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

2018-04-12 09:21魏烨
西湖 2018年4期
关键词:张超故居小孩

魏烨

下午快三点半的时候,进来了几个游客,具体讲是一对夫妻携两个小男孩。夫妻俩看上去都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男方比女方稍老,但可能是因为长得比较粗糙(虎背熊腰毛发粗重),以及没有化妆。相反女方则化了极为浓厚的妆,仿佛为了增厚那张极度削瘦的脸,而在外围裹上了厚重的粉。这张脸让张超想起他妈妈做的炸虾,那些虾的身上也裹满了面粉,只要扔进油锅就会炸出一身臃肿的金黄。两名男孩肯定是双胞胎,因为长相极度相似完全无法分辨。而且身高肯定在1.2米以下,因为他们的头并没有高过那条用于评判是否可以免票的黄色横杠。而年纪则无从判断,但张超估计他们还没有上学,如果上过学,就会知道陆姓作家,并会因为繁重的背诵要求而心生抵触,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充满好奇与期待。

张超对两个小孩感到紧张,从他过往的经验来看,儿童这一族群通常都具有高度的不可控性。事实也正如此。在下一轮参观时间到来之前,游客也应该坐在张超所坐的位置上等待,夫妻两人也做到了这一点,并且他们也对小孩作出了“坐好”的要求,但是没坐一会,小孩就跳下座位跑开了,对此那对夫妻也没有进一步的管束,因此张超不得不起身抢在小孩试图跑上二楼之前把他们拦住,并带回到原来的位置。張超对小孩说不要乱跑,他可以肯定这句话对小孩效用不大,实际上他是说给一旁的父母听的,但是父母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守在小孩旁边,以防他们再次跑掉。

由于没有午睡,以及天色昏暗(可能是雾霾),张超本来就情绪不佳。他很想到外面抽根烟,但又不放心眼前的小孩。本来他可以让保安老李帮他看管,老李是这间办公室里除他以外唯一的无事人员,其他同事都或真或假地坐在办公桌前忙碌着。但老李在他之前已经先行跑到外面抽烟去了。为此张超左右为难,倍感焦躁。

很快参观时间到了。没有其他游客,所以张超就仿佛这个家庭的私人导游一般,带领他们前往作家故居,掌管钥匙的老李过来开了门,根据要求,老李作为安保人员也要全程陪同他们参观,张超向来觉得这一点纯属多余,毕竟作家故居里没有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难道还有贼会对书柜里的马恩全集感兴趣?

进入故居以后,两名小孩果然又跑了起来。虽然故居内部大部分已经被警戒线所包围,但这条又薄又细的塑料胶带只对能够准确理解“警戒”二字的人有警示作用,对于儿童而言它和一般的塑料胶带毫无区别。而张超不得不在他们试图低头钻进去或者把它掀起来的时候将他们制止,比如说用手挡住他们往前钻的额头,或者扯住他们背部的衣服。你们不能进去。张超对儿童们说,而两个小孩则瞪大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呢?

张超觉得跟儿童解释文物保护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所以他懒得废话。

就是不能。

这个过程里,小孩的父母没有任何表示,似乎这两名小孩跟他们毫无关系,或者说干脆就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导游张超的。当张超紧张地注意着小孩动向时,夫妻俩则用张超无法识别的方言悠闲谈论着其他事情。而本来应该和张超同一阵线的老李也没有帮忙的意思,站在队伍几步之外低头玩着手机。

二楼是作家的卧室,而卧室与楼梯之间还隔着一间厕所。上楼的时候其中一个小男孩率先冲进了厕所,为了方便,我们将这个小孩称之为小孩甲,另一位则是小孩乙。理所当然,小孩甲在进入厕所之后就被警戒线拦住了,当他试图穿越警戒的时候尾随其后的张超又拉住了他。即便如此小孩甲依然抑制不住对新发现的兴奋。便便桶便便桶诶。他回头跟张超说,仿佛他们都生活在一个马桶匮乏的世界。与此同时,张超又听到一声相似的惊呼,从身后的门外传来。

大白床大白床诶。

张超在心脏咯噔一下之后迅速转身出门,沿走廊往前冲向作家的卧室。当他再次看见男孩乙的时候,后者已经越过警戒线,半个身子已经扑上了作家睡过的那张床。张超迈出一个凶险的弓步,一只手揪住男孩的衣服把他拉了下来。

看好你们的小孩!

张超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这句话没有对夫妻俩产生明显的效果,反倒让已经交回到他们手中的小孩乙吓了一跳,后者顿时呆住并表现出就要大哭起来的前兆,使得夫妻俩不得不抚摸着他的头哄他说乖乖乖,并把张超晾在了一边。

张超这时意识到的是,小孩还差一个,刚才在厕所里的小孩甲还没出来,这让他顿时感到一丝不祥,不得不快步又向厕所里走去。而当张超进门的时候,他看见的是小孩甲站到了那个作家用过的马桶边缘并已经褪下裤子。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将与几十年前作家及其儿子在这里做的事情并无二致。

与此同时张超也冲向了小孩甲,并扬起手掌扇向了那张粉嫩的脸。

当那对夫妻循着响亮的耳光以及更为剧烈的啼哭回到厕所的时候,看到的是小孩甲贴在地上的身影,具体的姿势很难描述,因为他好像失眠症患者一样翻来覆去,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可以让他更好地进入哭闹状态。唯一不变的动作,就是他用手捂住了一边的脸,也就是刚刚承受张超痛击的那一边。

而小孩的旁边则是依然站立着的张超,从侧面看去他正处在目瞪口呆的状态,其实并非如此。张超虽然没有动作,但心却蹦得历害,更准确地说,混杂着肾上腺素的血液正在他体内湍流。这种近乎高潮的兴奋让张超陷入了一种嗑药般短暂的眩晕里,以至于他也来不及收起赤红的手掌。

真正目瞪口呆的应该是那对父母,显然眼前的情景信息量过于庞大,让他们在接受的过程中像电脑卡了一下机。但卡完之后他们立刻就采取了措施,而且分工明确,毫不迟疑。作为母亲的女方冲向了倒在地上的小孩甲,而且像老母鸡那样伸出了护犊的双臂。而作为父亲的男方则承担了更重要的角色,他冲向了张超,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推至墙边。撞上墙的一刻,张超仿佛可以感受到这幢年代久远的建筑在战栗。当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在战栗而产生的错觉。

你干了什么?愤怒的父亲问,就像电影里那些刚被劫走妻女的愤怒英雄,一只胳膊抵住张超的脖子,把他整个人锁死在墙上。在这个距离里张超头一次看清了这位父亲的长相,眼睛偏小,脸很圆,平头,剃光的络腮胡还有坚硬的茬残余在脸廓上。张超的总体印象是,挺凶悍的,这终于让他有些害怕。但没等张超回答,刚刚被母亲扶起来的小孩甲坐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悲鸣。

爸爸他打我!

