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灯

2018-04-26 04:03常君
长江文艺 2018年4期
关键词:龙灯美玉

常君

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我双手吊在我妈脖子上,我妈咯咯笑着,在原地转着圈儿。我也跟着张嘴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坏菜了,我含在嘴里的巧克力掉了出来。那个元宝形的巧克力长了翅膀一样,在我眼前飞呀飞呀,我急忙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着。我急得大喊,妈,妈,巧克力.……一着急,我一下子醒了。

我奶伸手在我的脑袋和耳朵上摩挲着,一边摩挲着一边说,摸摸毛儿,吓不着儿;摸摸耳儿,吓不大一会儿。不怕不怕,二龙跟奶奶回家喽。

这个歌谣我奶常念叨,我都能背诵下来了。

一会儿天亮了,你爸你妈就回来啦!在我奶一下一下轻拍下,我安静下来了。刚才只是个梦,天亮了我就能真的见到我爸我妈,还能吃到真的巧克力了。

猛然,我听见我爷吼喽一嗓子,大龙,你在那儿装神弄鬼干哈呢?

随后“啪”的一声,灯亮了。

我眯缝着眼睛,看见我哥披着一件棉袄,背对着我们站在抽屉前,不知在那儿鼓捣什么。

我哥头也不回地说,撒尿!

我爷又来了一嗓子,往哪儿尿呢?睡眯瞪啦?

我哥没好气地说,不尿了!说完,扭身一个健步蹿上炕,“刺溜”一声钻进了被窝。

我爷骂了一句,这小兔崽子,人不大脾气倒不小!

我哥比我大三岁,去年念的初一。开学没到一个星期,学校开家长会,我爷吆喝上红运他爷几个老头就去了。自从我爸和我妈去城里打工,每次学校开家长会,都是我爷去。红运他家也是他爷去。教室里坐着的清一色都是老头儿老太太。我哥他们班主任跟我爷说我哥上课玩游戏机,不好好听讲。我爷回来把我哥不顾头不顾腚地胖揍了一顿,我奶拉也拉不住。打完了我哥就没影儿了。我奶坐在炕上拍着大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说我哥要是有个啥好歹的,她也不活了。还说不把我哥找回来就不让我爷回这个家。我爷没承想我哥会离家出走,也慌了神儿,跟几个老头儿找了大半宿,才在镇子上的网吧里找到了我哥。从那以后,我爷再也不敢打我哥了,怕我哥再离家出走。也是从那以后,我哥书包一扔,说啥也不念书了。我爷给我爸打电话,我爸说不念就不念吧,再过两年他们准备就把我哥带城里去。村里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都跟爸妈到城里打工去了。我爷跟我奶嘟囔说,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就去打工有啥指性儿!以后咋办?能打一辈子工?我奶也是低着头唉声叹气。现在我哥是整天不着家,根本抓不着人影儿,有时候大半夜才回来。我爷刚要吹胡子瞪眼,我奶就冲我爷一个劲儿地摆手。我爷就把扬起的胳膊放了下来。如今我爷拿我哥是一点辙也没有。

我爷拉了一下灯绳,屋子里黑了。

我用胳膊肘儿拐了我哥一下,说,哥,你说今个儿爸妈回来能给咱带巧克力不?

我哥翻了个身,把后脊梁对着我,用鼻孔哼了一声,说,就知道吃!

我不高兴地在黑暗中白了我哥一眼,心说,还说我就知道吃,好像你不吃似的!去年过年爸妈带回来的巧克力你也没少造!

说起巧克力馋得我哈喇子差点淌下来。我忍不住咽了口吐沫。去年爸妈过年带回来半塑料袋巧克力,颜色有棕色的,黑色的,还有白色的;形状有圆球形的,有大钱儿形的,还有金元宝形的。特别是那种金元宝形的,里面还有酒,我一口气吃了七八个,吃完脑袋晕晕乎乎的,走道直闪脚,好像喝醉了酒。我爷哈哈大笑,说二龙这小子喝多了。

我问我奶,我爸和我妈啥时候回来?

我奶拍着我说,你再眯上一觉,天大亮了,你爸你妈就到家了。

我往被窝里缩了缩,心想把刚才做的梦再接着做下去。可是翻过来掉过去,怎么也睡不着。我还听见我爷也在炕头儿来回翻身。

我奶问,老头子你在那儿烙啥饼呢不睡觉?

我爷说,你不也没睡着吗。

接着听见“刺啦”一下,传来划火柴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见炕头儿一个如豆的光亮在一明一暗,随后我就闻到了呛人的旱烟味。

我奶围着被子坐起来,说,过年石头和桂青也没回来,这回正月十五总算要回来了。

我爷吧嗒了一口烟说,过年不回来正月十五也得回来,长子长孙不去祖坟上送灯,还不让街坊邻居笑掉大牙。

我们这个地方正月十五有送灯的习俗。我们这儿所说的灯都是用面做的,然后上锅蒸。蒸好后在灯碗里倒上豆油,再在里面放上一截棉线点燃,灯就算做好了。等天黑了,家中的长子长孙提着面灯到祖坟上去,给故去的亲人送完灯,最后拿回家才能吃。

我奶说,一会儿你起来把过年买的鸡鸭鱼肉都拿出来缓上,等石头和桂青回来,咱好好整几个菜!

