眼含笑,做工细腻,活灵活现。她双手举在身侧,捧着一颗硕大的红色珍珠,那珍珠艳红如血,纯洁得无一丝杂质,温润的光华流转其中,使整个大殿内的珠宝玉器,瞬间黯然失色。

四座皆惊。

在座之人不乏各地富商巨贾,奇珍异宝所见无数,然而见到这颗珠子,仍吃惊得合不拢嘴。这种红色的珍珠,要远比一般白珍珠更为稀奇、更为珍贵,它大得就像孩儿头,浑圆如满月,单此一颗,便已是价值连城。这锱铢门,果然是珍宝重地、富甲天下!

看众人吃惊非小,南宫文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这“鲛珠献寿”,乃是昨日南海渔行派人送来的。据说,南海渔行旧任行长牛扒皮,重伤后一蹶不振,其弟牛富仁乘虚而入,霸占了渔行,并有意加入锱铢门。故而借会长大寿之际,献上贺礼。

对此种说法,南宫文感同身受。他心知,兄弟间产业的争夺,有时比生人更加严酷,自己与南宫武便是如此。他告诉牛富仁,只要你今后死心塌地跟着我干,保你南海渔行生意兴隆、百年常青。

牛富仁感激涕零,言牛扒皮作恶多端,欺压乡里,早就该有人替天行道,公子的出现无异于久旱逢霖。我如今成为渔行行长,都是得益于公子相助,我必不忘公子抬爱,一生侍奉公子鞍前马后。

南宫文哈哈大笑。对牛富仁所言,他并未相信,深知商场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既得的利益。不过,此人献上的贺礼,着实贵重非常。于是,他才在今日寿宴之上,摆出炫耀。

南宫承业坐在黄金宝座之上,望着儿子献上的这份寿礼,微微颔首道:“巨蚌之稀奇罕有、鲛人之精致传神、血珍珠之珍稀名贵,凑在一处,当真是无价之宝。文儿有此心意,为父甚感欣慰!”

能得到南宫承业如此称赞,说明自己这番心思没有白费。但同时,从父亲的口吻中,南宫文也听得出,此礼物虽然珍贵,却不足以打动他的心。他这一世,实在见识过太多的珍宝了!

南宫文道:“能得父亲大人欢喜,孩儿不胜荣幸。然而,此物仅是一道开胃小菜,接下来,才是孩儿为父亲大人精心准备的大礼!”

殿中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如此宝物,竟仅仅算作开胃小菜,那这之后奉上的大菜,该是何等的丰盛!

南宫文命人将海蚌抬下殿去,转而又抬上来一只铁笼。那铁笼长宽五尺,四四方方,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却不知里面藏了什么。

“前几日,我沿通海夷道,经红海、波斯湾、印度洋,至南海海域。忽闻茫茫大海之上,传来一阵天籁般的歌声。”南宫文站在笼旁,高声讲道,“那歌声空灵婉转,令人心醉神迷。随着歌声,又有一物,从前方的海面显现。那物笼罩在一团红色霞光之中,随海潮起伏漂荡,并最终拦在了船首。却是一只巨大的海蚌!”

有人插话道:“是方才那只海蚌么?”

南宫文道:“不错,正是此蚌。我深感稀奇,于是命人将海蚌打捞上来。此时,蚌中歌声已然停了,但那红色霞光仍沿着蚌壳的缝隙透射出来。我命人打开蚌壳,便见到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幕!”

他讲得抑扬顿挫,说到关键之处,整个大殿都安静下来,便是掉根针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诸位,请上眼!”他说着,猛地掀开了铁笼外的黑布。

众人拢目光观瞧。但见铁笼之内,一女匍坐在地,蓝发碧眼,面露惊恐地望着殿中众人。她的身下,赫然是一条蓝色的鱼尾!

这一瞬,殿中仿佛开了锅一般,就连南宫承业都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几步走到铁笼跟前,竟顾不得风度,前后左右围着铁笼绕了一圈,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望着笼中那张妖异绝美的脸,惊叹道:“鲛人!此世间,竟有鲛人!古人诚不我欺也!”

南宫文添油加醋地说道:“此鲛人手捧血珍珠,盘坐于巨蚌之内,与我锱铢商队相遇于茫茫大海之上,促成了鮫人献珠之吉兆。我锱铢门,定会在父亲大人的率领下,繁荣昌盛、大业得成!”

在说出“大业”二字时,他故意加重了语气。南宫承业望向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而后哈哈大笑。其中含义,怕是只有这对父子能够明了吧!