伴随着一声“你他妈”父亲抡起了拳头。沙锅这么大的拳头,光是看见就已经让张超觉得疼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会被一拳砸到墙里去,就像动作片里那些老套的设计。由于慌乱张超挣扎了起来,但对于那只强硬的胳膊,张超的挣扎就像被人擒住脖子的鸭一样无力。

对于没被一拳砸出脑花这件事情,张超应该感谢的是一直在后面被认为毫无作用的保安老李。在父亲抡起拳头的时候他终于赶上来拦住了他。

有什么事情到外面说。

别把东西弄坏了!

在老李的力劝下,双方才把场景从作家的厕所转移到了外面。双方沿着那条参观路线往外走,因为道路过于狭窄,他们形成了奇特的次序。是这样的,张超在前,父亲紧随其后,一只手揪着他领子以防他逃脱,而老李则站在父亲后面确保他不会中途忍不住痛揍张超(或直接把他推下楼梯),老李后面则是对此不知所谓的小孩乙,依然笑容灿烂,小孩甲则苦着脸跟在他兄弟身后,后面是他母亲把两只抚慰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越接近故居的大门张超也越紧张,显然出了门以后大家都没有破坏文物的顾忌了,这样身后那个壮汉就可以為所欲为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只揪着他领子的手已经蠢蠢欲动,顺着风从背后传来的口臭就像野外那些吃肉从不漱口的野兽。他会不会揍自己呢?更关键的是到了那个时候,老李还会不会那样尽心竭力把他拦住?

一只脚迈出大门的瞬间,张超用力一挣,撒开腿跑了起来。

起初张超觉得自己并不一定能够跑赢那位父亲。事实是,从体能及速度来看,那位外貌粗犷的父亲要远胜于张超,如果不是开头反应不及,张超可能连这几步距离都拉不开。尔后他们就凭借这点距离在弄堂里展开一场凶猛的追赶。当这场追赶延伸到里弄之外,张超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张超从小就在这里生活,毕业后又在这里工作,因此他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巷弄,很快他就利用地形甩开了那位人生地不熟的父亲。

跑上公交之后,张超松了口气,坐到了一张专供老弱病残的椅子上,并瞬间又后悔起来。因为他意识到这么跑是徒劳的,虽然可以免受一场暴打,但并不能解决自己制造的麻烦。即便追不上自己,那位父亲也可以回到管理处,携同自己的妻子和子女向张超的领导投诉,这样在领导的命令下他还是得回到那里与那家人面对面。如果他们足够愤怒,可能还会报警,这样张超要面对的就不只那一家子了,还有身着制服的警察,再严重一点的话可能还要面临拘留,面临诉讼,面临牢狱之灾。这主要取决于那个男孩甲的受伤程度,而这一点又取决于他当时下手有多重。自己到底下了多重手呢?张超已经回忆不起来了,能够记得的只是倒地的男孩以及亢奋的心跳。

这让张超更加感到后悔,为什么他非要打那个男孩呢。是的,即便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男孩的尿液喷薄欲出,保护国家文物刻不容缓,他也可以采取其他手段,比如把男孩抱下来,或者拽下来,其效率都不比把他一巴掌扇下来要低。张超从来没有打过别人耳光,他对耳光的认识除了影视剧以外,主要来源于他的父母,他还记得自己上中学的时候,偶尔会看见他爸抽他妈耳光而他妈又抽回去,这个次序反过来也成立,总之是双方互抽耳光,那时他总是站在旁边,试图从他们的手速和留下的掌印判断他们下手有多重。他曾怀疑过自己会不会终有一天也要抽自己老婆或者女朋友耳光,但迄今为止他也没在自己女朋友身上实践过。

张超最为忧虑的是,在自己跑路之后,管理处里发生了什么。那对夫妻还在管理处里闹吗?他们有没有趁势唤来自己的同乡并把管理处一并砸了?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已经在自己领导和同事的安抚下坐了下来,开始协商这件事情的解决方案。这个假设也让张超揪心,因为他并不在场,所以无法得悉方案的内容,也就无法判断他的领导会不会做出丢卒保车的决策把自己给卖了。

张超拿出了手机,他很想打个电话回去询问现在的情况,当然不是打给他领导。张超的领导姓王,一般叫他王科长,但实际上只是一个副科。王科长在管理处已经工作了逾十年,也就是说,他升到副科长至今已经十年而丝毫没有再往上爬的迹象。他就像一条屎橛被遗弃到一个干燥的地方,经年累月如今已经彻底硬掉了。张超现在最不想面对的除了那一家人,就是王科长。说不定王科长正是他当时撒腿跑掉而不是回到管理处的真正原因。

张超想打给一个同事,也就是通讯录里那个叫高晴的女人,和他同一年进入这里工作,在同事中和他的关系最为要好。张超和他的同事关系都不是很好,主要是张超不太想搭理这些看上去很没前途的人,而他对高晴较有好感是因为高晴姿色尚可。如果不是碍于同事关系,张超早有追求高晴的打算。毫无疑问高晴现在还在管理处,也肯定了解目前的状况,但让张超犹豫的是,万一高晴就在王科长旁边,或者干脆她就坐在双方会谈的地方,电话一响就会毫不犹豫地举手报告:张超打过来了。

张超下了公交,循着老路向公寓的方向走去。这个过程里他一直盯着手机,是的,他对这条路的熟悉已经达到可以不用看路的水平,凭借眼角的余光也就是那些焦点之外的模糊背景就可以判断自己走到了哪里。他没有撞到任何东西,顺利地走到公寓门前,并开始摸钥匙,这时他顺便下了一个决心,给高晴发了一条短信:

怎么样了现在?

