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我和或许另一个女孩(外一篇)

2018-04-12 09:21张心怡
西湖 2018年4期
关键词:身体母亲

张心怡

三岛由纪夫在一本自传性小说的开头写道,“长期以来,我一直坚持说,自己曾经目睹自己出世时的光景。”包括读者,这句话很容易被视为一种虚妄或者懦弱,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那个为初生婴儿洗澡的木盆影像或许并不虚弱,它甚至清晰地出现在你的某个生命节点。像奥雷里亚诺上校看见冰块的那个下午,气味和温度势必永远留在他的记忆当中,他明白有什么事情将要永远地发生改变,那是命运不小心泄露天机的某个预兆。

或者启发。就像母亲常常对我说,她身体哪里有些不舒服,想找当年接生我的那个医生看看。当我的身体有某种不舒服时,她也说,应当找那个医生看看。

然而当母亲抱着一个黑色小布包坐到医生面前,隔着二十三年的距离,她的面目变得模糊而且冷漠。母亲差点说,你忘了我吗?当年你盖房子,我的丈夫是个工程师,帮了你很大的忙,后来你帮我接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现在就坐在你的身边,你忘了吗?我很庆幸她没有说出口。

每当这时候,看着她我就想起娄太太。

后来我身体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在夏天来临以及整个夏天之中,我都继续闭经。母亲带着我穿梭于医院各个检查之中,我只记得有一个检查,她让我打开阴道,那个医生拿着镊子,往里面仔细张望。看到了什么呢?我差点饶有兴致地问她。幸好我没有说出口,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像是娄太太。

娄太太来自张爱玲一篇并不出名的小说,在她很多诸如此类的作品里,人物描写的定向常常摇摆不定。这篇小说叫作《鸿鸾禧》,主角有可能是娄太太,也有可能不是,不过有什么要紧呢。总之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她常常偷眼看着别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然而她实在是做错了什么。她的每一个生活场景都成为一种预言式的阴影,我不想成为娄太太。

然而正是在我把母亲看作娄太太的时候,我就成为小说中娄太太的儿女。

当我长大以后,我所看到的母亲,就是生活所磨砺和锻造的样子。在整个夏季按时报到的医院长椅上,等待的人很多,母亲脱掉凉鞋,在椅子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与典雅或者体面无关。我走过去提醒她,她嘟囔着把鞋穿上,过一会儿又脱掉,在闷热的房间里抢占着清凉的空间。在如龙的长队中,她时时刻刻盯着我排队的病历卡,如果有人插队,她就像一颗竹签刺破塑料袋一般,挺身而出。

为了爱护子宫、卵巢、阴道,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虚弱器官。整个夏天都浸泡在一种熬煮药材的燥热气味之中。每天两次,母亲亲自掌握着水分与火候。她穿梭于工作与“我”之中,不是家庭,只是“我”。

这只是一次特殊的机会,让我看到母亲生活的全部本质。工作是为了养活我,业余时间是为了陪伴我,记事本上,写得密密麻麻,全是为我而计划的事情。骄傲是我,耻辱也是我。她对孩子的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可能全然出自母亲的天性。然而父亲去世后,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里,生存关系就进入一种特殊的哲学命题之中,“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所謂“相依为命”,大概是一种纠缠在一起而令人痛苦的爱,像受伤的神经,每一次移动都拉扯着整块肢体的疼痛,而它们只有抱在一起时,才成为整体。

还会感受到疼痛吗?毕竟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当我读到玛格丽特《情人》的时候,那个“行走的巨大口袋”,以及曾经令“她”羞耻的“男式皮鞋”,进入往昔生活之中,成为生动无比的喻体。我记得母亲在超市收银,每个月只有四百块的那些日子,我无法想象她怎样完成了养育一个孩子的命题。还有我寄居在爷爷奶奶家里的那些日子,母亲因为交不起两个人的伙食费,她每晚过来监督我写作业,并不吃饭,饿着肚子一直待到九点。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要强迫我喝下一碗肉汤或者蛋汤,她总是端着那碗汤,满脸期待的眼神,宝贝,我给你做了好东西。

终于在我长大后的某一天,这一切成为一场无法永久停留的台风浩劫。在这个亚热带城市的中心,母亲对我说,你看,最艰难的时刻都已经过去了。曾经那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或者瘦肉羹的营养,已经进入肠胃日益蠕动的纹理之中,而食堂也开始卖西红柿鸡蛋汤了,我对母亲说,还好,只要两块钱一碗。

是吗?母亲说。在离开那些日子之后,我们的话题就没有了蛋汤或者肉汤的温度。母亲开始试图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点,你读小学的时候,她说,你还扎着小辫子的时候,你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你刚出生那天。

那么我出生的时候呢?在阴道里,我怎么样?

