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神仙

2018-05-10 05:59蔡怡
视野 2018年8期
关键词:大坑神仙枣树

蔡怡

我坐在父亲的病床边,抚摸着他那双白皙不见经络但布满老人斑的双手,细细端详着他插着鼻胃管、氧气管一直昏睡不醒的脸孔。病房里的空气凝滞不前,就像父亲的生命一般凝滞着,时间被锁在过去与未来的缝隙,也停滞不动了。为了找一个出口,抑或制造一点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流动,我轻轻哼起《奇异恩典》,这是当年他和母亲“谢饭”的曲子。那时我刚退出职场,经常带着一抹骄阳与几碟他们爱吃的小菜,与他们共进午餐。未进食前,他们先闭目唱歌,以代替低头祷告,谦卑地唱出凡尘对神的仰赖与感恩。

母亲在世时,因她一贯的强势,我心目中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永远陪着笑脸、没有自我、没有声音的影子。但母亲往生后,我和先生把父亲接到家里来照顾,这才发现一个完全不同的父亲——爱讲故事的父亲。

不过父亲讲的故事年代,随着时日往前移,逐步以倒退方式进行。五年前的夏日,在树梢第一声蝉鸣中,他爱讲十六歲时因为抗日战争而离开农村,跟着学校看遍大江南北,由中学念到大学的辉煌岁月;这同时也是造成他永别家乡父母,一生无法团圆,让他痛得刺骨椎心的烽火岁月。

这段父亲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转折,居然没多久就在他脑细胞的逐一死亡下,几经翻腾,彻底消失了。

接下来,他就只记得十岁在老家西门外的枣树园里抓“神仙”,拿回家烤着吃、烧着吃的欢欣。我问他什么是“神仙”,他很讶异地回答:“‘神仙就是蝉的幼虫,你都不懂吗?”从来不知道老家有果园的我,好奇地追问:“枣园有多大啊?”“有三行,每行有六棵枣树,夏天傍晚时分,油滋滋的‘神仙就都从土里爬到树干上。我眼尖,一次能抓上十几只。”

我随着父亲精彩的描述,想象包覆在土里、度过漫长岁月的“神仙”,还没有挣开它的壳,在耐心等待雷的启示或节气的更换。黑暗中,悠悠的,它终于听到属于它的呼唤,于是从较松软的地洞冒出头来,缓慢爬上枣树干,用如针般的嘴刺,汲取清新可口的绿树汁;它听到孩童的嬉闹声,想与他们共戏,没料到自己尚未羽化的身躯,会成为布施的祭品。我那才十岁左右的父亲,万分欣喜地找到众神赐下的补养品,从地上、从树上,一一捉住它们,高兴地跑回厨房里生着柴火的炉灶边,挤在正忙着蒸红枣发糕的奶奶身旁,烤“神仙”。

那股油香味,在蒸气氤氲的厨房里盘旋回转,久久不散。

不知道父亲烤的是“神仙”,还是人间烟火?

接着,父亲退化成了七岁小孩,在土造的城墙上跟着打更的人巡逻,他不怕摔,因为城墙有一米多宽;他还在家门口供牲口喝水的大水塘里游泳。我问:“谁教你游泳啊?”“哪还用教?看看人家怎么游,不就会了吗?”

游泳有这么简单吗?我打开记忆之窗,依稀看见多少年前,在东港大鹏湾泳池边的情景,父亲耐心地教我:“双手往前推,双脚赶快配合往后踢,蛙式就是这么简单。”傍晚的夕阳余晖让泳池的水面闪着粼粼金光,映照着父亲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庞,我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就是学不会嘛,再教我一次。”

父亲说故事有固定的模式,说完了夏天在“大坑”里游泳,接着他一定会说:“大坑冬天结冰后,可以在上面打滑。”我听不懂他的土话“打滑”,让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比手画脚地解释:“就是跑——跑——跑——,呲——呲——呲——。”

