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娘屋

2018-04-12 16:47阮家国
雪莲 2018年1期
关键词:猪草娃儿芽儿

阮家国

回娘屋不久,操秀慈就想逮个猪娃儿。这天早上,她把猪娃儿逮了回来,放进猪圈。猪圈不是她家的猪圈,是李本民家的猪圈。李本民当过多年村干部,可晚年的日期过得并不咋样。现在,他是一个人过日期,就想请个帮手。他家长时间没喂猪,猪圈简直就不像个猪圈。猪圈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渣子,就连石头猪槽里都堆满了烂泥巴,烂泥巴上边还有一坨狗屎。操秀慈是正月底来李本民家做事的,一来就忙着收拾,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光收拾猪圈,她就忙了大半天。猪槽是猪吃饭的饭碗,更得收拾干净。

猪圈收拾得再干净,可圈里没猪,猪圈只是个空壳儿,还是不像个猪圈。

操秀慈把猪娃儿一放进猪圈,猪娃儿就在圈里跑了好几圈儿,好像怪喜欢这儿。她的眼睛就亮了好一下,猪圈这才像个猪圈。

开春了,青草都发了出来,地上到处都有才发出来的青翠的嫩草。可不是所有的青草猪都能吃,猪能吃的草叫猪草。操秀慈背上花挎箩,去李本民家地里打猪草。猪草太嫩了,嫩得都能掐出水来。要扯头一蔸猪草时,她都不忍下手。

不用好大一个时候,她就打了满满一挎箩猪草。把猪草背回去,她把猪草倒在地上,把猪草里猪不能吃的东西择出来,择干净,再剁猪草,把猪草剁得细细的。她先煮猪和食,等猪和食煮好了,又把猪草倒进锅里略微煮一下。

她把煮好了的猪食拿葫芦瓢舀进猪食桶里,把猪食拎到猪圈边,又舀到猪槽里。猪娃儿来吃食,可它身个儿太小,猪槽又是大猪才能吃食的猪槽,它的嘴就够不到猪食。它还是个小猪娃儿,她这才想起来,忙去给猪槽边垫了几块石头。猪娃儿站到垫起来的石头上才能吃食,它先吃了一口,过一下,大概是尝到味儿了,才开始一口撵一口地抢起来吃。她又去把今儿晌午要吃的菜先洗出来,再去看猪吃食。这时候,猪娃儿已把猪槽里的猪食都吃光了。她说猪娃儿,你倒是怪能吃。正在屋场外边地里下红薯种的李本民说,你说到吃,我就想起来了,灶洞里还有红薯,你看看,莫烧成煳疙瘩了。她晓得灶洞里烧着红薯,先头还把四个红薯都翻了个面儿。现在她又去看灶洞火里的红薯,拿火钳把它们一个个地夹出灶洞看了就搁到地下晾着。等烧红薯晾得差不多了,她正要给他拿去,他倒回来了。她拿了一个小的烧红薯,边剥皮边朝屋场走,又去看猪吃食。他也来看,边吃烧红薯边说,这个猪娃儿腿长身子长,身架子倒还怪要得,一看就是个大猪的身坯子。她说,一个猪圈,就一个猪娃儿,显得有点儿孤单,最好给它再找个伴儿。他吃东西吃得快,烧红薯都吃好几口了,她才吃上一口,说,这烧红薯倒还怪好吃,又甜又香,就像小时候吃到的那个味儿。他好像想了一想才说,小时候的味儿?你这人说话倒还怪有味儿。

下红薯种,先要准备农家肥,烧火粪,用柴火烧火粪土,再用大粪把烧过的火粪土窖出来。李本民又接着在屋场前边的地里下红薯种,她来帮他搁红薯种。她搁红薯种,他就给红薯种面上掩火粪。等火粪掩盖完了,还得给火粪面上撒上薄薄一层细土。她说,你歇一下,我来撒土。可他却说,肚子饿了,你回去做饭。她心里晓得,他是怕她做不好地里的活路,对她不放心。

