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老司机

孔静

他的人生就是枯燥和重复

小时候，我最讨厌同学们炫耀自己的爸爸。

小辛的爸爸是医生，虹子的爸爸是老师，最牛的是要属我同桌的爸爸，是个警察。每天放学，他爸爸都会穿着制服来接他。他在我们羡慕的目光里，跟在老爸身后，腰板挺得倍儿直。在别人问我时，我就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我一直觉得，公交车司机，那是最没本事的人做的工作。

寒假的时候，妈妈怕我一个人在家不放心，非要让我跟老爸一起去上班。那天他是早班，第一批乘客是买菜的老人和上班的人们。老人们都从早市上满载而归，车厢里一股子菜市场的味道，有的人干脆在车厢里择起了菜，还有人不小心把豆浆洒在了地上。跑到终点，老爸又开始打扫车厢。我捂着鼻子看他干活，心里说不清是可怜，还是生气。

那会儿他开的公交车还没有空调，夏天像蒸笼，冬天里简直就是个移动大冰箱。虽然家里有个开公交车的人，我们却一次也没沾过他的光。

我上中学的时候，身边有不少人家突然富了起来。就连小辛那当医生的爸爸，都辞职下了海，做起了医疗器械的生意，没多久，他接送小辛的车都换成了小汽车。我看到了希望，回家劝老爸辞职经商。我越说越兴奋，甚至开始帮他想能做的生意。他可以自己买个大货车跑长途，比开公交可赚钱多了。他还可以开个服装店，南方的衣服都时尚新潮，可以倒腾回来卖。最不济，他也可以开个超市嘛，想想那些随手可得的零食和雪糕，我都觉得自己头脑特别聪明。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老爸对我的建议根本不屑一顾，依旧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地挣他那点可怜的死工资。明明是他不懂这个时代正在变化，还固执地以为，人生就是必须要忍受这日复一日的枯燥和重复。

就是要和你不一样

开公交车不止枯燥，而且是个高危行业，是对人的意志力和耐受力的考验。我上大学那会儿，老爸就已经一身的职业病了：糖尿病、高血压、心律不齐、前列腺炎。有段时间，他还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这个多年没事故的老司机，居然也会因为压力大经常睡不好觉。

我和妈都劝他提前退休算了，他却说：“现在退休，就拿不到全额退休金了，那我不是白干了这么多年？”我看他的老脑筋就是因为在体制内被禁锢得太久、太彻底了。

刚毕业的第一年，我就换了三份工作，每次一听说我又辞职了，老爸就觉得天要塌下来一样。我耐心教导他，现在是讲究创意的时代，工作不再是谋生手段，还是一种人生体验。一辈子只会死守规矩的人，注定碌碌无为。论大道理，他自然说不过我，只能和老妈叹气：“这孩子怎么不随我呢？”

我心里暗自得意：“我就是以你为反面教材长大的，必须跟你完全相反好吗？”

2017年6月，我得知一个非常牛的广告公司招聘策划，广告策划是我一直向往的工作，我立马辞了原来的工作，经过重重考试，进了那家公司。我特意跟老爸炫耀：“你看，我现在终于找到了这辈子最喜欢的工作，前面频繁的跳槽就是为了等它出现。”

进了公司三个月，我发现，除了很酷的创意策划，我还必须得做其他很多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贴发票、打印合同、参与线下活动，应付一些明明没品位还总提出各种奇葩意见的客户。我的生活中充满了太多没有意义的事，完全限制了我头脑的发挥。

“十一”回家休假期间，我提出想再换一家公司，老爸果然又急了，“工作不只是让你用来喜欢的，你能不能别总拿工作当儿戏？”7号那天，他非要催我回去上班，我受不了他那强硬的专制态度，不客气地跟他吵：“我就是不想跟你一样，像只被蒙了眼睛的驴子，这辈子只管埋头拉磨，不需要用脑子活着！”

他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摔门而出，去上班了。我接到妈打来的电话时，老爸已经被送到医院，推进了急救室。

