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石上的菊花

2018-05-14 09:01罗文发
参花(下) 2018年2期
关键词:妹子菊花

罗文发

那妹子拢着一位婆婆,颤颤巍巍地朝这边来了,莫非她俩跟我是一排座位。

妹子友善地看了看里面的我,接着又扫视起窗外堆满云絮的天空,两片薄薄的嘴唇动了动,说:“那一块恰似大白菊一丛呢。”她抬手整了整自己胸前的镜框,又瞄了瞄远处,那意思是拿家乡的云絮跟它相比,窗外的云略显模糊、笼统了点。她定了定神,叹出一声“银河呀毕竟是浪漫之云,可它又怎么能是真正的河流”。

坐在中间的婆婆,先看看整个机舱,人头攒动却又都在窃窃私语。她回首,瞅了瞅靠机窗的我,拢点,再拢点,她的头部快挨着我的后脑勺儿了,嘴巴里热气直冒。圆形的玻璃窗上那团热气镶成了一朵菊花儿,她眼光离开我,嘴里却嗫嚅着:“想不到我老太婆的梦实现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能上天走一走。”

我随之一乐,妹子也不好意思地冲着我微笑了一下。从外望去,她手里那镜框子是用红绸带系好了的,绸带里面又是一层蓝色的包装袋。什么风景呢,有人是肯定了,有山有水有石更佳。心中一直有个问题又一次涌动起来,如果是名石呢?名石何其多,优势各自有。寿山、青田、黄龙玉、龟纹石、盐晶矿这些名石、奇石在我国产地有好几处,目前到底是哪种石头拔得头筹呢?

人在外面,嘴巴就是路。路在飞机上铺开,闲着无事,我可以不耻下问嘛。

听她娘唤妹子小名叫菊花。她自己介绍其爱好像是文学,这不也正中下怀吗。当然,爱好和专门从事还有那么一条子小沟。我的爱好嘛是奇石,算是略懂一二吧。菊花说自己本是个石材小老板,专门经营那号名石的,奇石当然不用多大的修饰,早已闻名遐迩。而我在此方面的阅历跟人家相比,真算是有一条大沟。要不是上海的季老板几次来电话邀我前去,为他的名石拍卖当个托儿,我也许就跟菊花娘俩走不到一起了。

眼下,我们正乘着飞机奔沪而去,她在该市求那朵云轩拍卖行开个好价钱,我奔朵云轩经历这一次买卖,算是巧遇,不,更可能也是一种安排。季头给我订的票,登机后方知三人同路。季头啊,你的信息够灵,手也伸得够长啊。

婆婆并不甘闲,插嘴过来和女儿扯东扯西去了,那么我和菊花的聊天只好暂时中止。心中却犹感冲动,轻轻地哼起《当你老了》这首歌,让它伴着我在飞行中打发时光。这原是诗人威廉·巴特勒·叶芝的一首诗,八十年代风靡至今,“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

眼下,我想着菊花为什么会有一位这样的娘呢,她也头发花白,停不下的碎步。从菊花跟她娘的年龄差距算起来,起码相差了五十多岁,料想不是她亲娘。但这婆婆,当初肯定为她没少操心的,丫头片子当男孩子来养。她的姐姐们都知道,吃喝拉撒,辛苦地把她养大,又送菊花上大学。毕业后,菊花又甘与奇石为伴。可她娘呢,老了,该菊花孝敬一下她哪!娘登机了,头一次上飞机却像少女一般,其实并没弄反,说实在的,菊花娘倒是把丫头看得比亲生的还重呢。

我想,如今老人坐飞机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于是带点奉承的意思说:“婆婆,您老人家麻利得很,一下就钻上了飞机。”

菊花娘笑说:“都是我丫头的功劳。”她忽地拿正眼瞅起我,或许是我的方言所致,“好,好,菊花,我们这下碰到一个家乡人了,白沙的,只几十公里。”她不甘寂寞,“菊花妹子你就跟他扯扯我们家乡的事吧。”

菊花脸一红,拿眼睛瞪了一下娘,娘却把眼光射向窗外。出门在外,有些话是不能乱讲的,我附和着。不过稍稍冷了一下场,不知是什么牵动了她:“好吧,讲一下也无妨,讲这个事之前请你帮一个忙,这是个笑话又不是个笑话。”她笑着指指我的座位,那意思是我娘跟你换个座位行不行。

菊花娘会意地接声道:“好嘞,好嘞,老乡,老乡。”

人家好话讲在前,我只好站起来让座。这边菊花娘已挪到了窗户边上。我坐在了中间,菊花表示不好意思。她娘说:“你不是要听我的故事吗,中间隔着一个人,这下换过来听得清楚些嘛!”她笑了笑,看着云朵,好像真是一心一意地去数那云朵了。

菊花讲,那一天,我娘打来电话:“菊花呀,春天来了,我想坐飞机到外头耍耍。”娘前几年是到外边旅游过的,现在娘已八十五岁了,提出要坐飞机从天上走走,到外面耍只是表面理由,坐坐飞机倒是真的想过个瘾。其实娘还只怕有更要紧的事,她口里直说,菊花,你也晓得娘这辈子还没坐过那玩意咧。

菊花讲,娘大概是想过狂欢节了,狂欢节是不讲身份和年纪的。她当时含糊其词地劝导母亲:“娘啊,这不是狂欢节,可能怕你不中神嘞。”

“不中神?那我一辈子就该从地上走是不是?”

“不是的,是飞机——怕您。”菊花笑着纠正。

“好吧,怕我,我倒要看看飞机是怎么样怕我的。”菊花娘不服气地说。

事不宜迟,当妹妹的只有赶紧打电话找大姐了,说自己每天在店,二姐又嫁在邻县,拜托您关照一下,莫让老娘单独出门。

大姐说,那是当然的事,不过我看得住就看,看不住也莫怪我。我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贩,家里还有孙子要管,没有那个专门时间,也没有那个红高粱。菊花说我也知道,大姐也五十几岁的人了,屋里屋外地忙,也难怪。没过两天,大姐就气喘吁吁地打来电话,老娘来了口信,明天一早就要搭车奔飞机场了。看样子这回娘不是闹着玩的,架不住她那股子磨劲,我只得親自出马。我想准是大姐走漏了消息,说我要去上海求人拍价菊花石,所以娘就先动身走,借故把口风漏给大姐。大姐又让我这个三妹必定和她同行。菊花说这趟上海之行想瞒也瞒不住了,看准了那个航班航次,算了一下时间,赶早坐的士一个多小时便赶到省城飞机场。

菊花估计娘还在路上,自己早去机场候着娘。菊花散步似的在机场大厅转着,忽见前面围了一大堆人,一个老年婆婆的声音传进耳来,如梁红玉敲鼓,粗中又藏着细,多么熟悉的腔调。菊花不禁驻足,隔着人缝向里张望。

“你们看什么呀,老人还不兴坐个飞机走吗?走,找你们头头儿去!”

