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温柔地砍伐

2018-04-24 10:06李梅
牡丹 2018年10期
关键词:衬衣水域白色

李梅

母亲换上了一件旧的棉白色衬衣,是我好多前穿过的那件。我以为她早该也早就扔掉了,可是没有,竟然比我那年穿起来更得体,也比给她新买的衣服更显年轻。她的腿伤近乎好了,屈伸能够灵活,母亲的脸上依旧是柔和的光泽。她麻利地来去着,一生如此。我在这白色衬衣的光影和她转换的身姿里,回望到更早的一些时候,想起我曾经穿着那件白色衬衣的正值青春的面庞,而母亲那时也还算年轻。

我想在这个夏天给母亲买件白底的衬衣,这几年我所为她挑的衣服并不全是她喜欢的,我把自己希望她年轻和时尚一些的愿望加诸于我给她选择的衣物里,而她总是念叨着她年轻时候的流行式。这次发现我很是有些惊喜,白色也好衬她的肤色,或者和白色相宜的她还有几分年轻。那件白衬衣有十年不止了吧?这就似乎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好久以前,我想是的,一件旧物可以带你回到旧的岁月。

思维是记忆最好的船只,解了缆绳。我坐上去,不偏不倚,仿佛母亲也在我的旁侧,端庄如常。记忆的水慢慢涌起来,并无需救生衣的防护,如果人要在时间的水里沉溺,是怎样也不能够的打捞。长大之后,我和她多半拥有不同的航线,我只能划到更远的少时,那里有我们共同的湖泊。

在成年后的某个点上,向过去回溯和向未来遥望,并非是完全可以节制的事,那些重置青春和永葆青春的愿望,总是在想象的水上漂浮,漂浮,像个抓也抓不住的小白鱼。母亲的身影穿行在不同的房间,厨房,卧室,客厅或者餐厅,而我的想象却在某日晨昏和一年春秋。这是一片平常的水域,我划着桨,摇着她,她不再问我去哪,像平时我带她去她不知道的繁华的地方一样。我好像从来没有在成年后和母亲一起乘过船,除了我在艰苦的时候,她全身心的信任、等待并默默祈祷。

我终于趟过了一条河流。独自等待并跋涉。谢谢所有爱我的人们。这种感谢并非是在我摆渡时给予过我桨橹的,也包括那些唱过渔歌的路人,或者仅仅是可以相信我能平安渡水朋友。最重要的感谢是我的母亲和家人,无论怎样,她都风平浪静地等候,但我知道,子女的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是父母家人心里的惊涛骇浪。

日子有时像是一个气囊,曾经静静地安放,可说鼓就鼓了起来,如今是满满囊囊地,充实着。忙碌着真好,有针脚密集的感觉,寻常日子飞针走线一般。最珍贵的日子就是这般平常,和所有的人一样,也和所有的人不一样,但别人看起来一样就好。那些不一样的,就是停泊处的渔火,是自己的安全港。

父亲在更年期里脱去的一些头发,又不知不觉地长了出来,似乎比之前更加浓密,我惊喜地说了两次,他总是半信半疑,也毫不在意。这段时间,他清瘦了不少,也精神了许多,人多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有人听他说那些过往的事,他就很是知足。但我有时会觉得那些事情重复的遍数太多。一句话要说上好多次,这是些什么样重要的话,要刻在后辈们记忆的石头上?