她回屋做饭。先头烧的有开水,她把他的茶杯洗干净,给他泡上一杯酽茶,把茶卤儿泡出来,滗掉一点儿,留着,等他一回来就能倒热茶喝。跟着她就烧火做饭,淘米下锅。她手脚快,三两下就把饭蒸上了,等米饭蒸得差不多了,又来炒菜。吃饭人少,她就炒了两个小菜,一个炒白菜,一个炒洋芋片。

菜一炒好,他就回來了。她给他把茶倒起来,说,你先喝口茶。他喝了几口烫酽茶,饭菜就端上桌了。他端起饭碗就吃,先吃白菜,吃下一口,又吃一口,说,你今儿炒的白菜,咋这好吃?她笑一下说,昨儿炒的菜就不好吃?他说,好吃,都怪好吃。她说,也就是将就。他说,你妈的茶饭就好,你的茶饭简直都比得上你妈了。她心里不由得就掣了一下,她老子人走得早,她妈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一手把他们兄弟姊妹拉扯大,一直都没改嫁。到现在,她妈都走好多年了,她自己也快老了。她说,我妈没享到福。他说,人一辈子都不容易,说个实话,你来以前,我吃饭是饱一顿,饿一顿,冷一顿,热一顿,我有好久都没吃过这香的饭菜了。她觉着他今儿话格外多,都不晓得自己该说啥才好了,去给他把茶倒起来。见她搁下碗了,他喝口茶说,你嫌脏不?她晓得,他问她嫌脏不,是问她愿不愿意拿他的茶杯喝茶。只有最亲近的人,比方说同吃同睡的两口子,才能就一个茶杯喝茶,而她只是一个到他屋里做事不久的人,就算人家像亲人一样待她,她也得注意分寸。换个话说,她就是拿他的茶杯喝口茶,倒也不算个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她又怕他嫌她不讲卫生,就愣了一下。她把他递来的茶接过手就喝,只喝了一口,说,这茶是二道茶,水色也要得。可她话没说完,意思是说,这茶好像还差点儿啥。他说,这茶好像还差点儿劲儿,今年又快要喝新茶了,可请人做茶叶又怕做不好。她说,你做茶叶,还用得着请人?他说,咋用不着?年年都得请人做。她说,你屋里茶叶多不。他晓得她说的不是屋里喝的茶叶,是地里长的茶叶,说,也就两三亩茶叶。她说,不少,今年我们干脆自己来做,我来做。他晓得她怪贤惠,可他还是有点儿不信,说,你会做茶?她说,反正能将就。他没吭气,好像还是不相信她会做茶叶。是的,茶叶做不好,茶叶就难喝。看来,这个事,她还得跟他打开窗子说亮话。她说,不是吹,我敢说,我做出来的手工灶茶,一点儿都不比人家茶场做的机制茶差,包你喝了还想喝。他说,走,那我们就去看看茶叶。

李本民的茶叶有好几块地,隔屋不远。茶叶在发青了,不少茶叶在冒嫩芽儿了,可茶叶里的杂草却是密匝匝的,大多长得比茶叶都高,有的杂草把茶叶都蓬严了。她说,茶叶倒不少,可就是没经管好,杂草抢了茶叶的长劲儿。她开始扯草,边扯草边打猪草,杂草里边就有不少猪草。她边打猪草边说,杂草一扯掉,茶叶肯定长得快些,摘茶叶也就不碍手碍脚了。他说,你这活路做得倒好,又能扯草又能打猪草。可他嫌这扯草的活路做不上手,说,我再去下一点儿红薯种。他心里盘算着,红薯人畜都能吃,今年屋里又喂上猪了,猪是又喜欢吃红薯又喜欢吃红薯藤,就得多种点儿红薯。

红薯搁在地窖里能保鲜,可总还少不了有烂红薯。地窖里还有不少红薯,他把红薯又从地窖里盘出来,选红薯种,把烂红薯择出来。她背满满一大花挎箩猪草回来,见他择了不少烂红薯出来,说,猪娃儿晚上又有好吃的了。他说,我们晚上也搞点儿啥好吃的,又有两天没吃肉了。

