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梦想

袁奕

从2011年来玉树开始，到现在已经7年了。是的，我与三江源的连接，已经持续了7年之久。

在青藏自驾游长火不衰的今天，隆宝镇，这个省道边上的高原小镇依然鲜有游客愿意光顾。这里平均海拔4200米，有个国家级的黑颈鹤湿地保护区，地处大可可西里无人区边缘，植被稀疏，空气稀薄，干燥寒冷，一年最热的时候也要穿抓绒衣。这里除了日趋缩减的牧业和少量的虫草，没什么物产。一切食品、日用品、水果、蔬菜都要从860公里以外的西宁运进来。于是，这个苦寒的地方物价奇高。

这里活跃着棕熊、野狼和雪豹，从地理学角度来说。这个地区的生态意义又是如此重要。它属于“三江源生态保护圈”，不夸张地说，这里就是全国人民的水源和命脉。

一生能坐一次船

这里的每个村庄都有小河流和雪山融化成的溪流。这些河流既是牧民们的水源，也是汇成三大河流的千百条小支流。作为三江源地区一个生物多样性支持和生态旅行研发小组，我们的工作站在玉树州的隆宝镇。当年，我们的任务是在6个月内建成一个高原漂流学校。目的是做一个社会实验，以后在这个地方再也不发放免费资金和物资。只给予合适的家庭小额投资，培训他们经营小型社会企业，来投入自己的资源和人力获取利润。两年后他们把启动资金还给投资者，我们也撤下去。

如果他们经营失败怎么办？做生意总是有亏有赚的。那好，我们私下里跟投资者说好，就当是捐了吧。

所以当我们要在高原小镇建一个漂流学校的时候。当地人自然是很兴奋。他们很愿意看到有新的改变。在玉树最后两年，我们选择了丹增大叔一家来合作。他们满足了我们甄选合作家庭的三个原则：

一是交往和观察3年以上；二是户主家庭，婚姻关系稳定，在社区中有好名声，不自私，有同情心；三是诚信，财务上无不良信用。 另外，两年来在丹增家投放7头牧羊工作犬，都被他照顾得不错，也开始产崽，从侧面看出整个家庭的凝聚力。

丹增家有7个孩子，只有一名成年，家庭负担大。但还算是有潜力的，他家有一块草地，在保护区缓冲带的河边，适合开设漂流俱乐部。只要有一点点信任，这个世界就会有一点点不一样。

玉树地震以后，我有些厌倦只是在那里送医送药发旧衣服，不疼不痒地“救助”着。我想要做些有创意的尝试。那里什么都没有，就算有成群的黑颈鹤，也不能一直看下去。看来看去，只有公路边那条流向通天河的小河，还可以一试。我相信试试教藏族人高原漂流会有些转机。

当地人对那条河敬而远之。原因有二：据说这条河通往哈秀乡一段水下有怪兽，能吞吃牦牛；另外，还出过不会游泳的牧民骑马过河，人被冲走淹死，马自己上岸这种事。

不过，丹增大叔总算信任我，终于答应我带着他15岁的儿子丹卓首漂叶曲。

下水地点就在他家门前的河滩边，上岸地点在过了镇子之后的第二座桥边上，大约有6公里。没有船，据说黑颈鹤保护站有橡皮艇，就去借，拿来一看是198块钱的海鹰双人充气艇，是保护员在湿地救护候鸟用的，我觉得没问题。船桨只有一支，我给丹卓用了。丹卓帮我在垃圾堆找了根台球杆，我用。没救生衣，买了两个摩托车内胎，绑在丹卓身上，就这样开漂了。

一开始丹增全家都很紧张，丹增开着面包车全称监控，连80岁的老奶奶都想跟着。而15岁的丹卓很兴奋，他说了一句让我非常感动的话：“我不会游泳，但是有你在，我就不怕。”最终轻松漂完上岸。这是前年的事儿了，好像一块奠基石，这才有了现在的漂流学校。

自从带着丹卓第一次成功漂流叶曲之后，至少一部分藏族人的恐水迷信被打破了。有上海的朋友捐赠了一条充气独木舟和一条铝合金底的冲锋舟。于是，每一批过来的内地志愿者，都愿意花一天时间充当游客，花半天时间尝试一下自己人生的新高度——4200米世界最高海拔的漂流。哪怕是白雪皑皑的10月份，也乐此不疲。