母亲笑了,疼着呢,我怎么会知道。

那么我出生之前呢?

母亲说,记不清了。

照片中的母亲,在怀孕之前始终保持着少女的神情。穿着碎花底的浅蓝色喇叭裤,跨在自行车上,眉毛上扬,红润的脸蛋带着一丝爱赌气的神情。衬衫稍稍松开的领口酝酿着一个全新的世界,二十三岁的母亲,是一颗熟透了的却浑然不知的果实。

直到她的阴道被彻底撕裂。

始作俑者当然是我。

我在1993年的早晨八点整来到这个世界,我的到来没有被任何确凿可证的事实所记录下来。医生和护士只是完成千篇一律的例行公事,就算他们看到我的第一眼所发出的惊喜叫声,往往也有前例可循。可是那在阴道里向着光爬行的感觉,那种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而生需要被紧紧抓住的感觉,那种身体器官被撕裂、被一分为二的感觉,那种黏稠的血水、清晨的露珠、稀疏的毛发与排泄物混杂在两个生命之间的感觉,独属于我与母亲。

对于母亲来说,在那身体被无情打开的或长或短的时光里,还存在着少女时代所有记忆的流逝。她身体的每一处肌理都在发生着永久而不可逆转的改变,而生命最芬芳的气味将在不久的将来降临在女儿身上。母亲平静地微笑着,在失血过多之后显得脸色苍白。

“生产”在我们的人生中容易成为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生产”其实具有“温情”之外更加丰富的含义。当我试图回到生命原点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种生命力的转换,就像武侠小说中的运功情节,当其中一方恢复精力之时,另一方必定要吐血受伤。当女儿变得生机盎然之时,必然伴随着母亲的虚弱,而她温柔地、亲手为女儿插上能助她飞翔的翅膀。

这种亏欠我永远也无法偿还。

可是我的确曾经试着寻找偿还的方式,不管是暂时的补偿,还是未来的承诺。这种寻找,毋宁说是乖巧,而实际上,更接近于一种人类的本能。从小到大,每逢炖鸡汤的时候,我会把鸡胗留给母亲。母亲喜欢那种泡在浓汤里的内脏,我也喜欢,只是我假装忘记了。每年盛夏,在水蜜桃刚刚上市的季节,我舍不得一次吃完一个,总要等着母亲下班回来,和母亲一人一半。在“王老吉”风靡全国的那些日子里,我把爷爷奶奶房间里的王老吉偷偷装进母亲的背包里,婶婶问我,怎么少了这么多瓶,我不知道她是否别有用心,而我尽一个孩子最大的努力保持着镇静。诸如此类,当年幼的我捧着省下来的食物笑盈盈地站在母亲面前时,我企图敲开的,是母亲心中那片最柔软最丰饒的所在。如果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有什么方式,能够记录下我的表情,我想,也许不仅仅是可爱吧,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也许还有谄媚与乞怜。

这算不算是一种廉价的讨好?我之所以将其称为本能,是因为,就算我养育一只狗,它也会想尽办法,哄我开心。这其中的任何行为都不触碰本质性的问题,事实证明,在成人之后的原则性问题上,我从不对母亲让步。

可是我还有很多方式,可以为自己辩解。比如,我不是无数次许下决心,要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让母亲过上富有的生活吗?我不但把这决心展示给自己看,也展示给别人看。我在周记里写,母亲在百货商场里对着一件真皮大衣多看了几眼,售货员就走过来说,不要看了,这件大衣要一千块。后来我以一种汪洋恣肆的骄傲态度评论道,我一定要努力读书,出人头地,让母亲能够过上想买什么就随便买的生活。老师很激动,我成功获得了她的喜爱与怜悯。她想,这真是个好孩子。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这种承诺实际上放置于某个没有办法得到保证的未来时空。

