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上的白色

2018-04-23 02:07鬼金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3期

鬼金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八日。雪。

刚到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大雪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我瑟缩着,把羽绒服的帽子戴在头上。因为雪的到来,人们变得喜悦起来。他们纷纷用手机拍照,各种自拍。有从出站口出来的乘客带着孩子。孩子尖叫着,向雪地跑去,嘴里喊叫着,我要堆雪人,我要堆雪人。纷纷扬扬的雪,对于他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童话世界。而我,不高兴,也高兴不起来。我要出差。这大雪天多么适合找一家小店,和一两个朋友涮锅,喝酒。可惜,在望城这样的朋友几乎没有。我更喜欢宅着,冲一杯咖啡,在家里把双脚跷在桌子上,听着爵士乐,看看小说。这时候,公司经理来电话说,要年末了,你三月份推销给沈阳一家医院的医疗器械的款还没结,你去催催,如果要不回来的话,你就考虑考虑吧。我怔住了,考虑什么?

轧钢厂在东北重工业的萧索中倒闭。(我还记得轧钢厂倒闭的时候,我去厂机关办事,空荡荡的走廊里,落满了灰土,在灰土之上是满地散落的账页,还有一些盖着红戳的文件。有老鼠在走廊里乱窜。那里竟然变成了一栋空楼,一个人都没有,在一个被摘去门的办公室里还看到了人的粪便。我要找的人不在。阴森恐怖的楼内,透着一股凄凉。从走廊窗户刮进来的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和纸页,哗啦啦的,我连忙从里面逃出来……)

这已经是我找的第十一个工作,到现在,一年零两个月十五天。如果这笔款项拿不回来的话,也许我……

这么想,我是黯然的。

在别人沉浸在从天而降的雪的喜悦之中时,我却是一个灰色的人。除了雪落在羽绒服上,多了重量之外,我没有丝毫喜悦。我望着人群,相信那些人中有像我一样,在大雪天出门寻找生存的人。那些人的脸孔隐藏在帽子下面,看不到而已。我忘记在哪看过一句话说,下雪天适合老天鹅之死。哦,想起来这句话,突然,觉得悲凉。

风雪中的人们看上去像是一群活在卡夫卡小说《城堡》里的K。K。K。K。K。K……

《城堡》的开头是这样的:“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

对于我,还好,这只是下午一点多钟。到达沈阳也就两点多钟。如果是后半夜的话,那么我更会深深绝望的。风裹着雪,顺着领口往衣服里钻,我用左手捏住领口,从我的视角看,那就仿佛是没有形体的空穴来风的一只手,卡着我的喉咙,令我随吋都可能窒息。我没有能力把它从我的脖子上拿走,好像,我即使把它拿下去,它还是会回到我的脖子下面,卡着我,来自风雪之中的一只虚无之手。我快步向售票处走去。我能感觉到那老天鹅瑟瑟发抖,头蜷缩在肮脏的羽毛之中,目光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最后闪亮一下,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像谢幕,是的,老天鹅对这个世界谢幕了。它的耳朵在安静地倾听着心脏羸弱的跳动,直到停止。喧嚣的世界已经与它无关了。再见,这个世界。是的,再见。它的身体即使有羽毛包裹着,但还是在慢慢僵硬起来。僵硬是一个过程,在时间里,凝固,犹如雕塑,被落雪覆盖。它把世界关在了身体的外面。我突然对那个写下这句话的人心生敬佩。站在售票处门口,我停下来,再一次看看这个大雪飞舞的世界,仿佛看到那僵死的老天鹅突然凌空飞起来,羽毛纷纷凋落……除了羽毛,什么都看不见,那肉身哪去了呢?消弭于宇宙之中了吗?我犹疑着,一个人撞了一下我的身体,说,借光,我的车要来不及了。那一下撞得我很疼,我想发火,他已经钻进门帘子里面,像一个谢幕后回到后台的演员。是呀,这外面的世界就是一个舞台呀。我揭开门帘子,同样像一个话剧演员,回到幕布后面。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温暖很多,充满了人的气味,在雪中,我身上人的气味已经被冻凝住了。现在,站在售票处,我感觉到它们开始回到我的身体,像一群迷失的孩子,又回来了。我能感觉到它们的雀跃……

我厌恶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身上的气味和我身上的气味,他们的身上裹挟着从异地带回来的气味。而我身上,没有,我有的是来自大脑深处的气味,是什么呢?我也说不出来。我看了眼时间,还差二十分钟。烟瘾犯了,我又从门帘子幕布钻出来,站在冷风冷雪中,点了支烟,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舞台上的众生。哦,我竟然想到了众生,而我这个吸烟的演员下面的剧情会是什么呢?我最后吸了一口,把烟蒂扔到垃圾箱上专门盛装烟蒂的地方,那个地方已经挤挤挨挨,烟蒂都满了,犹如一具具虫子尸体,堆成小山似的。我再次走进门帘子幕布后面……

我掏出身份证,在自动售票机上,取票,听着打印机在嘎吱嘎吱地出票的声音。但这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小,被人声的喧哗淹没。我身后排了几个人,我能感觉到他(她)们的焦急,但我总得等机器完成我这一个工作循环吧,我总不能把位置让给他(她)们,即使那样,机器也不会跳过这一个程序进入下一个程序的。机器停止了打印的声音,我看到车票像舌头似的被吐出来,我在车票还没有完全吐出来的时候,就伸手把它拽出来了。我连忙让开位置。是一个女孩,金黄色的头发,裘皮短大衣,下面一条黑色紧身裤,脚上穿着那种流行的棉鞋,敞口的,毛从敞口露出来,并且能看到是光脚,是的,光脚。这个冬天,很多女孩都喜欢这么不穿袜子,裸脚穿这种鞋的。那白皙的脚看上去总给人一种冷的感觉。我闻到一股来自女孩的体香。也许,只有她那个年龄才有的香味吧。在检查身份证的时候,我盯着她看,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头高挑。检查身份证是我出门在外的一个必要程序,没有身份证,那就是没有身份的人,就会招来各种各样的麻烦。有一次,我从旅馆出门的时候,忘了身份证,被警察检查,审问,怀疑我是逃犯……好像没有身份证,你就是外星人似的。当我确认身份证确实被我放在钱夹子里后,我看见那个女孩也取了票,左转,向安检走去。她边走边掏出白色的耳机,放到耳朵上。从她高挑的背影和情绪,我判断她是一个人出行。这也是我多年来在全国各地搞推销,在车站等地方无聊的时候练就的本领。我不只窥看女人,也窥看男人,但窥看女人的时候居多。有一次,在河北秦皇岛,我从一家医院出来,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人,可能是我走得太近了,被她发现了,她回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她还骂了我一句,流氓。我连忙逃开,否则,在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很容易引起当地民愤,被群殴的。尤其是近年来,我明显感觉到全国各地人们的戾气特别重,火药味十足,裹挟着暴力气息,好像秋天的树叶,一点就着似的。我跟在高个子女孩身后过了安检,她弯腰拿安检的皮包的时候,那臀部是浑圆的。我去沈阳的车次在二楼检票进站。左右两个电梯,我看见女孩上了右面的电梯,我也尾随着,距离她十几个台阶,那两条腿细长细长的,像鹳鸟。二楼到了,我忘了脚下的电梯,差点儿摔了一跤。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咣若深潭,是清澈的。她抿嘴笑了一下,我羞涩地低下头。这么多年来,我还保持着我的羞涩。我仍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我手扶住扶梯才没有摔倒。尴尬。很多等车的乘客以嘲笑的目光看着我。尴尬对于我这个小推销员来说,已是常态。我不会在乎。我甚至冲着他们摆了摆手,像一个元首在檢阅他们似的。我在五号检票口前找了个座位,可以看到窗外。距离检票时间还有十分钟。我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那个女孩,她就像消失了似的,我的目光没有搜索到她。我多少有些失望,眼睛看着窗外,雪仍没有停下来,继续下着,在飞雪中出现了一群乌鸦,盘旋着,落在对面屋顶。我收回目光,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本小说。周围的人都在低头看着手机,我显得另类起来。我听到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在对着微信悄声地说着什么,不时,嘎嘎地笑起来。那是中年女人的笑声。我猜测跟她对话的是一个男人,他们在调情。是的,调情。女人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撑开了,可以判断女人四十七八岁或者五十岁左右。在她的笑脸上我同样看到因为生活的沉重而堆积在她脸上的痛楚。皮肤干燥晦暗。调情让她起码年轻五六岁。她仍在笑着,耳机里那个男人说什么,我听不到。