然后是开门进门,和往常一样洗手漱口,脱下那身导游的皮,张超坐到了沙发上,两腿盘起,面对着摆在茶几上的手机开始入定。高晴的回复比预料之中来得更慢一点,难道她遇到了什么不可抗力,或者已经被那对夫妻砸晕并不可自理?张超的心跳始终都没有平缓过。后来手机终于一震。

屏幕上显示的是王科长。

张超想象的是王科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就和他平时在办公室训斥那些迟到或早退的员工,十点才上班你也有脸迟到?四点半就下班你们还有脸早退?为了让王科骂得更痛快一些,接通电话之后张超就默不作声。没有料到的是那边的王科也没有开口,因此两人就在短暂的沉默中聆听着对方此起彼伏的呼吸。最后张超还是先说:

王科,您……

你跑得倒是挺快啊。王科说。

我……

烂摊子丢给我们很痛快吧?

不是,我……

你觉得你能跑到哪去?

不是,王科你听我说,我……

好了别废话了,屁股我已经帮你擦干净了。王科说。这句话无论潜台词还是字面意思都让张超一愣。

我跟他们一家子商量好了。赔两万块,然后你再和他道个歉,这件事情就算解决了。

张超长吁了一口气。谢谢王科谢谢王科,王科你真是,您真是……过于激动,张超又结巴了起来。

你记住,明天取了钱,十点前到派出所来一趟,道歉,再签一份调解协议……

我取钱?张超有点反应不及。

不然呢?难道还要我们给你募捐吗?王科挂了电话。

按照高晴的叙述,在张超跑掉之后,那位父亲追了上去,而他的妻子带俩儿子则坐到了管理处里,和保安老李从两方面交替复述了事情的经过,一方强调了自己儿子是怎样被一耳光扇到地上以及耳光扇得有多重的事实,另一方则强调了自己是怎样拦住了愤怒的父亲以避免更大程度的损失。当时王科已经来到楼下,他安慰了一下那个焦虑的母亲,顺便还拍了拍小孩甲的脑袋。但是他们还没有进入正题,主要是还不确定,那位父亲有没有追上张超,如果追上了又把张超怎样了,这些都将影响接下来的协商。这个时候王科也问清楚了,那位父亲姓周,母亲姓郭,名字则听不太清,反正后面王科一直称呼周先生和郭女士。

周先生回来之后,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显然他追丢了张超,进门的时候脸上涨得紫青,眼睛虽小但也瞪得可怖,所有人都怀疑他会揍其他人以代替揍张超泄愤。不过他只是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然后一屁股坐到他儿子旁边,盯着王科。

告诉我你们那员工住在哪里?

王科当然没有这么快就把张超卖了。他首先检讨了一下,打小孩当然是不对的,这是我们工作人员的失职,也是我们管理上的疏忽。然后话锋一转。不过你也要理解我们的难处,文物保护工作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你也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们的工作人员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让小孩把尿撒到作家的马桶上……

撒上去又怎么了?马桶不就是用来撒尿的吗?我不懂你们文物保护那一套,就算那里不准撒尿,你们也不用打孩子吧?难道你们就不能把他拉下来抱下来,哪怕拽下来也行啊?扇耳光也是迫不得已吗?难道只有扇耳光才能把尿扇回去吗?

扇耳光当然是不对的,这个我们承认,我们代替那位员工向您和您家人道歉,但是周先生您也请理解,我们的工作人员并不是有意扇你儿子耳光的,只是一时情急罢了。人难免会有冲动的时候,何况他下手也并不重,您看您儿子也没什么问题不是吗?

这时在场所有人都看了一眼小孩甲。此时小孩甲已经停止了哭闹,虽然脸颊还有些许红印,但由于两边脸上都有红印,所以难以判断这到底是一种血气旺盛的红还是被打出来的红。对于众人的注视小孩也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确实小孩没有什么大碍,张超的耳光也没有打出脑震荡什么来。这或许令周先生感到失望。

没什么问题,什么叫没什么问题,你还想出什么问题?难道我生个儿子是为了给你们打的吗?周先生向前一步,指着王科,好像随时准备朝他脸上戳去。

别以为事情可以这样算了。

双方僵持了一阵,后来又有游客出现在管理处门口。王科看着周先生,叹了口气,说我们上楼谈吧。

这就是高晴目睹的事情全经过。之后那一家人和王科就去了他的办公室,其余人等留在原地。楼上发生了什么他们一无所知。

最后高晴还问了一句:你干吗打他呢?

他都要尿到作家头上了,我能怎么办?

他父母不管吗?

他父母要管,还用我出手吗?

王科最后怎么说?

