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八月

2018-05-10 02:53冯秋子
北京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巴顿晚安厂房

冯秋子

你的信收到了,看了你的长篇。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后就投入紧张的排练,共排练11天,23日演出了。

想的是等演出完给你回信。因为每天太过紧张,早晨一起即帮巴顿清洗,收拾,做早饭,和他说话,再给他做出这一天的吃的,没有的东西赶紧出去买,烧好热水,凉出凉白开水。能想到的尽量安置好。巴顿右胳膊肘两处骨折,同时神经挫伤,绑了石膏,写不了作业,做不了自己的事,一个喜好运动的男孩,现在走路走得很慢,因为接骨处常疼。他在少年宫练跆拳道时,被和他对练的高两段的男孩从背后给了一脚伤着。那些天他特别需要和我说话,有点依赖我,但有时也莫名其妙跟我发脾气(他小时候有一次说:“妈妈,这个人为什么发牌气呀?”他平常是说“脾气”的,这一回把书上的脾气看成“牌气”了,所以不懂),发完火,还会关上自己的房门,从里面锁上。过一会儿,估计他气消了一点,正等台阶下,如果没台阶就不下——我去敲门,他和我说几句话,就没事了。

我说对不起,巴顿。

我很感慨,和他讲我的父母亲。

我说,姥爷因为糖尿病眼睛看不见。这些年,有时候和姥姥发火,姥姥有多难受啊,她做所有的事,自己也是一个身患重病的人,腰腿疼痛经常下不了地、走不了路。可是只要姥爷情绪正常(他通常爽朗、干脆,声音铜钟一样大,爱开玩笑,笑声很感染人,说出的话生动得让人吃惊),姥姥做多少事,心里都像过节一样,安静,有耐心,而且幸福,慈悲到底那种样子,从不和别人叙说自己的不舒服。想一想,照顾姥爷是四个孩子和姥姥共同的责任,现在孩子们不在身边,所有的责任都放在姥姥一个人身上,姥爷的苦乐哀愁只有姥姥一个人分享、分担,姥姥的不易和了不起,姥姥的好,就更加多、更加重了。反过来,姥爷一点光也看不见,等待完白天,等待黑夜;白天默认黑夜,黑夜冥想白天,在回忆和思想中分分秒秒地度日。唯有听广播,听电视,听来家里的人为他读一段报纸,听停下走路的人们叙述一点繁重或者欣喜的日子,生死饱饥和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他放任心地,为广阔的时间里真实的存在沉思默想,最后心落进土地。这些是他的常态。可是,断不了看不见日子的烦恼,姥爷也有焦虑的时候。

他能感觉到更多人的声音,而感觉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的声音经常把姥姥吓一大跳。有一次姥姥说他愤怒的时候,伸出手摸索姥姥,一副要打姥姥的架势。姥姥一咬牙,决绝地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说如果他真的动手,这回,他真动手的话,她就离开姥爷。姥爷摸索了几下,摸到姥姥的衣服,姥姥等待着他下面的动静。姥爷嘿嘿笑着,说:噢,在这儿,我还以为你这个同志出去了。愤怒中,他常常180度转弯,让姥姥“同志”哭笑不得。其实姥爷每天都做很多努力,他心里有多难受,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像一头失明的狮子,在这个家里蜗居着。他们两个人,我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心脉通达了。我说,得珍惜姥姥跟姥爷。巴顿是心肠柔软的男孩,能听懂我说的。还是小不点儿的時候,我就给他讲关于人的故事。

然后,我去报社,编辑、校对、二审稿件,为版面划版、组稿,与作者沟通,剪一份报、再附两张完整的样报、写一封信,一并寄给采用了稿件的作者,议定编辑部的工作。忙到下午下班的时候,打辆出租车赶到京城东边的国棉三厂,即将从北京城消失的大车间,就是我们的排练场和演出地。我们将在这个现场演出一场,演出是在晚上,第二天早晨,那个厂房就要被拆除了,国棉纺织工业的辉煌业已过去,这座厂房的历史即将跟随我们的演出而走到终结那一刻。因此这场演出,将是这座共和国成立后上马的国棉大厂全部历史的沉洪晚钟和凄美绝唱。有一点巧合是,巴顿的奶奶,这位退休的土木高级工程师,上世纪50年代初曾为规划中的国棉一厂、二厂、三厂的厂房绘制过土木工程设计图,之后的每一年,她定期前往检验那几座巨型厂房的质量。

排练到很晚回来,看见巴顿用左手给我写的纸条。

“不知怎么,家里有两只蚊子,打死一只,还有一只。晚安。”

“我被叮了四五个包呢。”

“电话:塔娜,《美文》,查干伯伯,天津刘雁。”

“热水烧好了,可洗澡。”

“千万别亲我脸,我涂了上回买的药膏。”

“妈妈,晚安!明早5:40叫我,谢谢。”

“刚才雨下得大极了,书房桌上的花瓶都吹翻了,我赶紧关了窗。有只蚊子。晚安。”

巴顿伤了右臂,只好用左手写,字很大,歪歪斜斜,有时写两条,有时写三条,在一张纸上东边一行,西边一行。我读完,所有的劳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幸福安宁,不舍得睡着。

每天做了热身练习以后,再和三十个四川巫山的民工一起排练,然后与地面、与玻璃、与墙壁,以及这个空间的事物,去发展一些东西,练得浑身是伤。这是一种舞蹈剧场,加入了民工,叫作《与民工一起舞蹈》,一个半小时长度。有幻灯、影像、舞蹈。做大量即兴练习,很多时候特别出东西,有时因为太累或者什么因素,人有点抑制。我发现,我心里的感觉,使我在场上没有拘谨,没有急躁,没有意欲如何那样的想法,人很松弛,能够放下自我,回复到原来的状态,把东西做得更加朴素、内在、有力。我想,把最小的事做好。我投入进去,就这样持续稳定地增长,直到结束。

很晚的时候,结束排练,收拾好东西快快往家赶。回家读完巴顿写的小字条,喝一杯干红,独自坐到一点多,睡下。

读了你的作品。

这真是生铁一般的日子。

真实得用语言表达起来倒显得不够真实。

许多事想清楚才能够放下吗?不知道。去想清楚一些事,是比较艰难的。人的力量其实很有限。

一个人把全身所有的筋脉撑开,就能容得下大的东西了?

你做了非常多的努力。靠心智,靠毅力,靠埋藏了悲哀的安静超度思想。

阅读时,有好几次,我陷入说不出话的境地。

用心体会,仍感觉到悲哀。

我会再仔细读。这是心血之作。是十几年所能有的觉悟照耀的文字。

我也有一些不同的想法要说。

祝一切顺利。

2001年8月25日上午

注:张鲁,1982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重庆电视台编导,一级编剧。35岁时被失控货车撞致高位截瘫,此后与病痛抗争,坐在轮椅上继续创作,编导了大量纪录片。这是他寄给我的他的长篇小说原稿,我读完后写给他的回信。2010年11月12日,张鲁因病去世,享年58岁。张鲁生前写的最后一部作品,是与好友张湛昀一起为历史人物卢作孚所作的百万余字同名传记《卢作孚》。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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