父亲的一生似乎也就这样从大坑的冰面上,“呲”的一声快速溜滑了过去,了无痕迹。当烤“神仙”、溜冰等回忆也从他的记忆体整个删除之后,他爱谈论他去姥姥家快乐过年的岁月。他说姥姥家可大了,占了整个张家村子的一半,“我有六个舅舅啊!”爸爸一再反复地说,就怕我不懂拥有六个舅舅的幸福,脸上露出三岁娃娃才有的天真与欢愉。我猜父亲去姥姥家过年的时候,只有三四岁吧。于是,我俩开始用娃娃音说娃娃话,像是一对姐弟,一对说好不拆穿彼此谎言的我们,敲打桌子,学公鸡叫,还一起咿咿呀呀地哼儿歌,那“胡说话、话说胡”的“颠倒歌”,就是我跟父亲的最爱。

“张三吃了李四饱 ,撑得王五沿街跑……”我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三岁时就常被父母推到叔叔、阿姨跟前炫耀展演。时光流转,教会我、炫耀我的父亲老矣,轮到我唱“颠倒歌”给父亲听。歌名依稀就是一种古老预言?早早预言了天下人父与人子的关系,行到最后,终将颠倒?

一年多前,父亲成了不到一岁的小婴儿,不会走路。我请他坐轮椅,他先摸摸上衣口袋,怯生生地问我:“坐这车子要花钱吗?”他大小便失禁,但不肯穿尿布,我哄他说:“这是今年最新款的内裤,好漂亮啊。”他坚称自己不饿,不肯吃饭,来遮掩已不会夹菜的窘境,我买牛肉大饼、菜肉包放在他眼前,然后躲在门后,偷偷看他用两手抓着食物大口大口咬着吃,好香、好满足的模样。

随着他灵魂的远去,他对我的称呼也由五年前“亲爱的女儿”变成“大姐”、“妈妈”。想必他的眼神早已穿透我的躯体,望着不同时空里,他至亲,但十六岁之后就无缘相聚的姐姐;以及他至爱,但却终生未能尽孝的母亲。那个到了晚年,天天拿个小板凳坐在村庄门口,来回张望的母亲?那个企盼娇儿骑着农村还很少见的单车像风一样停在她面前说“娘,我下学了”的母亲?那个终其一生,未能等到大时代捉弄的独生子回乡,含恨而去的母亲?

最后,父亲在病魔肆虐下只能困惑地、冷漠地望着完全陌生的我。

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他,因为心肺衰竭,更成了洗去所有印记、没有任何反应的一张白纸。在他那张白纸上,我曾经被写下的任何一种身份,都让我悲伤惆怅。

我一遍又一遍地吟唱《奇异恩典》,并咀嚼医生的叮嘱:“老先生就剩今晚了……”面对生死拔河,我卑微无奈,只能就着病房黯淡的白色灯光,贪恋地看着他即将走入生命终点却依旧清秀的脸庞。上面刻着的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一条条爱的纹路与我俩今世不舍的情缘……

玉坛子上嵌着父亲八十岁生日时还神采奕奕的照片,我和家人把它安放于母亲身边的空格子里,深深跪拜后,我决心追随他的魂梦,造访他生前反复勾勒、多年想回却一直回不去的老家,去体验他的痛,去触摸他永远触摸不到的乡情。

到了许家庄,我找不到可以打更的城墙,西门自是不见影踪;枣树已被砍光,而“神仙”都长了翅膀飞走了;我踩在种着大片棉花已不再属于我们的农地,空想当年父亲帮爷爷收割小麦的情景……

三合院门外的“大坑”已干涸见底了,没有牲口饮水,没有小孩游泳;冬天,想当然也不能溜冰打滑了……

我急着按下相机的快门,但再快也无法捕捉父亲儿时的村落样貌,它已自人间消失;父亲最爱炫耀的“用红砖打造,有十个人住”的祖厝,只剩断垣颓舍,黄花满墙,争着在夕阳微风中,悲切地诉说屋主的故事。

原来,父亲把栽植在他生命里最珍贵、最美丽的人生记忆,从十六岁到三岁,用倒述的方式托付给我了。这是他生前给我的最后一笔爱的馈赠。

我站在祖厝及膝的荒草前,侧耳聆听大地的声音,有野雁聒噪横空而过,有秋蝉最后的嘶喊。迎着晚风,我深深地吸口气,想闻出当年厨房炉灶边父亲烤“神仙”的油香味;但它依风远遁,去到一个我进不了的世界。父亲如神仙,等到了大地的召唤,挣脱了他的壳,快乐羽化在那里的枣树边。

(张万寿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烤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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