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记

2018-05-12 09:24胡之源
美文 2018年10期

胡之源

醉西湖

苏堤之上路漫漫,却别有一种意境。柳树,这夜里黑色的剪影,在风里凝望,枝条挑起一轮清晰而纤小的圆月。繁密的枝叶凝聚着历史的深沉,修长的肢体拉长了时光的纵深。柳树平静地舒展,自由地舞动,每一棵柳都是西湖的一座孤岛,独有一份安逸,也有一种遥不可及的庄严。柳下木椅,月里静坐。西湖水起微澜,细碎的声响拽着思绪纷飞。鱼儿掀开水面又缩回头去,伴随有节奏的声响,留下渐渐消散的圆圈,模糊了水中的月。三面山的黑影捧起了一轮月的皎白,月亮顯现在酒杯里,躲藏在树叶间。它在诗词里生长,在歌舞里休憩。月亮有一张好奇的脸,永远追随着大地上的风景。此时的西湖是一个镜框,主角是月亮。它捧起西湖的风,嗅嗅西湖的水,带着老者的安详。

清晨从龙井到满觉陇,一路清凉。茶树遍野,青绿渲染,让山变得端庄体面。古龙井边缘已经光滑,吊桶的绳在井壁上磨出沟壑,像是眼角的皱纹,又像孩童画作里太阳的光芒。缓缓放下桶去,铁和石发出深沉的碰撞声。掬一捧龙井之水,纯粹、简单的清冽使心清静。雷峰塔高高也空空,新物哪还有旧情?倒是废墟,用萧瑟和毁灭把过去的美好捧入云端。荷花拥着断桥,如此简简单单,而我的情思早已随西湖的水起起伏伏。

泛舟水中,同西湖共舞。点点光芒从水上泛起,波纹像是一座座涌动的山峦,聚散间透露坚毅。这是漫无目的的寻觅,只为仔细端详西子的至美面庞,验证千年的传唱。三潭映月的三十三个月亮寄托着思念。西湖像是一只手,三面的山是伸展的手指,而我正在掌心中漂游。凄美的爱情、静美的诗词、绝美的画作、至美的传说,都是手掌上交错繁杂的纹路。正是这些纹路,使得西湖与众不同。

走绍兴

天是暗的,云层连绵一片。雨后的天依旧走不出雨的思绪,雨后的路依旧脱不开雨的痕迹。绍兴的汽车站里,狭小的四方空间使得空气更加压抑,土灰色的地面映衬着孤寂。来到绍兴,就仿佛一条大河的几滴水珠落入凹凼之中。车站门口便是整齐排列的方块公交,公交司机高高坐在座椅上,微微低下眼,面无表情地扫两眼行人,喇叭声随之响起。出租车司机跳下车揽客,脸上带着期待,紧跟着游人的背包四处转悠,伸长了脖子,踮着小碎步寸步不离。鲁迅故居的大幅浮雕在车来车往中静默不语。三味书屋闭着黑漆大门,照应着水中飘荡的乌篷船。

终于来到仓桥直街。窄窄的巷子随着方正的石板延长,每一个落下的脚步声里都带着闲适惬意的心情。鞋踩在石板上偶有晃动,发出友好而耿直的声响。小巷弯弯拐拐,小路直直斜斜,最终被一栋屋子的影子阻断。白色的石墙笔直地顶向天空,墨色的青苔一步步爬上墙去,白更白,黑更黑,像是巨幅泼墨山水,痕迹由深而浅,像是孩子们抹出的涂鸦。

青藤书屋在拐角静默,禁闭的门将历史打开。青衫老人把侧影嵌在窄小纤长的木门中,黑色的布裤在膝盖处挽起,青筋延伸到脚掌。他光着脚坐在过道里,半侧脸埋没在黑暗中,半侧脸安详地显现在阳光下。过道尽头院落的明亮永远显得神秘。门环细小,却还算铮亮,瓦片挑起高高低低的错落,余晖里闲谈的老人就像古旧的老屋,是时间的礼物。

白墙后是一条绿水。水把房屋拉长,清晰与朦胧、坚硬与柔和的对比更有诗意。大树把树枝戳向天空,又把叶子落入流水,漂泊而去。花草的目光追随水流而去,生长出一种水的柔和温婉。沈园《钗头凤》的凄美让花草有了灵性,鉴湖女侠秋瑾的故居在喧嚣中卓尔不群,更添一份英气。老街是一首歌,水流是曲,流露清雅与高洁的情思,老屋是词,诉说惆怅悲欢。粗拙的小桥则是两者的连接,使情思升华。

