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召唤

多兰

没有轮子的车怎么能出门去远行啊

如果孩子的灵魂已经离开她的身躯

那么她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喂小宝贝回来吧

黑方萨满在召唤你

呼来，呼来

现在，萨满人乌日娜换上花俏的萨满衣裙，在神像前上了贡品和三炷香，面朝南，手拿铜镜，身上挂满铃鼓，足有几十斤重，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她一边跳一边退，退到我身边，用衣服轻轻拂我，表明灵魂已被招回。恍惚间，我不知身在何处，眼里跃出一个又一个火球，熊熊火光映着她摇摆的舞姿。她跳了很长很长时间，边跳边开始唱招魂歌。

我已连续三天高烧不退了。正值暑伏，焦热的气浪如烈焰，炙烤着草原，似乎要吞下所有生灵。额吉吓坏了，跪在神像前不住地磕头。阿爸去百里外的草原接来了60岁的萨满人乌日娜。

我昏昏沉沉，滴汗不出。眼前老是出现一个画面：炎热的阳光直射草地，草不动，羊不动，时间也不动。我成了一只羊，趴在草坡上，确切说是跪着，四蹄蜷缩。

那会儿我刚领回高考落榜通知书，回到牧场，额吉和阿爸不敢说一句跟我考学有关的事。我每天放羊，像羊那样在草原游荡。偶尔会呜呜地哭，正在吃草的羊就抬起头来望着我。

小时候，我和阿爸在这个山坡上放羊，一群大雁鸣叫着从头上飞过。我问阿爸，大雁要去哪里？阿爸说，它们要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在那里度过冬天。我说我也要像大雁一样飞。阿爸笑了，说只要你想飞，也能飞起来。我想了想，然后张开双臂，没能飞起来。阿爸也张开双臂，依然没能飞起来。阿爸摸摸我的小脸蛋：你看，阿爸年纪大了，当然飞不起来，你还小，将来一定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是阿爸，现在我飞不起来了。

我又隐隐听到了乌日娜沙哑的招魂声：

没有车辕的车怎么能出门去负载啊

如果孩子的灵魂已经离开她的肉体

那么她怎么能生存下去啊

喂小宝贝回来吧

身穿花衣服的萨满在召唤你

呼来，呼来

歌声一直带着我，我仿佛站起身来，看到双眼浮肿的额吉。额吉没有看到我。就在这时，歌声唤醒了潜伏在我身体里的“魔鬼”，体温再次飙升，“魔鬼”燃尽了自己。我出汗了。额吉的哭声惊醒了我。我動了动嘴唇，声音比蚊子还细：额吉。

乌日娜劳累一整夜，晨光渐起时，她叩拜了神像，脱下萨满服，小心地装入箱子。额吉把喷香的奶茶送到她手上，深情地说：情义都盛在奶茶里，您的精神足以打动天神，打动我们全家。

临走前，乌日娜对我说，你像草原上的萨日朗一样鲜艳又美丽。那些能折磨你的恶魔，会使你变得更有力。发生在你身上的每件事，都是神安排好的，就像你阿爸说过的，只要你不放弃信念，就一定能像大雁那样飞起来。

那是我十七岁时发生的事。今年的“科尔沁诗歌节”，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珠日河牧场。在庄重的祭祀敖包仪式中，有几位老人穿着艳丽的萨满服，跳着萨满舞，我悄悄地看着其中一个老人。是乌日娜吗？像她，又不像她。我仿佛又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乌日娜沙哑而神圣的歌声：

没有轮子的车怎么能出门去远行啊

如果孩子的灵魂已经离开她的身躯

那么她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选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