“是呀,您呀,能上天,王母娘娘在天上不也是老太婆一个吗?”前面那个旅客逗得大家合不拢嘴。菊花讲她笑不出来,心里一紧,坏了,娘先到了。 娘背着自己的双肩包,两手捧着一个大镜框,拦着那女服务员不放行。菊花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其实她包里也有个镜框子,不过小多了。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娘的镜框子拿到手。老人家坐飞机捧着它干啥,这是可以引起别人怀疑的。走近几步,不用说了,娘倒够细心的,镜框子是捆扎好的。菊花上前捧过它,也就是我和她俩见面时菊花胸前的那个镜框子。

菊花护着镜框子喊道:“娘,您这是干什么啰?”

娘让到一边,那服务员借此脱身,请来他们的负责人。他要过娘的身份证看了看,算了算:“唔,您老八十五岁了,怕是不能够乘飞机了。”他把身份证塞还给了娘。

从没坐过飞机的娘,没有被这位值班负责人的严肃吓到,耳听得飞机一架又一架地在外面起落,那声响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站在大玻璃窗边,嘴巴不停地嘟囔着,最后她竟问该坐哪一架飞机去上海。几年前,菊花上大学就在上海,所以她记得该市就有个朵云轩的拍卖行,他们兼有评石、鉴号的业务,且远近闻名。娘是知道菊花妹子早就打算要去该地的,因此,也就有了真心要到上海耍耍的想法,名曰帮菊花妹子办事儿。

值班长招呼菊花走进他们的办公室,颇有一番谈话的架式。他穿着制服,声调低沉,话语严肃:“你真要陪护你老母亲上飞机?”那个“老”字他甚至用了鼻中音来提醒,意思是我们航空部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上了八十岁的老人是不能随便坐飞机的,以防意外。

“所以嘛,我当女儿的一路赶来当保镖。”面对发话人,菊花领了他们的一张表格,拿着笔在上面打勾或是在勾上打一点,勾都基本上是好的、正常的,如血压、心脏、耳朵、眼睛。菊花脸上突显出坚定的神情,手里在填,心里却在发紧,仿佛胃在抽搐,一阵一阵地。

值班长劈头就问:“怎么啦,鬼妹子。”

菊花以为他是针对她胸前的镜框而言,菊花无法去辩说,不,她把话儿藏到肚子里去了。她祷告,万保此行不得穿帮。怀着那种担心,她交了那张表格。有了值班长的交待和吩咐,菊花最后还是帮娘买到了机票。登机后,娘又碰到了你这个知冷知热的家乡人,让她如愿地坐在圆窗户边的座位上。而我呢,又怕娘看见外面一会儿碧空如洗,一会儿白云拥来,疑她会被吓着,以至于头晕目眩。可看样子娘好像没有什么事儿,坐边上离白云近,她说她要扯一块云絮回去用。

扯它干嘛?我跟着问。

娘笑了一下,回头说:“回去给丫头做棉袄。”我想她这话一定是哄小时候的女儿的。可如今女儿大了,反过来哄老娘了。隔着那扇圆玻璃,她眼睛贴在那上面看。飞机上天时她有些惊骇,坐不太稳又有些颠簸,想动又不敢动,时间的流动变得僵硬。这胳膊肘啊往哪里放,保险带娘紧紧抓住不放。

送点心的时刻到了。“奶奶,您想喝点啥?”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来到娘的面前。

“喝茶。”娘飞快地回答了她,不过又加了一句,“最好是名茶孤掌峰。”

空中小姐望着我,笑笑说:“没有呢。”菊花说:“娘改不了那个口味。”娘瞪了她一眼:“那就咖啡。”一口咖啡猛地喝下后,“呀呀呀,苦——哇。”

我暗中好笑,好一个京剧叫板。我说,老人家咱带有名山茶“孤掌峰”。我打开搁行李的长柜盖板,从包里拿出精致的茶盒,拈了一把于杯中。服务员提来开水,一注开水下去,茶叶练起功来,花拳绣腿,最后齐整整地半浮于水面之上。

菊花娘嘬了一口,连声说:“老乡,好茶,好茶哟!”

菊花看到娘饮茶的状态,说真是的,自己怎么不带一盒名香蕊咧。她清了清喉咙:“先生,你看我手里捧的是吗里东西?”

“镜框嘛,无非就是照片。”我笑笑说。

“嘛里照片哩?”菊花又一句逼问。

“这,我不敢乱猜。”我朝菊花妹子摊开两手。

菊花两排洁白的牙齿闪开:“告诉你吧,是菊花石的照片。”

菊花在并未彻底揭开镜框谜之前,话锋一转,如数家珍地夸起自己家乡的奇石。“目前,最好的还算我们淮川的那条永安河,河中出石,黑白分明,底色厚重,白菊昂头,一块大的菊花石就是一处菊花园,各持妖娆,千姿百态。现在我们要去的是上海那家机构,正是评定各类奇石品相、品质的专门机构,现在也有好几个产地出了种跟淮川相似的菊花石,而且正处于开发阶段,不像淮川,资源都面临枯竭了。”

她见我出神的样子,似乎觉出我不是一般的奇石爱好者,又为我没有一尊正品的淮川菊花石而可惜。她偷着笑了笑,好像到了她手上这就不是一个问题了。但妹子没有估计到的是,我其实是她暗中的对手。我是受人所托来帮朋友,也有几成佣金要拿。好了,我们还是回到妹子身上来吧。

你不得不承认她身上散发着灵气了,她说淮川菊花石可是大有来头。清乾隆年间,家住永和镇的欧锡藩偶然发现了菊花石,并取石雕砚,一时传为奇物。菊花石质地细腻,花态逼真,白色晶莹的菊花,陪衬黑色基质岩石的底色,古香古色,充分展现了自然造化的神奇。再若以精工雕琢成工艺品,更是锦上添花,精美绝伦。天然菊花石又名“石菊花”,产自永安河中,另外古港地域也有出产。