我厌烦了旁边女人调情的声音,拿起书,换了一个座位。这时候,检票的铃声响了,广播里也开始广播了。我把书收好,放进皮包里,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胃一阵疼痛,是那么撕扯的疼。我才想起来,我中午饭没吃。用手揉了揉胃部,我安慰着它说,到沈阳再吃吧。你乖乖的。我是老胃病了,在轧钢厂倒班的時候就有。我最恐惧的是胃癌。胃出血。在这些年里,有三次胃出血。妈的,像女人的月经似的,我是每年都来那么一次,要在医院里挂几天点滴,止血,消炎,才能好。我站起来,胃部又变成一种下坠的痛,好像里面有一个铁疙瘩似的,下坠着,要下坠到脚底下,好像我弯腰就能从地上捡起我的胃似的。我用力揉了揉,可以说是暴力了,用拳头碾着胃部,它多少消停一些,不那么疼了。我跟着人群向检票口走去,挤挤挨挨的。我看到之前看到的那个女孩,她站在前面,我心里亮了一下。过了检票口,上了天桥,身边的人都风风火火的,怕赶不上火车似的,我却放慢了脚步,我目光瞄着那个女孩,她看上去也不急。这次,我发现了问题。女孩的右脚有些跛,是的,跛,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她的身体看上去多少向右倾斜,右腿明显比左腿短。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背影带给我的美感。女孩是乘电梯下去的,我是走台阶下去的,台阶和电梯紧挨着,我的心思还在她身上。风雪更大了,乘客们都躲在一个房子后面躲避着。站台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喊着,都到自己的车厢号去,车厢号在地上。但风雪让人们的行动变得缓慢起来。女孩没有躲避风雪直接去找她的车厢号了,她找到了,站在那里,整个身影看上去有些孤单。我看了看车票,上面写着七号车厢。我在地上寻找用油漆写的红色号码,部分被雪盖住了,露出来的部分很红,像咳出来的血。我竟然跟女孩不在一个车厢,这多少让我感到失落。她在五号车厢。风裹着雪,扑落在人们身上。远处是更大的烟雪,好像要把整个车站刮到天上。我故意抬头看了看,之前在候车室里看到的乌鸦们哪去了呢?怎么一只都没有了呢?天空上除了白色的雪,什么都看不到。幻觉吗?我后悔刚才没有用手机拍下来,做一个见证。冷,很多人的嘴里都飘出白色的哈气,像烟雾缭绕着。我点了支烟,站台上是允许吸烟的。我看到还有几个男人也在吸烟。这时候,我看了眼女孩,距离我两个车厢的距离,她也在吸烟,手指细长,优雅地夹着一只女士细杆的香烟,在抽着。我会心地笑了笑。

置身在冷寂的站台上,天空飘雪,我感觉那只老天鹅还没有死,它羸弱的呼吸仍在我耳边颤动。

小故事一:

那还是生活在乡村的时候,生产队还没解体,我和小伙伴早上四点多钟爬起来,天蒙蒙亮,我们拿着口袋,踩着石头过了一条小河,进入秋天的田野。天有些冷,瑟瑟的。远处是我们小队和磨石沟小队之间的山峦。它有个名字叫棺材山。看着地里那些码起来的豆子捆,呈人字的形状。路过一个池塘,那里面是生产队沤麻的池子,每年夏天,当把沤好的麻,从池子里起出来的时候,泥水是臭的。那些泥泞的线麻被放到岸上晒干,把线麻的皮剥下来,将来做绳子用。那天,简直就像是一个节日,我们下午放学,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跑到这里来。为什么呢?因为这天,池塘放水,很多鱼都被沤麻的水呛昏了,露着白肚子,漂浮在水面上。泥鳅相对生命力旺盛一些,但也昏沉沉地往岸边的草丛里钻。那时候,抓它们简直易如反掌。有的小伙伴还从家里拿来里笊篱,绑一根棍子,可以够到水中间漂浮的死鱼。我非常羡慕。我没有。池塘很深,我们不敢下去,只能顺着扒开的堤口,捡一些小鱼,运气好的话,也可以捡到大鱼。折一个树杈,做一个钩,把捡到的鱼从鱼鳃串进去,从鱼嘴出来。还记得,一尺多长的树钩,我捡的鱼足足串了两串。有人说,这个池塘死过人,我们都心怀忌惮,每次和小伙伴们去地里扯猪草的时候,经过那里,都加快脚步。如果不那样的话,就会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池塘里爬出来,满身泥泞的……死的什么人,我忘了,反正是死过人,而且是我们生产队的……死人在乡村总是跟鬼联系在一起的。

尤其在这样蒙蒙亮的早上,池塘给人一种无形的恐惧感。比我年龄大的孩子说,快走,别让池塘里的鬼爬上来,抓住我们。棺材山端坐在百米以外的位置,因为形状像棺材所以得名棺材山。再加上棺材山上有很多坟,就更增加了恐怖气氛。田野里的庄稼都割倒了,地面有一层白霜,脚踩上去,有些滑,我们小心谨慎地小跑着,靠近磨石沟小队的那些码在一起的黄豆堆。黄豆割完,要放在地里面一段时间,等被风干了,用牛车拉回去,到场院里打场。年龄大的孩子这时候喊了一声,卧倒。我们几个小屁孩跟着连忙趴在地上。年龄大的说,匍匐前进。我们跟着他匍匐前进,向豆子垛爬去,等靠近了,我们开始从豆棵子上摘豆荚。这就是所谓的偷,我们不敢偷我们小队的,而是趁着天不亮,到邻村去偷,回家炒黄豆吃,然后,放几个黄豆屁。那时候的物质还是贫乏,能吃上一顿炒黄豆,也算过年了。我们本来想等豆子垛都拉到场院后,再从地里面捡那些落下的豆荚和豆粒,但我们等不及了,就只好偷,但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在本村偷,只能去邻村。我们商量着天不亮就出发。现在,我们就趴在这落着白霜的土地上,还有那些干枯的豆叶上,向目标逼近,来到目标跟前,我们开始像鼹鼠似的,小心地用手摘着豆荚,往口袋里放……我们仿佛闻到了炒黄豆的香味……还有吃过黄豆后,放出来的黄豆屁……毕竟是偷,是做贼,心虚呀,很怕被人抓到……等口袋装得差不多了,我们又往衣服口袋里装,这时候,只听一个小孩尖叫着,鬼……我们这几个小贼都僵住了,问,哪呢?哪呢?那个小孩手指着棺材山上的树林里,只见一个黑影,还长着两只尖耳朵,我们妈呀一声,扔下手里的口袋,撒腿就往村里跑……衣服口袋里的豆子在奔跑中也都丢光了,等我们跑到村口,才停下来喘口气,看那黑影并没有追上来,我们一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了……

其中一个小孩的鞋跑丢了,光着的脚被豆茬子扎得鲜血淋漓的。刚才,在恐惧之中他并没有感觉到,这到了村口,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那个大点儿的孩子跑回去把他的鞋捡回来,他穿上鞋,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最后,我背着他回家。

天已经亮了,大地上的霜,更重,更白了。我们吃炒黄豆和放黄豆屁的梦破灭了……

至今,关于那个棺材山树林里的黑影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在我心里,一直把它当成鬼的。

那个霜白、月明、幽冥的早上,几个少年在茫茫田野之上的羸弱身影,还有那少年时代的恐惧仍滞留在我的身体里。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去了五号车厢,竟然没看到那个女孩。在车厢连接处,我站了一会儿,摸了摸兜里,想抽烟。可是,这列火车是禁烟的。当我感到烦躁不安的时候,那个女孩竟然从厕所里出来,对着手机在讲话,我羞涩地低下头,盯着她的背影,看她走回到她的座位。她也停止了打电话。我怔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到我的车厢。我想,我这是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也许仅仅因为无聊。车窗外仍在飘雪,火车穿行在茫茫的中国大地上……我坐在挨着过道的座位,邻座是一对青年情侣,我不好意思一直盯着窗外看,就好像在窥看他们卿卿我我似的,让他们感到紧张,不自由。必须说明一下,这么多年在全国各地奔走,在途中,在某种情况下,我会迷恋某一个姑娘。但今天,我迷恋的这个姑娘在五号车厢,我没有主动上前去搭讪她。没有。曾经,我想过把我迷恋的姑娘绑架劫持到我的城市……哈哈。邪恶在我身上总是时常泛起,又自动消亡。我坐在那里,听见前面座椅上的两个人还在议论着不久前结束的美国大选。希拉里和特朗普。两人甚至争吵起来,说什么特朗普做了手脚什么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偶尔,我对车厢内这样的喧嚣已经适应了,我只要有一本书,就可以做到旁若无人的境界。今天,我却不能,因为我被那个姑娘扰乱了心绪。还有,车外的大雪

旁边的情侣吵起架来。

男:我上夜班的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女:我和李艳去喝咖啡啦,怎么啦?