此后，我们海豚队在偏僻无人区追踪，监控棕熊的行程，也会多个新玩意儿，在车顶上带上皮划艇。只要有河流和湿地的牧区，都会招呼当地人过来练习皮划艇。这些在马背上潇洒驰骋的康巴汉子，一坐上皮划艇，立刻觉得天旋地转，大呼晕船。每次我都耐心跟他们讲解很简单的要点：像骑马一样保持平衡，怎样用桨打方向，不要在皮划艇上蹦跳，以及不要在皮划艇上面按灭烟头……

慢慢地，大家对漂流和划艇不陌生了，连海豚队的牧羊犬，也有好几条跳上船漂完全程。不少藏族朋友告诉我，一生能坐一次船，其实是很多藏族人的毕生梦想。

高原漂流俱乐部

从来没亲手建造过一个这样的营地，每天都面临各种新的问题。要培训他们充气和补船；要打铁丝围网；要每天勘测水情；要维护保养帐篷天幕；要解决邻里纠纷；要跟乡政府沟通，递交计划和单位证明；要联系媒体、市场定位；要安排免费公益培训日程。所有的困难，一直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和体力。

将近三个月过去，整理这些漂流照片，回想那些天生怕水的将近100位藏族同胞怎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上船直到在激流中放声歌唱。

虽然也有许多人带着冷漠和怀疑的眼光袖手旁观，我们的朋友丹增一家却是全力支持着我们建起了这个漂流俱乐部。丹增最大的儿子丹卓那年16岁，他已经承担起了各种体力活，包括帮我们修车。丹增最小的儿子扎西欧周才5岁，每次也使出吃奶的劲儿帮我们搬砖，搭帐篷。 这一切回忆都给我们增加了亮色。

高原漂流俱乐部建成时，我在新疆的一位画家朋友为我们的漂流俱乐部画了招贴画。 画面上是我和丹卓在雪山边的大海上划着皮划艇冲上浪颠，一头巨大的海豚跃出水面。 晶莹的海底除了四处游弋的海豚，还有在海底漫步的野牦牛和藏羚羊。 他应用了丰富的超現实想象力。然而，我的藏族朋友看了这画，却不感到惊奇。他们说：“在我们的神话里，有些大湖底下，确实有牛群、羊群哩。”

我培训出来的漂流队员罗桑和牧场的两名藏族伙伴，6月在北海受训，8月回到治多县家乡，一起建立了索加乡漂流俱乐部。一周内，我们探索了4条可可西里缓冲带的山谷河流。那里是雪豹、棕熊、藏野驴的栖息地，在山谷里漂流我们可以看见两岸峭壁上的岩羊群在山巅吃草、奔腾。

奇幻比赛

11月，我们终于举办了第一次三江源高原漂流综合赛，通天河漂流是这次活动主线：线路从安冲乡的通天河支流漂流20公里进入通天河干流，白水4级。

整个比赛，除了来自重庆、上海和美国的顶级白水玩家，丹增大叔家所在的隆宝代青村好多村民也参加了小河漂流赛、射箭比赛、牧羊犬赶牦牛绕杆比赛，以及漂流队伍的岩壁SRT考察猛禽栖息地活动。

这个比赛是我在这里7年的高潮，比赛前我给队员们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队员们，以及玉树的合作伙伴们，因为是我执笔写这篇小文，所以请允许我代表多年来我认识的许许多多玉树的乡亲、朋友们，欢迎你们来到玉树，参加这次充满艰难挑战而有趣的征程。

许多朋友不怎么清楚，我们这次到底要做怎样的一个比赛，比赛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选择这么寒冷的高原冬季？

经过许多年的探索、尝试、失败，坚持、希望。我和我的团队一直想给我们生活过、工作过、期盼过也受苦过的玉树一个负责任的回答：我们能为玉树和这里的人做些什么，带来哪怕是一点点的改变？

想到大家这次完全都是义务，自费来参加这次公益比赛，我格外受到鼓励。说实话，玉树在国内外还远不是一个旅游热点。你们选择这个季节，自己花钱，自备装备，甚至捐赠装备，离开工作和家人来到这里，我想你们的心也是一样火热的。因为你们相信贡献出你们的专业技能来参加这个看起来很幼稚的比赛，是在行善，是在分享你们的好东西给这里的朋友们，是在带来改变。

在玉树待久了，我能体会到这里的人，他们的心很累。自从地震以后，外界来来去去许许多多人，给了他们许多承诺、蓝图、美好的未来，却很难实现。其实谁都没有错。外面的人能来到玉树，已经是一种付出。