我爷说,过年都没舍得吃,都给他们留着呢。

我奶又说,今个儿你再多骨碌点儿元宵,桂青爱吃,回去给他们多带点儿,城里喝口凉水都得花钱。

我爷嘟囔道,挣命地出去打工,撇家舍业的,有啥好?

我奶说,地都让人征去了,不出去打工一家老小咋活?喝西北风去呵?

我爷重重地叹息一声,那豆光亮深深红了一下,又暗了下来。

我奶说,反正也睡不着,不睡了!一会儿还要和面蒸面灯呢。

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大喊,我要吃面灯!

去年我爸和我哥去送灯回来,我一口气吃了三个。

我奶说,行行行,等你爸回来送完灯,让你可劲儿造!

我说,我还要放鞭炮!

我爷说,放!全都放了!你爸你妈回来就是过年了!

每年過了腊八,别人家就大包小裹地往家办年货。我爷却迟迟不动手,倒是隔三差五就给我爸和我妈打电话,问他们过年回不回来。我爸和我妈确定回来了,我爷才开始行动。记得去年好像是过小年那天,一大早,我爷风风火火地吃完饭,拿了两个编织袋卷在一起往胳肢窝下一夹,冲我大声小气地喊,二龙,走!跟爷办年货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时我爷赶集根本不带我,说我到了集上要这要那的,你再怎么摇着胳膊撒娇哀求也不灵。今个是咋的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那天,我爷骑着三轮车,载着我来到了集上。往卖肉的二大爷面前一站,大着嗓门儿说,约个后丘!二大爷抡起砍刀砍了一大块,说,这个后丘能有三四十斤,多不多?多了我就砍下来点儿。我爷朗声说道,就它了!多就多点儿,儿子媳妇回来过年,多预备点,管够儿造!然后让我撑开编织袋,把那块后丘“吧唧”一声扔了进去。接着又来到卖鱼的摊子前,指着一盒巴掌宽的野生镰刀鱼,同样大着嗓门儿问,多钱一盒?卖鱼的说,一百八,正宗大连湾,十斤装的。我爷寻思都没寻思,高声说,连年有余!来一盒!完了又来到一家卖对联的跟前。我们这儿把对联叫对子,我爷指着大红的对联,说,来两副大对子!我爷挑了又挑,选了又选,相中了两副大红烫金、词儿也最喜庆的对联,价儿也没跟人家讲,就掏钱让人卷起来。最后来到了卖鞭炮的摊子前,卖鞭炮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见我爷过来,忙问,老爷子,来点儿啥?我爷往摊子上踅摸了一番,盯着一个圆墩墩的家伙念道,金龙送福。卖鞭炮的小伙子说,今年这个卖得最好!一会儿一撒欢儿就没了,老爷子你可真识货!我爷哈哈大笑,用手一指,说,就来这个“金龙送福”!然后又指着“大地红”说,这个“大地红”再来两个!完了又让我点。我惊讶地望着我爷。我爷说,瞅啥?过年了,稀罕哪样咱就买哪样!我乐得一蹦高,拿过卖鞭炮的小伙子递过来的塑料袋,捡了几个子弹头、小手雷。我爷见了大声说,这点玩意一撒欢儿就放了了,稀罕啥往里装!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闪光雷,摔炮儿,飞天鼠,一个劲儿地往塑料袋里装,足装了一袋子。我爷也不像平常赶集那样跟人家讨价还价,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似的甩出两张大红票儿,递给了那个卖鞭炮的小伙子。买完了鞭炮,我爷又糖块毛嗑花生样样都买了个全和。跟人价儿也不讲,人家要多钱,就给多钱。那天我跟我爷办了两大编织袋的年货儿。每到一处,我爷都粗声大嗓儿地跟人打着招呼,告诉人家儿子媳妇过年要回来了,得把年货办齐全了,不认识也告诉人家。从集上回来,我爷又让我去红运家,让红运他爷给留半板豆腐。买豆腐在我们这儿叫捡豆腐,平时我爷捡一块都是左合计右合计的,桌上但凡有菜就不让我奶捡豆腐。这回咋留这么多?我爷说,过大年得吃鱼炖豆腐,富裕有余!你爸最爱吃!过年就要有个过年的样儿!我爷这边忙忙活活把年货办得一样不差,我爸和我妈却说话不算话,二十八晚上打来电话说没买着票,不回来过年了。大年三十晚上,我爷和我奶只吃了两个饺子就撂了筷子,买的那些鞭炮也没让我多放,说等着正月十五元宵节我爸我妈回来再放。我就把“大地红”拆开,装在裤兜里,一会儿拿出来放一个,一点也不过瘾。今个儿终于可以过把瘾了!我爷说得对,我爸和我妈回来就是过年了,今个儿我家要红红火火过大年!