我的确食言了,在我长大之后,我的每一次表现,对于母亲的期许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母亲从不期望我出人头地,可是,我甚至不是一个温暖的孩子。当然,这不能简单等同于“不孝”,我想做的,并不是鸡汤式的亲情忏悔。我没有忘记我的周记,我没有变心,失去她我会一无所有,她也一样,只是她并不以此为要挟,要挟她的人是我。我爱她,可是我更爱我自己。

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来解释这一切的话,我只能归结于人性。随着成长,我在自己身上,日益发现的卑劣人性。

我开始嫉妒那个同名的女孩,那是在我高中的时候。她把我领到她的家中。我们跃跃欲试地准备自制寿司,可是她告诉我,她不知道家里的酱油和醋放在哪里。后来,她提议不如先吃些水果,可是同样地,她也找不到水果。她像一个不倒翁一般汗流浃背地忙上忙下却一无所获,那种抱歉的笑容完全出自一种一尘不染的天真,像手机的出厂设置。我说,天气这么热,我们还是去吹空调吧,你们家的阿姨也快要回来了。

我们完全生长于不同的土壤之中,形成了不同的品种。当我们手拉手走进那间通体冰凉的房间时,我的书包里还放着一瓶下午在摊点上领来的免费酸奶。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摊点上,那个阿姨大声吆喝着扫二维码领酸奶,而我以一种训练有素的敏捷身姿,穿过密不透风的黑色人群。这是母亲从小教会我的生存技能,在外面,就要泼辣一些,否则只能被人欺负。而那一刻,面对着她与世无争的笑容,我突然没有任何勇气,承认我拥有这瓶酸奶的事实。

我回到家之后立马嘲笑了这个女孩,我想我情感的演绎或许过分夸张,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只是问我明天早上想吃什么面包,告诉我家门口超市的最新活动。如果买一个六块多的面包加一杯牛奶的话是十块钱,可是如果单买一杯牛奶再加三块钱的话可以换一袋十块钱的大吐司,大吐司可以吃四个早晨,这样平均每个早晨面包加牛奶只要五块钱。

最后母亲说,她就是这样把我养大的。

不是母亲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而是我把母亲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并没有在阴道的撕扯之后放过她,我的存在把生活本身赤裸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我可爱而鲜红的小嘴意味着,我不但要生命,我还要面包。我知道不是所有女儿都像我一样,但起码有一种类型的女儿,或者说,作为女儿的某一个方面,曾经在母亲绞尽脑汁为了买到打折面包时,用尽在母亲身上的每一项权力。

母亲说,所有这些,她都可以忍受,但她不能忍受,我变成娄太太。

当然这并不是指,我要嫁给一个姓娄的先生。而是问题又回到了闭经给我以启发的那个夏天。我在打开阴道的时候,险些玩世不恭地哑然失笑,而母亲坐在正午阳光的背面,一整天都精神恍惚。

她在日益浮现的蛛丝马迹之中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她的女儿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而唯独在她这里,显示出残忍的本性。现在,女儿甚至开始享受在他人眼中的怪异,试图抛弃社会从小给予耐心教导的行为准则,而这样的后果将是毁灭性的,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也会马上被社会抛弃。

事实上,当我发现娄太太的时候,我内心是欣喜的,我意识到这是一条通往本质的道路,一种令人恐惧的、而无法克制的生命轨迹。曾经有一个小男孩,站在大马路上,对他的父亲说,“爸爸,你要轻轻地尿尿”,我看到他父亲脸上那种羞耻的神情。这再次验证了,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本初,如果没有改变方向的话,都有可能成为娄太太。