“南宫公子果然神通广大,竟能俘获这传说中的鲛人,实乃古今第一人!”

“南宫会长吉人天相,引得鲛人前来祝寿,真乃天下美谈!”

“我等今日沾了南宫世家的光,有幸得观鲛人,今后也有得吹嘘啦!”

殿中众人叠声赞颂。

南宫文笑得合不拢嘴,他有心卖弄,便道:“此鲛人之奇,并非仅仅奇在体态样貌,她还能口吐人言呢!”

“哦?是吗?”南宫承业疑道,而后俯身贴近笼子,朝鲛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

鲛人恶狠狠望着他,口中发出低低的咆哮。

南宫文颜面有些挂不住,怒斥道:“会长大人在问你话!”见鲛人仍自一言不发,他从家丁手中抄起一杆皮鞭,“啪”的便是一狠下。

鲛人痛苦地一缩身子,龇着獠牙道:“你们,都将不得好死!”

她骂得凶,南宫承业却是哈哈大笑,殿中众人也随之大笑。

南宫文道:“此鲛人甚是桀骜,还需假以时日驯化。到时,列为宾朋再来我锱铢门,令她唱歌跳舞,岂不美哉!”

众人又是大笑。

一旁段天伯见了,不禁皱起了眉头。他起身上前道:“无量天尊!这鲛人知人言、晓人事,与人类无大异处。人类独霸大陆,鲛人却是南海之主,如此对待,怕有不妥!”

南宫承业随口敷衍道:“无妨无妨,段首座多虑啦!”

段天伯不禁摇头叹息。

经此助兴,殿中气氛火热,众人再度开怀畅饮。

锱铢门有藏宝阁,但凡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皆存放于藏宝阁中,有重兵把守。此阁分上中下三层,各式珍宝归类存放。阁外,有花草园,种植各样珍贵花草;有鸟兽园,圈养各种珍禽异兽;有人工湖,由永清河引流而来,饲喂各类名贵鱼鳖。如此种种,便是与皇家园林相比,也不遑多让。

此番,各门各派献上的奇珍异物,也尽数运至藏宝阁中。

汐关在笼子里,与众多珍宝共处一室,满目皆是珠光宝气。她呆呆地望着窗子,窗棂外,鸭卵粗细的铜筋,让藏宝阁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坚固而封闭的牢狱。

回想近日遭遇,她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落泪。

族长说得没错,人类,果真是天底下最邪恶的种族。自己这段时间,见识了太多的人类,然而除了余小舟,再没有哪一个有那样纯洁善良的心境。

想到余小舟,她的心里愈发得难过。她从怀里掏出一只小人儿,轻轻抚摸着它。那个可怜的少年,因自己受了太多的苦难,却不知现在是生是死、过得如何。

不,他一定是活着的,如此善良的人,怎么会死去呢?

她心里胡思乱想,却忽觉旁边有什么声响。她警觉地扭过头去,见不远处的墙边,摆着一只巨大的海蚌。海蚌中,贝壳粘成的鲛人捧着血珍珠,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那贝壳人偶,不是小舟做给自己的吗?还有那巨蚌、那血珍珠,不都是来自自己的家园吗?没想到,这些东西竟悉数被这些恶人抢了来。

她望着人偶,心里一阵刺痛。而那人偶似乎回应她一般,一双大眼,忽而眨了一下。

她一愣,以为是自己泪眼婆娑,一时看错了,便擦了把泪,再度朝人偶望去。这一望,几乎令她惊叫出来,那人偶竟朝着她,再度眨了一下眼。紧接着,人偶脸部的一片贝壳,随之掉落下来。

她惊愕地张大了嘴巴,面前的人偶,莫非成了精不成?然而未等她弄明白,便见那人偶脸上的贝壳,竟一片一片地开始剥落。这种剥落,就如朽烂的泥瓦,在轻轻触动一角之后,迅速向大扩散,一发不可收拾。它们从人偶的脸面开始,自上而下剥落,蔓延到脖颈,又从脖颈席卷至全身。

之后,人偶彻底散落,一个少年从中显露出来。

不是余小舟,又会是谁?