赔两万块。

居然要两万。

对两万,老王真他妈没用,什么事都没有也能被人割两万。

谁让你跑那么快呢。高晴说。

张超叫了一份外卖,二十块钱的鳗鱼饭。五点半才送到,已经凉了,打开繁复的包装,鳗鱼只有几小块,而且背面略微还有点焦,饭和配餐都少得可怜。张超坐在电脑桌前吃,越吃越觉得不值。是的鳗鱼饭很不值,更不值的是那两万块钱。

首要的问题是,凭什么我要赔两万块?正如高晴所说,小孩什么问题也没有,这也就意味着不用送医院,不用医疗费,那么张超赔这两万块用处在哪?张超觉得,自己根本不用赔钱,当然道歉他是愿意的,毕竟道歉又不花钱,如果可以他愿意道两万个歉。但钱就是另一回事了,两万块钱基本等同于他四个月的工资。他觉得他完全可以免除这两万,只要在协商的时候王科长多出点力。

显然王科长也不是不出力,只不过他的立场不同,换句话说他和张超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虽然两人都希望事情赶紧解决,但是王科的首要任务不是保护张超,而是保护自己。在任副科长的十年里王科最害怕就是出差错,仿佛任何一个差错都会让他升迁的过程变得更缓慢一些,所以王科在今天的问题上肯定是希望尽快私了,无论代价如何,总之必须把影响降至最低。没错,他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张超咽下一块嚼烂的鳗鱼。妈的。

吃完饭之后把饭盒一扔,张超就躺在沙发上,沉浸于飯气萦绕的睡意里,在睡过去之前他刷了一会微博,随后他看到了如下的内容:

#作家故居员工打小孩# 下午作家故居有工作人员动手打人。打的是小孩,据说是小孩想往作家的马桶里撒尿,然后不知道是解说员还是保安什么的就抽了他一耳光。抽得好像很重,小孩的父母刚刚还在管理处闹,目前状况还不清楚。BTW:现在的熊孩子已经熊到作家头上去了。

微博来自名为“沪news”的营销号,注明内容皆为粉丝投稿,谁是那个投稿的粉丝?应该不会是王科长,毕竟此人连微博都没有。那一家人也不太可能,毕竟他们已经和王科长达成了协议,两万块钱既是赔偿也是封口费。在场的其他同事嫌疑也不大,虽然他们毫无疑问当时就有发微博骗转发和粉丝的冲动,但王科肯定跟他们交待过,此事不宜声张。当然也不排除个别同事利用微博的匿名性阳奉阴违。除此之外,周边那些邻居街坊路人也都有嫌疑。总之事实就是他们没有遮住这件事情,而且经过多个营销号的转载,张超已经弄不清楚这条微博的源头在哪里了。

此时微博已经在转载中变成了无数条。其中最热门的一条来自一个名为“大申新鲜事”的营销号,转发量已经破千,评论数则更多,另外还有三百多个不明所以的赞。张超犹豫片刻,点开了微博下方的评论。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如潮的谩骂了。

但是微博的评论比张超想象中要复杂。换句话说,网民们并没有就此事形成统一意见,并一致地留言批评张超的行为。事实上直接指向张超的评论很少,大部分人都在就此一事件抒发自己的观点,大致可以归为以下几类:

一、指责工作人员态度粗暴的。不是单指张超,而是从张超出发,大面积地指责那些在国家旅游景点及文物保护单位的工作人员,主要是回顾自己之前旅游和参观时受到的无礼对待,进而表示这些工作人员素质低下,而且仗势欺人。这一类人对张超的做法均持反对意见。

二、指责儿童缺乏管教的。他们对当时的场景进行分析,认为儿童及其父母也有很大责任,儿童缺乏管教,而父母也管教不严。他们用了网络上非常流行的一词:熊孩子,并从自身经验出发,总结了熊孩子这一群体的破坏力及不可控性,并对当时的情况表示理解,认为张超此举情有可原。

三、阐述文物保护工作困境的。这一类人主要由文物保护相关学科的人构成,包括微博上那些文史哲学科出身的知名人士,他们从这一事件出发分析了中国在文物保护方面的不足与困难,并列举了发生在其他人文景点的类似事件,尤其是最近相当热门的在博物馆拍照。这一群人及其粉丝认为目前中国游客文物保护意识不强,而文物保护单位在保护上的力度也不足(拉个警戒线算什么事)。张超此举也是迫不得已。

四、替作家故居感到惋惜的。主要是资深文艺青年以及作家的粉丝,他们觉得这件事情反映的首要问题是,整个国家对作家先生缺乏必要的敬意。他们疯狂转发“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奴隶之邦,一个有英雄而不知尊重的民族则是不可救药的生物之群”。配上一个蜡烛的表情。这群人对张超的态度是暧昧的。或者说他们也不太关心张超。

五、对儿童保护现状感到忧虑的。针对上面大量的“熊孩子”言论,一些家长及儿童保护相关人士感到十分担心。他们表示如今网络对于儿童的这种恶劣言论十分地不正常,可能正是促成张超伸出那只“罪恶和残暴”的手的原因之一。

六、反对外地人的。虽然微博并没有明确指出那对夫妻是哪里人,但是他们认为肯定是外地人,因为外地人不仅占据了本地空间,而且经常破坏本地环境。他们再次翻出了那些外地儿童在本地地铁大小便的案例,认为解决之道就是把他们赶出去。

不再赘述。总之网民们对于这件事情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而且两种意见的人数大体相同,也就是说,有约一半的网民批评张超的粗暴举动,也有约一半的网民支持张超的所作所为。而且随时间推移,参与讨论的人数也越来越多,支持者反对者的比率也随之起伏不断。那天晚上张超没干别的,就躺在沙发上手捧笔记本,不停地刷着微博,观看事情的发展。他感到无论如何,自己都快要出名了。

大概九点的时候,张超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

请问您是张超先生吗?

是的,您是?

您好张先生,我是新闻记者,想就下午发生在你们单位的事情对您做一个采访,不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

张超愣了一下。

抱歉我现在很忙,不想接受任何采访。

噢是这样的,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刚刚和你们王科长聊过,他说有些事情还是直接采访你本人为好,但是如果您实在不方便的话……

等一下。张超说。

然后是双向的沉默。

没什么,您不用紧张,对于事情经过我已经有一定了解了,就是想找您聊一聊。

好吧,你聊。

你做这份工作多久了?

三年多,快四年了。

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呢?

就是应聘呗,旅游局,然后就被分配到这里。

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学?

东部师大。

好学校啊。学的是什么专业?

历史。

对历史感兴趣?

张超对历史确实有点兴趣,这种兴趣除了八卦野史以外,主要来自他高中历史经常拿高分。当然这种兴趣还不足以让他作出报考历史专业这么勇猛的决定。事实是,历史是他高考的第五个志愿,再下面则是哲学。最终他沦落到历史系,只能归功于调剂。

算是吧。不感兴趣我也不会填这个志愿不是吗。

为什么选择导游工作呢?