她又去茶叶地里扯草打猪草,在去茶叶地的路上,她还跑了几下。实际上,也不是跑,应该说是蹦跳。她也不晓得自己咋要没来由地蹦跳几下,大概是身上劲儿太大了,没地方用吧。走到一蔸茶叶边上,她看才发出来的嫩茶,还摘了两个小茶芽芽儿,搁到嘴里边嚼。新茶有点儿香,有点儿苦,还有点儿涩。再看茶叶,她的眼睛就不由得亮了好一下。她看见,这蔸茶叶下边的地上好像有一张钱,还是一张一百块的红票儿。她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连忙要蹲下来看。可她又没蹲下来,她扭了扭头,又转转身子,把自己周边四处都看了几看,倒没看见一个人影儿。她这才蹲下来,把哪个不小心掉了的一张钱拿到手上看。红票儿的一面儿,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图案,大会堂的右前边有五根立柱,另一面儿有毛主席像,毛主席的右边是一百元的大小写的数目字,票面儿的左上角儿是国徽图案,右下角儿还印着这张钱的编号。这是一张真钱,钱的中间还有金线,只是票面儿有点儿旧,又挼皱了,四个票角儿都起了褶皱。她把这张钱上的每个褶皱都拈了起来,又把钱票儿搁到左腿上,好好攤了摊。摊好后,她把钱打了两个对折,叠起来,从身上把钱包拿出来,又把叠好的钱搁进去。她把钱在身上揣好,还掖了几掖,才又开始扯草打猪草。她这才发觉有点儿怪,先头她嚼过的嫩茶,嚼碎后却不晓得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是吐了还是吞了。

哪儿好像有臭香味儿。要背猪草回去时,她发觉前边不远有香椿树。走拢去看,香椿树上有椿芽儿,可不上树,又摘不到椿芽儿。小时候,她倒是怪会爬树,跟猴子一样,爬几爬就上去了,却不晓得现在还爬得上树不,可她还是想试一下。她脱下上身穿的外衣,双手扒住树干,双腿一纵,把腿尽量分开,脚板紧贴住树干,双手再朝上爬,爬几爬就有树枝丫垫脚了。她一只脚踩住一个树枝丫,一只手逮住一个树枝,就能摘到椿芽儿了。从这棵树上摘的椿芽儿还不够炒一盘菜,她嫌少,又爬上另一棵香椿树,摘了一些椿芽儿下来。到底是四五十岁的人了,不年轻了,从第二棵树上下来,她身上都出毛毛汗了。

椿芽儿炒鸡蛋才香,可屋里没喂鸡子,没鸡子下蛋,还得去买鸡蛋。她买了二十个鸡蛋。

她背猪草回来,见他把下红薯种的活路做完了,在发煤炭地炉子。他说,想着晚上要煮肉,我就来发煤炭炉子。说起烧煤,煤火当然比柴火好,只是煤炭怪值钱,屋里平常又不烧煤,来客煮肉才烧烧煤火,用用煤火地炉子。煤火要发燃了,他抽抽鼻子,说,呃,屋里有椿芽儿香,那不还得买鸡蛋回来?她说,你说的这两样儿东西都有了,看来,明儿还得去买几只母鸡回来,好吃鸡蛋。他说,不下蛋的公鸡倒还好买,下蛋的母鸡就不好买。她先烧柴火煮猪食喂猪,说,不好买,就请人帮忙抱鸡娃儿。

他家吃水用的是土自来水,房前屋后都安有自来水水龙头,用水方便,想用多少都行。今儿晚上拿烂红薯给猪娃儿做和食,她把烂红薯上烂了的点拿刀削掉,再洗干净。人畜一般,喂猪也得讲卫生。

发炉子的活路做完了,他从屋里出来吃烟,看她喂猪。他说,给你鸡蛋钱,不给又怕忘了。他手上拿的是一张红票儿,她说,慌啥,你就没零钱?他说,这钱就不用找了。她说,这可不行,一是一,二是二,老表是老表,萝卜还是三分钱一斤。他说,再说还要买鸡蛋抱鸡娃儿,总还要花钱的。她拿钱出来,给他找了八十块钱,说,再买鸡蛋再说。他不要,她就只好硬塞到他手上。