先前,这里并不是河,是大山的凹处,其“花”孕育于两亿多年前,因地质运动而自然形成于岩石中,亦可称“取日月之精华,吸天地之灵气”。其花型酷似层层翻卷的秋菊,花呈乳白色,且纹理清晰,界线分明,神态逼真,玉洁晶莹,蔚为奇观。此未经雕琢之永和菊花石坯,再经千百年来世代遗传的石雕艺人巧夺天工,随形遐想,着意于心。一幅幅栩栩如生、形态各异的艺术珍品,或束之高阁,或散佚民间……

菊花石据传发掘于清乾隆年间。相传当地乡民取石垒坝,惊诧地发现石中含有“菊花”,乡中石匠,如琢如磨,细心雕刻,遂使奇石成为贡品,被历代朝廷、官员、富商作为收藏馈赠的佳品。一九一五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我国工艺大师戴清升之绝创:“映雪”花瓶、“梅兰竹菊”屏风参展,令世人嘱目,拍案惊奇“石头能开花”,并一举荣获“稀世珍品金奖”,至今保存在联合国博物馆。一九五九年,淮川人将一尊巨型立体雕件“石菊森山”呈献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供各族人民观赏。一九九七年和一九九九年,香港、澳门回归,淮川人创作了两件具有纪念意义的菊花石雕,分别献给香港、澳门特区政府。

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巧舌妹子口吐莲花,连珠而发,她像诵诗,一條长裙随着诗流拂在身,一头秀发披在两肩,圆圆的脸上嵌着的那对眼睛如泉水晃动,但那一荡漾眼睛便有了山、水和石的风景。

菊花讲了这些,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口才和记忆力。但是有一着棋她走得是不是欠妥,其实照片藏在U盘里不就得了,拿这么大的镜框捧着岂不费事,于是我讲了这件担心之事。

U盘、电脑当然省事,但唯一叫人担心的是它们可以被无数次地复制,我这照片只给专人看,避免任何可录、可复制的设备出现。一句话,我这镜框里的菊花石身价虽高,操作起来各方面却要低调行进。

慢慢地,飞机从白云中忽悠而过,轰鸣声渐渐增大,娘抬手把一双耳朵捂住。菊花知道老娘是嫌那声音钻心,这种声音只有没坐过飞机的老年人烦躁,害怕会把自己带进不可预知的天穹深处。

我看到菊花娘发僵的神情,心里也跟着僵了一下,好像菊花娘的魂魄飘到了云里。我轻轻地碰了碰她老人家,冲着她把自己的胸膛挺了挺,意思是你女儿讲了的,只有飞机怕您的,哪有您怕飞机的。菊花娘胆子大了一点儿,但是飞机上也全体静默了,那机器的声音代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氛。菊花想她娘马上会从这玩意上溜下去,或是还回到那孩提时代,稚童不知道胆怯,不惧天高路远。菊花娘那时可能会认为这飞机比轮船还危险,是找不到着陆点的苦海……

菊花娘害怕了,一把夺过菊花抱着的镜框,去掉包装袋,眼睛瞅着那镜框里的朵朵菊花儿,手指颤动地在那菊花上、菊花石上,一朵、两朵、三朵,直到那大小不等的十五朵菊花灿烂出世,亮在高空……

半人来高的菊花石是有点重,但也没到一个人搬不动的地步。这次去上海参与名石拍卖,当然需要专门机构进行核定,这是菊花走的头一步棋。核定之前肯定要对她的菊花石品评一番,甚至发生争论。菊花决定不做劳民伤财之事,只带真实照片一张,其特点照片上都可以反映出来。如果行,即叫家乡的大姐夫搬来。娘倒好,也拿来照片,相框子装着的是大照片,十几寸的,意思是大些看得更真切。

几年前,菊花由外地回到家里时,当晚发现娘一个人在房里泪水汪汪的。这是菊花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娘落泪,心想,娘是该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了,走吧,那一回菊花和娘就那样坐上高铁走了。这回呢,是依娘的意思上天飞一飞,却又时刻担心娘的魂魄被风摄走,最后连带着把风烛残年的娘也吹向空中。想想看,工作一旦忙起来,平常儿女们又有多少时间来理会并陪这根残烛燃烧呢。

为了娘晚年生活愉快,消除娘那种孤独感,菊花这个被当儿子用的丫头就要掏心窝子地想到娘的需要了。想想娘的旧居,年头已长,墙壁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甚至裂开了一条缝。成全娘的只是那副铁梯子,一拉开就像一个人字,任你的脚板来踩。她常常登它上墙去取日用家什。梯子一用完,她总是拿块布,把脚印擦得一干二净,把梯子擦得纤尘不沾。在娘看来,她只等哪一天骑上这匹马策鞭而去。

娘打开衣箱门,拿出那件跟自己多年的蓝丝湘绣包,这才是菊花石真正原始的包装。她把它拿出抖开,面子正是菊花石的针绣。随后她又去文案边,双手举着袋子竖在文案之上。菊花石由菊花拿着,娘把它盖在上面。她亲自问过一次,菊花,你不会去拍价,把它卖了吧?

“娘,菊花会那么做吗?”菊花表面上应付着这件事。

冬虽尽,春迟来,古道西风。娘不放心,踮着脚儿随菊花涌上了那波音大飞机。她看见了白云大团大团地飘舞在窗边,一双脚若是踩上去,有如踩在云梯间。她把自己的两条腿分开,两个膝盖紧贴着飞机的机壳,两只手像被糊上石膏似的,一下一下地在椅子把上摸。

丈夫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他喊菊花娘,床头上病着的老公语重心长地说:“人的许多东西都可以放弃,甚至财产都可舍去,只是它。”他指指那摆在文案上的菊花石袋,里面的菊花石是我用白石老人的三幅“花、鸟、虫”连片换来的。现在,我已是黃泥埋了半截身子了,有些打算却没忘记。白石老人的“荷花、黄鹂、蟋蟀”连片三图,其经济价值高于所换菊花石,但它的操作过程难免真、庸混之。菊花毕竟不是搞美术的,菊花石价值略低,但菊花擅长运营,真假之石她心中有数,在她面前难以混同。