男:我问李艳了,你们那天晚上根本就没在一起……

女:那你说我干什么去了?我偷人去啦,我给你戴绿帽子去啦……你满意了吧?

男:你个贱货,你个xx……而且,那天,我下夜班回来的时候,你还刚洗了澡,頭发还湿漉漉的……

女:说这些有意义吗?不能在一起就分手。

女人气哼哼地站起来,碰撞着我的双腿,离开座位,走出去。男人追了上去,近乎哀求着说,我就是……

女:你怀疑个屁,你不相信我,我们干吗还要在一起!

男:我不是那个意思。

女: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向车厢连接处走去。

很多人侧目观看。

我没有去看他们,这样的事对于我这个常年在外的人已经司空见惯了。到我这个年龄,对于情感可谓已经洞悉,剩下的也许只是仅存的性欲。那年,妻子带着孩子离开我的时候,我极力挽留,还是不能挽救一个家庭,直到最后,我放弃了。妻子当着女儿的面骂我是一个无能的人……一个连老婆孩子都不能养活的人……那时候,我刚刚失业……离婚之后,我把我们的房子卖了,钱给了女儿,我搬回去父母家附近。父母家因为动迁,刚刚下来一套三居室和一套两居室。父母把那套三居室给我,希望我再成立一个新家,但我没有。房间只是我的居所。在这个房间里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没有束缚,而且,我把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收藏的近万本图书都搬过来,找人钉了几面墙那么高的书架。三十多年来,我差不多也有两万多本书。读书的爱好是来自母亲。我母亲是小学语文老师。没离婚前,我买书还要看妻子的脸色,现在,好了,我自由了。孤家寡人。其实,这样想是自私的。母亲总是愁眉苦脸的,也多次给我介绍她们学校的老师,但我没感觉。在偌大的书房里。哈。一个精神狂人。我不想靠父母,我还是出去找工作。现在,已经是第十一份工作了。期间,有过几个女人,但最后还是不欢而散。物质对于很多女人来说,总是第一位的,但她们不知道,她们丢弃了很多人类的美好品质。这个世界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想。我居住的望城也因为过度开发,丢弃了太多古老、朴素的东西,变得不伦不类起来。

有一次,在贵州的一个县城医院推销医疗器械,我跟一个护士好上了,差点儿带她私奔。后来,被她父亲和几个高大魁梧的兄长在车站把她劫持了。他们手里拿着砍刀警告我,要是再跟他们的妹妹有联系的话,就把我给阉割了。他们说着,手里挥舞着砍刀,他们押着我上了火车,直到火车开动,他们才离开。至今回忆起来,还有些感伤。

白茫茫的大地上,是寂然的,而火车内犹如另一个帝国。

这时候,我感觉到身边变得安静下来,我转身看了看,只见身后的过道里,出现两个修女,一袭黑衣,给人肃穆的感觉,是两个年轻的脸孔。也许是因为黑色头巾的映衬,她们的脸看上去细嫩、白皙。她们在赠送袖珍本的《圣经》。这样的事情,我在山西太原的大街上遇到过,也得到一本,至今,还摆在我的书架上。她们走到我的座位旁边,递给我一本《圣经》,说,愿主保佑你!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直到她们从我的眼前消失。即使是袖珍本的,拿在手里还是沉甸甸的。我把它放进我的皮包里。看着她们,我有一种上帝就在这车厢里的幻觉。我甚至仰头看了看车厢的天花板,除了几盏灯,什么都没有。整个人不免有些失望。

窗外,落雪。明亮的部分是雪。

火车很快到了沈阳,我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脚有些跛的女孩,但是我没看见,她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似的,像我的一场幻觉。我被人群拥着出了站台。沈阳的天灰蒙蒙的,雾霾,随时都要将这个世界吞没似的。苍穹像落满灰尘的塑料大棚。很多人戴着口罩。很多人仰头看着什么,我也跟着仰头看,只见一群乌鸦在天空上盘旋着,落在车站的屋顶上。我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发了个微信在朋友圈。光线不好,还有飘落的雪花涌进镜头,看上去有些模糊,颗粒大,但还是可以看出来是乌鸦。

我写道:乌鸦犹如音符在茫茫落雪中弹奏,是霾的一部分。弯曲的苍穹,随时可能坍塌下来,我竖起我的器官支撑着,作最后的挣扎,那些戴口罩的人们,不是医生。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只有医生才戴口罩的。他们,她们,更多是病人。世界已变成一个偌大的医院,但是,已找不到医生……沈阳站。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

我问,谁?

那边说,快递,你是……老灵魂?

我能感觉出快递员的犹疑。

我说,是我,我就是老灵魂,不像个人名是吧?我在外地,你给我放楼下超市吧。

那边说,好。

在网上买东西留姓名的时候,我总会起一些奇怪的名字。比如,并闸。令狐冲。暴君。南非。隔壁老王。亲爱的。雾霾。二手时间。茫茫黑夜漫游。民主。新华词典。二六六六。羽毛。自由……有一次,我还起了雷洋的名字,后来被我删除了,我可不想……如果,有人给我父母一千二百万的话,我可以考虑……

反正只要地址和电话正确,我叫什么都会收到。至于说有的快递公司核对身份证的事儿,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次买书,我就起了个老灵魂的名字。

那是我新买的三本书。

《佛罗伦萨的神女》。

《千百种罪》。

《伯恩哈德自传小说五部曲》。

小故事二:

如果不是看到那道白光,我也许就不在这个人世了。这绝对不是耸人听闻。

中考之后的暑假里,我在家里等成绩单下来,眼看着同学们高中、师范的成绩单都下来了,而我,什么都没有,我陷入绝望和沮丧之中,整个人都懒沓沓的,不愿意动,每天躺在炕上,看电视,目光也是盯着那些电视屏幕上移动的小人。我更喜欢看《西游记》,还有金庸的武侠片。也许,我是没有未来的。一天,也不吭一声。母亲呵斥我的时候,我就跑到家后面的山上,躺在山上,望着天上的白云,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我期冀白云能把我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我用目光在白云上写上我的名字……就那么看着白云在天空中移动,直到黑云压过来,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我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成为雨水的一部分,成为山的一部分……那一刻,我想到了自杀。雨水从身边流过,几只蚂蚁在雨水的洪流之中……我折根草棍把它们搭救上来……我从泥泞中爬起来,回到家……父亲是一个沉默的父亲。母亲总是聒噪不停。也许因为我的中考,她比我更加焦虑,烦躁,脾气也乖戾起来,说话就像吃了枪药似的。黑夜,那是我人生的黑夜,我开始失眠,第二天,就起得很晚。母亲让我帮忙干活,我躺在被窝里不吭声,后来,她急了,把我身上的被子扯掉,说,你这样是要死吗?我不能白养活你这么多年,让你帮忙干点儿活怎么了?养你吃闲饭吗?我说,我不干,不干。母亲说,不干就去死吧!母亲离开家去干地里的活了,我穿好衣服,看了看兜里还有十几块钱,我离家出走了。出了家门,我茫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最后,我走到火车站,决定去辽阳的二姨家。其实,二姨家在寒岭,但我车票买到辽阳,下了火车,我在车站周围闲逛,陌生的城市让我多少感到释然,我去了白塔公园,在那里坐了半天,听着风吹着白塔上的铃铛……从白塔公园出来,在旁边一个巷子里的摊床上,还买了一把蒙古匕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买那把匕首,是为了自杀吗?还是我那个年龄的男孩都喜欢有一把刀或者匕首吧……我坐车去了二姨家。我对二姨撒謊说,来玩的。吃过午饭,我在二姨家的周边闲逛,天热,近乎白炽化,我穿着的背心都湿透了。在二姨家门前的桥上,我看到一个在桥下淘沙子的男人,赤裸看上身,脊背闪亮,可以看到他脖颈后面的一个红肿的鸡蛋大小的火疖子。看上去就让人感觉到疼痛。他挥舞着铁锹,突然,一股白色的脓从那个火疖子里喷出来……剩余的脓血,白混合着红,沿着脖颈流淌到后背上。他仍在挥舞着铁锹,在淘沙子,把沙子堆成坟墓的形状。我不忍心看下去,离开桥,想找个凉爽的地方待会儿。在来时的火车上,我看到一座水库。我凭着直觉在寻找那座水库。我根据空气温度变化找到了那座水库。茫茫水域,看上去很大,水是深绿色的。我在岸边坐下来,掏出匕首,削着身边的蒿草,用匕首在沙子上写字。我写下的第一个字竟然是“死”字。我的手僵在那里。这样怔着,我搂起一把沙子,看着它们从手指缝漏下去,慢慢地淹没了那个字。一把沙子没够,我又抓了一把。岸边的沙地上,寥寥的几棵庄稼,是玉米。因为水分过度,长得不咋地。但仍可以看到一个玉米穗像阴茎似的,倾斜着指向天空。炙热,连沙子的温度也跟着热起来。那寥寥的几颗玉米的阴影投射到我身上,我躺在沙地上,不远处茫茫的水域像一个未知世界。……我躺在那里,身体蒸发一般,虚无。就那样躺着,想着中考的结果,高中、师范、中专都没有我……不禁,眼泪涟涟。我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后来,是被一只刺猬的沙沙声惊醒的,我掏出匕首,嗖地飞过去……瞎猫撞死耗子,准了,这一下,尖锐的匕首竟然穿透了刺猬坚硬的铠甲,扎在它身上。刺猬没有当时倒地毙命,而是逃走了,我爬起来,追赶着,竖起耳朵听它踩着草叶簌簌的声音。我想,它也在听着我追赶的脚步声,直到最后它奄奄一息,瘫倒在沙地上,我的匕首掼在它的身上……那一刻,我想到鲁迅小说《故乡》里那只动物——猹。我看着它抽搐的身体,每一个尖刺都跟着颤抖,我狠狠把匕首又往它肉里面扎了一下。我坐在沙子上看着它……没有把匕首拔出来……