第十四章瓮中相会

汐静静望着眼前的少年,几日不见,他竟又消瘦了许多。无数次,她幻想着与他相见,然而今日再度见了,却又觉虚幻不似真实。她原本有太多的话要说,可到了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剩下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小舟从巨蚌中跳出来,奔到汐的面前,深深地望着她。这一刻,有缘复见,他只觉近日再多的苦累都是值得。他展开双臂,隔着铁笼,与她牢牢地抱在一起。

半晌,小舟松开手,道:“汐,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这就救你出去。”说着,返回巨蚌前一阵翻找,取出了一把匕首,然后重新回到笼前,撬开铜锁,将汐救了出来。

突听门外脚步声响,有巡逻的守卫从外经过,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另一人道:“怎么会呢,这里是锱铢门重地,哪有人能进得来!”

小舟和汐躲在阁中,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所幸,那守卫只是随口说说,并没有真的进来。听着守卫们脚步渐远,二人松了口气。

小舟道:“此地不能久留,你要赶紧逃出去。我来时已经看好,藏宝阁的回廊外,便有一处小湖,小湖与河水连通,你顺着河道,可一直游到锱铢门外。却不知那河道里有无陷阱埋伏,你一定要小心提防。不过,你本就是水中之物,即便有陷阱,也定然难不住你。你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快速沿河道闯出去……”

“那你呢?”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从他叨叨不停的言语中,汐觉察到了他的反常,“你怎么逃出去?”

小舟笑道:“你只管走你的,我自有办法逃走!”

“什么办法?”汐注视着小舟的眼睛,追问道。

是啊,什么办法?小舟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的计划,只是救出鲛人,根本没打算自己能够活着离开。

小舟没有回答,霍地起身,从巨蚌中挖出一块“蚌肉”,朝着周围涂抹起来。这些蚌肉,是他用南海豚鱼膏做成的,用来固定蚌壳与人偶。但实际上,这些油膏还有着更大的作用。它易燃耐烧,燃烧时会产生滚滚浓烟,并且,为了增加它的效力,他还在其中混入了许多软筋香。

他反复地从巨蚌中挖出油膏,涂抹在阁中各处,直到所有油膏都用尽了。又取出软筋香的解药,给自己和鲛人分别抹在鼻下。等一切准备停当,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阁中的油膏。

幽绿色的火苗忽闪了一下,然后顺着铺在地上的油膏,迅速向四外蔓延。它们跳上柜子,攀上墙壁,爬上屋顶,拖着浓浓的白色烟尾,欢快地奔腾跳跃。转眼间,整个藏宝阁,便笼罩在一片滚滚白烟之中。

二人虽然闻了软筋香的解药,但这浓烟却是抵挡不了的,立时被呛得眼泪直流。急忙捂住口鼻,缩在门后。

小舟心中暗道糟糕,这油膏的量,似乎太大了些,别等着守卫未及救火,我们已被熏死在里边,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正想着,便听外面響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不好啦!藏宝阁起火啦!”霎时间,警报声四起,门外乱作一团。

这藏宝阁中珍宝无数,门窗封闭得十分严实,外面又用铜筋封罩,虽能防止盗患,却也增大了火灾救援的难度。守卫们打开大门,冒死闯入,去查探起火缘由,然而方一进门,便觉一阵头晕目眩,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浓烟顺着大门向外翻腾,以藏宝阁为中心,朝周围的空气中弥漫飘散。又有守卫提着水,试图冲入阁中灭火,然而未等靠近,便倒在了烟雾中。

“烟里有毒!”有人发觉了蹊跷,大叫道。他们脱下上衣,浸湿后捂住口鼻,继续冲入阁中灭火。忽有人眼尖,看到在烟雾的掩护下,一道身影从阁内冲出,细细一瞧,竟是一个少年,正抱着鲛人往外。那少年一瘸一拐,速度却是不慢,从阁中冲出来,沿着回廊猛向前跑。

“抓住他!”守卫们反应过来,留下一部分继续救火,另一部分直朝二人去追。

那回廊曲曲折折,从藏宝阁的檐下伸出,一直探入小湖,与湖心凉亭相接。小舟咬紧牙关,拼命朝湖边猛冲。然而那些守卫腿力终究比他快着许多,片刻便已追至他的身后,当先一人抡刀便劈。

“小舟小心!”汐一声惊呼。

此时小舟已红了眼睛,虽知敌人已在身后,却丝毫顾不得闪避,一心只想着尽快到达湖边,将鲛人送到水中。只要鲛人能够逃脱,自己是生是死,又有何妨?