菊花爹对于菊花石今后如何帮她打天下,是动了一番脑筋的。他的眼睛此时艰难扭向外面,声音本来就不大,这一下更似蚊子似的,菊花石传给大丫头、二丫头都不合适,虽是亲生,她们没有那份心计,况且在此她们都已得到了应有的补偿。三丫头虽是你妹妹所生,但你妹妹后遭横祸,在山上采药时不幸滑下百米悬崖。菊花几岁就来了我家,如同亲生女儿一样。她会读书,有灵气,甘心与石为伴,那就传给三丫头作为她的起步吧,你一定要把持住老大和老二。

菊花拍卖家藏菊花石,是为娘住的房子筹款。那房子实在是该换一换了。也不晓得娘是怎么知道的,她这趟来说是帮她的忙,除非是大姐给她透露的。

“娘,快到了呢。”菊花带着几分快意地对娘说道。

“各位乘客,目的地上海到了,感谢大家的配合。”飞机上的广播告知响了起来。

娘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保险带落在一边,在喊着什么。飞机嗡嗡嗡地,好像开进了一个水晶洞,灯光明亮如洗,旅客们指着娘都在窃窃私语。飞机嗡嗡的响声震得人耳朵根子发麻。菊花喊娘,把嘴张开。我好像能感觉到菊花娘的脊椎齿轮,一节一节地在重新排列、组合起来……喀喀、喀喀……飞机降落时的压力比上升还要大一些。”

茫茫长空,菊花娘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哎”的一声,两脚一腾,在空中翻了几下,最后吐出舌头,离地千把丈。嘚、驾,娘吆唤着一匹马,马儿带着她便又奔腾起来,的笃、的笃。往下而去,半天云里,那里有一尊菊花石,娘抓住它半天不动,而那尊菊花石并没有摔下去。

菊花娘顷刻闭上眼睛,张开口,旋即又试着闭上嘴巴。一支听得大概的山歌又在娘的喉头里滚动:“乡里妹子进城来……”

我再一次让开位子,菊花轻轻地把娘按回座位。娘在水晶洞里练嗓门,但光看见她扯嗓子,声音却是汩汩如泉。

飞机像只大鸟,努力地飞出了山洞,对准跑道而下。

“娘,到了,到大上海了!”

娘的眼珠子突然不动了,呆看着女儿。

娘的眸子好一阵回转过来,“到了,这么快?”娘一只手使干净的手帕擦了擦脸和嘴,揩了揩她那稀疏的眉毛,然后咂咂口,像吃了一顿大餐,一张脸却涨得通红。

菊花石镜框落地,我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又加一个双手合十。我望着菊花和娘两个人安全落地,忽然想起:“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

出航空楼的扶梯上,娘和菊花并排站着,娘把那镜框子紧紧捂在身上。上海我已不生疏了,我急匆匆地穿过南京路往朋友所在之处朵云轩走去。

菊花她们则稍事休息,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她们带来的是一尊菊花魂,不可多得,世上少有。如今菊花娘儿俩又把它的姿影带到上海,一座菊园上面飞来了十几只乳白色的吐须菊花,连带着它们青幽幽的石材。

自然,我是轻车熟路,先一步到达朵云轩,朋友老季头很高兴我能够赴约,帮助他搞好这场名石拍卖。其实,我只是他请来的几位托儿中的一员,举着牌子应价,把价位尽量抬高。吃午饭时,我顺便谈及了和老乡飞机上相遇的故事。老季不断地发出趣问,他取下那副金丝眼镜去揉眼晴:“早先你并不认识菊花娘儿俩?”

“她娘儿俩住淮川,我在白沙,几十公里的距离,哪能认得。”我应道。

老季头戴上眼镜后却又是一副正经样儿,眼睛藏在镜架后面。他那样子令我都有些捉摸不定。“淮川街上有几家经营名石、奇石的?”他问。

我说:“我平素很少去淮川,哪能知道有几家店。”

“这就对了,你这次来算是帮我也算是帮她俩,朋友,这就对了。”

一个多小时后,接待室通报:“来了,来了,来了贵客,一老一少。”工作人员朝古色古香的中厅传话:“季头,有人来谈拍石之事了。”

既然是老少同来,又是女性,一定是菊花娘儿俩,我当即要求回避一下。“也好。”他说,“既认识,可先回避一下,免得人家怀疑。”我连忙去了隔壁小厅。

一应妥当后,季先生向外呼道:“请进。”一看是位老太婆打头阵,他连忙离座,指着太师椅让老人家坐下。菊花娘道:“先生,莫太客气了。”又指指菊花,菊花没坐,只是将娘所带的大幅照片从袋中掏出。当那镜框子翻转过来时,突见光影道道,朵朵菊影妖娆。

“哎呀呀!”老季头的几位弟子同时发出一片赞叹。展示厅内强弱不同的光恰到好处,满屋菊香,叶攀厅壁。但见照片中十几朵菊花大小不一,长菊花昂首于天,小菊花似蝴蝶簇拥其间,墨盆似的泥石似丹青所布,黑白相济,诗意盎然。

季头回首对菊花妹子说:“不知是家传还是在外采购而回?”

菊花娘抢着说道:“当然是家传的啰。”

菊花却说:“先生,咱家传的菊花石有没有点不同气势?”

季头说:“从表面上看,可算此次的上乘之作,不过还得凭实物定论,比如说妹子所持之石,出自淮川,是在河床流经的洞中掘出,这样的出产地,材质也就不同了。它本身牵涉到脆和韧的比照。”

我夹在隔壁小厅内,耳朵竖着,话不曾听差,思忖道,那当然就要看实物如何了。

菊花是不是心里有底了,季头从外表看起来是位鉴石的专家,但他能举一反三吗?菊花妹子的菊花石其实别有洞天咧,他能评述出来吗?他若真能评出来,菊花妹子便会参与季头的名石拍卖。

菊花爹临去世时,用指头在菊花掌上写了三个字:背,藏,花。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爹爹像是给了菊花石的无字天书。

季头把眼镜摘了下来,重新打量起菊花。菊花笑着,透着一股灵气儿,叫你无法小看于她,也无法将话题推进。

大半天过去,我囚于小厅内,想言之,又不得而言,煎熬一般。

好了,他們就这样遮掩地扯开了话题。菊花不厌其烦地把菊花石介绍了一遍。季头又不断地插话,不知不觉到了晚饭时间。菊花娘茶水都喝了五六遍了,朵云轩的小厕所都被她包了。最后一次是娘在厕所门口喊道:“死鬼,中饭还没吃咧!”季头一听赶紧提议,外边有餐馆,这就去。这一句话倒提醒了我,我从小厅侧门而出,走在了前面。我在广场美食角先行买了两大碗面。菊花说:“不好意思呢,知道你就躲在侧厅。”菊花娘挥手说:“还讲什么客气,吃吧。”便坐在那里吃了起来。

