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唔

2018-04-24 10:06王麦顸
牡丹 2018年10期

王麦顸

上海的冬天这样漫长。

黄昏的时候,天黑得早。天空是纯净的钴蓝。当天黑下来时,灯光最先从老式弄堂房顶的天窗里跳出来,那木框窗扇是精工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精铺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凤仙花也是精心细养的。一只雪里拖枪的猫在房檐上走过,只看见它黑色的尾巴,连着白色的背。这东方巴黎的璀璨,在深浓的夜色之中只见森严壁垒的粗犷轮廓,连绵的姿态鬼魅得像一段段靡丽的传奇。极度的安静,没有丝毫声音。柔软得像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

沈嘉树摸索到放在枕边的蜡和火柴。擦亮火花,黑暗徒然被照亮。微弱的光线在跳动,他看到无数幻象。突然在这千里之遥的金陵,在这浓稠的夜色里,陷入对温暖和宁静的深沉冀待。只是交错了时间和地点。此夜此时,他细细思忆,执笔书写:“吾欲有言,却不知从何言起。阔别稍久,眷与时长。昨日梦中见你,眉宇之间一切如故,声色形容依旧。那些已涣散的往事,仍静静晾在那里,如此甚好……”

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讲大约一转眼便过去,然身陷囹圄,却是度日如年。他同几百名囚犯一起被关押在虹口的提篮桥监狱里,被关进来那天,孱弱的他被左右两个巡捕夹着,耷拉着脑袋拖着腿走,平静而浑噩,看起来就像是奔赴一场死亡,眼底里流露出来的悲哀,是一种何等悲伤的神色。

一寸寸的月光透过小铁窗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像是要把他割裂成无数块碎片。想死的念头找上了他,他开始滴水不进,只会望着牢房里投进来的丁点儿光线发呆。光线暗下去的时候,他生命里的气息也像是一点一点被抽走了。

只是想去休息一下,长长地去休息一下。

他缩在角落里,不动了。

还是一个新来的狱警救下了他。医生说,他想死想得紧,吃进去的饭总用手抠吐出来,肚子里没有食,肠子都粘在一起,得先喝点米粥,把生命体征维持下去。沈嘉树躺着病床上,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虚弱得像一把枯草。狱警看见他眼里闪动的光,说道:“以后不能再寻死了,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活着?”他默默地抿紧嘴唇,唇色黯淡得像洒了一层灰,两行泪流进耳朵里。

沈嘉树觉得他应该是善良的人,从他平静淡然的语气来看,非常踏实。他不作声,再次困倦地睡过去。他看见自己从黑暗处走来,渐渐走近的时候,却是一张极尽陌生的面孔。棱角更加突出,眉目之间经历着重生之后的隐忍。

他如何会有这样的宿命,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这一年,沈嘉树虚岁二十。

顾修远初到提篮桥的那天,天色阴沉,似要下雨。墙上积满了垂垂老矣的捆石龙,上面写满的是岁月的字样,铢积寸累的岁月的残骸。一只黑色巨大的鸟在徘徊,不详而忧郁。楼里满是无望的空气,门都是威严紧闭,没有人间冷暖的。顾修远的心已经灰了一半,他是孤立无援,又束手无策。狭窄而陌生的宿舍,他按部就班地清理他的行李箱,衣服,食物,台灯,以及许多的书。他躺在铺位上,以侧身的角度仰望被铁窗分割了的破碎的天空,几乎一夜未眠。

他从国民政府第三期警察学校刚毕业,尚在英姿勃发的年纪,倾其所有地要与所有人不同,妄图以一切反常规的方式反抗这个世界。在那困顿不振的反抗之后,便是更萎靡的妥协接踵而至。在这萧疏荒凉的监狱里工作,整天面对着郁郁寡欢的面孔,循环不息地查牢房,看犯人,检查往来物品和书信。这样的日常鲜活并且恐怖,前所未有。他太过善良,有着最理想主义的完美情结,这个世界真的不适合他。

他觉得自己也好像个阶下囚一样。

区别只是,他们在墙里,而他在墙外。

天渐渐黑下来了。每到这薄暮时候,总有一个卖小绍兴鸡粥的,到这条巷子里来叫卖。每天一定要来一趟。现在就又听见那衰谬的呼声:“鸡……粥!小绍兴鸡……粥!”顾修远想这人倒真风雨无阻,从来没有一天不来的。不过他的鸡粥并不怎么好吃,他吃过一次。