汐躺在他的怀中,见他满脸的决绝之色,心中不由得一痛。情急中,猛地下身用力,将拖在一旁的尾鳍甩了起来。那尾鳍经过海漩之力的洗礼,坚韧强劲,狠狠抽击在那名守卫身侧,竟将他的身子掀翻出去。

汐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尾鳍在岸上也具有如此大的力量。

又一名守卫冲上前来,他吸取了前者的教训,举刀砍向鲛人的尾鳍。忽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不要伤了鲛人!”他一犹豫,手中刀便怯了。

汐抓住机会,再度将尾鳍一摆,迎面抽在守卫胸前。那守卫“啊呀”一声,身子倒跌出去,刀也脱了手,躺在地上痛得站不起来。

守卫们知鲛人金贵,不敢伤她分毫,只得朝小舟身上招呼。奈何鲛人一条尾鳍上下翻飞,将小舟背后护得牢牢,他们一时竟无从下手。

忽然,人群中寒光一闪,一枚飞镖疾射而出,直奔小舟而来。那飞镖速度太快,双方距离又近,汐根本不及抵挡。

伴着“噗”的一声,飞镖刺入小舟左腿,小舟一声痛哼,身子直往前栽。剧痛之下,他发出一声暴吼,猛地将双臂向前一抛,竟借着惯性,将汐高高抛了出去。

汐的身子画过一道弧线,跃过护栏,直朝湖中落去。

“小舟!”汐失声惊叫,随后仰面摔进水里,溅起大片的水花。

小舟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朝前翻了两个滚,才终于停住。他的手上、脸上都被坚硬的地面擦破,小腿上的伤口往外冒着血,洇透了半条裤管。他顾不得喊痛,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扒住栏杆,作势欲往湖里跳,但此时,身后的守卫已然赶到。

一柄腰刀呼啸着照他后背砍下,他贴着栏杆,将身一转,堪堪避过。手掌宽的刀刃砍在石栏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射。接着,刀身一翻,直朝他的脖颈削来。他腿上有伤,本就站立不稳,方才仓促间躲闪,竟再度跌倒在地,没想到,竟正好躲过了脖颈处的一击。

刀刃擦过他的头顶,磨得头皮一阵疼痛。他跌坐在地,方一抬头,便见数把明晃晃的刀刃当头劈下。

小舟一闭眼,暗道:我命休矣!

忽听“哗啦”一阵水响,接着便是叠声的惨呼。小舟心中惊疑,睁眼一望,却见大片的水浪从天而降,重重拍击在几名守卫的身上,他们站立不住,齐齐向后跌出。小舟扭头一望,见是汐飘浮于水中,宽大的尾鳍狠狠一摆,便卷起铺天盖地的水浪,朝众守卫拍击。

“快跳进来!”汐朝小舟大喊。

小舟不敢怠慢,忍着腿上的伤痛,冒著飞溅起的水浪,翻过栏杆,跳入湖水之中。

岸上守卫见入水的鲛人竟变得如此神勇,再也不敢姑息。几名守卫摘下背上弓箭,“嗖嗖”几声,照准鲛人便射。此时,对他们而言,鲛人受伤与否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够抓住她。

汐不再恋战,扭身扎入水下。几只箭矢从身侧的水中划过,带起一串气泡,而后便失了劲头,朝湖底沉去。

汐望向小舟落水处,见他正手刨脚蹬地往下沉,口中咕嘟嘟往外冒泡,眼看便要丧生水底。她疑道:这小子生在海边,竟然不会水?于是急忙游过去,拉住小舟的胳膊,止住他的下沉之势。

小舟情急中呛了几口水,频频朝汐摆手,示意汐不要管他,赶紧沿水道逃跑。

汐心中无比感动,猛地一拽小舟胳膊,将他拽到自己身前,而后微微张开嘴,紧紧贴上了他的唇。

小舟只觉嘴边一软,一阵甜丝丝、柔腻腻的。这一瞬,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天地仿佛也跟着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忘了呼吸,忘了挣扎,忘了所有的危难与伤痛。之后,眼前这个昏暗的世界也变得光明起来,鱼儿嬉戏,虾儿欢跳,草儿悦舞,水儿叮咚。

“你没有丢下我,我又怎舍得弃了你?”汐将体内的空气吐给小舟,而后轻轻离开了他的唇,“一起活下来,一起,一辈子!”