上海小笼包是有名的,我欲再买一笼。菊花摆手。菊花娘却说来个把尝尝。“一两四个,两个半两,好吧,就给阿婆来半两。”店主笑着答应。

菊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好在季头没来,娘这样怕要逗人笑话咧。菊花想起菊花石镜框暂时放在他处。季头一连说出三个“好”字,不去陪也好,正好我要独自审视一番。

菊花饶有心思地跟着娘走出朵云轩,她们在灯光之下朝广场美食点而去,原是想先找个吃面的地方。当然,双方都得冷静一下,吃完东西事情总还得有个结果。

等她们走远后,我又钻进小厅,样子实在有点难堪。我后来问季头,我这成了什么?

“成了什么?”季头反问。

“成了蒋干偷书了,偷听和偷字差不多。当然,我想菊花娘儿俩是知道我的用意,不存在那一偷的。

“我说老季啊,实拍价告诉她又如何?”我问。

季头苦笑了一下,看来菊花石是妹子当家的,偏偏人家不愿意露怯,讨个好价,搞得我价都不好开了。我也不知道这菊花石的实价,所以我只有单独去找她们了,听听她们的口气。但凡遇到这种场面,我得露面了,谁叫我是她们家乡人咧。

顺着灯光寻去,朵云轩到这边来也有半里多路,灯光映衬。餐毕,看得到他们几个人正在广场桥边上、湖边上望着那湖水,湖水很清,清得看得见月,清得能看见人的灵魂,树的倒影,湖水会带出灵气,湖水也会显出人的欲念。只听菊花娘发出声来,瓮声瓮气地那么叫着:“他们是这大城市倒腾这名石买卖的大东家吗,出价低了可不行。”

菊花说:“娘,你说什么价合适呢?”

“起码要个七八十万吧。”不一会儿,菊花娘又伸了下舌头,“只怕卖不了那个价。”

菊花讲:“您是不太清楚这头等菊花石的行情,菊花石超过八朵在一块石上,每朵十万,我们是十五朵称圃,行底线价起码是三百万的一半。”

乖乖,我靠近她们俩,一根灯竿遮住了我这吃惊的人。风儿轻刮,那个最低价我是听得清楚了。我轻轻地变成一阵风,由灯柱下溜出,由湖边又飘回朵云轩,我说:“季头,实价告诉你吧,一百五十万。”只听见我吐出那个价,季头说:“内行,这个价高也不高,看你怎么弄?”

菊花娘以为这个底价是梦呓,属于湖边梦呓。待菊花娘俩回来,菊花妹子终于向季先生又开出出手价一百六十八万。本来我是要露形的,这种局面也可能是老天爷的安排,一声门响,我又进了那个小厅。

季头想,这等事想也急不了,一是接下家主子还得再等等,二是有待菊花从家乡把这菊花石实物转来,如果实物真的如愿,价格可以抬高一些。季头的想法给我透露了一下,若接单可达此价,一切都靠实力说话。但是菊花妹子的出价若还要高的话,这就要扭盘了。再说,你要她先把实物背来,来了又不愿出那个价,路途甚远,岂不害了人家。何况人家也想到了鸡飞蛋打的事,这个妹子精明着呢。

这次上海之行白跑了一趟吗?菊花不是那样看的,说这不能完全算白跑,对于菊花石的行情价,人们还有个认识过程。如今首屈一指的寿山石出在福建,乾隆皇帝的链章就是此石雕刻,乾隆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现在僧多粥少了,它的流通就如沙滩上行船,划不动了。青田石出在浙江,如今也还寻得着,尤其是文人、学士所用的大量闲章在文玩市场也可见到。但是,这两种名石都得用功用脑,不雕不成器,唯菊花石得道天然。但又好比金刚钻的形成,不知多少年月,多少时光炼就而成,打开得见,花自抖艳。所以菊花说不急,何必在一时呢,再等一段时间也是天助自然的事。

我说,难得你这样想得通,作为我来讲毕竟没起什么坏作用。打了电话,我说老乡来送老乡了。我摸清了菊花妹不愿低价抛菊花石的真实想法,夸她做得对。老季啊老季,还是不要在我小老乡脖子上架刀吧!菊花妹不挨宰我心里也便舒坦得多。

我和菊花娘儿俩在高铁站分的手,并答应以后保持来往。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倒是菊花妹主动些。在上海躲着她俩,我总认为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件什么事一样。

以后,她还专门来过我所在的省城一次。那一次,她还带上了长有三朵菊花的笔筒郑重交与我。书房内,梅的笔洗,兰的端砚,竹的笔架,加上菊花石、房中文玩、书卷。我想,我所交的这个女朋友真还是有情有义的,填补了我内心的一种遗憾。

后来,我却有点疏于联系了,除了节假日有电话问候,其他时候无声无息。是她的原因吗,细想不全是。是我自己戴了草帽寻草帽,你的帽儿就在头上。这下轮着我不安了,莫不是人年纪越大,有些谜团就越想搞清,吊在身上总是个累赘。我终于选定一个时日,往菊花所在的县城而去。

菊花说过,她在县城嗣同街开了一间销售菊花石的门店,以本乡产品为主。我躬问卖主,请问菊花姑娘在吗?

