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念家乡的老师

2018-04-12 09:19杨秉辉
金山 2018年3期
关键词:镇江美术课老师

杨秉辉,镇江人,1938年生。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内科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召集人、中国健康教育协会副会长、上海市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上海科普作家协会理事长、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院长等职。肝癌的研究曾获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一等奖等奖励。业余画家,曾在上海市美术馆两度举办个人画展。

医 学上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一些老年人随 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会有退化,但在退化的进程中,先遗忘的却是近期的事情,而年代久远的事却还能记得一些,这个现象称之为“近事遗忘”。何以如此,似乎并无确切的解释。这也就无怪乎人成长之后,无论身处何方,总会有一份浓浓的与生俱来的乡情。

我大约还没到明显的记忆力衰退的时候,不过对于家乡确也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我出生在镇江小码头一个叫新河东岸的地方。到镇江旅游的人,没有不去金山寺的,从市区去金山寺,过西津渡、小码头街后要过一条不宽的河,即新河。我即出生于河东岸的一处平房中,如今该屋早已废圮。

家父经商,他从学徒、职员做起,后来做到账房、股东。他们从湖南、江西的山区采购木材,扎成木筏,沿长江而下,落脚于金山寺以东的镇江江边销售。这一带自清末起,聚集了许多木材商行,成为一个著名的木材市场。晚清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曾提及镇江木商因不满厘捐局委员的行径而告状之事,说明其时镇江木商业已有相当规模。我出生时适逢日寇侵华,水陆交通阻隔,木商失业,乃随父母辗转各地谋生。抗战胜利,木业复兴,我亦就读于新河桥西、金山寺东的“木业小学”。这是一所由木商同业公会办的私立小学,记得校长怀咏秋先生,是一位旗人,每天早晨必坐在校门口传达室里吃一碗淋了喷香麻油的干拌面,看着学生们进校。

1950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在木业小学毕业,考入当時镇江市区唯一的公立中学、设在山门口街的镇江市立中学就读。木业小学的怀校长,向校董会报告,本校毕业生有杨秉辉者考取市立中学云云,颇有引以为荣之意。

山门口街的市立中学校长李西侯先生、教导主任伏镇均先生都是教育专家,我们的班主任是赵展膺老师。各位老师教学认真,可惜我们那时还小,学习并不认真。记得教英语的是一位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张老师,同学们欺他眼力不好,上课开小差,做小动作,背地里还叫他“张老雅”,“老雅”并非如吴语“老爷”之意,而是一种贬意之词。加以其时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宣传“仇美”,老师、同学大约都觉得还学这美帝的语言做什么呢?以致我们的英语学得一塌糊涂。

我自幼喜欢绘画,对美术课印象颇深,美术老师朱锦辉先生擅长国画,他画的雄鸡最让同学们佩服。抗美援朝战争开始,朱老师带几个学生在学校外墙上画大幅宣传画:打倒美帝纸老虎。我也是参与的积极分子之一。记得初中即将毕业之时,一天朱老师来上美术课,感叹道:“我教了你们三年美术课,我看你们也没学到什么本领,高中没有美术课了,今天是最后一堂美术课,我教你们一种叫‘补角体的美术字吧,学了好派用场。”朱老师教的补角体美术字即是将字写端正,然后凡笔划交叉形成之“角”概涂为圆弧形即可。“补角体”果然易学好用,我几乎用了大半辈子,直到用电脑制作学术演讲课件之前,皆用“补角体”制作讲座幻灯片的大标题。同事之中多以为奇,告以初中美术老师所教也,对朱老师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读到初中二年级下学期,一次偶然的机会在镇江市有名的江滨医院、即其时的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检查发现我患有肺结核病。肺结核,其时民间循中医的病名,名之为“痨病”,视为不治之症。家长自是惶惶不安,而我其时亦已经读过鲁迅先生的“药”,知我所患即是华小栓所患之病,自然亦是吃惊不小。

不过终究已经到了20世纪50年代,医生给我服了对氨基水杨酸钠(PAS)加复合维生素B,并按医嘱休学一年,大约经过半年也就痊愈了。一场严重威胁生命的病,就这样被医生们消除了,这确实引发了我对现代医学的崇拜。

生病休学一年。休了半年,病就好了,又无学可上,发现体育场旁边有省立图书馆,可以把书借回家看,一次可以借两本,兩星期内要归还。大喜,借了书回来看,没几天就看完,再去换。有趣的是也不知道是些什么原因,我看《封神榜》《西游记》觉得都是荒诞不经,看《红楼梦》《西厢记》,觉得多是儿女情长,看《水浒传》也觉得“写得不好”,因为觉得书中常有交待不清之处,最后总是弄一句“合该也是天上星宿,便上了梁山”的话,就算是交待了。当时西洋小说能看到的不多,我又嫌它不简洁,可能是有许多倒装句,不太习惯的关系吧,所以多只看点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之类。

我的阅读兴趣倒在诸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之类的晚清小说上,可能的原因是喜欢它的文字简练有趣。还喜欢读历史方面的书,兴趣在“研究”中法战争中冯子材老将军、刘永福的黑旗军明明打了胜仗,怎么最后还是让法国人占了便宜;太平天国的李开芳、林凤祥挥师北伐,一路打到天津杨柳青,怎么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大清国的北洋舰队,数亚洲第一,甲午之战,为何一败涂地。当然,那时还只是个中学生,所谓“研究”也只是看些书,看得多了,也只是知道得多些罢了。为什么北洋舰队会一败涂地?并不能释疑,因为那些书里亦无解释。