我脱光衣服,盯着清凉凉的湖水,我想洗个澡,凉快凉快,我试探着,脚伸进水里,又缩回来,水凉,我又把脚伸进去,停了一会儿,适应了,整个人才试探着下水,本以为会有个缓冲的,可是,那岸边竟然犹如悬崖般,没有缓冲的坡度,我猛地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岸上的东西什么都看不到。我在水里睁开眼睛,水可能有三米多深,我在水里面慌乱地抓着,除了水,什么都没有,水是光滑的,我怎么抓都没用。我开始扑腾着,但身体还在下沉,下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水底抓着我的双脚。水中是黑暗的,黑暗的,黑暗的,直到,我看到一道白色的光,我沿着那道白光向上浮动着,才爬上岸……我扑倒在岸上,号啕大哭……我把呛进身体里的水吐出来,身体瘫软在沙滩上,我躺了一会儿,等身体有了力气,我才爬起来,扑落黏在身上的沙子,我穿上衣服,小心谨慎地把匕首从刺猬身上拔下来,我怕那些尖刺扎到我的手。我把带血的匕首在沙子里擦了擦,放回到鞘内……天热,我竟然闻到了腐烂的臭味。不远处有条死鱼,落满了苍蝇。我想,那鱼也许是从水里面逃离上岸的,最后……那天是我收到技校录取结果的日子,我要去技校看看……

我把匕首别在裤腰带里,一路小跑到火车站。

回望城。

没想到,我刚发完微信,远在外地推销的魏民就给我来了一条私信说,你在沈阳啊,你发的什么呀?我说,沈阳啊,乌鸦啊,我来催款。这笔款要是拿不回去的话,可能这个活儿就没了。魏民说,哦。别难过,相信你能拿到这笔款的。我问,你哪呢?魏民说,成都呢。我问,什么时候回来?魏民说,年前吧。看到你在沈阳,正好有一个朋友今天晚上从大连到沈阳,你接待一下。我问,男的女的?魏民说,女的。我说,是……魏民说,是的。我心里面亮了一下。我问,几点到?魏民说,晚上六点多钟。我说,好。你把我的微信推荐给她吧。魏民说,好。魏民回了一个手捂着嘴笑的表情,然后,把那个女人的微信推荐给我。我说,好,我加她。等我去医院办完事,就去火车站接她。魏民回了一个OK的手势,又说,那钱你要是要不出来,等我回去,起诉他们。我说,谢谢。魏民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

我心里瞬间温暖,就像在茫茫雪地上,有人在那里点起了火。火光不大,但看着让人心里面暖和。我在心里,突然很感激魏民,在这个时候给我一种雪中送炭的感觉。

上一次来沈阳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忘记了,对于这座城市我仍旧是陌生的。灰蒙蒙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让火车站处于一种缥缈的梦幻之中,还有那些半空中盘旋的乌鸦,让梦幻变得坚实起来。如果不是刚刚手机拍照了,我宁愿相信这是一次梦境之旅。因为雾霾,那落下的雪不像雪更像是灰尘,是的,灰尘。很多人抬头仰望着灰蒙蒙天空上盘旋的乌鸦,它们像灰色幕布上的剪纸,被附了灵魂,动了起来似的。我在辨别那家医院的方向,最后,还是决定坐出租车去。地面上的雪很厚,鞋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经人们踩踏过的雪地是脏的,雪脏了,近乎黏稠,近乎黑了。我在雪地里站着,拦了几辆出租车,都说不去那边。雪仍旧在飘落着。

我离开车站广场,走到友谊宾馆附近,才拦到出租车。

下雪,路滑,出租车行走得很慢,很慢。车内的暖风很不舒服,让我鼻孔内痒痒的,不时打着喷嚏。我把车窗摇下一个缝隙,雪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我的衣服上,很快,融化成一个个水珠。蓟颧的。

我沉默。

出租车司机给一个人微信语音说,晚上,一起喝酒呀,这天气,晚上根本跑不了活。

我也在刷微信,有一个人加我了。

我看留言说,我是魏民的朋友。我通过了,她的名字显示是:枯叶的海。我脑子里一闪,这个奇怪的名字。枯叶的海会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一个女人起这么一个微信名呢?我想看她的朋友圈,但她设置了不让外人看她的朋友圈。还是我主动发消息说,你好,魏民跟我说了,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现在,我在外面办点儿事。枯叶的海发来一个感谢的表情。我本想再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说什么。毕竟那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对于女人我总是木讷的。这一点上,魏民就很厉害,即使在饭馆里吃饭,看到邻桌是女的,看上去还顺眼的话,只要魏民敢于搭讪,一般都是能搭讪上的,而我却没有这个本领。这个枯叶的海说不定就是魏民在哪个城市搭讪上的。我看了枯叶的海的城市显示,她设成了巴黎。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设置的是朝鲜一样。

堵车了。堵车的场面讓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叫《南方高速公路》的小说。所有的车辆都凝滞不动,而时间不停。半个小时过去,出租车也没走多远。我感觉到司机变得暴躁起来,一次次发微信语音跟别人说话。谩骂。诅咒。我却是平静的,眼睛盯着小说里的一句话:“情感和欲望,是解释不清的东西,感觉是唯一的动机和理由。”这句话令我陷入了一种走神状态。除了欲望,我厌恶那种复杂的情感关系。

曾经,我爱过一个女人,她有孩子和丈夫,但作为单身的我,想跟她谈婚论嫁。她害怕了,害怕我破坏她的家庭,因此断绝关系。那个女人对我的伤害,让我多少变得玩世不恭起来……自从认识魏民之后,我几乎想明白了我的纠结是无意义的。我还记得我和魏民有一年在一个县城里推销,他染上了梅毒,我陪着他在小诊所里打点滴,我问他,还搞吗?他笑了笑说,搞呀,要不活着多没意思。

其实,还是我介绍魏民到这家医疗器材公司的。那时候,魏民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找不到工作。魏民之前是一名律师,因为一个案件,把自己也卷进去,被判了三年。出来后,他在律师圈里的名声彻底扫地,没人再找他打官司了。尽管很多人都知道魏民是冤枉的,是得罪了人,人们心知肚明,但就是不敢再找他打官司了……魏民家跟我前妻家有亲属关系,我们是在我的婚礼上认识的。