这个问题其实挺简单,毕业那年张超投了一大堆的公司,也报考了公务员,甚至还跨专业考了金融的研究生,不过上述尝试均没有任何结果,唯一通过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旅游局有事业编制的导游,一个则是一家不知名广告公司的文案,张超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随后他就被分配到了作家故居。

有趣呗,整天都待在景点里……

那你喜欢这位作家吗?

如果硬要排一个最不喜欢的作家榜的话,这位作家当之无愧名列第一。应该说,张超本來就对他那种叙述风格和笔调不太感冒,接了这份活以后,他几乎天天都和这作家泡在一起,不仅要了解作家的历史,还要背下故居里每一件物品的来历,因此恶感度在几年里暴增至顶点。

挺喜欢的,他的小说、散文什么的,我都读过。

你对你现在的工作满意吗?

这个问题无疑戳到张超痛点了。他很想反问记者,让你每天都待在一幢上世纪的老房子里,接待三教九流的观光客,并向他们重复已经重复千万遍的东西,而且只能拿一份在本地勉强糊口的薪水,升迁或调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仅有的事业编制保障又面临着国家改革的风险,你会满意吗?

挺好的,挺好的……没什么不满意。

那你身边的人对你的工作满意吗?家里人,还有,女朋友?

张超的父母和其他亲戚都对他这份稳定但没什么前途的工作抱有一种奇特的认同态度,虽然公务员可能更好,但反正这里也有编制,差别不大。至于女朋友,张超压根没有。

不满意,因为赚不了多少钱。

好吧,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您会有些反感,但我还是希望您坦诚相告。

您为什么要打那个小孩。

张超依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非要打那个小孩,但他现在隐约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了。

我并不是想要打那个小孩,只是……你知道,文物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脆弱的,而且很多情况下,对于文物的损坏是无法修复的,我在这里做了三年多了,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那些东西在我工作期间遭到损坏,哪怕它只是一个马桶。

我知道我动手打人是不对的,但是请你原谅,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样克制自己的情绪。

那个晚上张超基本没怎么睡。八点左右他在胀痛中醒来,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打开微博。但是没等他打开昨天的页面,他就看到了另一条新闻:

作家故居工作人员为救文物误伤游客

本报讯(记者张浙,实习生赵志光) 昨日下午,作家故居一名儿童游客试图往故居内部的马桶撒尿,被故居工作人员及时制止。由于工作人员动作过猛,被儿童家长误会因而引发争执。目前双方已在协商后达成谅解。

故居工作人员小张(化名)是东部师大毕业的历史系学生,毕业后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应聘了故居导游的工作,如今在故居已经工作快四年。小张告诉记者,自己一直对历史文物很感兴趣,也很喜欢这位作家,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文物遭到破坏。对于自己在保护文物过程中的过激行为,小张深表歉意。

故居管理处主任王喜登也表示,虽然工作人员的动作有些激烈,但保护文物的初衷是正确的。也正是因为对于文物的高度重视,才会“一时情急”。

另外当事人儿童的家长也对工作人员的做法表示理解。

张超的第一反应就是打开新闻下方的评论,这一次,网民的评论普遍正面了起来。他们都认为张超的做法可以理解,不仅可以理解,还应当鼓励。

“如果三十年前的文物保护能这么尽职,我都能看到老北京的城墙了。”一位名为“中华公民”的网友如是说。

甚至还有母校的师弟或师妹在下方留言,说这是我们前几届的学长,叫张超。

只有少数网友在下面质疑新闻的真实性,什么叫动作过猛?有多猛?为什么只字不提打人的现场,协商后谅解又是怎么个谅解法。他们怀疑新闻主观偏袒故居方面,不过这些怀疑并没有激起波浪。

当张超再一次打开之前微博的投票页,形势已经发生了明显变化,支持张超的人数开始超过反对者,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一点五。张超站起身,整个人从睡意中振奋了起来。

张超从ATM机里取了两万块钱。取完钱张超在附近的便利店随便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坐上通往派出所的公交。十点前的道路比他想象中要堵一些,到达派出所基本上已经要过十点。靠近大门时他看见一只石獅子旁边站着王科长,王科的表情也比预想的要平静一些,只是看了一眼张超,说走吧就转身往里面走。

但是张超拉住了王科。

我觉得没必要赔两万块。

什么意思?

我们又没做错什么,是吧。孩子也没什么事,凭什么要出两万块钱?

王科转过身,按住张超的肩膀。

赶紧把钱给了,把协议签了,让事情解决,别他妈再生事端。

能生什么事端啊?不是,他们能把我们怎样,大不了让派出所作个裁决,看看是谁的错?

王科瞪了一眼张超。

你的工作还想要吗?

一家人只有丈夫到了,也就是昨天那位周先生,坐在等候专用的茶几上,看见王科的时候周先生还点了一下头,仿佛两人经历一夜已经变成故交。随后他看见躲在王科身后的张超,张超无法判断他的表情,或者就没有表情。

没有设想中的谈判桌,双方在茶几前坐下,茶几是一个长方形,周先生坐在宽的那边,而张超和王科则坐在长的一边,周先生对面坐了一个民警,和王科应该认识,还特地沏起了茶水。画面搞得就像老朋友间谈天。

协议已经拟好了。和昨天说的一样,张超赔偿两万并道歉,而且完全是以个人名义,也就是说丝毫不涉及他们管理处及上面的旅游局。周先生接受赔偿和道歉后就不再追究张超责任。按照法律规定,调解协议一旦生效,双方也就不再拥有上诉的权利。

张超执笔在纸面上盘旋了一阵,最终在王科的监视下,潦草地把自己画了上去。接下来就是履行协议的时间。首先是道歉。张超扭头望了周先生一眼,后者靠坐在沙发椅上,双手抱胸,漠然地回望着张超。当然张超相信,这种漠然底下肯定隐含了不少得意。张超坐在原位朝周先生鞠了一躬,因为他双手合十,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在拜佛什么的。显然周先生也意识到了这点,因此挑了挑眉。

对不起。张超说。

好了,钱呢。周先生伸出了手。

张超慢吞吞地摸向了自己外套内面的夹袋,用一个近乎掏心的艰难动作把装在信封里的两万块钱取出来,当然没有像电影那样攥着不放,而是递到一半就往茶几上一扔。周先生笑笑,伸手去取,这时张超说了一句话:

两万块钱真好赚啊。

你说什么?