吃腊肉要吃砧板肉,砧板肉吃着才香。她把在煤火上煮熟了的肉捞到盆里,挑出一坨,搁到砧板上,切成厚墩墩的块块儿,喊他过来吃,说,先打个尖。他到案板边上来,拿筷子夹砧板肉吃,边吃边说,这砧板肉好香好香,你也吃。她只吃一块就不吃了,见她在切菜,腾不开手,他就挑了一块瘦肉多的肉,喂她,这叫她都有点儿脸红了。她心里好像掣了一下,嘴还是张开了,把他喂过来的一块砧板肉一口接到嘴里。

吃了晚饭,他说,这饭也吃得太香了。他去看电视,她又给他泡了一杯酽茶,他有晚上喝酽茶的习惯。她把碗筷洗了,把灶屋收拾好后,也来看电视。实际上,她是做针线,看电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看。她手上戴着顶针,在纳鞋底儿。天快冷起来了,她想给他做一双暖脚的布鞋。电视里广告声音又起来了,他看她纳鞋底儿,见她每过一针就要把麻绳线拽紧,说,纳鞋底儿倒还怪费手的。她说,也不咋费手,用点儿手劲儿就行了。他说,现在做针线活儿的人简直都看不到了。她说,不还是有人做,现在你不就看到了?

隔天吃过早饭,她去大嫂屋里,请大嫂帮她抱鸡娃儿。她想多喂猪多喂鸡子,屋里总有吃不完的腊肉,吃不完的鸡蛋。

她记得,小时候大哥最疼她。大哥比她大十多岁,她从娘屋出嫁时,大哥已成家多年。她的婚事,是妈做的主,大哥本来就不同意,可大哥又拗不过妈,要把她嫁到外县竹山县去。出嫁时,原指望大哥能送她去婆家,可大哥却一直不在屋里,是故意回避她出嫁这事。她跟大哥中间就有疙瘩,这疙瘩,直到妈走后才又慢慢解开。她这回能到李本民家做事,就是大哥帮忙牵的线。

茶叶地里的杂草一扯完,茶叶就好看多了,每蔸茶叶就好比都穿上了一件新衣裳。

隔天,她又去茶叶地附近打猪草。她发觉,没有杂草争长劲儿,茶叶就发得快些,每蔸茶叶新发出来的茶芽,好像都发大了不少。

奇怪的是,她在背猪草回来的路上,又捡到了两张钱。这回捡到的钱是两张五十的半新旧的票子,她想,自己两回捡钱都在茶叶地边上,这钱到底是哪个掉的,是一个人掉的,还是两个人掉的?她想把自己捡钱的事,跟他说一下,可要进屋时,她又改了念头。财不露白,她又不想叫他晓得她还捡了钱。

两三天没看茶叶,新茶发得倒还怪匀净,大多都发出了两个芽子,有的芽子都快长成叶子了,再不摘就要老了。

明天得起早摘茶叶,茶叶一摘紧跟着就要做,今儿就有不少事得先撵着做出来,摘茶叶、炕茶叶、揉茶叶的东西都得洗干净。她先把摘茶叶的板挎箩、篮子,揉茶叶的簸箩擦洗干净。还有用来炕茶叶的锅,她先拿清洁球反复磨,又拿干丝瓜瓤子磨,再清洗干净。

摘茶叶是个细活儿,摘茶叶的人总得收拾收拾,穿着也该像一回事。吃过午饭,她就烧水洗头洗澡,拿指甲剪剪指甲。才剪的指甲容易刮划东西,嫩茶叶又经不起刮划,她又拿指甲剪压盖上的锉刀面儿,把才剪过的指甲过细锉了锉。跟着,她换了一身走人家才穿的衣裳,上身穿着桃尖领的红色羊毛衫儿,裤子是一条半新旧的黑色弹呢裤。把衣裳一换,她还悄悄照了一下镜子。她记得,自己好像有好多年都没照过镜子了。这一照,就照出毛病来了。她发觉,自己脸上都在长雀斑了。雀斑一长,人就遮不住丑了。她在心里替自己宽心说,放心,哪儿有人看你?你也不要哪个看。把自己收拾利索,她又把换下来的衣裳洗了。

晚上,她问他,明儿帮我摘茶叶不。他说,茶叶摘不上手,我自来就不摘茶叶,还是你一个人摘。可第二天一早,他又要摘茶叶。她发觉,他这人好像倒还怪喜欢哄人,好像是在哄她玩,逗她开心。