他也曾是蔑视一切的年轻人

那天，老爸在工作途中突发脑溢血，在失去意识前，强忍疼痛，将公交车的双闪打开，停靠路边，保证了全车人的安全。幸好，手术后，他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顽强地醒了过来。否则，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了。

看他虚弱地躺在那里，再也不是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威武模样，我忍不住哭了。他还没忘了安慰我：“害怕了吧？没事，就是个意外。”

老爸身体恢复得好了一点，记者们就追进了病房，问他平时工作是怎么做的，遇到危难时又是怎么想的，希望能把事件的意义挖掘得再深刻一点。老爸却翻来覆去只有一句，“真没啥，每个司机都会这样做的。”

老爸的那些老伙伴们过来看他，调侃说：“老刘，你成大名人了，这老了还上了回电视！”另一个却笑道：“你忘了？人家老刘刚当上公交车司机那会儿，就已经上过报纸了。”

“对对对，那标题是什么来着……”还没等那人说完，就被老爸一脸恼怒地打断了。我赶紧追问，才知道老爸当年还曾发生过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刚参加工作那會，老爸也是个不愿循规蹈矩的年轻人。他接手的那辆车年久失修，一使劲都能把方向盘拧下来。那天，他拉着满满一车人经过铁道口，红色警示灯亮了，他从来没看到这个铁道口有火车经过，而且也没有设置栏杆，所以他就继续开了，但是那天恰巧有一辆火车开过来。他的公交车行驶到铁轨上面时，还熄火了，距离还有几百米的火车拉响了刺耳的汽笛，乘客们都乱了，大喊：“开车门！我要下车！”最后，火车在距离公交车还有10米左右的位置停下来了。当天的报纸上登了这么一篇新闻，“彪悍公交司机别停火车，乘客吓得魂飞魄散”。

不难想象，后来老爸的心理为什么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对乘客们的安全负责，让他变成了一个“胆小”“墨守成规”的人。再简单的工作也不等同于蒙着眼睛拉磨，每天不同的路况，每一个紧急情况，都需要他精神高度集中地应对，在这个老司机身上，我体会到了他对工作的敬畏感。

潘粤明开几号车

那段时间，老爸的公司正在评选“最满意的公交驾驶员”，选用的是他穿着白色公交制服的照片，他坐在方向盘前，冲着镜头笑着，很精神，很帅。下面是他自己写的一句人生格言，“车行万里路，微笑到终点”。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点开那个页面来看看，看着那不断增加的投票数，满足地笑笑，每一票的点击，都是对他这一辈子坚守岗位的认可。

老爸开了一辈子车，基本上没有别的娱乐活动。早班时4点30分出门，晚班时回到家几乎12点，就连节假日也不例外。他没机会学打麻将，没时间跟其他老头一样练太极，也没空刷微信和QQ聊天。这会儿，他乍一闲下来，几乎都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我怕他无聊，给他看当时非常火爆的网剧《白夜追凶》，他一口拒绝，这些年，他从来没追过什么电视剧。我极力向他推荐，“很好看的悬念片，里面的主人公一人分饰四角，演技可棒了，你知道潘粤明吧？”

老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好像有点印象，他是开几号车的？”

我无奈地叹口气，“老头，您和我们普通人民群众之间有很深的代沟啊。”

他才不以为然，“不怕，你爸可是老司机，什么样的沟都能平稳开过去。”听听他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开坦克的呢。

除了车队的那些老伙计，出事当天车上的那些乘客们也都来探病了。那天，我去打热水，听到几个病友们在走廊里小声议论：“每天都有不少人过来，那人应该是个老干部吧？”

我特意停下来，告诉他们：“我爸是开公交车的，30年驾龄的老司机了。”

一个月后，老爸出了院，看我还在家里忙前忙后地伺候他，有几次想跟我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又停下了，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老头，有啥想说的直接说吧。”

“你这次在家呆了这么久，那广告公司的工作，你不辞人家，人家也该辞你了吧？”

“放心吧，老爸，这回是我们公司的老总专门给我批的假，他听说你的英雄事迹了，让我把你这人民英雄伺候好了，再回去上班。”

责编/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