可是,如果不是呢?如果这条道路的发现,并非来自生活先验式的灵感,而只是文艺作品的捉弄。我将如何承受这种毁灭的代价?一个某种类型的女儿,将要以怎样的残忍和兽性,才能带着母亲,走在这条毁灭的道路上,而假装毫不知情。即使这条道路真正通往我所向往的本质而自然的人性,即使如我所愿,我真正成为了我自己,那又如何?它无疑与我曾经信誓旦旦的承诺南辕北辙,它不解决任何问题。任何对于松开现实生活秩序绳索的尝试,哪怕想一想,都将让母亲阴道的疼痛变得一文不值。娄太太是众人眼中的笑话,但娄太太也可以成为偶像,娄太太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母亲说,她不会放任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母亲再一次在我面前展示了,她不可思议的智慧与韧性。她让我帮她拔白头发,一根又一根,直到我对她说,太多了,实在拔不完。她开始承认自己的健忘,越来越频繁地被锁在家门口,然后打电话给我,对不起,钥匙落在家里了。她的眼神发生着变化,那意思是问我,你说,怎么办?她不再接受我的任何请求,她只是反过来请求我,请求我做那个掌舵的人。

我知道她已经变成了当年的那个我,凭借着本能,乞求怜爱。

可是我仍然害怕母亲在这个夏天留给我的背影。当我看透自己的自私与残忍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同样的勇气与能量,来承担母亲当年独自承担下的命题。有一次,我嫌弃了母亲做的饭菜,我很后悔,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母亲也只是说,要去房间里躺一下。

母亲其实并没有睡着,可是她背对着我,始终沉默不语,假装听不见我开门的声音。经历了那么些年的重量,她的身体变得疲倦而柔软。她卑微的心愿,只是纯粹地想要休息。我看着她身上二十五块钱一套的灯芯绒睡衣,洗得有些旧,有些线头已经开始松开。老旧的空调发出一种和冷气一并出入的声音。她躺在那里,安静而扎實,只有一个让我感到害怕的后背。那间曾经被我诅咒的老旧的破屋,那种曾经逼迫我的窘迫的生活。所有的一切使我突然意识到,只有我,只有她曾经错误地给予我的希望,会使得她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可是我想,世事因缘最自然的解决方式就是,或许有一天,我所有的罪孽都会得到回报,因为在二胎政策开放以后,我有着极大的可能,在不久或是遥远的将来,拥有一个女儿,从我的阴道里爬出来。在那里吸干我对于少女时代的所有,零星半点的记忆。我将经历同样的故事,因为这是唯一,让我理解她的方式。

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告诉母亲,我怀孕了,我的身体里孕育着另一个女孩,她会是什么表情。

蓝色脂肪

我拎着两个保温瓶、一块毛巾,走在一趟伟大的征途之上。

晚自习铃声刚刚打响,地理老师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然而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我的袋子,一无所获。我低下头,隆起的上腹部造成视线无法逾越的阻隔。

二楼的尽头有木屑掉落的声音,风吹得整排的通风口啪啪作响。我的老朋友躲在失修的木门之后费力咀嚼,才吃晚饭吗,我招呼道。晚上七点钟,女生浴室,幽暗处情意绵长。

我用热水擦拭掉身体最轻微的碎屑,光着身子走动。全身的脂肪随着衣服的脱落畅快奔流,她们像调皮的孩子,自由奔跑,攀援着身体甩出流线起伏的各异形状。胸部是熟透了,果实喷薄而出,沉甸甸地坠在枝头。流水线上生产的钢圈无法抑制她被采撷的愿望,我的小乖乖正在可怕地醒过来。我的小乖乖,我的宝贝,柔软潮湿,像一片退潮过后的沙滩。

我需要一个这样听起来丧心病狂的裸体世界,半个小时,凝聚一生的念想。晚上七点半,我仍旧会乖巧地坐在教室里,将那个神秘的袋子掖在上腹部之下,安全、干燥、温暖。你看,我与你们,并没有什么分别。

中午吃什么?母亲从厨房里问我。她的声音隔着沉重的雾气,听起来模糊不清。

问你怎么不回答?她转过头来。

我盯着客厅里的镜子,它静静地伫立在居心不良的位置,母亲颈部以下的肉叠成了三层,密密匝匝几乎失去了生长的空间。然而还能流畅地说话,我想。

我猛地一激灵,我看到自己的影像与母亲重叠在了一起,线条、纤维、纹理,无限接近,多余的肉朝着一个榜样的方向奋力生长,那种来自遗传深处的神秘力量难以抗拒。身体游离在镜框之外,起伏波动如影随形。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汤,这是历史性的菜单,她满意地微笑了。心如明镜,然而还要问我,仿佛这是一个仪式。

中午吃什么?