天麻麻亮,他们就下地摘茶葉。

茶叶清一色摘的是一大一小两个芽子。茶叶摘完,她拿秤称了一下,今儿一共摘了九斤九两双芽茶。手工灶做茶叶全靠火候,火候又要看做茶人的心劲儿跟手劲儿用得是不是到家。下锅杀青,揉搓,摊晾,再回锅炕干,等把茶叶做完,都到半夜了,她又称了一下,一共做了两斤九两干茶。今年的头道茶总算做出来了,她拿玻璃杯泡上一杯酽茶,看茶色。杯里的茶水清清淡淡,茶色倒还怪要得。她叫他先尝尝茶味儿,他抿一口,又把茶杯递了过来。她抿一点儿,咂咂嘴,新茶的清香味儿还在舌尖上,口感怪要得,茶也有劲儿。

摘茶叶做茶叶,他们一连忙了三天。

她请大嫂子给她抱了二十多个黄毛鸡娃儿,可鸡娃儿却难得经管,像正吃奶的月娃儿一样难得喂养,得给它们喂碎米粒跟苞谷面。鸡子总算也喂起来了,原来逮的猪娃儿长得快,变成小壳郎猪了,她又逮了一个猪娃儿,给它做伴儿。

女人天生就是屋里人,做屋里的事天生就是一把好手。李本民明天要走人家,他外孙子接媳妇儿,他得撵去喝喜酒。这天晚上,操秀慈给他把走人家要穿的那套西服熨好,挂到衣柜的晾衣架上,把他舍不得穿的那双皮鞋先擦干净,又打上鞋油擦,再从针线簸里拿一块干净抹布勒,勒得鞋尖发亮,直冒油光。

早上起来,他换衣裳。她来帮他给西服上衣提领提肩,摆正袖子,倒搞得他有点儿脸红了。他说,要不,你就跟我一路去。她笑笑说,那算不行,屋里牲畜要吃要喝,咋搞?他说,请人经管一下就是。她说,那我又算你啥人?他说,那还用说,一家人。她晓得他是开玩笑,说,哪个跟你是一家人,你还不快走?早去早回。他说,那屋里你就多招呼着。

在屋场上,她见他朝这边扭了两回头,好像对屋里不大放心。见他走远了,她也想解手。解过手,要走出茅厕时,她又扭了一下头,背后像有个啥东西在拽着她的眼睛。怪,还真有个好东西在拽她眼睛,蹲坑边上不远有卷成一坨的红票儿,叫她眼睛一亮。她又走进去,插上茅厕门闩,开灯,这才把钱捡起来看。打开一看,是两张红票儿,她就愣了好一下。她心里一掣,这钱应该是李本民解手时掉的。只是她觉着怪,他解手还能掉钱。不怪才怪,她到他屋里来做事也才不过个把月时间,她就在他家门跟前捡到过三回钱,加上这一回,她光捡钱就捡了四回。这一回他掉钱又掉在茅厕里,算是掉在屋里,就更怪了。他会不会要看她到底爱不爱钱,才故意掉钱呢。

实际上,她也并不大爱钱,就拿这回回娘屋找事做来说,她也并不指望人家能给好多钱。他说每个月只给她五百块钱,她也不嫌少,好像就只想有个地方吃住就行。

摘茶叶前,他给她头一个月工钱,给她七百,多给她两百块钱,她也就拿到了。她一来他屋里,就买这买那,光贴补也不下两百,他心里大概也晓得。茶叶做出来了,他说她做的茶叶比人家做的茶都不晓得要强好多,要奖她,这几天每天就按一百块给她发奖。他还给她发奖,见他说得倒还怪好听,不拿白不拿,她也就拿了三百块奖金。