一起活下来,一起,一辈子!他在心里念道。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竟如此美好。

身侧,落水声先后响起,几名守卫跳入湖中,口中叼着匕首,朝二人围堵而来。

第十五章湖中游斗

望着守卫从四面快速接近,汐的眼中闪过一道厉色。对她而言,身处水中,即便再多的守卫都不足为惧,然而若是带上小舟,便难说得很了。一旦被对方合围,二人腹背受敌,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于是,她横下一条心来,将尾鳍一摆,迎面朝最近的一名守卫游了过去。

那守卫见了鲛人,从口中取下匕首,奋力直刺。鲛人身子一拧,竟灵活地偏转了方向,滑到了他的身侧。他一惊,急忙翻转手腕,再度朝鲛人刺去。却忽觉手腕一紧,竟已被鲛人将腕子抓住。他身在水中,动作受水阻影响,比在陆地慢着许多,而鲛人在水中,动作却是更加灵活,因此,双方刚一交手,便高下立判。

他慌忙向后撤手,试图挣脱鲛人,不料鲛人借力使力,抓住他的手,猛力向前一送,他的匕首,便调转了方向,扎入了自己的左肩。

他吃痛不住,猛呛了几口水。同时,鲛人已握住了匕首柄,向内侧一带,锋利的刀刃便割破了他的脖子。

鲜红的血涌了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水面,接着,他的尸体浮上水面。岸上的守卫见了,皆大吃一惊:这人刚刚跳入水中,转眼的工夫,便丢了性命,这鲛人,怕是难对付了!

护卫头领紧锁双眉,道:“鲛人擅水,定是想从水路逃脱。速速通知水语者,于水路进行堵截!”

“是!”一人领命而去。

又朝左右吩咐道:“弓箭手,密切注意水中动向,一旦贼人露头,即刻以箭矢压制!其余人等,速入水中,全力围捕鲛人!”

“是!”霎时间,十几把弓箭齐齐对准了湖面。其余守卫,则纷纷脱下外套,跳入水里。

汐夺下匕首,并不稍停,转而攻向另一名守卫。那守卫眼见方才同伴被轻易杀死,心中已怯了三分,但事到临头,已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挥起手中匕首,朝鲛人刺来。鲛人身子一个转折,轻松避过,然后尾鳍一摆,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守卫一早便知正面硬磕难以奏效,因此方才一击留了余力。此刻不见鲛人踪影,猜测鲛人定是躲到了自己身后,他仓促间不及转身,却从腰间摸出了一只飞镖,用左手握住飞镖手柄,朝身后狠扎。

鲛人正试图从背后偷袭,忽觉身下水流异动,低头一望,见一只寒光闪闪的利刃朝腹部捅来。她大吃一惊,忙狠力将尾鳍向前一摆,身子借势向后疾退,终于躲过了对方的攻击。

鲛人的尾鳍带起强劲的水流,将守卫的身子朝一旁推去。他翻了一个圈,拼命稳住身子,头昏眼花地望向前方,却见一道寒光从眼前划过,接着便觉脖颈一凉,而后,眼前的景色,便被一片红色充满。

汐虽然得手,但方才的一幕,却令她阵阵后怕。她知道,这些人类是聪明的,自己在水中虽占尽优势,但仍不能有丝毫的大意,否则,一个疏忽,便会令自己万劫不复。

她扭头望向小舟,而小舟,正手舞足蹈地拼命朝她游过来,他的身后两名守卫正快速逼近。

汐几个摆尾到了小舟身前,将他护在身后,而后尾鳍蓄力,身子若离弦之箭,迎着两名守卫直射而去。这次,她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再不敢掉以轻心,身子一个俯冲,滑到其中一人的身下,抬手割断了他的脚筋,而后趁着对方吃痛,身子直转向上,将匕首刺入了他的后心。

汐转眼间取了对方的性命,未及喘息,另一守卫已然来到了她的身侧。他反握匕首,手臂大力一挥,狠狠扎向她的头脸。她急忙伸手一拽身前的尸体,挡在自己身侧。那守卫收势不住,匕首齐根没入尸体之中,他大惊,正欲拔出,鲛人已抓住机会,将手中匕首从尸体腋下探出,刺入了守卫的前胸。

鲛人宽大的尾鳍一摆,将两具尸体从身前推开,借力返回小舟身侧。

此时,小舟气息已尽,挣扎着向水面唤气,然而刚一露头,便见几只箭矢呼啸而来,幸亏汐及时地将他拽进水里,才躲过一劫。

而水下不远处,黑压压十数名守卫,正朝着二人围堵过来。

方才到水面换气时,小舟已迅速判断好了河流的方位,于是伸手指给汐看。汐会意,拉着小舟,直朝永清河游去。

汐在水下固然行动灵活,然而拖着一个大活人,速度便慢了许多,竟一时无法将身后众守卫甩脱。眼看守卫们越追越近,小舟心中焦急,抖手示意汐松开自己,各自逃命。汐却丝毫不为所动,仍将他的腕子抓得紧紧。