我爺我奶说起来就起来,在外屋噼噼啪啪的,不知在忙啥。我想跟我哥说会儿话,反正也睡不着。歪头看看我哥好像睡着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我重新躺下,接着想我妈即将给我带回来的巧克力。我想送给美玉几个。以前美玉她爸妈和我爸妈一样,都在城里打工。她爸在城里盖大楼,后来从大楼上掉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现在只剩下她妈一个人还在城里打工。昨天我问她妈回不回来,她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她妈过年就没回来,十五怎么还不回来。美玉不光跟我同班,还是同桌。我们上学之前,村里的小学就和镇中心校合并了,原因听说是学苗儿少,村里上学的孩子的确不多。美玉她爸腿摔断后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每天上学放学去镇中心校接送我们。开始时还有五六个孩子,挤挤擦擦坐了一三轮车,到了月底我们每个人给美玉她爸三十块钱算作车费。后来坐三轮车的孩子一年一年见少,现在只剩下我、美玉和红运,听说红运开学也不打算念了,他爸妈要把他接到城里去,说城里招刷车工的,都是像红运那么大的半大孩子。美玉她爸的收入看来又要减少了。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我爷拍醒的。

我爷冲着我的屁股啪啪拍了两巴掌,大声小气地说,麻溜儿起来!一会儿你爸你妈到家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衣服蹦到地上,猫着腰往外跑。

夜里下了一场小清雪,院子里落了薄薄一层。挂在门口的红灯笼上也落了一层,红白相衬,十分好看。因为跑得急,刺溜一下,差点把窗户底下冻着的元宵撞翻了。满满登登两大盖帘的元宵,个个都圆溜溜的,有乒乓球大小。不用问,骨碌这么多一定是准备给我爸我妈带回城里去的。

我冲着墙根儿浇了一泡尿。

大黄一路踩着梅花从大门口走过来。

我一边提裤子一边说,嗨,大黄,一会儿我爸我妈就要回来啦!

大黄根本没理我,扭扭达达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我冲大黄喊了一嗓子,还不搭理我了!好,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给你巧克力吃,把你的狗牙馋掉!

我奶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在窗户底下的盖帘上捡了半袋元宵,递给我说,给美玉家送去,我听说她妈不回来,那爷俩笨手笨脚的,哪会骨碌元宵。

我接过塑料袋,拎着蹿出了院门。

我下了河套,来到了冰面上,猫着腰,来了个助跑,然后双脚并拢,打了个优美的“滑刺溜儿”,向美玉家滑去。

到了美玉家,见美玉拿着一个笤帚疙瘩正在扫炕,美玉她爸耷拉着脑袋坐在炕沿边上,正在闷头吧嗒吧嗒抽烟。屋里烟气罡罡的。

我把塑料袋递到美玉她爸面前,说,二叔,我奶让我给你们送元宵来了!

美玉她爸抬起头,从我手里接过塑料袋,说,三嫂子有一口东西都惦记着我们……

我说,我爷骨碌了不少呢,说等我爸跟我妈回去时多给他们带些!

美玉问,你爸你妈回来了?

我说,还没呢。不过今个儿准保能到家!我奶一会儿还要蒸面灯,晚上我爸跟我哥还要到祖坟上送灯去呢。你家不去送灯吗?

美玉一听低下了头。

我这才想起美玉她妈不回来,他们爷俩哪会蒸什么面灯。

我自作主张,十分潇洒地对美玉和她爸说,一会儿我让我奶多蒸点面灯,蒸好了我给你们送过来,不耽误晚上送灯!

美玉她爸低声说,不用……

我说,没事儿,我这就回去告诉我奶,让她多蒸点,给你家带份儿!说着我扭头撒开两腿向外面跑去。

呼哧呼哧跑回家,看见我爷正坐在窗根儿底下燎猪爪儿。我爷面前搁着一个火盆,炭火正红,火盆上面的铁架子上驾着一个燎得黑漆燎光的猪爪儿,正滋滋往外冒油。旁边,我奶正拿着刀蘸水往下刮烤糊的猪毛。经我奶这么一刮,猪爪儿看上去黄洋洋儿的,盆里还有两个同样黄洋洋儿的肘子。这种情景通常都是大年三十才会有的,看来今天咱家真是过年了!

每年进了腊月,我奶嘴里就常常念叨,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前几年过了腊八,村里就能听见猪扯着脖子叫唤,开始有人家杀年猪了。那时我奶也会养上一头猪,留着过年杀。我奶养的猪不喂那些现成的猪饲料,我爷说那些饲料里有啥添加剂,猪吃了不到半年就被催肥了,可是肉吃起来一点也不香。我家的猪通常都会养上一年,喂的都是苞米面、豆饼和糠,没事我奶还挎着筐漫山遍野挖野菜,给它们调剂伙食。杀猪那天早上,我爷早早就忙活开了,在十二印的大锅里添上一大锅水,然后在灶坑里架上胳膊粗的木头棒子开始烧。我爸就去请二大爷。二大爷是杀猪的,谁家杀猪都请他去。二大爷背着一个油渍麻花的兜子来了,把兜子往地下一扔,就跳进了猪圈。杀猪时我奶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说怕我晚上做噩梦。我把我奶的手扒开一道缝儿,瞄上一眼又急忙闭上。猪杀完了,肉半子放在桌子上,就有邻居并拢手指在肥肉膘上比量着,赞叹着,这膘,好家伙,四指呵!这肉煮上才能香呢。他们说的一点也不假。还没揭开锅,煮肉的香味就飘得满屋子都是。煮熟后切成五花三层的大片,还有我妈灌的香喷喷的血肠,往蒜酱里那么一抿,那滋味,香得姥家姓啥都忘了。现在进了腊月,再也听不见杀年猪的叫声了。地没了,拿什么养猪。只能去集上买那些被催肥的猪肉,吃起来一点肉味儿都没有。

我奶看见我跑回来,对我爷说,老头子,你麻溜儿的,提点速!