我也知道,那是父亲近乎全部的历史,他的确是老了。像是一个舵手一般,他想把人生航程里的那些见闻说给我们听,不厌其烦地,而且,父亲越来越绘声绘色了,他开始想要抓住我们这些听众。这很有意思,也让我困顿。父亲其实是个聪明的人,他关心时事,不轻易关闭任何一扇视听的窗。但父亲似乎也不是一个航海的英雄,他的一生平凡而艰苦,他的船上只承载过母亲、子女、孙辈和为数不多的乡亲,这样说来,他的水域也不是很浩瀚。但我知道,他的船只同样得在这莫大的时代汪洋里,一生摇荡,受到每一阵风浪的牵连。那些对于我们枯燥的经歷,是父亲的重要历史,也是一个个体在历史中的不平静。

瞬息万变的风声,和时间的水域带来新的生活,我们常常忙于适应,疲于生存。而父亲和母亲的水域却在不断地流失,他们飘摇了一生的船只开始苍老,难以承载,却仍旧不肯歇航,时时仍想和后辈们共担风雨,同舟其济的心从不曾服老和认输,他们誓将贡献出自己所有的力气和希望,不听劝阻。尽管有时,这日新月异的生活令他们望而却步,甚至迷惑。

父母是子女一生的大力水手。但水手总会有苍老的时候。父亲不肯失去自己的旧船,为此,他身心熬煎,而不得不去面对更年的痛苦。幸好,他安全摆渡。但父亲为此落下了眼疾,好在是辅眼,他的主眼视力很好。我试图眯上自己的一只眼睛来知道父亲看东西时的感受,在某个闲暇远眺的时候尝试体验,只是觉得很难习惯视觉的受限,父亲却适应得很好,依然忙碌不肯停歇。

距离六十不远时,父母便在言语中流露衰老的许多字眼和感受,每有熟悉的乡亲离去,他们也会念叨一阵子。我开始总是安慰和开解。我说六十岁多么年轻,按国际惯例,还算是年轻人呢,开始他们会辩解几句,说谁谁都走了,谁谁不能自理等,后来便笑笑不再搭理我。我后来终于自己选择了闭嘴,原因是亲戚里有长辈在六十岁刚出头时候突然离去。人生多么地无常,健康安好只是我们的愿望。我开始试图在父亲讲述自己历史的时候保持聆听,即使这是第无数遍,我在心里挪移清捡,留一个地方做他的记事簿。

一个人的一生,即使是平凡的,如能够平平淡淡、健健康康、和和睦睦地到老,就是不易的。这是我的理解,我在眺望人这一程的时候,随着年岁增长,逐渐感到生活不是简单的命题。我不止一次郑重对我的父母说,我觉得你们了不起。有啥了不起?他们也不经意地反问我,俨然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而我能够轻而易举地罗列许多他们的不平凡,我希望我的父母亲,在总结出他的一生的晚年时,不至于觉得人生暗淡,我想他们平静而骄傲。是的,父母所生的那个年代,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和之后的种种,好好活下来活着就是不易的,年少的时候饿肚子,成年的时候经历贫穷、搁置和疾病,已经是艰辛晦涩。

父亲渐渐地平静,每日午后一杯毛尖茶,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自斟一口酒,身心越发地舒适了起来。他悠悠地或幽幽地坐在某个地方,像是一个远航归来的人。有时他什么也不说,带着归航的喜悦和满足感。父亲脾性较急,但近来不再为一些事情发愁,反倒总是开导心细的母亲。我知道,渐渐平静和宽容的父亲,这才是他一生最远的航程。他不动声色,却总是独自折返。他的归来,被母亲视作凯旋。

平静如常的每一天都是值得珍视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的中午,一家人从各自的生活地方回来,厨房里饭菜已经备好,父亲切好一个新鲜的西瓜,母亲那件旧的白衬衣来来去去明亮着。他们停歇在那里,而我们也各自经历了生活的平静与坎坷,母亲舒展了眉头,念叨着要我们为哪个自家的孩子介绍个合适的,她总是想着别人。一家人汇入同一条河流,从不同的分支,而时间从不停泊,停泊的只有爱和守候。

不谙世事的时候,总觉得时间是穿不尽的森林,砍伐之声传来,仍觉人类如此茂密,而万千草木,有如此血缘和亲情者几人?记忆筛选着我们,也销蚀着我们。而今,我开始越发小心和陪伴,呵护每一株亲情的树木,以及珍藏玫瑰、书和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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