那天,在街上看到潦倒的魏民,蓬头垢面的,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像是从旧物市场上捡来似的。跟他之前当律师的时候,西装革履简直判若两人。是啊,监狱是一个改造人的地方。何况三年刑期。是魏民先跟我打招呼的。几年前,我在电视上就看到他被判刑的消息。我愣住了,问,你谁啊?他说,我魏民啊。我想起来了。我说,你出来啦?魏民说,出来了。我问,现在干什么呢?魏民说,还没找到工作。你呢?我听说你离婚了。我说,是呀。像我这样的也许就不该结婚。魏民说,哦。轧钢厂不是破产了吗?你现在干啥呢?我说,给一家医疗器材公司推销呢。魏民间,怎么样?我说,推销得多,挣得就多。魏民说,你看我行吗?我看了眼魏民说,你稀罕这样的工作吗?魏民说,人到这分上了,还有什么稀罕不稀罕的呢,能找个工作就不错了。我说,那我把你介绍过去看看。那天,我们在路边的饭馆里喝了点儿酒。魏民喝醉了。我打车把他送回家。第三天,我把他介绍给我们的经理。从那以后,一个前律师,前囚犯,变成了一个医疗器材推销员。凭着他律师的嘴皮子,干得不赖,一年能挣三四十万,很快成为公司里的推销明星。但我看,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不会甘于就这样当一辈子推销员的。至于什么野心?我没看出来。他也没说。

司机突然喊了句,前面撞车啦。

司机的喊声就像是恶作剧似的,我才从走神状态中回来。只见前面,一个路口,两辆车撞到一起。我收回目光,看了眼司机,问,我可以抽支烟吗?司机说,抽吧。我点了支烟,把车窗的缝隙摇得更大一些。雪簌簌地落进来,扑打在我的脸上,落在我腿上的书页上,我连忙抹了抹,把书放进皮包里。司机好奇地问了句,看的什么书啊?我害羞地说,一本小说。司机说,哦。我又跟了一句说,你们沈阳人写的。司机说,写什么的?恐怖的?还是黄色的?我沉默。司机指着窗外的人行道,说,早知道这么堵,刚才上那条道就好了,以前,我跑过,很快就到你要去的地方。妈的,谁想到这条路堵得这么厉害。司机重复着说。

我沉默。

我想,反正,你不把我送到地方,我就不给你钱。

前面的车开始缓慢蠕动起来。

这个时候的大街上,如果来一个俯拍一定很壮观,就像我在网上看到过一张前年天津大爆炸的照片。

这时候,我想起来快递送到的那三本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望城,怕放在超市里丢失了。我给我妈打电话说,妈,你有时间去我楼下超市帮忙把我买的书给拿到楼上去或者带到你家去。我妈埋怨道,又买书啦,省点儿钱,再办个人,你妈老了,不能照顾你下半辈子的。我沉默。我妈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说,还不知道,事办完之后吧。我听见我妈在电话里叹息了一声,说,好吧,不省心的玩意儿。在外面,注意安全啦。我嗯了一声,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盈盈。我说,对了,这次我名字叫老灵魂。我妈说,老是乱起名字,你还知道自己是誰了吗?我说,知道。我妈去年刚做了胰腺手术,差点儿从手术台上没下来。我爸没告诉我,当时,我在海南。等我回来的时候,还是我妈边哭边向我念叨着,还说,你妈要是死了,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你这个儿子,我看算是白养了……那天,我妈边说边哭。我爸在旁边说,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是好好的吗?不就是一个小手术嘛,不就是在肚子上拉了一个口吗?我妈的眼泪更加汹涌,说,你说得轻巧,在你肚子上拉个口,试试。我爸一声不吭。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他的老迈和疲惫。我爸也糖尿病好几年了。从三十多岁的时候,我突然就恐惧死亡,总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人生一世都是浮生,是幻乐一场,但我沉迷在阅读中,尽管时常我会被虚无吞噬,但内心还是充实的,偶尔,还有热血和肿胀之感。

出租车向前行驶了十几米又停下来。司机说,到前面的那个路口就好啦。

我无聊地掏出手机,刷微信,看到那个叫枯叶的海的女人给我发的那张关于乌鸦的照片一个点赞。我不禁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出租车到三岔路口,拐了个弯儿,十几分钟就到那家医院。落雪中的医院看上去像一座灰色城堡。我给司机钱的时候,司机说,其实很近,走也就二十多分钟的。我说,没什么,我喜欢堵车的感觉。司机来了一句,操,我可不喜欢堵车,耽误我挣钱。我笑了笑,我关上车门,站在雪中。医院是一座灰色的水泥大楼,五层楼。是一家民营医院。因为下雪,大楼看上去有一种飘忽感,宇宙飞船般,随时都可能飞离地球似的。我突然害怕走进去,如果在我刚刚走进去的时候,突然起飞了,那么我不就离开地球了吗?我留恋这个地球吗?那倒不是,毕竟我爸妈还在这个地球上呢。我怔着,掏出打火机,点了支烟。打火机咔嚓咔嚓按了几次,都没有火苗蹿出来,冷。我把打火机放到嘴边,张大嘴哈着气,又放到腋下暖和了一会儿,拿出来,才打着,但火苗很小,一跳一跳的,随时都可能熄灭似的,我勉强可以把烟点着,狠狠啯一口,被呛着了,咳嗽着,震荡得肺部都有些疼。咳嗽过后,我学小心了,舒缓地吸一小口,很享受的那种。近乎嗨。我借着这股劲儿,朝医院大门走。看见几个人从里面走出来,不知道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从他们身上飘过来消毒水的味道压过了雪花清冽的味。我知道,过一会儿,我从里面出来,身上也会沾染这种消毒水气味。同时,我也可能裹挟着那些病菌,如果我的抗体不足够强大的话,也可能被那些病菌感染。

我把嘴里的半截烟吐到雪地那些凌乱的脚印上,毅然走进医院大门,又走了十几米,才到医院正门。军绿色的门帘子挂在门上,远看,好像一个地道入口。我揭开门帘子,进去,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这家医院的取暖设施不错。一楼的大厅内站满了人。这个季节总是有很多病人。很多老年人因为这个季节而离去。我坐电梯上了五楼。我要找上次的那个李科长,他是拿了我们公司回扣的。医院里那种温吞吞的消毒水气味更加难闻,让人昏头涨脑。我来到五楼,迷宫般的办公区域,险些迷路。我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护士模样的人,手里拿着护士帽,边走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从副院长的办公室出来,我像看到救星似的,走上前去,问,李科长在哪个办公室?那女人一愣,把护士帽戴到头上,看了我一眼,说,你顺着走廊往里走,尽头,就是。从她紧张凌乱的动作中,我多少明白了些什么。什么呢?不告诉你们,自己猜。是女人身上的气味泄漏了她的秘密。

我几乎忘记李科长长得什么样了,只记得他腆着一个大肚子,脑满肠肥的那种人。我怀疑他的本相是一头猪。当年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我的耳边还回想起猪在圈里的声音。现在,我又将见到这头“猪”了。我的口腔里下意识出现唤猪的声音,“喽喽……喽喽……”

走廊尽头,两边都有办公室,我犹豫了一下,先敲左面的门,没人应声,又开始敲右面的门,里面是一个女声说,进来。我推开门,进去,女人低头在看手机,问我,干什么?我说,我找李科长。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抹了口红的嘴唇像一个洞穴。我想起来,那次来推销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在,后来,我请李科长去饭店吃饭,她也去了。吃过饭,我们去卡拉OK,女人的声音很好,歌唱得也好,而且是一个麦霸,抓住麦克风就不放了,还跟着节奏,扭来扭去的。她那天穿了件短裙,黑色丝袜,可谓性感,让我的心里都有些痒痒了。但有那个猪般的李科长在,我总觉得败坏了兴致,我是来推销的,是个小推销员,就必须哄着李科长,人家是上帝呀,只要他高兴了,一切都好办。而且,我看出来,他还是一个好色之徒,这就好办了。从卡拉OK出来后,女人独自走了,我送李科长回家。在路上,李科长醉醺醺地跟我说,那个女人老想让他干她,但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是要懂的。我敷衍着傻笑。我们并没有去他家,而是去了洗浴中心。第二天,从洗浴中心出来,花了我七千多块钱,李科长也爽快立马就把合同签了,并预付百分之三十的货款。

女人的指甲跟她的嘴唇一样红。我有些紧张,说,我找李科长。女人说,李科长老婆死了,在殡仪馆呢。你要找他,去殡仪馆吧。我卡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我赔着笑脸说,大姐……女人眼睛瞪圆了说,你叫谁大姐呢?我有那么老吗?我说,对不起。我真不知道怎么称呼她。李科长不在,我只好等他处理完老婆的事情再来了,我又想,是不是我也去殡仪馆,给李科长随一个份子,或者送一个花圈,为讨那批医疗器材的钱作一个铺垫呢?