我爷俏皮地说,呦呵,还整上新词儿了。

我奶一笑,说,跟电视里学的。吃完饭咱就把它烀上,石头和桂青进屋咱就开饭!

进了屋,元宵已经盛好摆在了饭桌上。我一边呼噜呼噜吃着香甜的元宵,一边对我奶说,奶,一会儿你多蒸点面灯,给美玉她家送点,她妈没回来......

我奶说,咋?还学会送人情了?我可没答应呢呵!

我急得猛地站起来说,我都在美玉面前打了包票了,这不是掉链子吗?

我奶扑哧一笑,说,看把我孙子急得!奶逗你玩儿呢。

我爷在我的脑袋上扑拉了一下,说,你不说你奶也给美玉家带份儿啦!

我這才放下心来。我吃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我爷骨碌的元宵馅大皮薄,一咬直往外淌糖汁,真好吃!

我哥却只吃了一碗,吃完把碗一推,抹抹嘴说,奶,给我一百块钱。

还没等我奶说话,我爷来了一嗓子,要那么多钱干哈?

我哥梗着脖颈儿问,你就说给不给吧?

我爷来劲儿了,大声说,不给!给你钱就给网吧送去!你个败家孩子!你爸在城里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的,挣点钱那么容易!

我哥抬腿往外走。

我奶急忙冲我哥喊,大龙你干吗去?

我哥硬邦邦地摔下一句话,玩去!

我爷喊了一嗓子,上哪儿玩去?一会儿你爸你妈就回来了!我哥没听见似的,出了屋,大步往院门口走去。

我忽然想起半夜我哥光着膀子站在抽屉前,一定是想偷钱。我奶一般把钱都放在抽屉里。看样子没偷着,要不不能还跟我奶要钱。不过我没敢说,说了我爷又要来劲儿,大十五的,一会儿我爸我妈就要回来了,阖家团圆,别坏了过节的心情。

收拾完,我奶就吩咐我爷往大锅里添上水,把那些收拾利整的肘子和猪爪儿丢进锅里,又放进去几块肉方子,然后在灶坑内架上木头棒子开始烀。

我奶也没闲着,就着炕沿儿吭哧吭哧和面。和完了一盆白面的,又和了一盆黄色的面。我问我奶,咋还有黄色的面?我奶说,这是黄米面,留着蒸金灯用的。接着我奶告诉我,在我们这儿面灯分三等,用黄米面蒸的叫金灯,白面蒸的叫银灯,荞麦面蒸的叫铁灯。现在一般都不蒸铁灯了。

和完两盆面,我奶明显累了,坐在炕沿边上呼哧呼哧喘粗气,一只手攥成拳头,一个劲儿地在后腰处捶着。

我爷进来看见我奶的样子,问,咋?累啦?

我奶直起腰板笑呵呵地说,儿子要回来了,累死也不觉得累!

我爷说,看把你乐得,都要颠馅儿了。

我奶回敬我爷一句,你不乐呵?你看你那大嘴咧得,都快到耳丫子上去了。

我爷哈哈大笑。

我奶像个指挥官一样指挥我爷说,麻溜儿的,把饭桌子给我放炕上,我要做面灯啦!

我爷喊了一声,来喽!操起桌子放到了炕上。

我奶盘腿坐在桌子旁,开始做面灯。我奶的手真巧,做的面灯什么样的都有,有碗状的,还有十二生肖的,像鸡呀,狗呀,猪呀什么的。有黄米面做的金灯,也有白面做的银灯。不一会儿,旁边的盖帘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面灯,可爱极了。我拿了一块白面团,坐在一旁跟我奶学着做小猪面灯,可是做得一点也不像,简直就是个丑八怪。拿起来一看,屁股上的小尾巴还掉了下来。

我奶眉开眼笑地对我说,等着,一会儿奶给你做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的。

我问,是啥?

我奶有些神秘地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接着冲着外屋喊,老爷子,给我预备妥当没?

我爷撩开门帘走了进来,说,早就给你预备好啦!妥妥的!说着把两个削得白白净净的类似于我们玩的弹弓那样的柳树叉子放在了桌子上。

我好奇地问,奶,你要这干哈?

我爷说,你奶要给你露一手儿。

我好奇心上来了,追问我奶,到底是啥呀?

我奶说,别急,奶这就给你做。

我奶把一块黄米面的面团放在桌子上,双手在上面来回搓着。不一会儿搓成了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长条。

我边看边问,奶,你这是在整啥呢?

我奶边搓边说,你和你爸不是都属龙的吗,奶奶给你们做个龙灯!然后指着粗的一头问,你瞅这像不像龙头?

我歪着脑袋端详,点头说像。接着问,那边细的一头就是龙尾了?