中国古典名著中唯《三国演义》最对我胃口,甚至反复阅读了多遍。适其时住处附近有一小书场,有扬州评话艺人康重华先生在彼处说“三国”,听众多为老年人群,少年听众我是唯一。三国故事的情节自然早已烂熟于胸,听多了,便学了评书艺人语言表达的能力。我觉得我日后所热衷的科学普及的口头表述能力,抑或有几分源于此。

除了看书便是外出写生,去得最多的是北固山。我觉得山体巨岩突出于江面之上,实在是最宜作画之处,加以那时已读过辛弃疾那首气吞山河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因此一到此处便觉心旷神怡。一次写生时有一年近半百头戴法兰西小帽者,趋近观看,大约觉得孺子可教吧,看我画罢,便加指点,又出示他的画夹,原来他是镇江市聋哑学校校长尹印一先生,是一位从事特殊教育的画家,也在北固山写生。尹先生对我这么个初中生竟是十分地客气,还邀我去他家看画。我对老师素来尊敬,自然随他去了他家,记得是在五条街附近的一所平房之中。尹先生跟我讲取景应有远、中、近,画面应有取舍的道理,真是让我终身难忘。

初中毕业。高中进入了镇江市第二中学,那所学校在镇江黑桥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原是一所教会办的女子中学。几幢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式样的教学楼和作为教师办公和部分教师宿舍的小洋楼疏散地分布在一座小山岗上,环境极为优美。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幼时便生长于此,并曾在该校任教,校中的一幢小楼即其故居。她的成名之作《大地》中所描写的许多情节便是她小时生活于该地的见闻与感受。该校1952年改为公立,从1953年起兼收男生。因离家较近,1954年夏我便考进该校学习。

镇江市第二中学不但环境优美,教师学养俱深,而且教书育人尽心尽责,校长洪达瑛老师亲自给我们讲授达尔文基础课程,语文老师沙名鹿先生对莎士比亚研究有素,物理老师刘世鑫当年在西南联大与杨振宁等人同窗,历史老师陆绍猷讲课最是生动。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位胖胖的长者王岱云先生,王先生原是英语老师,那年头突然规定不学英语、改学俄语了,据说王先生只得每晚跟着广播学俄语,白天来教我们俄语,当然学通一门外语的人再掌握第二门外语不难,不过总是难为王老师了。

这所学校不但重视教学亦重视学生的文体活动,在老师辅导下,学生社团活动十分活跃。我因初中时期患了肺结核,被迫“休养”,故其后对体育运动不敢过多参与,但对文娱活动却极有兴趣,与同学吴煜、胥同生、康美君等人演话剧,还自己编写相声脚本说相声。记得我们演的一出话剧名叫“我们不屈服”,是一出西洋话剧,说的是二战之中法国的铁路工人不屈服于压力,不与当局合作的故事,我在其中扮演的是贝当政府的说客,是一个反派角色。学生社团的活动自然离不开老师的指导,我们这话剧的导演便是教地理的姚子清老师。姚老师不仅指导我们理解该剧的时代背景、角色的身份和台词,还教我们如何穿西服、打领带,甚至舞台的灯光、效果也一概全包了。该剧除在本校演出外还曾在镇江市内多次演出并获奖,这应是1955年左右的事吧。这段“少年不知愁”的时间也形成我性格中的多面性,即既老成、也活跃。当然,总体上我的性格还是比较偏内向的。

1957年高中快毕业了,考大学要先定志向,也就是要定一生要从事的职业。我和父亲商量此事,我说很想学画画,但父亲担心,学画除非以后成大名家,不然卖画不易,如此将受制于人;我说想学历史,但父亲认为还是学“自然科学”的东西好。那时的中学生大多想学工科,将来当个工程师建设祖国,父亲的意识当中大约认为工程方面的事比较费力,担心我身体条件不好,而我对工程方面的事也兴趣不大。于是我便提出:“学医科吧。”父亲很是赞成,说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高中即将毕业,同学们都收集各高校寄来的招生广告,记得其时看到上海第一医学院(今复旦大学医学院)的招生资料上写着大意是本校培养高级医务人才,能从事医疗、教学、科研工作的话。我的理解便是除了做医生还能做老师。我对于老师是十分崇敬的,若是既能做医生又能做老师当然是最好了。于是便与同桌的李秋生同学皆以 “第一志愿” 报考了上海第一医学院医疗系。据说当年上海第一医学院在江苏省招生第一志愿的录取率仅为1/8,结果我与李君皆被该校录取。

镇江是生我养我的家乡。青少年时期深深印在脑海中的自然是学习的经历,镇江的教育为我的一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现代的大学,尤其是理工科大学,当然也包括醫科,学生学的只是技术而已,为人处世的基础、专业以外的道德文章、人文情怀的培养,我以为主要还是在青少年时期所受的中小学教育、家庭教育甚至还包括社会的教育。我有幸在家乡受到了良好的基础教育,十分感念那些学校、那些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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