顾修远抽他的烟,用食指和中指夹烟,猛吸,辛辣的味道刺激着肺。一支烟的力量,比一杯浓茶要起作用得多。抽完之后,精神要好一些。他在沉默中听见那叫卖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韶光也跟着那声音一同湮灭了。这卖鸡粥的简直就是时光老人。

他打电话回家,称所住之地早已是床头屋漏无干处,为数不多能替换的衣服也已湿菌扶疏。也许他并不是有良好习惯的干净男子,但是他母亲听完就急了,吵嚷着让他父亲将他儿子调回。他父亲是内务部政务次长,向来自行其是,對他母亲说:“蕃篱之鷃,虑不及远。”很久以后,在某段悠长静谧的岁月中,他反复审视父亲这句话,才感到深刻的善良与脆弱。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月,顾家的司机把车开来提篮桥。顾修远立刻以为调走有望,满心欢喜。司机把一只皮箱往他手里一推,他打开箱子,里面竟是满满的换洗衣服,目及之处落满父亲执而不化的气息,让人啼笑皆非。司机只撂下一句“顾次长让少爷安心工作”便扬长而去。他忽然明白再怎么的不可一世,人都是掌握在一只巨手里,随时可成齑粉,这只巨手就叫命运。

戚琬琰,一个极寻常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圣约翰的思颜堂,向钟楼远远望过去。

她穿着圣约翰特制的校服,灰蓝色上衣,俏皮的镂花盘扣与玄色中裙,不多一丝修饰,简洁素雅得可爱。幸而她是那种微圆的脸型,再瘦些也不会怎么走样。她的眼睛细长而魅,白净的皮肤,温润,柔软,可人,像冬天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她对着落地长窗整理衣襟,额前梳着虚笼笼的鬅头,背后垂着齐腰的长辫子,从上到下都透露着旁人修炼不来的气质。

吴洛舟是戚琬琰的老师,大学毕了业后,就在圣约翰服务,担任国学助教。

戚琬琰坐在教室里读着《圣经》,太阳滚热地晒在她的背脊上。她余光扫见吴洛舟,他居心叵测地,老远就躬着背,眼睛里没什么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穿着官绅气息的黑布长衫,满脸浮油地向她走过来了。

吴洛舟伸出一只手臂来搁在琬琰背后的窗台上,无声无息地宣布了他的调情计划。从面相上看,戚琬琰是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她家里都是中规中矩的好人,带着宗教背景的模范家庭,天天洗澡,看报。他知道他这么一来,戚琬琰并不敢告发他,因为琬琰眼中的他素来是个无所不为的男人。过了三十岁的男人都贪慕权势,权势者都是一肚子的坏。

戚琬琰看见了搁在她身后的那只胳膊,整个身子僵了一僵。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部和细微末节,像幕布上特写镜头一般的仓猝。戚琬琰清楚地看着自己的脸,听着自己的呼吸,像一朵开足的蔷薇花,是娇嫩的粉,淋了萧瑟的雨,深深悲伤着。

吴洛舟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戚琬琰冷冷地道:“哦。”他顿了顿,手從窗台渐渐滑至她雪白的胳臂上。又道:“你是自由的么?”戚琬琰今天亲眼看见他这样下流,她抿紧了嘴唇,像一尊雕像似的面无表情,不答。吴洛舟换了个更肆意的姿势,感受着她瘦而没有肋骨的腰身,口中念念有词道:“嗳!现在的校服还是高点好咯!腰高点有样子。”他站在她身后双眼灼灼地望着她,脸上带着点别有深意的微笑。

若是在学校停课期间和吴洛舟困在一间教室里,这情形一定是不堪设想。

现在他两个恰巧被不期而至的沈嘉树撞见了,等所有人都回过神来,因缘早已像挤出来的牙膏,从那个十九岁的夏天开始,经历过悲欢离合后不带任何悲喜地走向灭亡。

有人说:“女人在彻底地懂得了一个男人之后,是不会爱他的。”

戚琬琰呆瞪瞪地看了半晌,突然垂下了头,一路尖叫着,跑出了学校。她跌跌撞撞跑回了家,进了房,重重地倒在床上,也不觉得痛,两只胳膊直挺挺地贴在身上。她就这样脸朝下躺了一夜,姿势从未改变过。脸底下的床单渐渐湿了,冰凉的一片一直浸到肩膀底下,她预料这一夜一定特别长。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脑袋直发胀。屋里的钟已经停了,外面的太阳把墙壁晒得黄黄的,也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依旧那么微弱地发着抖。