我奶点点头,把龙身子平放在桌子上,操起旁边的剪子,在围裙上蹭了蹭,在龙身子上一点一点剪出整齐均匀的面刺儿。

我眨着眼睛问,这是啥?

我奶反问,龙身上有啥?

我想了想说,龙鳞!

我奶说,对喽!

我仔细端详,你还别说,经过我奶这么一剪,真像龙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龙鳞。

我奶又拿起两粒花椒,在龙头的两侧各按上一粒,然后问我,二龙,你看这像啥?

我拍着手喊,像龙眼睛!

我奶一笑,又拿过那两根削磨得非常光滑的柳树叉子插在了龙头上。

我抢着说,这个是龙角!

我奶笑着说,咱二龙这脑瓜儿,就是好使!

我美滋滋地笑了。

我奶拿起剪子在龙头上剪了个口子,我忙喊了一嗓子:龙嘴!

我奶又在龙嘴上面粘上瓜子大小的一块红纸,我忙又喊了一嗓子:龙舌头!我奶又把一个一毛钱的“钢镚儿”按在了龙舌头上。

我一看傻眼了,不明白我奶这是啥意思,急忙问,奶你往龙舌头上放钱干吗?

我奶说,这叫财源滚滚来!

最后,我奶把长龙盘起来,中间做一个小巧精致的面碗。这个我知道,这是准备蒸熟后装油插灯捻用的。

一盏龙灯像模像样地摆在了桌子上。奶奶的手真巧!

我爷从门口探进脑袋,看见桌子上的龙灯,夸奖说,巧手织女今个儿下凡了!

我奶瞥了我爷一眼,得意地抿嘴一笑。

我猛然想起一件事,光顾着看我奶做面灯,差点把大事忘了。我一跃而起从炕上跳到地上,撒腿往外跑。

我奶喊,像个毛兔子!干哈去呵?

我大声说,接我妈去!

我爷在我身后说了句啥,我没听清楚,因为我已经一步蹿到院子里了。

出了院门,我直奔村子西头。村西的大道直通向镇子,然后通向县城,是我爸我妈回来的必经之路。

路北是一条大河,虽说已经到了正月十五,但是河面上的冰还没化。我下了河套来到冰面上,冰面白亮亮的,初升的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我决定边玩边等我爸和我妈。我猫下腰来了一段助跑,然后两腿并拢靠着惯性优美地向前滑去。我想起前年我妈跟我爸从城里回来过年,大年初二,我爸我妈带我和我哥去我姥家,就是走冰去的。我姥家在我们村北面,过一条河就是。过年时冰面还冻得很结实,我爸先带着我和我哥打“滑刺溜儿”,然后又让我蹲下,他背对着我伸出双手拉着我走,最后还让我伸直两腿半靠在他胸前,他抓住我的两个肩膀在后面推着我。小时候我爸就这么带我们玩,我爸还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推小车”。我爸推了我一会儿,又推了我哥一会儿,最后还拉过我妈,非要推我妈。我妈刚开始不让我爸推,我爸在我妈耳朵边上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从前的影子,我妈才顺从地让我爸推。我爸欢呼着推着我妈,我和我哥疯闹着跟在后面。我和我哥没咋的,我爸却摔了个“屁股墩儿”,我妈也跌坐在我爸身上,我爸和我妈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我和我哥看见我爸和我妈的滑稽样儿,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在冰面上传出去老远。我爸直挺挺地躺在冰面上,眼睛凝视着天空说,妈了个巴子的,不回去了!我妈一愣,也跟着来了一句,对!咱不回城里去了!我和我哥信以为真,高兴得一蹦老高,叽里哇啦叫着。这回我们一家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谁知吃完初五的饺子,初六一大早,我爸和我妈又要回城里去了。我摇着我妈的手,哭着说,你说话不算话!我妈搂着我说,再过两年,再过两年妈就不去城里了,天天在家陪着你。以后,每到冬天,我一想我妈就一个人到冰上打“滑剌溜儿”,一打老半天,想着那天我们一家四口的笑声,心里那个不好受呵!不过今天我的心里却没咋的,一会儿他们就要回来了!我就要见到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了!