我说两万块钱很好赚啊。

周先生瞪了张超一眼,居然笑了。

是挺好赚的。

然后就把钱往兜里揣。这时他做了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手指并拢,如果不是动作缓慢可能会被误以为要劈死谁。事实是他要握手。王科虽然有点惊讶但还是礼貌地伸出了手。和王科握完手,他又把手伸向张超。张超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把手伸出去,任由他将其握住,但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像动作片里敌我双方较劲一般的用力一握。周先生几乎没用什么力。

再见。

王科给张超放了今天的假,让他回家好好休息,之后就开车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张超则登上了回家的公交,中间他收到高晴的一条短信。问他情况如何,张超说事情解决了,老王还放了我半天假。

那就好。高晴说。

但回到家一连上WiFi,张超就看见了一条新微博:

记者在撒谎!那个工作人员叫张超,打了小孩一耳光,听说打得非常重。小孩的父母都是外地人,没什么文化,也不懂维权,收了两万块钱医药费这事就过去了。故居方面还把他们哄到派出所签了调解协议,这样等于放弃了上诉的权利。

发这条微博的用户叫“海上居士”,没什么粉丝,但后来这条微博被之前那个拥有大量粉丝的“沪news”发现了,并被截了图,配上原来那条“假”新闻,发成长微博,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虽然钱已经赔了,协议也签了,但张超还是预感到,事情继续发展可能会对自己不利。他给“沪news”发了一条私信,说“海上居士”的微博内容并不属实,小孩并没有受伤,两万块钱也不是医药费,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希望他们可以删除这条长微博。

你有证据吗?那边问。

我是故居员工。

不好意思,这你有证据吗?

你要什么证据,谁会无聊到跳出来假冒故居员工?

好吧,即便你是员工不假,但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就不相信别人的呢?

那些人又不在现场,他们知道什么?

对不起,我们是一个中立的媒体账号,我们的宗旨是全面地呈现各方言论,不带偏颇。如果你想做一个澄清,可以自己发一条微博,我们会视情况把你说的话也收录进来。我们不会随便删除任何一方的观点。

张超只好打了王科的电话,他想通过王科去和那家人沟通,商量一下能不能让他们出面辟一下谣。王科的回答是他们不肯接他电话,直接把号码丢给了张超。张超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打了。接电话的是个男声:你找谁?应该是上午那位周先生。自我介绍之后对方就陷入了沉默。

真的很不好意思,昨天的事,很抱歉……

没事,反正钱我也拿了,协议也签了,按照协议上面说的,我们也算和解了。你不用再道歉了。

对对对,您能理解就好,理解就好。

还有事吗?

噢对这里还有个麻烦,可能要你出面,作一下证。你知道,现在网上在传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好啊没问题。

那太好,太好了。

多少钱?

什么?

你不是说我很能赚吗,这次你打算让我赚多少?

诶别开玩笑了,这不是钱的事。

这就是钱的事。对方挂掉了电话。

张超把电话往地上一摔,颓倒在座位上。电脑屏幕上转发的人数依然在增加。有媒体行业人士指责新闻造假的,有批评政府和媒体沆瀣一气,也不乏攻击张超个人的,还有攻击张超的同时攻击他学校的。而投票页面里,反对人数飞速增加。张超再次打开和“沪news”的私信页。

立刻删,你们不删,我就告你们诽谤。我要让你们微博整个都封掉!

对方再没有回复。直到中午,吃完外卖的张超回到电脑前,发现微博突然冒出数十条私信。难道他们良心发现或者害怕了?他打开了私信页。第一条私信只有仨字:

操你妈。

在张超吃午饭的时间里,“沪news”又发了一条微博,当然不是收录张超的言论,而是发了一长串的微博截图。

第一条微博来自2011年2月份:考研失利,看来我这辈子都只能在历史里吃屎了。

2011年4月份:是做广告累死呢,还是当导游穷死呢?

2011年5月份:作家老头求求你放过我吧。

2012年3月份:想辞职。

2012年5月份:真受不了单位那个抽烟的死鬼保安了,他希望有一天把自己烧死在故居里面。陪作家去。

2012年6月份:为什么要让一群活人去守护一个死人的东西?

……

上述微博均来自一个名叫“超长弓”的微博。该微博粉丝和关注数都不到一百,沒有头像,第一条微博发自2010年。超长弓就是张超。张超发着抖,再一次给“沪news”发了一条私信: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错了,但小孩真的没什么事,我已经向那家人道歉了,两万块钱也都是我出的,求求你们放过我好吗?

对方依然没有回复。在此期间,张超的手机又响了。

小超啊。王科说。由于这个称呼过于亲昵且闻所未闻,反而让张超吓了一跳。

主任……有事吗?

我……跟你转达一下局里的意见,因为这次你的举措不当,领导决定……跟你解除聘用合同。

张超没说话。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希望你能够谅解。

张超依然没说话。

小超啊,我知道你肯定有意见,但这也是上面的决定。我帮你争取过了,可是没办法。上面说早上已经有人打了投诉电话,另外市政府那边也施了压力,说影响很坏。实在迫不得已……

张超始终没说话。用这边的话说是“张超不响”,后面这种说法非常贴切,因为此刻张超就像一个哑掉的音箱一样木着。

诶,这个月工资会按时打到你卡上的。过几天有空的时候你再来收拾一下东西吧。另外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有东西要给你。

好好保重。

王科挂了电话。

吃完外卖张超简单洗漱了一下,关了电脑,整个人平躺到床上,摆出那种服食安眠药等待死亡者一样的安详姿势,睁开眼睛凝望天花板。刚才王科的陈词还在他脑海里盘桓,可能是秃鹰围绕尸体一圈一圈的那种盘旋,也有可能是广场舞那种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混响。总之张超觉得自己脑子快要炸了。

一点多,张超再次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出了门,乘上了去往故居的公交。今天太阳异常地炽烈,公交上闷出来的一身热意在张超的皮肤上滑行,撩起一阵阵的刺痒,越往后张超越发焦躁难耐。

下午三点左右,故居管理处看见张超从烈日底下跑进管理处大门的身影,因为换上了一身便服,大部分人还以为张超只是一名游客,还试图示意他坐到门口的等候区等候,直到张超快要爬上楼梯他们才惊觉此人的身姿是如此熟悉。刚从厕所里出来就在楼梯附近的老李还伸出手想拉住他:

你干吗?