该拿的钱她拿,不该拿的钱她可不得拿。她心里就一直憋得慌,她要等他回来,把在茅厕捡到的钱给他。

可他好像也不大把钱放在眼里。他走人家一回来,她就给他说他掉钱的事。可他却说,我没掉钱,哪个掉钱了?她说,你走人家那天早上,你上茅厕就掉过钱。他说,我走那天早上,上过茅厕,还掉了钱?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她说,你前脚出茅厕,我后脚就进去,钱不是你掉的,还是哪个掉的?他好像又想了一想才说,那天早上走的时候,我好像就没上过茅厕,是没上过,再说,就是上茅厕,我也不得掉钱,我这一辈子还从没在哪儿掉过钱。

看来,说不定还是她自己估摸错了,茅厕里的钱不是他掉的,另外三个地方她捡到的钱就更不是他掉的。既然她捡到的钱不是他掉的,那就不说了,还是过日期做事要紧。

这一向,两条猪都长了不少肉。招呼鸡娃儿又最费事,她每天要花不少时间,生怕它们有个啥闪失,可还是不见了一个,又死了一个,这都叫她心疼了好几天。

这天,他说明天晚上屋里要来客,叫她好好准备一下,多弄点儿菜。

屋里要来客这天是个雨天,雨是从晌午过后开始下的,下得不小。她就担心起来,怕客人路上不好走。

天都快要黑了,客人却还不见来。她说,你也不打个电话催催客?他说,不用打电话,早就说好了。她说,菜都准备好了,客一来就炒菜。他说,我看倒可以先炒菜。

又过一气,菜都炒了,客人却还没来,她就心焦起来,说,客再不来,菜都凉了。他说,哎呀,哪儿晓得,事又怪不凑巧,客又都来不了了。她气呼呼地说,这些客简直就是害人,来不了又不早说。

满满一桌菜端上桌,偏偏又不凑巧,电一下子又停了。她说,这电可真会停,黑灯瞎火的,又没买蜡,只有摸黑吃了。他好像笑了一下,说,莫急,我正好买的有蜡。他摸黑拿出两根蜡,先把一根蜡点燃,掉头,滴点儿蜡水在桌上,再掉头,把蜡底巴在蜡水上,叫蜡站稳。蜡是红蜡,等两根红蜡都站稳了,他笑眯眯地跟她说,你晓得今儿是啥日期不?她说,今儿不是啥日期。他说,今儿我们屋里有人过生日。她说,是你过生日?他说,我生日都过好几个月了。她说,不会吧,你肯定又在哄我。他说,哪个哄你?今儿是你生日。她好像早就把自己生日这日期忘了,听他这样说,她这才想起来,可她嘴上还是说,今儿哪儿是我生日?她心里想,才怪,我过生日这日期,不晓得他是咋晓得的。

他把酒也拿出来了,酒是好瓶装酒。他说,这还是好几年前人家拿来的酒,我一直都舍不得喝。可她说,我不会喝酒。他说,咋不会喝?喝酒有遗传,你妈就怪能喝酒。她说,年轻时倒还能喝一点点儿。他说,今儿我们就都当做回到了小时候,返老还童了,这样好不,我喝两盅,你喝一盅。他这样说,她好像就不好再说啥了。喝酒的酒盅倒还怪秀气,一盅酒只装得下两三钱酒。他给她斟酒,她就拿酒盅双手接酒。当然,她不是双手拿着酒盅接酒,是右手拿酒盅,左手托着右胳膊的大胳膊,把右手伸直去接酒。这个接酒的动作,透着一种礼数,她还是从她妈身上学来的。

吃过晚饭,电倒又来了。

叫她更没想到的是,他还给她买了抹脸的东西。他说,听说这个抹脸的东西还怪要得,一抹到脸上,脸上不该长的东西就不见了,你也试一试。才喝了酒,她好像有点儿脸红,说话的胆子倒也大点儿了。她说,过一下我就来试试。

把碗筷洗了,灶屋一收拾利索,她就烧水洗头洗澡。她睡觉的房屋跟他隔着一个堂屋,洗过澡,她又把衣裳穿起来,把洗澡水倒掉,把用过的每样儿东西都收捡好。回房,她又把房门门闩插上。她看他给的东西,名叫“植美村”。她小心打开包装,扭开瓶盖,伸出手指轻沾一点点儿,对着镜子涂抹到左眼边上的雀斑上,依旧拿这个手指反复轻勒。怪,在她涂抹跟轻勒下一个雀斑時,再看刚勒过的那个地方,雀斑好像就看不见了。