人家反问:“你是谁呀?” 那中年汉子则用一张隔夜面孔打量着我。

菊花的回避,加上我未事先告知,没见到她本人那是自然的了。但她的门店我还是见到了。这个奇石之店装饰雅致、有灵性,正中的是镇店之宝——菊花石形似花屏,约半人来高。当时,我就想看她的镇家之宝的。大小十五朵白菊分布有方,菊的花须、花瓣与展示的照片无误。但这一审美场景还可以从石的韧性出发,更带来石菊花经历的历史岁月的洗礼。菊花石下部左侧一菊花硕大,顶起半边天来。上边是几朵银菊赛月,与日月争辉。下方,小菊似白蝴蝶翩翩飞舞,穿绕菊间,魂飞蝶舞。而背面属于隐景,细看再三,那银钩白菊才会浮现,这就是菊花的秘密,勾起人无限联想。当然,它是待售的。

远看,其他的菊花石如别致的山峰,近观那些出水之物还似身在水中,它们通体油光,或七八朵,或单朵如盆。小的也是好几朵,菊须如虾须,拱起半座桥,尽情张扬向上。墙上,我忽然发现了菊花妹子的照片,她立在众多的菊花石之中,身上一件浅绿色短衫,石配人,她倒是越发动人。

古时,文征明留在苏州的留园,楼台亭阁,别具一格,特别是那一棵树半边而空,能挤进两人,顶上却还是绿枝成荫,半残反而超过了全枝。石菊花秉性正是如此,一剖一解,晶莹自现,出水石君,优柔成仙。

我站在那花屏面前,眼前忽地模糊,面前出现五柳先生的身影。哟,陶渊明居士,我这厢有礼了。施礼收袖时,忽地一下,我清醒过来。嚯,是菊花,菊花女,你到底人在何处呀?

面对那守门汉子,我把曾经去云南讨要的那块奇石拿出来。这是跟淮川菊花石有一比的小菊花石,我捧起柜上的那面圆形镜子,放在奇石之后。白昼的太阳,夜空的星星,两面正反的画景映襯。我不敢多问菊花石背后藏花的玄机,倒是人家汉子看出实情来。他说,那一夜是月夜,菊花要我把那菊花石搬到月下,约等了片刻工夫,月光正映在菊花石后背,慢慢地,天上那一轮圆月跌落在凹处,凹处内看见好几朵菊花儿随月而移,花影重叠,月光菊样。

我说奇了,莫不是月光恰到好处,要不然我在菊花照片面前这么入迷。

汉子转而为笑,只是把这菊花开背后的事只跟菊花讲了。至于她如今忙啥,汉子支去吾吾地告诉了我,她是在家侍候病了的娘。

因此,我就不能这样轻易回去了。当晚,我就在她们县招待所住下了,我不信会打不通菊花妹的手机。约晚上十时许,还是无人作答,我又打了十几遍,正当准备放弃之时,“是你吗,还没有返程?”菊花妹终于回电话了。

我说:“你这个电话我都快打爆了。”

她说明天一早就来接我。第二日不巧是个雨天,我站在县招待所门口等她。

抬起头来,只见有把油纸雨伞迎面而来。对于这种老式雨伞,我是怀念的。不是因为它旧,也不是因为它便于收藏,而在于它有一种诗情画意油然而生。想想看,有多少文人墨客曾被它迷惑过。普通百姓用它,毛泽东主席当年去安源的那幅画,双肩背的也是它——一把油纸伞。它旧吗,旧得有桐油香,旧得有那么一股韵味。

菊花来接我,我不免心动。举一把绛红色的油纸伞倘佯于街上。人行道上,众伞斗艳,各色布伞红、黄、蓝、紫从我身边飘过,但是,眼光扫在菊花妹那把伞上的却为数不少。

菊花说,等急了吧?这是娘保存的老纸伞,她有她的用意。这么多年来,除了菊花石,再就是她的这把旧雨伞了。这把旧纸伞,你看看顶尖是木头,小小圆形木头下压着一块加厚的油布,再就是篾片上的布,竹篾片一根根穿在其中,紧要处是闭合的小竹拴,打开就是那一身的绛红色衣裳,一朵黄菊花开在其上。

菊花妹细数起来,数年来,这把伞由大红变为绛红,那种绛红的半透明状,还有一种暗暗的咖啡样。菊花并不是我有心而作,那年,娘托人到乡镇去,弄了一斤桐油,用来修缮纸伞,是我不小心扯破了一条口子。我把厚黄布浸上桐油,干后用剪子剪成一朵大菊花,熨熨贴贴地补上去。

雨打在伞上,嘭嘭嘭地响。我和菊花妹踩着那鼓点子登上人行天桥。那时,我发现桥面怎么就我们两个人了。只闻雨越敲越猛,水越踩越深,行至桥中段,我们停了下来,雨滴穿过红纸伞斜扑在身后,只觉雨意沁背。雨水中,菊花开得更加张扬了,在伞上任风吹雨打,仍昂首而立。

桥下行人的步伐全部慢了下来,那些持伞者移动在雨点的纷纷扬扬中,菊花妹笑着把那把红伞独自撑高,摇摇晃晃,夺人眼目。

“菊花,菊花!”我忍不住喊了起来,菊花女回过头来,迎接我的是十五朵菊花下面的一张迎客笑脸。

我不由得伸出手来,去捉她的手。菊花妹慌忙地回应,她那手似一团丝绸,光滑、柔软。我捉住了便不想松开,这是一只未干过农活儿的手。我帮她撑伞,伞面上十五朵菊花,陪着我们缓缓而行。她伞上的菊花迎接着我这名外地客,摇摇曳曳地开在淮川的雨天之下。

步行街有些像梦境一样,两旁绿树成荫,雨滴似珍珠打在叶尖上。服装店、鞋帽店、工艺品店,装修大都有点雅致,小吃、名肴店相对而立,街中有客之凭栏,亭台假山,流水潺潺。

菊花石,菊花石,菊花石还真是艺压群芳。

雨停了,清新空气四处扑鼻。菊花讲:“我们再去欣赏一下吧。”

收好伞,我们径直朝她的商店而去,街上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什么大菊花石。哦,独有那菊花石领头,菊花石是她的镇店之宝,威震一方了。

没有回招待所,菊花领我去她家拜访她娘。走过正街,拐进巷口,走过玻璃拉门,在那正中台案之上有一幅菊花石国画。菊花妹说,这是名画家柯夫子的笔墨,传说是出产于淮川的第一尊十九朵的菊花谱,然其造型古朴、庄重。

我环顾左右,有沙发我又不敢坐下。菊花妹自己往里房走去,我动了两步又不想停住。其实房子有些大,到里房也有十几步距离。我有些胆怯了,对面颤颤巍巍地走来了菊花的老娘亲。老人家笑嘻嘻地接过伞去,到窗边抖掉水珠,让它开放在阳台上。她又指点着菊花去泡茶。龙井芽儿在水中起舞,东荡西飘。菊花娘说:“当初在飞机上喝你的茶,那味道犹如橄榄,现在还余味未尽。”