晚上吃什么?

早上吃什么?

吃什么呢?

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汤。她这样回答你。

然而我第一次没有遵循她的菜单,吃了一碗牛肉面。在学校右门拐角的山东人的铺子里,勇敢果断。我敢肯定老板是山东人,他的白围裙上散溢着煎饼果子的香气。小妹,吃什么呢?他不抱希望地问道。牛肉,卤面,八块钱,加一块荷包蛋,或许味道更好吧。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轻描淡写地看向窗外,对我视而不见。他穿着一条旧灯芯绒裤,日复一日,没别的裤子可穿,苦恼、孤独、寂寞,眼睛里有苦杏仁的气味。每天晚上七点,倚靠在刚刷过油漆的旧栏杆上,正对着浴室的通风口,没别的事情可做,倚靠是唯一的乐趣。

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让面条在嘴里顺畅流动,像一条滔滔不竭的河流,在哪里见过的一条河流,南方的河流。

面条膨胀成白白胖胖的大孩子。为什么他不能添碗汤呢?我愉快地想,一面把目光深深地浸入那棕色砂锅之中。

母亲提着饭菜来看我,穿着波西米亚长裙,头发盘成古老的式样,身体被烘烤得酥软蓬松,遮挡住了食堂门口半边的阳光。小音,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汤。她每一次完成背诵之后,都惊喜地对着阳光笑起来。

你最近学习累,我还在汤里放了干贝、虾仁和蟹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首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打破菜单,骄傲而不知所措。

然而我的胃口好得惊人,即使我的每一个组织细胞都来自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和五彩酸辣汤,她们也并不排斥这些珍贵的食材,她们纯朴、安静、容易满足,待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大口吞咽着倾泻而来的身体能量。吃得那么多,连母亲都吃惊。你一定是累坏了,她说,又给我盛了一碗满满的海鲜汤,冒着充实的热气。我的身体被食物灌满,所有的五脏六腑都被堵塞压实毫无空隙。在细菌滋生的夜晚,柜子门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脂肪像恶性肿瘤,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变得躁动不安,蠢蠢欲动。怀着一种最善意的初衷,企图酿成一场灭顶之灾。你看她伺机而动,在皮肤表层下艰难跋涉,开始一场永无止境的交配繁殖。

她们既不按照什么形状,也不迷信人们曾经相信的规律,她们走走停停,走到哪里就歇到哪里,摆出一副倦怠而舒适的笑容,空间拥挤也毫不在意。她们重叠、拥抱、退让、拉扯、撕裂,合为一体,又生长繁衍,真诚而友善,默契十足地共同凝聚成一个向前倾倒的姿态。像水一样,随时准备泼出来,由于身体顽固的引力,又吊在了半空中。

你走路像水一样,他对我说。

他吃面条时我又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条河流。它们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加个蛋吧,味道更好。我找不到话说,只能这样劝他。

他虚弱而迟缓地笑了笑,那一刻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和电蚊香片下苟延残喘的蚊子,来自同一个遥远的家族谱系。每天晚上七点钟,以一种倚靠的方式,感知世界。

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像发酵的面粉团被放到蒸炉上,失去了所有的空隙和棱角,饱满得过分。我在这个夏天里彻底醒来,让阳光把房间里的球拍、衬衣、草帽、墨水瓶、颜料罐和甲虫光秃秃的脑壳都照亮了。沐浴之后的毛巾会有漂白粉的气味,搓下来的皮屑粉尘在空气中轻盈飞舞。

继父愉快地盯着电视,头顶像一片过度放牧的荒地,被拔光毛的绵羊站成了两列欢迎的纵队。他似乎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够如意的地方,用脚轻轻地踹了一下坐在斜上角的母亲,咯咯咯笑起来,力度并不友好,却不足以一招致命。母亲沉重的身体抖动了一下,险些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然而她极力稳住了,面色铁青,自尊与忍让无人能比。手里的花生掉了,皮褪了一半,不饱和脂肪有松脆清爽的口感。