当她脸上的所有雀斑好像都不见了时,她的手机就躲在床上的枕头下轻响了一下,大概是有个短信来。她的手机用处也不大,电话跟短信都少。一看短信,她就愣了,愣了好一下。短信是他发过来的,问她试过那东西没。她怪笑了一下,给他发短信,问他睡了没。眨个眼,他的短信就蹦来了,说,想睡又睡不着。他要是直接叫她过去,那她也不得听他的话,猛一下子,她就想叫他过来一下。她给他发短信说,不晓得脸上的雀斑是不是还在,你能来帮我看看不。他的短信就不来了,她不晓得他到底会不会来,心就咚咚直跳起来。她还想就便儿问他几个事,她想,要是他再不来,那她就打算下贱一回,厚着脸皮过去。她心里在慢慢数数儿,要是数到一百,他还不过来,那她就开门过去。

她数到六十九时,她的房门就轻轻响了两下。

他只穿着内衣内裤,好像有点儿冷。她说,要是冷,就偎到床上去。他说,那咋要得?她说,要不得你就坐。他说,我就是腿有点儿冷。他磨蹭着还是上床了,拿被子把腿盖上,身子斜靠在床上。他说,你又不睡,我还怕今儿晚上在这儿睡着了。她说,呃,我先问你几个事,茅厕的钱是不是你故意掉的。他说,老天爷,哪个还会故意掉钱,哪儿有这个事?她说,你是在试探我。他说,这儿是你娘屋,你自小在这儿长大,我还试探你做啥?她说,我在茅厕捡钱以前,还在门跟前捡到过三回钱,是不是也是你故意掉的?他说,看来,你这回回娘屋倒回得好,有财运,就连人家掉的钱都要撵你。我跟你说,你可莫光叫我背黑锅,还是那个话,我自来就没掉过钱,更不得故意耍心眼儿掉钱。她说,我头一回捡到一张红票儿,就在茶叶地里,就是我们头一回看茶叶那天,才怪,掉钱的人不是你又是哪个?他说,那叫凑巧,人家把钱掉在那儿,恰恰又叫你碰到了。她说,问你第二个事,你咋晓得我的生日?他开始把身子歪到床头,胳膊肘儿支在床上,手托着下巴颏儿,说,人老记性差,这我还真忘了。她说,再问你个事,那抹脸的玩意儿到底值好多钱?他说,我是个马大哈,又记不得到底是好多钱。她说,还有,你说今儿屋里要来客,咋又要哄我?他说,你看,不说屋里要来客,你会舍得弄好吃的,又哪儿还有啥味儿?她想一想,这倒也是,人有时候哄哄人倒也怪有味儿,相反,不哄人,说话直来直去,不绕一点儿弯子,反倒缺个味儿。她悄悄笑一下,说,你又忘了个事。他说,哪个事?她说,我也忘了。他就嘿嘿笑起来,说,那你过来一下。她磨蹭一下,才摸到床边,蹲下来,眯着眼。他看了好一下才说,我看这个抹脸的东西倒还怪厉害,你脸上的麻子都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她说,你又在瞎说。她是说,他不该把她脸上的雀斑说成麻子。他说,那到底该咋说?她说,是雀斑,可不是麻子。他又看她脸上的雀斑,看着看着,猛地一下子就要亲她嘴。她挣脱开,说,你刷牙漱口了?他说,那还用说?就为这,好几天我连烟都不吃了。她说,你是贼娃子不打自招,怪不得,我看你这几天还就有点儿怪里怪气的。

一晃就到了秋天,快扳苞谷挖红薯了。两条猪都叫她喂大了,昨儿他们还拿秤称过一回,大猪都快到三百斤了,小一点儿的猪也快到两百斤了。

每天早上,她都比他先起床。秋收过后,一天早上,他却没看见她,不晓得她到哪儿去了。他还当她下地做活路去了,可屋里的东西又一样儿没少,她用的东西也都还在。他给她打电话,她的手机却关机了。她的娘屋人也不晓得她到哪儿去了,怪,好怪好怪。

他不晓得她到底到哪儿去了,还会不会回娘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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