我笑回:“老人家过奖了。”却有些奇怪,当初菊花要去沪上替菊花石拍个好价,缘由是替娘买房子,因为她的住所太旧了,怎么现在变了哩,一看就知道是套新房。

菊花妹将茶杯递给我,脸上洋溢着春色。我的疑惑还是被嘴快的菊花娘揭穿,告诉你吧,你要早来那就看到我的燕子窝了。这房子是菊花凑钱购的,我那旧房作价卖了。兴许是高兴过头了,搬进来后就病倒了,菊花妹子整整照顾我一个星期,现在好多了,人的精神又上来了。菊花娘加了一句,你喝茶呀。哎,菊花妹子难喽。说着,菊花娘便提着篮子出去买菜了,嘱咐我一定吃了饭再走。

菊花娘走后,菊花领着我穿过一条短短的走廊,开了那最里面的门,来到了一个卧室,那大床颤颤悠悠的,使人产生一种强烈的占有感。于是我不得不自行停下,菊花妹却自顾自地走向里间。

她当时是那样地回首于我,自己脱下了那件外套。她这动作并没有避开我。我只是自己心儿吃紧,怦怦、咚咚,似有兔子从怀中蹿出。我不忍放出,眼看着她要往那大片绿草如茵的地方奔去。我奔过去抱住菊花的肩。她一下僵硬起来,我想给她一点温暖,我将我的嘴唇贴近她的脸颊,她蜷缩在我怀里。我的手慢慢伸出,摸到了她的乳房。可能是太急促,她的乳房像气球,一起一伏。她好一阵喘不过气来,停住,沉默。忽地,她又推开我,自言自语:“这是不是太仓促了。”

我们像两双鞋子一样面对面地坐在床上。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我们身边,其实在上海,在朵云轩你就默默无言地护卫着我们,你那几声细细的咳嗽从小厅转出,我就听出是你了,你就躲在朵云轩隔壁房内。

“难怪,难怪,我真對不起你们,没帮到什么大忙。”

“你只能那样,两头顾着,也免得叫你朋友季老板难堪。”菊花自己先穿上衣裳,我也坐起来,菊花妹又给我讲起她娘的故事。

记得那是几年前一个礼拜天的清晨,蜷缩在店里床上的我,极不情愿地拿起话筒,自言自语:“谁呀,这么早就吵人。”那时宅电中并没有来电显示,所以,第一次摸不清是谁。

“菊花,起来了吗?你老娘睡不着呀!哎,伤脑筋。”紧接着是娘的感叹。

“是娘呀,有什么要跟女儿讲?”

“窝,我的燕子窝要拆了,看我们往哪里搬噢。”

其实这是个老问题了。几年来,说拆也没见拆下一片瓦,拆倒一堵墙。于是我像平常一样想劝着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娘在那头就有点生气了:“甩什么文哪?”咯哒一声,娘放下了电话。

床上录音机又响起了《当你老了》这首歌。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慢慢读着,

追梦当年的眼,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唯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起了脸。

不过,在《当你老了》这首诗中, 巴特勒·叶芝是写来思恋自己爱人的,从年轻到慢慢老年的光景。他一八六五年六月十三日出生于都柏林,是一位著名诗人。而我呢,拿这首诗来思念自己的老娘,当她人老了时,究竟会发生些什么呢。

十一

记得有一次,我出差回来,当我推开那扇铁灰门时,大姐也在娘屋里,大姐的嘴里嗫嚅着,像含了一颗枣核儿,嘟嘟囔囔没说出话来,只是默默地要我坐下。

我习惯性地喊起:“娘,娘,我回来了。”满以为她老人家听到我的叫声会回答的,可是只闻滴答滴答的钟声,却不见娘的回音。我急匆匆地闯进娘的卧室,凳子、桌边、床都空空的。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异常,一种不安的感觉迅即袭来,我只觉一下子天晕地转,好像到达了另一个世界,风吹窗棂。“娘,娘,您老人家千万莫吓我哟。”我十几年来都难忘那一夜的情景……

“不吓你,我在这里!”娘爽朗的笑声从门背后传出。娘离开那个墙角,“看,看我的菊花妹子瘦了没有。”

我抑制不住的泪水贴腮而流:“娘,娘,您怎么还是这样爱逗笑呢!”

站在一旁的大姐终于开口了:“来,菊花妹,娘给你做了猪肚子炖墨鱼。”

我知道这是娘的意思,泡发墨鱼时得有耐心,猪肚子洗干净,在木炭火上细细地炖,娘的叨念都在那炖的过程里了。

电话打断了菊花的回忆。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娘又往店里来了电话。几十年了,她想让房子换个主,公家暂时不拆,我自己先搬,话语中藏有一种沧桑。

“搬家?娘,往哪里搬?”这决定,虽出乎菊花意料,但也猜不出娘是一时之念,还是长期的想法。

“该往哪里搬就往哪里搬。”娘掷出这么一句,叫菊花十分纳闷。

为了娘搬房子的事儿,菊花也往有关部门跑过,她知道娘的房子是自己家的,是老式两室一厅。娘早先曾是县城绸布商店的售货员,这个门店先前是祖父的。解放后,祖父把它缴了公,她因此分得了这么一套房子。

祖父因病去世后,作为女儿的老大把房子继承下来,父亲百年后,娘坚持把几个孩子带大。孩子都长大了,房子却没有大,大家渐渐感觉到这房子的窄小和局促了。后来,菊花以老爸的菊花石为起本,开起了小店。为了菊花石的安全,菊花住在店里,大姐住在大姐夫家,二姐成家住在鄰乡,老娘住在老房子。可不知怎么回事,年纪越大,娘反倒越想得开,自己要把自己的窝先端了。

娘的退休工资千余块钱,那时又都在搞房改,要求住户们以掏钱内部价买房,使那过去的老两室一厅取得的房产证,需在规定时日内办完。但娘不属于这个规定中的人,这房子本身是她的,要论起来,那个绸布商店的门面都是属于她的。不过,那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则另当别论了。

娘为此跑了那么一次后,再也不提这个事了。房子是你的这没话说,但你没有房产证,房产部门只管新中国成立后的事,你要住你住,房产部门还没碰到过你这样的住户,这也是娘要搬家的原因。

接到娘生变故的电话的第三天,菊花风风火火地赶到目的地一看,娘正忙着搬家。老房子楼前几辆大板车正等着装旧家具。进楼,娘正在给东西打包,大姐正在清理东西。那些帮助搬家的民工倒也积极,咿呀、咿呀地抬柜子。大姐看到菊花后,喊了声菊花。娘抬头:“哦,菊花回来了,好,你先歇着吧。”菊花哪能歇,便搬起了东西,两手端起脸盆架。菊花说里面还可以放些东西。娘说把我那些笔墨纸张,还有那胡琴也带上吧。

菊花问娘搬到哪里去?