我抻着脖子往大道上望去。我奶说我三岁我爸和我妈就去了城里打工。今年我都十岁了。每年过年前我都是在这里等着盼着。有时候其实我爸早就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可是我还是每天到这里来,我想,我爸和我妈说不定突然决定回来了,又没来得及给家里打电话,那样我不就接到他们了吗。我可以帮他们扛包,还可以拎兜子。我有的是劲儿!前年过年,我爸打电话说他买到了火车票,和我妈腊月二十八到家。得知消息我就蹿起来把墙上的日历牌扯了下来,翻到二十八那天折了个大大的角。我掐着指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终于盼到了二十八那天。和今天一样,一大早我就跑到了这里。我奶让我在家待一会儿,说我爸和我妈不会那么早就回来,我偏不信,万一火车开得快,提前到站呢,那我爸和我妈不是就可以提前到家了吗。我站在这儿,跷着脚往大道上望。那天天很冷,小北风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我跑出来时又没戴帽子,不大一会儿耳朵就冻得通红,脚趾头冻得猫咬一样疼。我想跑回家暖和暖和,又怕回家暖和的工夫我爸和我妈回来了。我就捂着耳朵,一边跺着脚,一边抻着脖子往大道上望。过来两个不是,再过来两个还不是。终于,我看见一高一矮两个熟悉的身影,我撒丫子向他们跑去。我妈见到我,把背上的大黑布包往地上一扔,张开双臂老鹞子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把我搂在了怀里,捧着我的脸,也不管鼻子眼睛,在上面一个劲儿地亲个没完,又是哭又是笑的。我爸扛着圆滚滚的编织袋站在旁边,瞅着我们娘俩嘿嘿直笑,大声说,走!回家!我抢过我妈肩上的一个大兜子,高声欢呼,回家去喽!我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向我爸和我妈汇报我爷办了多少年货,我奶头好几天就把被褥抱出去晒得暄乎乎的,还有我期末考试打了双百,被评为三好学生。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小嘴嘚吧嘚吧叨咕了一道,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进了家门还没叨咕完。我爷和我奶正在外屋忙活得热火朝天的,鸡鸭鱼肉整了一大桌子,恨不得把年货一顿都吃了。吃饭时,我奶一个劲儿往我妈碗里夹菜,一碗饭还没吃了又给盛了一碗,撑得我妈哏喽哏喽直打嗝,直说家里的饭菜真好吃。我爷说过年了高兴,非要跟我爸喝一盅。我爷和我爸都喝得红头涨脸的。我爸像个孩子似的跑出去跟我抢着放小鞭儿,把我的小鞭儿差不点儿都放完了。我把剩下的小鞭儿哗啦到两腿之间,紧紧地夹了起来。我爷见了哈哈大笑,说,明个儿爷带你赶集随你便买!

我的脖子都望酸了,还是不见我爸我妈的影子。不是说现在火车都提速了吗?我爸我妈咋还没回来呢?

我没等到我爸我妈,却等来了我爷。

我爷把帽子戴在我的脑袋上,说,来这么早干哈,你爸你妈到家咋也得过晌午。

我执拗地说,万一火车提前到站了呢,我就不接不着我妈了吗。

我爷放声大笑,说,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听说火车还有提前到站的!

我说,有晚点的,就应该有提前的!今个儿火车司机一定也着急回家送灯,保准尥蹶子开!

我爷又一次大笑起来,傻孩子,火车只有晚点的,没有提前的。

我怀疑地瞅着我爷,真的?

我爷说,错不了。跟爷回家,过了晌午头儿再来,保管误不了接你爸你妈。

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我爷说,一会儿你奶把面灯蒸好了,你还得给美玉家送去呢。

我这才想起我奶蒸面灯的事,这时候也许那条龙灯已经蒸好了。还有,我还得给美玉家送面灯呢,美玉和她爸一定在家等着呢。

我跟我爷刚迈进院儿,就看见白色的蒸汽从气窗中涌涌不断地冒出来。

我冲进外屋,就闻到好闻的蒸馒头的甜丝丝的味儿。

我急不可耐地问,奶,面灯蒸好没?

我奶说,好啦!这就揭锅!说完伸手把围在锅盖四周的抹布拿开,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锅盖。

一瞬间,乳白色的蒸汽像一条龙似的蹿上了房檩,继而笼罩了整个屋子。

我爷抻着脖子对我奶说,快看看,哪个灯碗里的水最多?

我奶说,那还用问,龙灯里的水最多呗!

我爷一拍巴掌说,那就对了,龙王爷就是管水的,今年准保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我奶把面灯逐一从锅里捡出来,放在盖帘上晾着。捡那条龙灯时格外小心,边往外捡边说,等你爸回来就让你爸和你哥送到祖坟上去。

我问,奶,给美玉家送啥样的?

我奶歪着头望着我,笑盈盈地说,把这条龙灯给美玉家送去吧。

我听了一愣。这个龙灯是我最喜欢的。

我奶出声地笑起来,不舍得吧。这个龙灯咱可不能给别人,咱要送到祖坟上去呢。

我奶捡起几个碗状的,装到塑料袋里,递给我说,给美玉家送去吧。

我接过塑料袋,扭头飞也似的往外跑。

美玉她爸没在家,只有美玉一个人在炕沿边上闷坐着。

我把塑料袋递给美玉,气喘吁吁地说,给,面灯!

美玉刚要接过塑料袋,电话响了,美玉急忙起身去接电话。

电话是美玉她妈打来的。美玉刚喊了一声“妈”,就捂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只好把塑料袋放在炕上,悄悄退了出来。

跑回家,我还在想着美玉嘤嘤哭泣的样子。我记得美玉她妈好像两三年没回来了,唉,美玉真可怜!一会儿等我妈回来带回巧克力,我一定再给她送去几块尝尝!想到这儿,我把帽子重新扣在脑袋上,冲我奶喊了一嗓子,接我妈去啦!一个健步蹿出了房门。

我奶喊,二龙,你着个啥急吗!

我边跑边喊,一会儿不赶趟了!

我爷在后面说,你就让他去吧,这小子心里长草了!在家也坐不住!