沈嘉树在南京呆了差不多五天,才把结婚要用的东西全都置办齐全。他刚到上海,就准备看看戚琬琰再回家。今天他一切都提早,等到圣约翰的时候,还不到两点,离和琬琰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重逢的情景嘉树想过多少回,等到真正发生了,却跟想的完全不一样。

得到与失去,有时是千里鸿壑,有时仅是一念之差。

事与愿违的顾修远,只得继续留在提篮桥。他细细留意着犯人的生活情况和往来物品,如此缜密繁琐,还是出了纰漏。一个二十岁的小犯人阒然绝食,差一点就出了人命。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近来烦闷时总会不自觉地抽一支。他总以为自己还年轻,没有理由把光阴耗费在这群犯人身上,每天盯着他们吃饭,上厕所,还要应对不时突发的意外状况。光是想想这些,他的太阳穴就疼得突突直跳。可一见到沈嘉树,心又马上软了下来。

新秋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桌上那叠信纸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一个凝冷的灰色的下午。

他对着阳光观察正在写信的沈嘉树。他夹在一堆犯人中间,袖管和裤脚不像样地卷着。显然他比其他的犯人都要安静,黯然的蜡黄脸,甚至有点忧郁。但他写信的样子异常专注,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他也未加理睬。卷宗上说,他是杀了未婚妻的老师,才被巡捕房拘捕。顾修远检查过他寄往家中的信件,信是写给一个名叫戚琬琰的女子,字迹工整,文从字顺,称自己在此安好,请她勿牵勿念,等等,有关轻生的念头,只字未提。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傻瓜。

沈嘉树在狱中写给戚琬琰的信上说:前阵子,我独自去了趟南京,在宝庆银楼订做了两枚龙凤呈祥的夫妻对戒。如果我没出事,大约我已将它戴在你手上了。他本来还打算带她去南京制一套结婚礼服,他在心里这样重视他们的婚礼,畅想着婚后的生活,计划着生几个孩子,男孩叫什么,女孩叫什么。他的眼泪断断续续流下来,光阴流转,造化弄人,一封信写完,他的泪也流完了。

顾修远看了他的信,通知了采办,在沈嘉树原本要举行婚礼那天,为他买了乔家栅的龙凤喜饼。沈嘉树舍不得吃,呆呆地看着,眼泪直往下掉。他听见顾修远对他说:“过些日子家人就能来探视了,这次探视的名单上有你未婚妻的名字,好好照顾自己,以后,断不能再绝食了。”他连谢谢也忘了说,只是望着喜饼笑着,笑的背后是悲是喜都难分辨。

十六岁。父亲离世,琬琰大病一场。康复之后,和嘉树一起从南方乡下回来。

她总能够记得,嘉树在她哀恸欲绝的那年,是如何耐心而沉默地陪伴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嘉树是读《新国文》长大的人,相信世界光明美好。他送琬琰进圣约翰读书,学校里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调动起琬琰的情绪。她平常就只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做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女子,上课,下课,祈祷,发呆。书包里装着《圣经》,上面写满了救赎与罪恶。一直都在同龄人之中表现出内向不合群的性格,唯独在嘉树身边,她才话语滔滔,烂漫天真。

嘉树待她真的好,他能很沉稳地坐下来和琬琰聊天,陪她一起吃饭。琬琰潜意识里,对上海的不自信和抗拒,都在嘉树的抚慰下得到了真正的平息。

十一月。没来由的,上海下了第一场雪。

天地间只有一片雪白,那种真正的漫无边际的绝望。纷扬的大片的雪花不停地飘落,欲要原谅一切。

天气带累了生意,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关了门。琬琰走了好一截子路,也没拦下一辆车。她加紧了步伐,提着袋子的手心在出汗。里面装的一个排骨年糕,一个糟田螺,都是特意为嘉树做的。走得急了,惹得前面的裘皮妇人倒是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瞥了她一眼。

去提篮桥探视,琬琰没有告知母亲。她花了几个钱才托人打听到地方。当她再见到嘉树时,他早已脱离了记忆中的样子。读着他的眼神,再无往日的清澈骄傲,大概是痛楚太多,他无法承受。