娘不作声,跟菊花打哑谜,只顾自己往头里走。就这样搬家的一行真还有点阵势,菊花跟在后面,心里像打鼓,鼓捣来鼓捣去,搬家连个像样的车都没有。到了,也就半里左右,民工们把东西抬上四楼。完毕,娘拿出三百元给其中的一位民工,那民工高低只接了二百。他说工人、农民本是一家噢。娘笑了笑:“真对不住你们啰。”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娘请进楼下小餐馆,点了两个好菜。我说想不到娘要卖掉旧房,租房住。她吃了一口菜,说:“不好吗,这房子又没有房产证,总要给它找个出路才行,卖个三十多万块钱,我落下钱,以后你有钱再凑一点,这样就可以买一套好一些的商品房。当时我就讲,“娘,可是,你卖的是多年的窝呀。”

娘不作声了,只见她眼角渐渐湿润,眼珠子像埋在泉中,炒肉片的那红辣椒真还是有那么种辣味儿,辣得口里发出嗦嗦的声音。

娘放下筷子说,你姐姐她们都有家有口,不要霸蛮拿钱,卖旧房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不知道大姐是怎么想的,但也不至于做摊贩几年来拿不出钱,我感觉到娘是不是对大姐一家有些偏爱。

娘在老家生活倒也节俭,如果来个按揭款,菊花也可以拿些钱来。但菊花的眼光要看得远些,菊花要把店开到省城去。娘,当女儿的当然要管,她不积极一点,这或许会在姐姐那里成为一个结,“爹给了你一个值钱的菊花石嘛。”

菊花掏出带回的两万元钱说:“娘,这里先帮您做租房的租金吧,以后我再拿些钱来。”

娘没接钱,菊花把它塞在娘手上,娘那青筋暴露的手有些发抖。

这以后的两年里,娘说,树挪死,人挪活。娘告诉菊花说:“菊花,住在出租房里还可以,以前住一楼,现在住四楼,空气好,视野也开阔多了,不错,我老了以后还有看头。”

十二

娘正站在路口上发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是你二姐回来了,你都没看出来吗。她回来吃一顿饭当天就赶回去了。她的老公病重哩,赶回去要照顾你二姐夫。听她说是严重的胃溃疡,开刀要割去三分之二的胃,总共花销得十几万,到这里来借我卖旧房子的钱,说是以后再还。前面传来班车的鸣叫声,路转弯了,二姐探出头来跟娘说再见,她有些惊喜菊花妹也来了,汽车摆着屁股和她俩再见。

菊花出神地瞅着娘的脸。她的脸偏小,脑袋顶上的白发已经稀疏,四周的头发却还密厚,两簇眉毛粗重,深眼窝儿,端正的高鼻梁,小而端庄的嘴唇儿,整体说来,是一张瓜子脸吧。娘病了一场后,看上去依然精神,头发梳得溜光,穿的是十几年前的蓝旗袍,白发上、耳朵旁扎了个她年轻时候就喜欢的玉蝴蝶。

菊花总是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了,爹虽没托什么梦,但是他的魂灵肯定是跟着回来的。假若他是活着的,那么姐姐们是不会欢迎的,因为父亲心里藏着一个大砝码,如果他不走,那个砝码肯定要碍事的;走了,那个砝码便烟消云散、沉积于泥土中了。这样一想,菊花记起在上海参加菊花石拍卖的事儿,她自己也曾失眠过,双眼红丝累累。她说是要感谢我,暗中保护着她们,正是这样,娘也坐着飞机兜了那么一圈。菊花是跟着她父亲的魂儿走回来的,付出行动,背着娘凑钱,把商品房买回来。

菊花娘是那样地数落着菊花,谁知道你那几天忙什么,真是忙呀,先是陪着要我到你大姐那里住几日,后你又来接我时,声音打着颤:“娘,我们回去,回新家。”

娘硬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回新家,回新家,跟着菊花登上电梯直上九重天。刚刚爬上去好像听见了呼呼声,哦,是长长的走廊里两扇窗子对开着,空氣呼呼的对流声。大姐在她们背后呀的一声。娘回头一瞄,死鬼咧,接着是笑得嘴巴有些变形。然而菊花这一切都是先斩后奏的,如果要跟娘先讲了肯定是办不成的。老人嘛,总是想着自己的儿女,虽然菊花不是自己亲生,自己老妹的女儿又有哪门子不亲呢。

不久,娘因喜而病,那一夜是紧张地度过的。娘一头虚汗地瘫在床上,饭不吃,水不喝,就那样同床较劲。大家只得把她抬进医院,住几天后,娘又从那个门走出。娘朝医院大楼说再见,电梯一坎一坎地从她脚下滑过,一梯比一梯低,又一坎一坎地平安到达地面。

而后几天发生的事儿,像是老天醒过来了,赐预喜讯,上海拍卖行季头来了电话,同意看货付款,拍卖款项嘛,各让一点,一切公正进行。这一切又好像是那个夜间发生的,那么,是什么促使菊花娘走上那一步的呢?菊花娘头一天把那个包装菊花石的湘绣袋找出来。她抓着袋子上的荷花亲吻,像是吻菊花的爹。当他躺在她怀里时,娘那张嘴越贴越紧,一下子她竟默默无言了。菊花妹说,爹在娘身上回光返照了,菊花喊她,娘就那样子一动不动。菊花拼命地喊娘,娘半天才回应:“娘没有死咧。”

娘说她怕的是菊花抬高价,不想出手那菊花石,又白跑一趟。娘说,是菊花凑钱买了房,这个钱她是不容易赚来的。菊花石能救人,不识货的人却难以救动,上海朵云轩那季老板,我看出是他又一次耍我们。

菊花说:“娘的担心也在理儿,但此次不能说他无诚心,长途跋涉,货送到面前,价码都心中有数,他的生意是长期的,更重要的是有他的朋友在。”菊花娘听着,两行老泪垂挂于脸颊,“只好这样,只好这样了。”

菊花妹子赶紧收拾一下,准备起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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