不关你们的事,我找王科。

王科不在。

张超回眸一瞪,猛地一甩胳膊挣脱了老李的手,继续沿楼梯往上跑。随后他拧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老王呢?张超朝王科的助理一吼。这位助理姓蔡,是一个浑身书生气的年轻男人,当然张超本人也相当书生气,只不过面前的蔡助理书生气要更浓郁一些,以至于有种一捏即碎的脆弱感。

主任不在这里。

我也不清楚,主任中午回来,刚刚又走了。

我日!张超大吼了一声。他很想像电影里那样,一手擒住蔡助理的脖子把他按到办公桌上逼问他那老王八蛋到底在哪里,但他怀疑自己有没有力气支撑这么大的一个动作,或者说,如果完成了这个动作,自己会不会酿出更大的祸来。

张超往地上一跺脚。因为房屋老化,这个简单的跺脚引起了连带的震动,而蔡助理仿佛也跟随房屋像一颗长钉子发出一阵战栗。随后张超又愣住了,既然王科不在,那他也没有办法,这里的剩余人员均没有话语和人事权。

要找人的话他只能到旅游局了。

在张超转身的时候,蔡助理叫住了他。

等一下。

主任说如果你来的话,把这个东西交给你。

说完转身到办公桌前打开柜子,拿起一个鼓胀的纸信封交到了张超手里。虽然张超还是心存希望地打开了它,但结果和他预料的一样,是一叠人民币。他不用数也知道里面是多少钱,写在信封上的数字不多不少,还是两万。

就这些?张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就这些。蔡助理安静地望着张超。

张超下楼的动作相较上楼要缓慢得多,甚至站在楼梯口前他还迟疑了一下,因为他想到了下楼之后即将朝他转过来的那些脸,刚才因为跑得比较快那些脸就被甩在了视野以外,而一旦慢下来,那些脸又像水流立刻聚拢而来。它们让张超感到一丝窒息。

但是此楼只有一个出口,张超也不可能从窗户跳下去。所以他步履沉重地踩着楼梯往下走,果不其然,当他的脸出现在一楼时,办公桌前有几张脸转了一下,不过和他预想的不同,大家并没有逗留太久,而是迅速又别过去。只有高晴的脸保持得更久一些。

张超走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发现由于昨天跑得太急,自己的背包也没有带走,挂在桌边的挂钩上张开齿链间的一条细缝,仿佛知道有人就要把它喂饱。张超拿起背包放在桌上,把拉链拉到最大,开始收拾东西。没有整理,基本上是拿到什么就往里面一扔。事实上桌子上属于张超的东西也不多,而且,很多真正属于张超的东西则保存在了电脑里,张超倒是希望可以把主机抱起来也往背包里一扔,但电脑是公家的。很快张超就收拾好了,他提了提背包,因为里面有一堆杯子餐具还有书籍一类的东西,所以很沉。

太阳很晒,穿梭在那片老上海式的住宅区里张超感到后背挂了一个球。但不是那种沉重的铅球,反而像气球,吃饱了光线因而急剧膨胀起来,一点点地把张超往上吊,让张超的每一步都显得很飘,不知道哪一脚就会踩空而整个人飞到天上。

张超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甚至绕了远路,多走了几条小巷,丝毫没有觉察到周围的异样。直到在一条小巷的中段张超停下来,扶着墙缓了口气。也正因为这一缓,他才听见在他背后杂沓的脚步声。回头的时候张超看见了几个身影,穿得灰扑扑的男人。他们在张超停步的同时也加快了自己上前的脚步。张超没再多想,他深吸了一口气,像当年在学校田径场上测体能那样,猛地往前方的空气扎去。

果不其然,背后那几个男人也跟着跑了起来。显然他们的目的是追上张超,目前来看,没有记者会采取如此险峻的采访方式,所以那群男人追上张超肯定不是为了让他回答几个问题。而张超本人也感到了一种远胜于记者所能带来的威胁,因此奔跑的动作也更为卖力。这条弄堂就快到尾了,张超已经听见了弄堂外部行人的喧闹。

在还差几步的地方,张超感觉后背被一種力道向反方向扯去。与此同时张超也向原来的方向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然后是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张超感到自己从那股力道里面挣脱了,而且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

背包被扯掉了。

两万块钱还在包里。

下一个瞬间,张超刹住了脚,做了一个近乎回马枪的高难度动作,伸手去捡落在地上的背包,这个动作过于突然以至于那些追他的人都不由得和他一样来了个急刹车,而等双方都回过神来的时候,张超发现弄堂的前后都被人围住了,那些人揩着脸上的汗,面无表情地朝位于中间的张超聚拢而来。

张超最后一个动作是抱住头,身体缩成一团。

男人们把张超揍了一顿,基本上是用脚踢,他们围成一圈,把那些解放牌胶鞋、山寨纽巴伦和劣质皮鞋的各个部位往张超身上招呼,从外面看就好像在跳某种少数民族集体舞,如果他们把手拉起来或者勾肩搭背,那就更像了。

这场舞蹈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有人从弄堂里走了出来,是一个挎菜篮的白发老太,第一个看见老太的人嘘了一声,其他人纷纷转头,确认之后就在一个人的带头下走出了弄堂,留下抱成团的张超以及背上斑斓的脚印。