我痛不欲生地盯着这个场景,心里早就已经被割开千遍万遍。血涌出来,于是我开始寻找晚上七点的女生浴室。

我使得全城充满了大街上那样的女乞丐,她们栖身在未完工的地下车库或者旧城改造区的垃圾堆旁,迷茫地盯着四周的一切,灰暗的眼睛里常常透露出璀璨的光芒。猪肝细面,她朝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叫嚷道,早上猪肝,晚上细面,我每天都吃,吃得不耐烦了,她继续补充。我善意地提醒她,应该是早餐猪肝煮细面,外加一根油条。嗯,对,她肯定地微笑着。你加葱花吗?她思索了好久,猪肝细面,吃得不耐烦了,她说。

有人端來了萝卜咸饭,这是附近尼姑庵的救济膳食。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一股脑倒进了垃圾桶里。全然不理会愤愤然的咒骂,猪肝细面,她说,媳妇做吧,早餐吃,她说,葱花要一点吧,她笑了。

她像一个古老的恐怖预言。

我的下巴找不到我的锁骨了,卡住了,中间有一团棉花般的絮状物堵塞了唯一的途径。然而它明明来自我的身体,甚至在触摸之前我就可以说出每一处清晰的肌理。每一次的努力都是徒劳,我能够看见自己将来的命运。我哭了。我终于开始承认,我被自己的野心、欲望、念想折磨得痛苦不堪。每天晚上的自习教室就是最彻底、最疯狂的绝望之地。

临近高考的寒假里,我被送到了离家两百公里的补习学校。我不认命,早餐两个水煮蛋,午餐两个番茄,晚餐两个番茄。吃两个还是吃一个好呢?我的身体因饥饿而颤抖,无法克制,夜晚的天花板上充满了空洞的回响,一遍又一遍,童年时代输掉的弹珠又来到我的面前。欲望在身体里搜索着碳水化合物,翻箱倒柜,绝望无果。怨念像藤蔓一样纠缠,我又听到了咪咪难产时的叫声,她顶着硕大的躯体,为了生下那个在垃圾堆里诞生的野种,叫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妈妈,给我买一个床垫吧。

小音,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妈妈,学校门口的商店有卖,弹力棉,只要七十块钱。

小音,咪咪要死了,小音你听到了吗,咪咪要和她的孩子一起去死了。

她又恢复了少女时的神态,捂着眼睛陷入了绝望。

她不会死的,她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在晌午的阳光下,在阳台上悠闲自在地踱步,把野公猫的腥臊气味带入这个安静本分的小城里。她眯着被脂肪驱赶成一条直线的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们,你们干吗呢?她讥笑道。

你为什么要买床垫呢?你今年高三只剩下半年马上就要毕业了,旧的床垫凑合用一下难道不行吗?新的床垫用完要怎么办,要长途跋涉地带到大学去吗?还是扔掉,那么好的东西你要扔掉吗?床硬一点为什么不能睡,你那么胖肉都垫在下面怎么能感觉到硬还是软呢?睡硬的更有利于身体健康你不知道吗?现在很多人都要特地去买硬板床睡呢!大家都说我太宠你了,大家都说怎么能这么宠你,毕业在即还想着要买新的床垫。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你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吗?那么好的东西你要扔掉吗?

身体的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只有柔软,在工匠的手中刚刚被碾压紧实的弹力棉,在每一个旮旯角里才会有那一层轻薄而脆弱的呼吸。转瞬即逝,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真实而可靠的快乐。我趴成一个大字,深深呼吸,腹部的赘肉舒展了,像一个干瘪的皮球啪的一下撑开了,又软又松,揉捏起来却有Q弹的质感。

我只是想要一床床垫,这样的要求过分吗?七十块钱,我变成了一个刚刚着陆的两栖动物,所有的龟壳由潮湿被曝晒为干涸。

你想要的不只是床垫而已。她从来不留余地。

我还是偷偷去买了煎饼果子,装在一层薄薄的咖啡色纸袋里。油湿了边襟。豆腐皮在油锅里被酥炸得金黄立体,碾碎了,加上鲜笋丝、香菇丁、肉丁、酸菜末、胡萝卜丝、葱花、香菜,由蛋饼皮一包,刷上酱油、麻油、辣椒、胡椒。老板,我要五个。什么?那个山东男人在平底锅的煎炒声中大声质问着。没错,五个,我说。早上一个,中午两个,晚上两个。加不加葱花呢?我很认真地问自己。还是不要了吧。早上煎饼,中午煎饼,晚上煎饼,还是不要加葱花了吧,我说。