老,也是一种深沉的美。

百草园

皂荚树显得低小,一个青绿的皂荚蜷缩着吊挂在细枝上。桑葚还没有紫红,但树翠绿而精神,树干苍劲有力,树枝携带着树叶轻轻摇动。蝉鸣不止,应和着夏日的焦躁,盘旋钻进耳朵。这纷繁却整齐的声响是夏日独有的气场,有着摄人心魂的力量。石井突兀地躺在菜畦前面的沙质地面上,石井栏是低矮的,尤其是在那刻有“百草园”三个字大石头的映衬下。井口不大,外侧是多边形,内侧是圆形,早已被封。菜畦里的菜漫不经心地长着,或许因为清早的阳光过于热情,瓜躺在土地上,被大大的叶子掩着,像是襁褓里的婴孩,面对人们的热情,只能无奈地撇嘴。园子不大,四四方方,铺撒着满地的游人。

鲁迅故居,实际上就是连接起许多房间的巨大院落。细窄黑暗的走廊使得那四角天空格外宽敞明亮。鲁迅和闰土最初认识的厨房紧紧锁着门,七星灶规规整整地立着,从窗户里可以窥见一二。听长妈妈讲故事的雕像塑在小院中间,长妈妈扇着扇子,坐在树下。叶子筛着光影,把长妈妈的长额头照得更敞亮。

走出来,过了小桥,便是三味书屋。乌篷船在水面上飘摇,嘎吱声、磕碰声随着小河流淌。黑色的木门打开院子里的天地,黑漆令院落更加庄重。绿水绿草绿树,木桌木椅木门,这座私塾的静谧展现出来。一间间房屋簇在一起更有紧凑之感。鲁迅学习的教室,桌上的“早”字一如从前。那位“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寿镜吾老先生的书房也是干净、质朴的,书架上归类整齐的书在陈旧中诉说。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成长,是变迁。

阅兰亭

绿水绕青山,白毛浮绿水。几只白鹅抖抖脖子,扑闪两下膀子,慵懒地高歌两声。这几只鹅像飘在树下的云,像题在水面上的诗。“鹅池”父子碑为这种生机添上意蕴,弯钩点画,一如鹅畅游水中的侧影。石子路弯转,青木高挺,炎炎夏日,顿觉清凉。阳光从叶隙间洒下来,轻轻铺在头顶。康熙题写的“兰亭”残碑端正地立在路的前方。王羲之的《兰亭序》就是这山水的魂,望见此山此水此风景,必念及此人此事此作。

曲水流觞,流淌的是文脉,捧觞赋诗,创作的是华彩。树影悠悠,溪水潺潺,文人贤士静坐于石上,清风拂过,神思高远,衣袖微动,颇有神仙之态。叶动泉响,无丝竹乱耳,只在自然之中感受雅致。水至清至净,湍急中焕发出生机。捧着酒杯,是一饮而尽还是罚酒三杯?一种雅趣,一本《兰亭集》。神思畅游于天地之间,挥毫成书,点画之间,神形兼备,一停一顿,《兰亭序》惊异千年。

书法之美让山水有了更加持久的魅力。石碑装点路径,引领路人,木屋低矮,淡泊平静。一条河隔开对面的山,流水浅浅,青绿荡漾。走上桥去感受温婉而年轻的盛景,湿气漫上树叶,绿更加柔和,平添一份温润。老碑新碑,古人今人,书写文化独有的魅力。荷花自顾自开着,成为石碑最娇美的风景。那一个“之”字,就像是一双眼,与众不同。那流淌而下的水,与字融合,达和谐之境。