女人还在看手机,手指在手机上打字,我看出来,女人在跟人聊天,而且对方是一个男人。我为什么这么肯定?我是从女人的表情判断出来的。我从那个办公室退出来,在我关门的刹那,我听见女人的笑声。我知道是跟她聊天的那个男人把她逗乐了。我轻轻地关上门。我下楼,走出医院,回望着医院大楼,我庆幸它没有在我待在里面的时候,飞离地球。我又点了支烟,这次打火机的火苗很大,像一把匕首似的,差点儿烧到我的头发。我调小火苗,把烟点着。雪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拦了出租车说,去殡仪馆。司机说,我就要交车了,你还是换别人的车吧。我知道这是在拒绝我。我只好从车上下来,又拦了一辆,司机说,一百块钱。我猛地关上车门,站在雪地里。我决定不去了。我想起魏民说的话,如果我真讨不回这笔钱的话,那就让魏民帮忙起诉他们。我面朝着医院大楼,突然觉得血压有些高,浑身一点儿劲儿都没有。我在雪地上蹲了一会儿,脚都木了,才站起来,身体还是有些恍惚。我多想躺一会儿啊!如果街道上的不是雪而是满地的棉花……

我还是决定,等李科长处理完他老婆的葬礼再来。

小故事三:

技校那年的暑假生活我是在打工中度过的。

那时候,我利用暑假在肉联厂下面的一个小建筑队打工,是小工,每天给八块钱。队长姓姚,是一个恐怖的老家伙,就像是地主老财似的,时刻盯着你干不干活,而我们就像是长工,被呵斥,随时都可能被解雇。我跟一个来自山东泰山脚下的男孩一起当小工。他的亲属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我是因为跟他亲属认识才来的,他亲属在那个小建筑队里面当木工。男孩叫肖安。很敦实,浓眉大眼的,皮肤很黑。我们每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去那个建筑队上班,骑车要四十多分钟。在姚姓队长的多次呵斥下,我们商量着是否要揍他一顿,然后,不干了,但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忍了。我们是为了钱,而不是来打架的。再说,一个暑假很快就过去了。我和肖安有时候也谈论女孩,但那时候,我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谈论起来,自然很没底气。而他也是,说起女孩总是羞涩的。他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倒是暗恋过一个女人。具体,他没细说。从他的表情看,那种暗恋是痛苦的,以至于满脸的青春痘。他说挣钱回家娶媳妇,但那个媳妇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挣钱更多的是为了买书。那时候,我们就盼望下雨天。下雨天,我们可以不干活,但还是给那八块钱。作为小工,我们无非是出力气的,砸墙、倒灰,干一些杂活。刚开始,我的体力还不能适应,干过几天也就适应了。我这个农村出来的人,没那么金贵,但跟肖安比起来,我还是差些,我毕竟从农村出来五年了,一些重活,肖安多替我担待着。老姚看到我干活的样子会狠狠地骂我,孬货,这XX样还来打工,回家吃奶去吧。我低着头,心里面恨恨着,用眼睛的余光剜着他。他身上有一股狐臭味,都辣眼睛。等老姚背着双手从我们身边离开,肖安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别理他个驴x的。肖安的安慰尽管粗鲁,但对于我很受用。我们继续干活。天热,我们都汗淋淋的,他跑到水房嘴对着水龙头喝水,喝完水,洗了把脸,用衣襟擦了擦,边甩着手上的水滴,边走回来。他靠近我,小声说,老姚在水房旁边的仓库里……从他的表情,我明白了。我笑了笑。那个仓库是老姚和建筑队里的一个李姓女人的淫窝。我说,干活吧,少管闲事。一面墙,已经被我们砸得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倒下去,我们站到另一边,用力一推,那墙倒时轰的一声,尘土飞扬起来,腾起一股白烟,犹如战争电影里炮弹落在地上似的。很多砖头从墙皮里摔出来,骨骼般躺在地上。我们躲到一边,找个阴凉地方,肖安点了支烟,问我,抽吗?我说,不会。肖安说,不会好。歇了一会儿,只听老姚嗨喽一嗓子,偷懒是不是?我们连忙站起来,拿着锤子,把那些完整的砖头敲出来,码在一边。李姓女人站在老姚旁边抽烟。那天,肖安的亲属家里出了点儿事,肖安跟老姚请假下午两点多钟就走了。剩下我一个人蹲在砖头瓦砾之间敲打着,每一块砖头都要把沾在上面的水泥刮干净了,再码到一边,留作以后再用。我机械地敲打着。闷热,无聊,枯燥。汗水从额头滴落,身上的白背心因为连日来被汗水浸透都变成黄褐色了。汗渍在上面呈现出来的图案奇形怪状的。这时候,天上的乌云动物般奔跑起来。我又敲了二百多块砖头,下班的时间到了。我在水房简单洗了洗,穿上衣服,骑着自行车离开。刚出大门,雨点儿就急促地砸下来。我想退回去避雨,但还是放弃了。继续骑车向前。奇怪的是,道路左边几乎暴雨倾盆,右边却是晴朗的。隔着一条马路,竟然是两个世界。我转动车把向右边拐去,就在这时候,我整个人飞了出去。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撞飞了,我趴在地上,胳膊肘和膝盖都破了,等我爬起来,看到一辆白色的轿车飞驰而去。我的自行车在马路中央,车圈都瓢了,成了一个扭曲的圆。那白色的轿车拐弯不见了。我一瘸一拐地跑到马路中央,扶起我的自行车,但它已经站不稳了。我怕再过来车,抬着车大梁,把自行车抬到路边。膝盖和胳膊肘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雨停了。马路两边,一边是湿的,一边是干爽的。我看着扭曲的车圈,一阵心疼。坐在那里,我才感觉到死亡离我是那么近,那一瞬间,如果白色的轿车把我碾在车轮底下,我的身体就跟这车圈一样……我一阵寒冷。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我扛着自行车,回到建筑队,寄存在那里。走出建筑队大门,我拦辆出租车就回家了。我没敢告诉我妈发生的事情。

我心有余悸地时常想起那个飞快消失在沥青马路上的白色轿车的影子。

微信上沒有枯叶的海的消息。我要回火车站去,出租车实在不好坐,我在手机地图上搜索了一下,按着那个语音,往火车站走。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的,看上去更多是外地人。有的人还举着雨伞来遮挡雪。但很多人像我一样,没有雨伞,顶着头颅,在雪中前行。黑夜的时候,我曾经幻想过,用我的头颅点燃黑夜。此刻,我的头发湿嗒嗒的,看来,什么都点燃不了。二十几分钟,来到友谊宾馆楼下。有时候在某种环境下,双脚比四个轮子的交通工具更有效率。我看了看时间,才四点二十分。我掏出手机给枯叶的海发了一个消息,问,几点到?我在宾馆门口,点了支烟,灰色茫茫中的人们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我的眼睛盯着手机,等我的烟抽完了,枯叶的海回信说,晚上六点五十。我说,好。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枯叶的海回复说,谢谢。我走进宾馆,开了一个房间。一九〇一房间。我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抓起卫生间的毛巾把湿漉漉的头发擦干。我怕感冒了。屋子里的暖气不错。我脱了羽绒服,把雪融化的水滴也擦干净,挂在衣橱里。我脱了袜子,光着脚,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我躺在床上,看枯叶的海再没消息。我从床上起来,来到窗前,拉开半边窗帘,向楼下看着,就像一个窥探者。十九楼上看到的下面,除了雾霾,连人影都看不到。这雾霾已遮蔽太多真实的存在。我拉上窗帘,又回到床上,感觉到双腿有些累。我怕睡着了,给手机定了闹钟在十八点上,就是我睡着了,手机也会叫我的。这么想的时候,我反倒睡不着了,只好拿出书继续看着。