我一口气跑到村西,站在冰面上抻着脖子往大道上望。还是不见我爸我妈的影子。不过没啥,一会儿我爸我妈就会背包罗伞地回来啦!我边唱著歌,边打着“滑刺溜儿”,又撅了个树枝,在冰面上画着玩。冰面上落了薄薄的一层小雪,正好可以画画。我一会儿画一只小鸟,一会儿又画了一条小狗。完了又画了我们一家四口,光头的是我爸,系着围巾的是我妈,个子高的是我哥,个子矮的是我。前年暑假,我和我哥去了一趟城里。咣当咣当坐了一宿火车,下了火车我以为就到家了,谁知我爸又带我和我哥挤上了公交车。公交车上人挨人人挤人,热得像个沸腾的大蒸笼。倒了三回公交车才到家。“家”这个字眼儿其实很不准确,那是我爸和我妈租的地方,屋里还没一铺炕大,黑古隆冬的,大白天还得打灯。我寻思我爸我妈一定带我们去下馆子,大鱼大肉好好吃一顿。可是我妈根本没带我们去,打开我和我哥从家里背来的半袋子豆角黄瓜西红柿,在外面做起了晚饭。我和我哥嚷着要吃肉,我妈让我爸出去买了两个炸鸡腿,算是给我和我哥改了馋。我和我哥想去游乐场玩,我在电视里看见游乐场里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有什么摩天轮、过山车、旋转木马,我们都没玩过,我妈却一次也没带我们去,去的都是一些不要门票的公园。回来后我告诉我爷我奶,我奶撩起围裙擦着眼睛说,石头两口子在城里过得不易呢。

眼瞅着太阳快要落山了,大道上还是不见我爸和我妈的人影儿。我有点着急了,火车晚点了?还是县城通往我们这儿的小客没人?那个小客没有准点儿,啥时候凑够一车人才开车,今个儿是正月十五,回来送灯的人应该不少呀?

忽然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以为是我爸,往大道上望去,没人影儿呵!我扭回头,看见我爷大步流星向这边走来。

走到近前,我才发现我爷沉着脸,像要下雨。

我爷一把拉起我的手,瓮声瓮气地说,走,回家!

我说,我还要等我爸我妈呢。

我爷大声吼道,还等啥等,他们不回来啦!

我听了一愣,咋不回来了?不是说好今天回来吗?

我爷气鼓鼓地说,说来回车费得一千好几,白瞎钱了,让我和你哥去送灯!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我爷照着我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气冲冲地说,哭丧呐?就知道哭!

我向后挣脱着,不肯跟我爷回去。我爷哈下腰把我扛在了肩上。我使劲蹬着两腿,哭得更厉害了。

回到家,我爷把我一把扔在了炕上。我奶把我搂在懷里,用围裙给我擦着眼泪说,二龙不哭了呵。

我睁开眼睛,却看见我奶的眼睛红红的,看样子刚哭过。

我爷大声问我奶,大龙呢?咋还没回来?

我奶擤了一把鼻涕说,大清早走的,到现在也没朝面儿。

我爷骂了一句“小兔崽子”,背着手气呼呼地出了院门,找我哥去了。

天黑下来了,我爷还没回来。我奶一回回走到院门口往外望。

终于,我爷回来了,边走嘴里边骂骂咧咧地骂着什么,随后大声说,离了你们这些臭鸡蛋,我照做槽子糕!

我爷走进屋,大声对我奶说,都准备好,我跟二龙去送灯!

我奶问,大龙没找着?

我爷怒气冲冲地说,不知道钻到哪个耗子洞里去了!

我奶坐在炕上低着头唉声叹气。

我爷来劲儿了,冲我奶大声吼道,还囚在那儿干哈?还不麻溜儿的准备送灯!

我奶擦擦眼睛偏腿下了炕,急忙进了西屋,在柜盖上摆好了家谱,又在家谱前面供上一碗肉,一碗菜,还有一个碗状的面灯,然后又摆好了三只酒盅,在里面依次倒满了酒。

我爷走到柜前,划着火柴点燃了面灯,然后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我爷回过头,威严地对我说,磕头。

我只好学着我爷的样子撅起屁股磕了三个头。

我爷扭头出了屋门,提着面灯在院子各个地方转悠上了。

我爷提着鸡灯走到鸡架旁,把鸡灯往高处提着照了照,嘴里念念有词:金鸡满架,下蛋就下双黄蛋;然后提着猪灯来到猪圈旁,嘴里念叨肥猪满圈,个个膘肥体又壮。接着提着龙灯来到粮仓前,嘴里念叨五谷丰登,粮食满得往外淌。其实我家既没养猪,也没养鸡,粮仓里装的也是一些镐头耙子之类的农具。

最后,我爷来到了院门口,把狗灯放在了院门口,嘴里念叨金狗金狗,看好家门,保家护院。大黄以为我爷给它送啥好吃的来了,摇着尾巴跑了过来。我爷抬脚往大黄身上踹了一脚。大黄哀嚎着,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我奶叹口气,提起面灯在我的脸上照了照,嘴里念叨说,照照眼,不害眼;照照头,不生疮;照照墙,蝎子不蛰香莲的娘。

我爷回头大声呵斥我奶,麻溜儿的!还磨唧啥呢?

我奶手忙脚乱地把一捆烧纸和一扎香装进编织筐里递给我,然后对我说,一会儿跟你爷去送灯,在路上遇到人千万不能说话。

我问,为啥不能说话?