皆因《兰亭序》,更读懂兰亭。

游乌镇

夜还未深,乌镇西栅的灯光已经苏醒,在黑夜中一点点地攀升,仿佛是追逐月亮的风筝。灯光在水面上缓缓摇曳,像孩儿坐着秋千,随风滑入天际,又藏在灯笼里,发散着拘束的光芒。古镇在似睡非睡的慵懒中舒展着古老而悠闲的身躯,在似醒非醒的惆怅中端详着神秘而醉人的红妆。白墙青瓦与悠悠石桥是那油纸伞的骨架,水是轻薄的油纸,充盈其间,行人脚步匆忙,就像油纸伞上层层渲染的纹路。昭明太子读书处那“六朝遗胜”的石坊,像题写在伞上的诗词,深远而悠长。在灯火和喧嚣的映衬下,桥老去了,身躯已然变得臃肿而粗拙,像蜷缩在拐杖上的老者,昔日高大的身形如今脆弱低小,一步步走向枯老。喧嚣,这位夜里的异乡人,一点点成长,它的脚步剥离了砖块上的青苔,扰醒了鲤鱼的美梦,叫嚷着,蹦跳着,敲开了每一扇关闭着的木板门。它是老者膝头嬉笑的顽童,既带来新鲜与年轻,又带来烦躁和无奈。烟雨伴随着闪电飘荡在空中,一种凉意和湿润在每一处毛孔跳荡。

来到东栅,一切早已入眠。雨飞入水面,一个又一个圆圈扩大、碰撞、而后消散。安宁让空气更加轻松。是雨的声音,轻柔而果断的细语,是雨的步伐,响亮而清晰的讯息。路灯是从泥土中长出的月亮,正在低头细瞧自己的倒影。扣一扣木心故居的木板门,望一望茅盾的故居院落,它们都是如此安详。黑暗把杂乱的的世界变得干净,给风景以空白的延伸。在黑暗中,一切团成一团,一隅成为全部。白墙更白,苍老中映射出孤寂的的俊美,长巷更长,粗糙中显露悠远的绵长。砖缝的草,都长出平静中孤傲的不凡。水流向黑暗,亦是流向明日的黎明。木门紧闭,却打开了安静的畅想。

乌镇,是岁月的门,是时光的窗。

泊秦淮

秦淮河拉长了岁月辉煌。

暮色中走入江南贡院,间间号舍缩小辽阔天地,却又放大了“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信念。七天六夜,难熬却仍须咬牙。金榜上的墨迹是汗水和泪水,赶考是一次又一次的攀岩,鲤鱼跃龙门的梦考生们夜夜在做,江南的风光也难抵发榜前的愁苦,秦淮的烟雨剥不离心中那颗沉重的石块。一摞摞书简,洞明古代文人的成长历程,“状元”二字有着无尽的份量。夕阳余晖,夫子庙泰然端坐在昏黄中,平静而庄重。

夜泊秦淮,看灯火在水面上张望飘荡。长街小巷夜里更显繁华,石桥木亭静静伫立,笑而不语,看淡千年冷清喧嚣。皓月当空,开启歌舞升平,酒香飘散,品一壶时光陈酿。提笔作诗,书山河壮丽;挥毫绘画,绘烟火繁忙。挥动折扇乘画舫,听昆曲一声时光慢,看歌舞轻曼水上飘。影子是阁楼的延绵,也是光芒的舒展。红漆褪去,青柳依存。夜直白而清晰,把一切坦然展现。画舫漾起的波浪,推动着水面浮动几次又归于平静。倒影起伏聚散,模糊而又真切。桃叶渡在静谧的黑夜里窥探,静美的故事镌刻在石碑上,沉浸在诗文里,流淌在河水中。乌衣巷未见昔日王谢堂前燕,只有无尽的人流匆忙,亦如多年前名流云集夜夜舉杯的喧闹。院落像是一件老物在玻璃罩中凝固,回想太沉,记忆太重,只剩僵硬的冥想。朱雀桥居住在岁月的记忆中,追随时光而去,空留野草野花仰头眺望。

诗词歌赋将水流凝聚,这便是秦淮河。

上海滩

高楼灯火,城隍庙会,这是一个时代的高标。

外滩钟声响起,华灯迷离。规整石砌的民国建筑沉稳而大气,金色的灯光晕染一份华贵优雅。简洁的几何体利落洒脱,复杂统一的花纹尊贵雅致,别有一种欧式的庄严。一笔笔的勾画,一次次的雕琢,在石的基础上有了美的升腾。圆顶、圆拱、四面大钟,把老上海的味道封存。这种气息像酒,愈久愈绵长,这种别致的气质在两种文化碰撞中愈来愈烈。夜展开深黑的旗帜,云团成黑暗里的柔光,雨像是珠帘,欲掩却更加清晰,欲遮却更加真切。