一个葬礼的场面。李科长面带愁苦,但可以看出来内在的喜悦。他对来吊唁的人点头,行礼。不时,有人把份子钱包在一个白色的纸包里,递到他的手里。有时,他会推让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他的女人躺在水晶棺材内,是那么平静。是啊,这个世界的一切已经与她没有关系了。墙上悬挂着她的遗像,看上去应该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很端庄的一个女人,眼睛里透着纯净。躺在那里的她紧闭着双眼,已经无法窥看到现在的时间和生活给她留下的痕迹。李科长旁边站着一个男孩,腰间扎着孝带,看上去十五六岁,脸上起了青春痘,他在低头看着手机。面相上,丝毫看不出来有李科长的遗传,倒是跟那遗像上的脸孔,在鼻眼间十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的一颗黑色的痣,简直就是翻版。他盯着手机,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墙上的女人在注视着他,目光里充满了疼爱。最后一天了,马上就要上路,也不知道路上是什么情况?遗像上女人的眉毛蹙在一起。她在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这个男人,这次彻底解脱了。从他的身上,她看到无数个女人的影子在他的身体里晃动着。那些表情各异的女人们。她在女人中企图找到自己,但是没有。没有。她黯然神伤。夫妻这么多年,他竟然连她的一点点都没有留存在他的身体里。她的愤怒,让挂在墙上的相片动了动。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倒是那个在友谊宾馆里睡觉的中年男人看到了。女人不禁问,那个睡觉的男人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陌生人的梦中?她想,也许这个人跟老李有联系的。陌生人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她害羞了,看着躺在下面的自己。灵堂的房间里除了老李、儿子还有妹妹。门口挤满了人,都是她的同事,还有老李的同事,他们坐在桌子旁边打麻将。死亡在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痕迹。其中一个瘦小的男人依靠在门框上,身子贴着她的挽联,向屋子里瞟着她。他是谁?她没有印象。

……出殡了。人群骚动。老李在人群里忙碌着,突然,变成了一头猪。是的,猪。整个葬礼的队伍都乱了……

那头猪哼哼着,把我从梦境中拉回来。

我醒了。因为睡着了没盖被子,我感觉到冷,伸手拽过被子,看了看时间,还没到枯叶的海到达的时间。我感到饿了,肚子叽里咕噜地响起来。我把宾馆提供的需收费的两根金锣王火腿肠给吃了。这样对付一口,等枯叶的海到了,再去饭店吃。不知道为什么在等待枯叶的海的过程中,我竟然没有一丝陌生感,就好像我在等一个多年前的朋友。那种对于一个女人的情欲部分,在身体里也没有作祟,或者说作祟了,但不那么强烈。我也有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这多少有些不正常。还是我真的老了?想到老,我变得黯然。老时常跟死亡联系在一起的。是什么让我这些年来都处于一种死亡的恐惧之中?是女人?还是这个动荡的变化越来越快的世界?是我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这些问题,让我自我纠结了很长时间,就像我是谁?这个永远让人无法想明白的问题一样。我干脆不去想,但它会时常冒出来,让我纠结一下。我尝试去看看心理医生,走到心理医院门口的时候,我转身又回来了。我不想暴露个人的内心秘密给任何人,哪怕他(她)是医生。

对于枯叶的海这个女人我仍旧充满期待。

从床上起来,我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天已经黑了。一些霓虹灯闪亮着,霾中的街灯,冥灯般,在那背后躲藏着巨大的夜兽。

我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我冲了个澡,还对着镜子刮了胡子,穿戴整齐后,去了火车站。

黑暗中,雪看上去白了很多,是明亮的,而不是灰。匆匆的人群在夜晚的氛围中看上去更加诡异起来。他们就像是从黑暗中来,经过光亮,再消失在黑暗之中。借着车站的灯光,我看到那些成群的乌鸦还在车站上空盘旋着。我记得以前火车站广场上有一座苏联红军解放沈阳的纪念碑,来了几次都没看见,不知道哪去了。小时候,我妈带我来沈阳看病,还在那下面拍过一张照片。

在等枯叶的海的时候,我妈来电话说,她没有找到写有“老灵魂”名字的快递。

我说,算啦,丢就丢吧。

我妈说,以后,你就写你自己的名字。

我说,好的。

我妈问,很重要的书吗?

我说,不重要,网上还有,都是新出版的。我需要的话,可以再买。

我妈叹息着,撂了电话。

我还是翻看手机的最近通话,找到那个快递的电话。我说,我的快递没找到,你给我放哪儿了?

快递员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老灵魂。

快递员说,哦,老灵魂呀,对不起,你那个快件,因为突然有人要邮件,我给忘了,对不起,明天一定给你送到。

我说,谢谢。

小故事四:

电在我的记忆中是白色的,至今我也这么认为。除了它是白色的,它还会咬人,甚至夺取人的生命。

在轧钢厂上班已经五年了,一天,我在吊车上操作,配合下面干活。在一个间歇,我身体倚靠在椅背上,向后一仰,椅子竟然失去了平衡,一条腿插进脚下的一个洞里。那一刻,我在椅子上颤抖抽搐起来,看过电影里那种电刑吗?我就是那样。也许是在抽搐的过程中,晃动的椅子靠在车厢上,我才停止颤抖,浑身无力,我从椅子上逃开,蹲在半空中的驾驶室内,喘着气。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见,那椅子的一条腿插进了铁板下面的电线上,把包裹电线的绝缘皮给磕破,跑电了……我刚才触电了。我触电了。我触电了。我这样在心里喊着。我双腿无力,软绵绵的,一阵心悸。我不敢想象之前我在椅子上的颤抖和抽搐,我从车上下去,告诉了班长一声,我触电了。我回家了。我连劳动服都没换,十几分钟走到厂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回家。在楼下的食杂店里拎了两瓶啤酒,一步步上楼。家里没人,我掏出钥匙,打开门,把啤酒放到地上,關上门,鞋都没脱,顺手拎了一个小板凳,在阳台上坐下来。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选择去阳台上,而不是卧室里。我为什么选择坐在阳台上,而不是躺在卧室的床上。这些我从来没搞明白过。仅仅是因为阳台开阔一些吗?那时候,我确实一阵阵胸闷。我来到阳台上,又把啤酒拎过去,拉开窗户,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因为漏雨,瓷砖已经剥落的阳台,没剥落的也遗留下雨水黄色的痕迹,像尿液。我坐在那里,双脚抵在瓷砖上,我想抽一支烟,找不到打火机。我按燃煤气灶,借着那个火苗,把烟点燃,再一次坐下去,屁股一歪,没坐中小板凳,而是坐在地上,我没有起来,就坐在地上,狠狠地抽烟,一分钟不到,我就把一支烟抽没了,烟头顺着开着的窗户弹出去。我拿起身边的啤酒,用牙齿起开瓶盖,嘴对着瓶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啤酒顺着嘴角流到我的胸脯上,但我已经不管了,直到一瓶啤酒被我一口气喝完。我怔住了,就好像我从厂门口到家这一路上,都是一个丢了魂的人似的,喝过啤酒之后,我的魂回来了。我的魂回来了。我号啕大哭起来,眼泪简直就控制不住,水泄般在我的脸上肆意滂沱着,瞬间,泪流满面,泪珠坠落到地砖上。我抽泣着,把剩下的一瓶啤酒也起开,又咕咚咕咚喝完了,在冰凉的地上躺下来,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没死。我没死。我就那么躺着,直到脸上的泪水都干了,脸部的皮肤紧绷绷的……我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长时间。阳台就像是一个大的棺椁……但我没死,没死,我还活着……阳光从阳台外面照射进来,我渐渐感觉到了暖……我仰躺在地砖上,眼泪从眼角再次滑落……感觉力气在一点点儿回到我的身体上……

天还在飘着雪,出站口接站的人很多。这么冷的天,还有女孩手里拿着花,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没有闻到鲜花丝毫香味。她站在出站口,目光向里面巴望着。我站在人群边缘,时常会抬起头注视着天上盘旋的乌鸦。乌鸦群在变得庞大起来,像应召而来,铺天盖地。葬礼,是的,我第一个感觉是那将要举行一场天空的葬礼。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哪根敏感的神经,让我如此联想。葬礼是一种送别,而我现在是在迎接,迎接一个叫枯叶的海的女人。恍惚中,我更期待能听到天空中的鸦鸣,是的,鸦鸣,但它们就像被冥灯照亮的天空一样,是喑哑的。是的,喑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梦境。不是。扑簌簌的雪淹没脚面,淹没雪中站立的人,但他们不会变成雪人。他们在喘息着,嘴里喷着白色的哈气。我看到陆陆续续已经有人出来了。我仍旧镇定地站在那里。