我溜出校门买煎饼的时候,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卡在那道狭长的门缝里,静默不语。然而尽管他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他的眼睛还是笑起来了。他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清澈,能让人腾云驾雾。

我对他来说算什么呢,他不止一次地和我谈起吴倩莲。对他来说,我只是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出现在牛肉面店里的女孩,每次赶到时都显得气喘吁吁。你为什么这么爱吃牛肉面呢?他认真、严肃、镇静地问我。

那你为什么只穿同一条裤子呢?

他笑了。

吃面吧,你看,面来了。他把碗里的牛肉夹给我,笑容温暖,与世无争。

母亲频繁地变更着菜单,整个南方迅速逼近着最燥热的台风季节。早餐是新鲜的鸡蛋和面粉摊三个饼,分别裹上西红柿、黄瓜和干牛肉。再磨上满满一杯核桃豆浆,盛在磨锈了口的搪瓷缸里。午餐照例要炖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它被脱光了毛,完整地躺在醇厚的汤里,加上枸杞、莲子、薏米、党参、红枣、山药……多得放不下了,母亲把这些药材拨开,开膛破肚将内脏堆在我的碗里。

晚餐的蒜苗炒牛肉取得了美满的成功。黑椒酱汁功不可没。但是你要小心,肉汁要溅出来了。她说。带着烦恼的神色。

当那一卡车烘绿的西瓜摆上街头的时候,我知道,离别已无可避免。山东人的面馆租约到期,现在是一个浙江人开的裁缝铺子。小妹啊侬的裤角要改几多小嘞,小妹啊侬的裙啊要改多少嘞。门口烘爆米花的也是山东人,但是早已不穿白围裙。栏杆上的油漆新了又旧,旧了又新。我在晚上七点钟的女生浴室待得越来越晚,光着身子久久游荡,失魂落魄,无所适从。摸着自己身体里的郁结阻塞,那一团团赘肉的结块,一簇一簇,坚强凸起。

高考第二天,母亲坚持要送我,终于顺着我的目光,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推著一台崭新的凤凰牌三轮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DVD。一张五块,三张十块,本人珍藏,吐血大甩卖喽!他虚弱地站在大太阳下,喊声嘶哑。在人潮汹涌中朝我抱歉地笑笑。好好考,他说。

你就不能换条裤子吗?我几乎要哭出来。

然而他憨厚地笑了。

就是那个男人吗?母亲用近乎惊愕的声音说道。所有的热气在迅速地褪去。

那样一个男人?她不可抑制地笑了,像童年时代冬天的飞鸟发出的声音。

那样的男人!她最后总结道,一锤定音,没有丝毫扳回的余地。

在诅咒中酝酿了十九年的台风终于到来,爆炸在风和日丽的头顶。我知道她的报复是一种本能。它在体内蓬勃地生长,不可抑制,一旦抑制便会死掉。

无数次,我用细绳勒住她的脖子,拨开客厅里的桌椅、花瓶、鞋柜,使劲拖着行走。她庞大的身躯整个吸附着地面,乖巧顺从,软弱无力,所有的脂肪像成熟的果子一样哔哩哔哩地脱落,清脆可感,望眼欲穿。她眼睁睁地看着我,像是早就料想到了这样的结局。从我出生起,就料想到了这一天,哪一个母亲不是这样呢,她对我说。茵茵,茵茵,她喃喃地叫着我的小名,声音渐渐低下去,自始至终用目光轻轻地拖着我,你小时候那么瘦,现在怎么这么胖呢,是我养得好吧。然而她已没有力气说,没有力气笑,只是拼命睁大了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

柜子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只老鼠终于来到我的面前。我很确定它来自晚上七点的女生浴室,气味熟悉,毋庸置疑。体毛是通体透亮的灰色,尾巴能够翘在头顶盘得很高。它大胆妄为,用一种悠然自得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真傻,我想,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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