一条路切开两个世界,高楼连接天空和地面。灯光耀眼,从地面攀爬而上,旋转、舞蹈、跳荡,最终消散在云端。陆家嘴就像一个孤岛,虽一江之隔却遥不可及。那忽明忽暗的灯光把现实罩上一层朦胧。众多高楼相互簇拥,修长靓丽。这些高楼组成一片森林,这些古树参入天际,枝条硬朗。每一块玻璃都是一片叶子,隐隐透出树的讯息,墙砖就像树皮,是树的皇袍,楼顶的造型仿佛是树冠,彰显一棵树的不凡。人就像是一只只蚂蚁,在这树上栖身,永远不知疲倦地劳作,永远仰着头看世界,永远贴着地面生活。东方明珠是天空佩戴的项链,那球体就是一颗颗珍珠。

雨让夜色更加纯粹。雨的浪潮随着光的海洋跌宕起伏。云就是海鸥,在海面翩飞,带着一份孤傲,翅膀盖住了高楼的部分躯体,使得高楼更像是天空上的一座城,时而飞至楼与楼的空隙,拉近楼与楼的距离。这种美使得人为的壮观更添自然的纯美。雨渐渐猛烈,人便像沙粒被缓缓推远。雨的浪潮退去,沙粒便又随着灯光这阵风回归。黄浦江与天空对称,黑为底色,斑斓渲染,倒影印证。

城隍庙描绘强烈的东方色彩,红色的高大柱子支撑起自然流畅的屋宇,大气的雕像带给人们庄严之感。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南京路步行街,时尚与古典联手,商业的快节奏使得老建筑有了活力,变得年轻。豫园隐居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守着一隅淡泊生活。龙飞舞在墙沿屋顶,水越过石块,载着鱼儿在池里盘旋,盆景假山缩小山河的气度而多了一份秀美,小亭木门在自然里徜徉。

上海,向未来奔跑,在古典里漫步。

味江南

白色的雾气缓缓流溢出来,像是雪色长袍在风里鼓动,又像是大鸟的翅膀有节奏的伸展。深色的圆盘中间凸起气孔,像是一座小小的山峦,雾气腾绕,仿佛高山之上忽而飘散的白云。热气从脸上拂过去,香气从鼻散入。绍三鲜的气息是平淡而柔和的,像是江南的水能平静心魂,木耳像是游荡在汤里的乌篷船,筷子入盘发出船桨的声响,虾拱起的背就是那古朴的石桥,鹌鹑蛋就像是水边的房屋,香菇则是屋上深黑的瓦片。鸡肉入口,汤汁伴随着牙齿的压榨而慢慢渗出。没有辣的热烈,也没有酸的绵长,却有香甜的简单。肉丸酥嫩,香味慢慢融化于口中。香菇耐人寻味的独特香味潜藏在那富有弹性的肌体中。品一口汤,驱散疲倦,使心神安宁。走在绍兴的街上,舒适而惬意。茴香豆叫卖不断,臭豆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杭州西湖,近看白堤。阳光照荷荷更娇。透过玻璃,断桥上的行人匆匆,恰好踩上耳边音乐的鼓点。一个陶制浅罐托着一块东坡肉,精致的方块,上侧微凸,深色汤汁在深处沉淀,望去就好似夜色里的船舫,点着橘黄的灯在湖面畅游。筷子轻触肉皮便弹起,细嫩的肉皮泛着白净清透的油光,棕红的色泽更加衬托肥肉的素白。深色汤汁将肥肉晕染,宛如轻纱微盖,入口即化,甜味缠绕着舌头。肉皮的些许韧劲伴着毫无腻味的肥肉,回味更加悠长。瘦肉稣爽迎人,入味而香嫩。肥瘦和谐,浓郁的香气,放松脾胃的紧张。

在饥饿中迅速剥开温热轻涩的粽叶,一口咀嚼鱼米之乡的温婉,一口品味诗画江南的绵长。嘉兴粽子,糯米粘滑,白净中透出悠悠清香,就像是竹叶托雪,清新有力,豆沙与糯米融合,无需佐料,清丽便是最纯美的华贵。古都南京,一碗机场的鸭血粉丝汤,开启了回家之路。汤清清淡淡,粉条晶莹剔透,鸭血像朵朵睡莲,鸭胗就是荷叶,鸭血入口,不嚼即碎,爽滑可口。

美食,总是风景最美的点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