他们面对面坐着。

嘉树问道:“你来了?吃过饭没有?”他脸上的笑容有点悲恸,又有点精神恍惚的样子。他和她坐得很近,灯光下可以看清他脸上的疲倦。

琬琰一看见他,万种辛酸瞬间涌上心头。过去的种种美好,变成一堆破碎的玻璃,让她碰都不敢碰,一想起就觉得锥心刺骨。幸而廊上的电灯是灭的,嘉树看不见她眼里的泪光。她望着他,不说话,一颗心直往下沉。

嘉树在她一度沉默之后,立下了一个决心,他想开口向她解除婚约。他知道这是真话,可说出来心里却还是难以接受。嘉树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琬琰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同他相比。她自己是这样年轻,是这样有前途。不像他,他的一生已经完了。她急于要打破这一局面,说道:“嘉树,我们马上结婚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希望我们可以早点结婚。”她的泪水簌簌而下,闭上眼睛,仍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知道这次结婚是长期奋斗,而且她是孤军奋战,并没有人站在她身边予以鼓励。

嘉树起身想走,琬琰突然握住他的手,他本能地想把她推开,却见结婚戒指已经戴在了她手上。他眼睛里一阵刺痛,是有眼泪,喉咙也堵住了。她等于已经说了,她完全是他的人了。而他也已经听见了。

他爱她,而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着他。这样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真就是千载难逢的。

墙上那只钟滴答滴答,在寂静的房里显得特别响。嘉树该走了,临走时在琬琰的额上轻轻一吻,他总是这样绅士。

琬琰追随着跑到门口去,正来得及看见他出廊子的背影。她站在那里呜呜地哭着,她的影子在雾蒙蒙的玻璃窗上像是沉在水底的遗珠。

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顺其自然的,没有诀别。今天他从这里走出去,却是永别了,清清楚楚的,就跟死了的一样。

夜里,万籁俱寂,一弯淡金色的峨眉月高悬在天空,映着那淡淡的天色,时时被片片乌黑的云朵所遮蔽。

书房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小壁灯。琬琰带了点繁星下的春水静坐在灯下,她不时地微笑着,给嘉树写信。

嘉树亲鉴:

见信如唔,展信佳颜。

与汝阔别,几日有余,汝身康健否?终不见汝,吾心戚戚,情难自抑,满卷相思。

每忆汝,辗转难眠,心有所思,情不自吾。

昔汝虽拒吾于千里之外,然吾之情之心,日月可昭,天地共鉴。

文短情长,言有穷而情不可终。盼汝属见书如面,吾心之慰也。

罔寄鱼雁,盼复德音。吾身无恙,万勿相念。

附颂清安

汝妻琬琰

然而现在,就在这个不详的冬夜,琬琰的母亲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琬琰的母亲出身极有根底,上海屈指可数的大家族,十五岁出嫁。十八岁就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给了琬琰的父亲。她一直怨恨,她的一生,内心从未获得过真正的满足。她和琬琰说话,有一种特殊的风尘的声调,很乖戾,脾气很坏似的,像个抱残守缺的老鸨。

她见琬琰正甘心首疾地给嘉树一封封去信,脸上的神色渐渐地冷漠下来,突然歇斯底里地动手,甚至发起疯来吼叫道:“我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罢!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也能把他看在眼里。戚家如今虽然风光不再,但你嫁人也不能嫁这样的。”

琬琰眼看着她和嘉树的那些信笺在母亲手里变成碎片,她忍无可忍地冲过去把它抢过来,带着哭腔道:“你给我,我和他的事,轮不上你来管……”

母亲未曾想她会说这样硬的话,扬手就要打她,被她一把抓住。母亲甩手就是两记耳光。琬琰被打得趔趄后退,耳朵又是嗡嗡直响,脸上火辣辣地疼。母亲无处泄气,便转身去寻了一只旧鞋,扬过去又在她手臂上抽……琬琰疼得不停地躲闪,母亲却打红了眼。她一脚踹在琬琰的胫骨上。她剧痛地瑟缩着蹲下来蜷在墙边。留着道道淤青痕迹的手臂紧紧地箍住双肩,蜷着的双脚摩挲着地面,还在一点点地挪动并躲闪。

“……当初为什么会一念之差生下你……”