这时候,一个在地上爬着,身上都是雪的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他在我的脚边停下来,我吓了一跳。他伸出拿在手里的一只白钢小盆,晃动着,里面的硬币很有节奏地啪啪作响。他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说,帮帮我……帮帮我吧……我在兜里摸着零钱,没有。我打开钱包,从里面拿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扔到他的白钢小盆里。他把头磕在雪地上,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我什么都没说,直到他离开。

他磕头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敏感,就仿佛他在祭悼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我看着手机,只见枯叶的海来了微信消息,说,我出站台了,你在哪儿?那些接站的人蜂拥而上。对于枯叶的海,我是陌生的。对于我,枯叶的海是陌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的具体位置,我下意识举起了手。这时候,人群已经散去。我举着右手臂,在头顶,像一座雕像。我的手是张开的,企图从半空中抓住什么似的,又像是在指引方向。雪花,在手上融化,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我看到一个人向我走过来,她穿了一件齐膝的灰色羽绒服,近乎透明的黑色丝袜样的打底裤,脚上是一双雪地棉鞋。关于那种打底裤,会让人误认为是丝袜,其实,那只是外面一层,里面是绒或者棉的。她面容姣好。她说,你好,这么冷的天,还给你添麻烦。我说,没什么。我说,走吧,我们先去吃饭。你一定饿了吧?枯叶的海说,在火车上吃了一点儿。我说,我饿了。枯叶的海说,好吧,你想吃什么?我请。我说,我请。枯叶的海仰头看着那些乌鸦,说,你朋友圈里拍的就是这群乌鸦吧?我说,是的。她说,我也要拍一张。其实,我拍的那群乌鸦可能跟这群乌鸦不是一群乌鸦。她掏出手机,对着天空上的乌鸦,用手指在屏幕上拉近距离,轻轻按下,又仔细看了看,说,好了。我们并肩走着,我突然感觉到她的手挽在我的胳膊上,是那么自然。我有些紧张。枯叶的海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问我,这样不好吗?我腼腆地说,好。我们边走边商量吃什么,最后,还是去吃了肯德基。在肯德基里,她摘去羽绒服的帽子,我仔细打量着她,眉眼间透着清秀,高鼻梁,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我注意到她的嘴唇应该是在下火车之前刚刚涂过的淡粉色的唇膏。我仿佛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衫把她包裹得凸凹有致。我在判断着她的职业。我为什么不问呢?这是我和魏民当年定下的规矩,遇到这样可以彼此分享的女人,只要知道她们的肉体是存在的就好,其他不要知道。这条规矩,我还记得。她笑起来,很甜。我饿了,点了一个全家桶,是的,全家桶,看上去别有意味似的。她点一个汉堡和紫薯卷,还要了一个冰激凌。我把全家桶都消灭掉,吃撑了,打嗝都是鸡肉的味道。她看着我笑。我尴尬地说,饿了。在她眼里,我可能是一个吃货。但她的微笑让我丝毫没有感到尴尬。她还给我喂了一口冰激凌。在我品尝着冰激凌的时候,我看见她左眉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切断了眉毛。她发现我在看她,问我,看什么呢?我笑了笑说,好看。哦,我竟然笨拙地说了好看。她害羞地低下头娇嗔地说,像个孩子似的。我说,像个孩子不好吗?她抿着嘴笑,不吭声。

吃完,我们回友谊宾馆。到了房间里,我倒觉得有些紧张起来,之前的那种像认识很多年似的,突然不见了,让我变得局促不安。我只好坐在沙发上看书。枯叶的海说,我洗个澡。我说,好。我的心跳变得剧烈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在浴室里喊,你不洗洗吗?我说,我洗过了。她说,哦。接着,我听到水流的哗哗声。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声音很轻,像一只猫似的,吓了我一跳。她赤裸着身上,两个丰满的乳房颤动,诱人,仿佛在呼唤着饥饿的婴儿。她腰间缠绕着浴巾,手里拿着毛巾在擦干头发。她的脸红扑扑的。她是光着脚从浴室出来的,白皙的小脚踩在地毯上,脚趾甲涂了黑色指甲油。枯叶的海边擦头发,问,你在肯德基里不是说我好看吗?现在好看吗?她还摆了一个姿势,很像一副叫《泉》的油画。我眼前变得恍惚起来。这一切是真的吗?我问了一句,你是人是鬼?枯叶的海近乎尖叫着说,我是人啊!你什么意思?我说,哦,我以为我看到仙女了呢?我变得狡猾起来,说,你刚才在肯德基里好看,现在更好看。枯叶的海鼻子里哼了一声,撒娇了,问,油嘴滑舌的。我说,真的。枯叶的海问,你看的什么书啊?好看吗?我说,一本小说集。说到书的时候,我的紧张开始得到缓解。我把书扔到床上,来到她身边,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脖颈上亲吻着。她个子高挑,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我一米七五,我的双手绕到她胸前,她用她柔软的手打了我的手一下,说,吃完肯德基,还没洗呢,去洗洗。她转过身子,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说,乖。我说,你还真把我当成孩子啦?我去浴室里洗了手,出来,她已经倚靠着床头,躺在床上,手里翻着那本小说集。我脱了衣服,也钻到被窝里。她的目光在书上,没看我。我也把我钻进被窝看成是一件很日常的事情,并没有陌生感。枯叶的海说,这个人的小说,我以前好像看过。她在看书,我不知道干什么,只好把皮包里那本火车上修女赠送的《圣经》拿出来,翻看。她看了我一眼,问,你皈依了吗?我说,在火车上修女赠送的。她说,哦。我没敢跟她靠得太近。她突然说,麻烦你把梳妆台的毛巾再递给我一下,头发没擦干。我从被窝里出来,她说,你什么时候脱光的?你怎么能这样?我问,怎么了?她说,要脱也得我给你脱呀。我笑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把毛巾拿给她,我说,卫生间里有电吹风的。她说,我厌恶电吹风的声音。她擦完头发,把毛巾扔向梳妆台,先是打在镜子上,然后,滑落到梳妆台上。我们两人分别看书,直到,有些困了。我说,睡吗?枯叶的海说,睡吧。在被子下面搂着她,她没有反对。就那么搂着,后来,我们做爱了。老夫老妻似的。

第二天,我陪她逛了故宫和北陵公园。下午我们去棋盘山滑雪。晚上,我们回到友谊宾馆,没有因为在外面游玩一天而疲惫,反倒更加亢奋。我们又做爱了。三次。

第三天,她离开了。我要去火车站送她,她拒绝了。在宾馆的房间里,我们最后一次拥抱在一起,然后,她就开门离开了。在之前,我把那本《圣经》送给了她。她看上去不太喜欢,好像我逼着她皈依似的,但还是收下了。

我躺在床上失落落的,整个人是空的。我蜷缩在被子里,狠狠地吸着她滞留的气味,还有我自己的味道。我先是很享受,然后有些厌恶,直到把被子揭开。那两个滚烫的肉身在被窝里滚动的画面在我眼前浮现,但我已无处安置我的欲望。

在一起一天两宿,枯叶的海对于我仍旧是一个谜。

我睡了一会儿,中午起来,简单吃了一口饭,去了医院。推开李科长办公室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和那个女人在说说笑笑的,根本不像刚刚丧妻。我说明了来意,李科长说,现在经济不景气,看病的人也少了,但我可以保证再给你一半,剩下的,明年吧。我说,好,这样回去,我也可以交差了。拿到支票后,我拦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我迫切想回到望城,回到我的书房中。

在火车上,我接到两个电话。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说坏消息,是一个警察打来的,他说魏民在成都的一个巷子里被人杀害了。我是他手机通讯录里的第一个人。第二个消息是望城红十字会打来的,说我几年前捐赠的骨髓终于配对成功,找到了适合它的人,我終于可以救一个人了。

我想把坏消息告诉枯叶的海,但我打开微信,发出去的消息竟然被拒绝了,无法发送。我想,一定是枯叶的海删除了我,好吧,我也随手删除了她。

车轮碾压着铁轨,铁轨震颤着大地,黑夜中,窗外白色的部分是雪,白茫茫的,真干净啊!我紧闭着双眼,火车仿佛开到了苍穹之上……人类倒置着身体……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