张超试着抬了抬胳膊。很痛,但还能动。又试着伸了伸腿。也没问题,看来伤得不重,估计那群人也是受雇于人,下手没有太狠。然后试着踩上地面,想用力把自己撑起来,这时一阵麻痹感从脚踝处传上来,随后则是撕裂般的巨痛。张超确认自己暂时爬不起来了。他第一反应是摸出手机。

这时他才发现手机连屏幕都不亮了。

无意中拯救了张超的老太这时正好走到张超旁边,虽然基本上绕开了张超的位置,但因为好奇并没有绕得太远,而且边路过边斜眼偷瞄张超。但她肯定没有想到,这坨蜷缩在地像过路被汽车碾死的老鼠的东西,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裤脚。

麻烦你。张超说。你干什么?老太惊恐之余开始抽腿想摆脱张超。麻烦你帮个忙,我脚伤了。你放手,你放手。帮个忙,帮我走到路口,我自己打个出租。你放手,我帮不了你,我还有事。拜托了,帮个忙,我没什么事,就是脚伤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呢,都跟你说了,放开,放开!老太拼命地蹬腿,而张超的手也越抓越紧。

啪!老太一个踉跄,一脚踩在了张超的脸上。

下午快三点半的时候。李竞坐在管理处的办公室里,具体讲是供游客歇脚的等候区,那交叉成直角的坐椅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屁股占满,还有一些屁股悬空一直排到管理处门外。是一个旅游团,人数在二十人左右,即便分成三拨,每拨也有六七个人。旅游团以中老年人为主,其中不乏带着小孩来的。

看到小孩,李竞立刻就想起那个因为打小孩被开除的同事张超。那天下午抱着背包从管理处走出去之后,张超就完全从他们视野里消失了。这个视野当然是抽象的视野,亦即他们所有的同事都和张超失去了联系,再没有他的消息。

过去两天里,张超的事情一直活跃在同事之间。起初有人替他感到惋惜,觉得他就是一时情绪失控。事实上他的情绪也可以理解,做一份不情愿的工作无异于整天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同寝,必然会积压一堆的情绪,虽然理论上讲,不喜欢的人可以分手,不情愿的工作也可以跳槽,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如果能轻松跳槽,大家现在也不会聚在这里。

后来又有不同意见。对工作不满是没错,大家都有不满,那为什么我们不挨个上去打小孩耳光呢?张超这个耳光有某种必然性,也就是说,张超迟早都要犯这样的错误,要么现在犯,要么以后犯,这个思路有点类似历史唯物主義的说法,一个希特勒死了,千千万万个希特勒站起来,总之德国肯定会发动二战,正如张超也必然会打出那个耳光(或者其他暴力行为),因为张超生性如此。

“你们看监控了吗?我怀疑他有暴力倾向。”一位同事如是说。

所谓监控就是故居里的监控。张超打人的画面被监控记录了下来。那段监控后来被故居交给了媒体,据说是上面领导的意思,王科不太同意,但也只能顺从。电视台重新报道了这次的新闻,但语气已经和之前的报纸有很大不同。他们不再为张超辩护,转而表示,打耳光并非制止小孩的唯一方式。工作人员动作粗暴,应当承担主要责任。报道还提到:受害人已获得赔偿,而该工作人员也已得到处理。

最后电视台播送了一小节监控画面。画面里张超伸手抽了小孩甲一耳光,而打完耳光之后张超还扬着手停在原地,仿佛准备再次出击。

李竞本人和张超不熟,他是去年才被分配到这里的,和张超差了两届,也没和张超说过多少话。不过对于张超有暴力倾向一说,李竞则持有不同意见。李竞以前住在虹镇老街,中学时经常和人打架。他知道打架的那种感觉,那种打在人身上掺杂着恐惧的愉悦,以及片刻的大脑短路。他不清楚是不是人皆如此,或者是,他和张超一样都有暴力倾向?

参观时间到了。李竞带着一拨七名旅客进了隔壁的作家故居。李竞注意到七名旅客里有一个小孩,看样子也是比较好动的那款,一进门就开始对周围的文物指指点点,和妈妈说个不停,所谓妈妈则是旁边的女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施了很淡的粉,对于儿子的活泼母亲脸上则露出不胜其扰的表情。没有看到父亲的存在。不过还好,母亲的左手抓着儿子的手,抓得很紧,几次儿子靠近警戒线的时候都被她抓了回来。走到楼梯口的时侯母亲接了一个电话,就没再搭理儿子,但手也依然没有松懈。

在二楼,小男孩也对作家的马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立刻就贴到警戒线上往里面张望,李竞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想到的问题是,如果这时候男孩也钻到马桶边上,他该怎么办?当然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把他拉开就可以了。反正不能动粗,绝对不能。李竞咬了咬牙。但是这时他听见了一串踩在木楼梯上飞快的脚步声,循着声音回头,他看见一个男人正快步地跑上三楼。而男人的背影,那对削瘦的肩膀,因为长时间坐在电脑前而形成的习惯性驼背,直接就让他想起了张超。

李竞紧张地看着那个男人。怎么办?他当然没有勇气冲上去喝住他。他可以报警,但等到警察来了恐怕一切都来不及了。而且故居里还有这么多游客,如何疏散也是一个问题。李竞不知所措起来,唯一能做的只有焦灼地吸气呼气。这时男人转了个身。

不是张超。

当李竞回头的时候,他看见刚才的小男孩已经跑到了马桶前面,而那位母亲则完全沉浸在和手机焦虑的对话中,脸朝着窗外,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的举动。其他的参观人员则聚集在了作家卧室那边。眼前唯一能拦住小孩的又只剩下李竞了。

别动!李竞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小孩”这个神奇的种族沟通,现在关键是把他拉下来,当然更关键的是,不能动粗。绝对不能。李竞默念了一遍。而在伸手抓向小孩的瞬间,他又听见了清脆的一声:

啪!

母亲一巴掌掴上了男孩的脸。

再动我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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