琬琰被母亲这般充满陈陈相因的长辈式关怀。囚禁了十三个日夜的时间。

正如一个带给天主之子以受难的不详数字。

整整十三个日夜的时间,琬琰滴水未进。她躺在地上望着天花板,听见门外面是母亲的声音:“……是,你可以恨我,可我是这几十年真正见过悲欢离合的过来人,我不可能放任你去走弯路……”琬琰用手死死攥着嘉树的照片。她想在此刻铭记他的容颜,永远,深刻地,铭记在她的骨髓里。

天主早已经看惯苍生的挣扎。

一直到第十四天,母亲去喊她,屋内没有声音。她很惶恐,撬开了门,看见琬琰这样睡着,怎么也叫不醒。桌上的安定药瓶已经空了。生命于她丧失了全部值得坚持的意义,于是她转身离开,再无一丝眷恋。

教堂高高在上的棱形彩色玻璃窗,投射下一缕一缕温柔光线,照亮黯淡人间。十字架上钉着一个过分饶恕的人。

天主在慈爱地微笑。人世间便再没有痛苦……如此真好……

沈嘉树最终因过失杀人被判十二年入狱监禁。

现在大约肯定了他的人生是有希望的。

有了希望。预示着以后还有十二年的美好,十二年的快意,十二年的霁月光风,他和琬琰是不会就此结束的。总之,他不是个累赘。对于悬悬而望的琬琰,他不是个累赘。

日子总归要一天天过下去的。

以前的日子再不好过,如今也愈发好过了。

只是沈嘉树不知为何戚琬琰不再同他来信了,而他寄出的信件也被悉数退回。信被送到顾修远手上,上面盖着醒目的红戳,写着“查无此人”。顾修远早已习惯了读他的书信,他从信中知晓他,并从生活点滴中鼓励他。自从他未婚妻来探视过,他在狱中一直表现良好,照此下去,他或许就能获得减刑,从这道高墙中走出去更是指日可待。可是自从他未婚妻不再来信,他的情绪就又开始变得低落起来。信也不写了,活也不好好做,整日低着头,缄默又寡言。

顾修远打电话向家里问安,他母亲在电话那头语气激动道:“我同你的父亲已经冷战数月,如今他终于松口,答应把你调回身边,调令大概这几天就要到了,你就在此静候佳音罢!”撂下电话,顾修远却没有臆想中的开心,上海的花花世界里充满的各种怡悦的欲望,都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淡去。这个当初他做梦都想离开的地方,如今又增添了许多他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顾修远你快来,沈嘉树和人打起来了!”顾修远还没回到宿舍,就听见监区的狱警在十万火急地找他。等他跑回监区,场面已经被控制起来。他见沈嘉树蹲在墙边,额头微微在渗血。

“是不是你欺负沈嘉树?”顾修远一看这态势就一览了然。

“我没有,我就随便说句浑话,他就当真了。”

顾修远又问沈嘉树:“他说了什么浑话你要动手?”

沈嘉树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不发一语。

被打的犯人道:“我说他妻子八成是跟男人跑了,上海滩的女人如今都耐不住寂寞,况且还有他这么个杀人犯丈夫……”

顾修远望见沈嘉树抬起头,怒目圆睁地瞪着那个人。那时他第一次相信了,有着这样目光的男子,是会为了他所爱之人做出任何事情的。

顾修远带沈嘉树去了医务室。

医生小心翼翼地帮他把额头消毒上药。沈嘉树轻声道:“我不是故意打架的。”

顾修远道:“我知道。”

“那我会因为打架,不能减刑了吗?”

顾修远微笑着摇摇头,说道:“但你必须保证以后都不再打架了。”

“我保证!”

从医务室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快走到牢房门口的时候,顾修远突然叫住他,说道:“差点忘了,这有你一封信。”他裝作安然若素的样子把信塞到沈嘉树手里,也顾不上去看他的表情,快步离开了监区。

顾修远的调令是在除夕之前发下来的,调令下来的第二天,他跟谁都没有声张,仍是一如既往地查牢房,看犯人,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新年的雪在这一刻又悄悄落下。顾修远撑起了伞,隔着半透明的黑绸伞,落下的雪花闪烁着金色的光,像满天的星。他踩在积雪上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心里说不出的宽解与安慰。

除夕夜里,就在他看见雪花在暮色中纷纷扬扬飘落的时候,他拧亮了桌上的台灯,拉开抽屉将调令锁起,然后把一张信纸认真地铺好,提起笔,一丝不苟地在纸上写道:“嘉树亲鉴,见信如唔,展信佳颜……”

责任编辑 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