三江源，遥远，荒凉，相比其他省份显得旅游资源短缺，没有主打产品。慢慢地，人人都形成了消沉的观念。

我想说，不是的。

三江源有三重天：神的世界，动物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交织在一起。只是三江源不轻易向没有耐心的人展现这一切。我相信，三江源地区永远不会成为国内人山人海的景区，因为如果这样，也许动物王国会消失。整个三江源在未来会成为世界上伟大的国家公园之一。

所以，队员们，你们是幸运的。因为这次旅程，三江源将慷慨地展现它的三重天给你们飞翔。”

我们这次的任务其实就是一起来讲一个关于玉树，关于三江源、三重天的故事。我们配备了优秀的摄制团队，全方位地展现三江源的神秘。然而主角不是我们这些玩家，而是玉树最普通的牧民，这次比赛在隆宝和索加两个牧区。来自城市的团队将会和玉树本地牧民，甚至小孩子一起比赛。当你发现你去的每个村子都有男女老少的乡亲们组队出来跟你比赛漂流、射箭、赶牦牛，是不是很奇幻？

片子的主角就是平常最容易忽略的普通牧民家庭成员，他们将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主角。我期望将来许多人会看到这个奇幻的片子，爱上三江源，爱上玉树。这次高原漂流比赛成功举办以后，我们在三江源留下了两个漂流学校，后来我受邀参加当地旅游局研讨会议后，给他们写了一份报告。

2015年8月，首届三江源国际漂流赛由玉树政府批准，国家漂流协会承办，在三江源举办；2016年，三江源国家公园，由国务院批准成立了。

玉树生态旅游发展的困境和出路

一次我打开微信朋友圈，才知道跟我们一起参加“三江源3D生态探索挑战赛”的重庆探洞队队长小葱，去参观结古寺了。她写道：大街上竟然见不到一个内地游客……

当然，我们可以说，已经11月了，这是玉树的寒冷季节，也是淡季。望着灾后重建焕然一新的县城，宾馆林立，然而外来游客少得可怜，站在本地旅游从业者的角度来考虑，我也会感到很有压力。

有人会说，七八月旺季时肯定不错呀。是的，旺季特别是赛马节期间，宾馆房间是很难订到的。然而，玉树的旅游旺季也短得可怜。海拔高，路途遥远，交通费昂贵，以及没有拳头型的旅游资源跟周边的省区抗衡，这使得玉树旅游发展被打上了一个个死结。

我是一名70后，工作几年后在大学进修英语。之后出国留学过，热爱户外运动，从事户外体育和探险旅游策划多年。擅长山地车运动、单绳运动、野外骑马、滑雪、皮划艇漂流、潜水、滑翔伞运动、射箭等各类户外运动。而且这些运动项目是在不同国家学习的，我也考察了亚洲各国生态旅游的现状。另外我也骑行过青藏线、川藏线以及环海南岛。近两年开辟了新疆博斯腾湖环湖越野骑马线路，广西涠洲岛环岛皮划艇项目，新疆开都河漂流项目，西藏林芝巴松措源头冰川河流漂流以及青海玉树漂流项目。

我这样烦琐地介绍自己不是为了夸耀，而是想表明，我对三江源生态旅游发展提出的一些策略和進行过的尝试，绝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我进行过大量调查、缜密的思考和许多大胆尝试，才做出一些策划和提案。也许很不成熟，但也可以说比之前停滞不前的局面有所推进。

对于玉树（三江源地区）的生态旅游资源，原始自然，野生动物栖息地多，但接近性不好。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交通很远，同时每个州县的生态旅游资源也有些雷同。但三江源生态系统的独特性，地标性又是国内、甚至世界上其他地区无可比拟的。

据我所知来玉树旅游的人，大多事业有成经济富裕，时间自由，而且有着丰富的国内外旅行经验。所以，制定三江源地区的旅游策略我认为需要考虑：首先必须是在保护下发展，因为三江源生态资源环境非常脆弱；必须促进当地民生，因为旅游资源分散较远，那么当地原住民的接待能力和营运水平就非常重要；另外必须是以高端客户需求兴趣为导向的设计，三江源不可能，也不应该形成大批中低端游客的市场。

这也是我在玉树7年来所做的生态旅游设计和尝试带来的一些想法。非常希望给三江源生态带来长期、积极、可持续性的保护。最重要的是让当地人从保护中受益，促进经济发展才更能促进生态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