湖水由永清河引流而来,以巨网隔断,防止两侧水族互通。两人来至网前,见前路被阻,心中焦躁。无奈之下,只得以匕首切割网绳,试图掏出一个洞来。那网绳有拇指粗细,又坚又韧,两人各执匕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割断了两根。回首望去,众守卫已然离得不远。

“我去拖住他们!”汐说了一声,然后扭身朝众守卫迎了上去。

小舟心中担忧,然而此时确无其他办法。他望了眼汐的背影,牙关一咬,扭头继续狠劲切割网绳。

他身在水中,先前含住的气很快耗尽。他感到胸口发闷,头脑发昏,但他仍然咬牙坚持着。他告诉自己,汐正在與歹人搏命,自己每多耽误一分,她便会多一分的危险。

终于,他呛了一口水,只觉胸膛仿佛炸裂似的疼痛,但这种疼痛,却并非不能忍受。于是,他割断了一根网绳,转而继续切割下一根。

他又呛了一口水,这次的痛苦比上次还要轻一些,并且,先前的胸闷头昏,也似乎淡了一些。他心中纳闷,手中动作却是不停,再次割断了一根绳子。

当第三次呛水的时候,小舟故意吸了一口气,并试着去感受那股吸入口鼻的水流。他觉察到,那些水,顺着口鼻,快速涌入了胸肺,然后流转一圈,重又返了上来。不过,它们返上来的时候,他觉得耳朵痒痒的,这些水,竟是顺着双耳排出。

水流经体之后,他感到那种胸闷头昏的感觉,愈发地淡了。这说明水在经过胸肺的时候,将其中溶解的空气,留在了体内。

这是鲛族在水中特有的呼吸方式吗?他明白了,上次在大海中,他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活了下来,只不过,当时处于昏迷中,一切皆源自最深处的求生本能。而这一次,他是清醒的,在危难与死亡中,再度激发并掌握了这种能力。

随着又一根网绳断开,巨网露出了一个足以令人通过的洞。

“汐,快撤!”小舟朝她大喊。

汐正自与众守卫游斗。这些守卫集结在一起,攻防能力都大幅提升,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杀死一人、重伤二人,却也因此手臂受伤,所幸,伤势并无大碍。

她听到小舟呼唤,卷起一股水流,推开身前的守卫,抽身便退,却又忽然反应过来:小舟,什么时候能在水中说话了?

她望着小舟,面露惊疑之色。但眼下情况危急,已来不及多问,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网洞,游入了永清河中。

为了快速甩开守卫,汐拉着小舟,奋力朝永清河下游疾驰,然而游出不远,却觉身后情况有些不对,扭头一望,见那群守卫,竟都停在巨网的那侧,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追上来。

他们只是扒着巨网,愣愣地望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如此情境,令二人心中不免惴惴。按说,永清河的这一段也在锱铢门内,可他们为什么不追击?看他们的模样,似乎是不敢跨过那道巨网,那道巨网的这边有什么?

二人心中狐疑,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们扭回头,继续朝前游,然而在转头的一瞬,忽然发现前方的河水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黑影悬浮在水中,随着水流,缓缓起伏飘荡。

二人一愣,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头升起。他们停住身子,细细地朝前打量。

出现在前方的,竟是一尾怪鱼。那鱼儿有一丈来宽,八尺来长,躯体扁平,宛如一只漂在水中的风筝。它黑背白腹,两只宽大的胸鳍生在身体两侧,像鸟儿的翅膀,大大张开着。一条细长的尾巴,随意地朝下耷拉着,在水中轻轻摆动。

怪鱼的模样,让汐很快想起了大海中的另一种水族——鲼。那是一种性情温顺、又拥有巨大力量的生物,它很少有攻击性,但当受到惊扰时,所释放的破坏力,足以与一条同样体积的鲨鱼抗衡。

眼前这只怪鱼,形貌与鲼十分相似,然而大海中的鱼类,又怎能生活在淡水里?

或许,是鲼在内陆的一个近亲吧!汐想。不过,与鲼相比,它那黑洞洞的眼睛、血淋淋的大嘴和寒光闪闪的獠牙,都令它看起来更加凶猛、更加骇人。

更令二人吃惊的是,怪鱼的背上竟站着一个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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