我奶有些不耐烦了,训斥我说,刨根问底儿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能说话就是不能说话!

我爷站在院门口,回头大声吆喝我,走呵!还杵在那儿干哈?说完率先走出了院门。

我没敢搭碴儿,我爸我妈不回来,我爷我奶都变成炮仗了,沾火就着。我在心里直埋怨我哥,跑哪儿疯去了?这时候还不着家儿!

十五的月亮清冷地挂在夜空中,村路上影影绰绰的,昏黄的灯光从各家的窗户里透出来。偶尔,远处传来一两声零星的鞭炮声。

晚上很冷,我把帽子拉下来盖住耳朵。

经过美玉家门口时,见美玉家黑古隆冬的,没一丝光亮,美玉也跟她爸上坟送灯去了吗?不是说女孩不能上坟送灯吗?我想起前年,我爸跟我爷送灯去了,我跟我哥提着灯笼在村路上乱窜着放鞭炮。我们提的小灯笼是我妈从城里买回来的,使用电池的,能转圈儿,还能唱两句流行歌曲,村里一帮孩子跟着我们直转。想到这儿,我抬起头望着月亮,又想起了我妈。

我爷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大步流星走得很快,回头斥责我说,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等咱到了黄瓜菜都凉了。快走!

我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我家祖坟在四道沟。到了沟口,我踅摸了半天,才看见山上树林间隐隐约约闪动的几丝光亮。

我爷快步往前走,边走边说,来晚了,人家都送完了,没几家了。

我有点不相信,送完了这一路咋不见一个人影儿往回走?我想跟我爷说,想了想又闭上了嘴,我怕又挨我爷的训。

借着月光勉勉强强能看见山路。我和我爷拽着路边的树,一跐一滑地爬上了半山腰。有两回我差点刺溜到路旁的雪窝子里,被我爷一膀子拽住了。

我家的祖坟埋在半山腰的一片小树林中。一大一小两座坟茔,上面那个大的是我太太爷的,下面稍小一点的是我太爷的。

我爷没顾得上把气喘匀,便喊我,香呢?

我急忙把编织筐递了过去。

我爷把手电筒递给我,从编织筐拿出香,抽出三根点着,直奔坟茔后面去了。那里有个不大的小石碑。以前我跟我爷来过几次,知道那叫后土。每次都要先去那里上香,不知道啥意思。

上完香,我爷急三火四地找来一根树枝,在两座坟前各自画了个圈儿,然后跪在地上,刺啦一声,划着火柴点亮了龙灯。

我爷提着龙灯,围着两座坟茔各转了一圈,边转边说,爷,爸,给你们送灯来了。过节了,给你们照个亮儿,好回家。

火苗突突地跳着,给四周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我爷把龙灯放在坟前,跪在两座坟茔前,各自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头冲我说,二龙,快给你太太爷和你太爷磕头。

我也学着我爷的样子,撅起屁股在我太太爷和我太爷坟前各自磕了三个头。

有人打着灯笼一瘸一拐地从山路上走了过来。我眼尖,一看是美玉她爸,后面跟著美玉。

美玉她爸到了近前,跟我爷打招呼,三哥,来送灯呵!

我爷说,你们也来了?

美玉她爸说,三嫂子不给我们送来面灯,我们就来不了了……

我爷说,外道啥,一个屯子住着。然后打量着四周,问美玉她爸,咋不见人呢?送完都回去了?

美玉她爸说,我腿脚不好来得早,压根就没看见几家来送灯。都在城里没回来。唉,哪像往年,漫山遍野都是送灯的……

我爷骂着,过年不回来行,十五还不回来送灯!没祖宗啦?绝根儿啦!这帮犊子玩意!

美玉悄声问我,你爸你妈也没回来?不是说今天回来吗?

我低下头说,又打电话来说不回来了……

美玉不吭声了。

美玉她爸对我爷说,听说开春四道沟这片山也要保不住了,要崩了把石头拉走填海去。

我爷大声说,地没了,山也没了,还让老百姓活不?

美玉她爸唉声叹气,唉,到时候祖坟也得迁走啦,地没了,山也没了,祖坟往哪埋呢。

我爷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提起龙灯往山上走去。

我不知道我爷要去干啥,刚要问,只见我爷提着龙灯在各个坟堆前转悠开了,边转悠嘴里边念叨:老五爷子,顺子他爸,后院她三婶子,我给你们送亮儿来啦!不送个亮儿,黑灯瞎火的回家咋能看见道儿,走吧,回家过节啦……

我跟我爷还有美玉和她爸四个人搀扶着从山上下来,我提着龙灯走在最前面。我想等一会儿回家让我奶把龙灯熘一熘,叫上美玉和她爸跟我们一块吃。我哥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吧?

突然,从沟口大道上晃着一道手电筒的光,那道光柱很不稳定,摇摇晃晃的,看得出打手电筒的那个人跟头把式的,老是在卡跟头。这是谁呀?这个时候还来送灯。

快到近前我才看清那个人竟然是我奶。

我奶看见我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边哭边说:大龙没钱上网在镇子上抢劫,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我爷身子一歪。

我手里的龙灯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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