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树缘

2018-05-14 09:01孙长芬
参花(下) 2018年2期
关键词:蜡梅

孙长芬

在永嘉县和晋云县交界的群山峻岭中,有一个村庄叫樟樗村。说是樟樗村,其实只有一座木屋,一户村民。木屋主人叫赵大杉,他的老婆叫何娜芙,还有个女儿叫赵蜡梅。赵大杉本是晋云县的一位农民,为躲避土豪劣绅的苛捐杂税而逃荒到这里来。樟樗这个地方是一个山坪,山坪上古樟、臭椿葱茏葳蕤,山坪边一条山溪日夜哗哗作响,四周岗峦上的樟树、楝树、槐树、檀树、榉树、楠树、桧树、野杉树、乌桕树、黄杨树等遍布杂陈,猕猴、野羊、麋鹿、黄麂、豪猪、山獐在丛林中狂狂而行,百鸟鸣啭,翱翔于山林上空,实为一个天然的生物园。赵大杉从山上砍下木材,在山坪上建了这座木屋,在木屋后搭了一间茅草屋,以便放农具。又在山溪边的山坪低洼处开垦一亩水田插上水稻,于附近山坡上开荒种蕃薯,就这样,他们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安顿下来。说来也怪,这个地方一无蚊子,二无稻蚰,三无薯虫,大概是水土树木的关系罢!全家三口虽然过得清苦,倒很安生。

解放战争时期,赵大杉已步入不惑之年。这时樟樗村来了两个既贫穷又壮实的年轻烧炭人,一个叫甄诚,一个叫甄英。他俩是堂兄弟,楠溪江中游浮石村人,都是中共地下党员。初来时,他俩在山坪旁用山石掺泥造了个炭窑,到山上砍些老树枝,捡些朽木段来烧炭。他们又在炭窑旁搭了个小茅棚避风雨,吃干粮喝溪水。把烧成的木炭挑上,走上百余里的山路,又转乘四十余里的舴艋船,下船后把木炭挑到温州城里,供人们生煤球、烤麦饼、烤红薯、烘暖使用。他们名义上以烧炭为生,其实都是党的联络员,传达党的指示,联系各县各党组织,以迎接全国解放。

且说赵大杉夫妻俩,见甄诚兄弟时常与晋云县方向来的人接头,處事又安分守己,是为穷人办事的,心中便有了几分数,便把他俩邀到家里,安排在茅草屋里住宿。甄诚兄弟俩不时为赵家干些农活儿,渐渐地,两兄弟和赵家的关系就亲密得合为一锅灶吃饭了。

一天,娜芙对丈夫说:“我看这两个后生人都长得壮实,又是为咱穷人办事的,蜡梅已是十七八岁的闺女了,倘看中哪一个,可以给他们撮合撮合。”

赵大杉说:“女儿的事,由她自己做主吧!”

甄诚已有家室,自然不会打蜡梅的主意。日子一长,那蜡梅和甄英之间便渐渐产生相互倾慕之情来。一个羡慕他是为党办事的人,干活好,待人又厚道;一个羡慕她长得好,身材修长,纯朴善良,倘如娶了她,会有一辈子享不尽的福。一天傍晚,两个人走过长满长莎的小径,穿过如麻的蒿艾,在松竹掩映的溪流旁坐下,但听溪水潺潺。一轮皎白的月光挂在溪畔高大而枝叶繁密的无患子树的枝杈上,从叶隙间撒下温柔朦胧的光来,使溪潭水面微微地泛起青雾。蟋蟀在溪畔茂密的野草莓丛中发出“唧——咿咿咿,唧——咿咿咿”的鸣叫。这时,甄英感到挨在身旁的蜡梅特有的女人气味阵阵袭来,不禁神情摇动,但强抑制住了,他对着溪水木坐凝思。

“怎么了?约我到这儿来是看夜景吗?有话就说嘛!”蜡梅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推甄英的胳肢窝。

“我……我要娶你……快解放了,咱穷人分到田地,饿不着。”甄英突然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把蜡梅搂住。

蜡梅依顺地倒在甄英怀里,无患子树上一只山雀啾啾地叫了几声,便沉静下来。

忽然,蜡梅挣脱开来,说:“你是党里的人,以后当了干部,还不忘了我这山里人。”

“我连砖头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箩担呢!当什么官,回去有田种就知足了。你如果信不过我,我可以对天发誓:苍天在上,我甄英如果今后有负于……”

誓未发完,甄英的嘴巴早已被蜡梅的双手捂住了。她埋怨地说:“你傻瓜呀!心定就行了,发什么誓呢!”

“全国一解放,我就来接你全家到我浮石村去。我村的涂田好大呢!那里可以插早稻。涂田里有团鱼、螃蟹、鳗鱼、鲤鱼,还有大雁。大雁歇下来一大片,一只就有十来斤重。我村的花田好大呢!花田里一年四季可以种球菜,球菜收了可以种荞麦、大麦,麦子收了可以种马铃薯。收马铃薯时,我挑着马铃薯回家,你领着孩子在前面走。”平时沉默寡言的甄英,这时的话说也说不完。

“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蜡梅也不禁沉浸在未来的幸福中。

甄英搔头挠耳地一时难住了。

这时,夜风吹拂得无患子树的树叶沙沙作响,缠绕在它枝干上的含春藤枝微微晃动。

“生男就叫无患,生女就叫含春吧!”蜡梅说。

甄英听罢,双手往膝盖头一拍,说:“中!有深意。”

蜡梅被甄英的动作逗得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时无患子树上的山雀没再噪鸣,大概在窝里睡着了。

几天后,蜡梅把一个荷包递给甄英。甄英看见荷包上绣着一棵缠绕着含春藤的无患子树,树下有一对雉鸡栖息着。他也把随身带的一块玉佩给了蜡梅。两个人此时心照不宣。

浙南一解放,甄英和甄诚便回到家乡浮石村,领导村民打土豪、分田地。甄英被上级任命为浮石村党支书,甄诚当了民兵队长。紧接着,村里建立了互助组。诸事稍定,甄英叫来甄诚,两个人一起到樟樗村去接蜡梅一家人,打算叫他们到浮石村来定居。

到了樟樗村,两个人顿时惊愕得张嘴咋舌:哪里还有村子的踪影?只见山坪上方山上的一大片参差危耸的石崖荡然不见,房屋、炭窑连同大半个山坪被山泥夹巨石埋没得仅露出几条古樟的枯梢。只有原来山溪畔的无患子树尚青干素花的,缠绕于树身上的含春藤也开着几朵皎洁晶莹的花。想必这里遇上了泥石流,蜡梅一家子必遭不测了。甄英见罢,怆恻欲绝。甄诚百般安慰甄英,两个人才凄然回家。

再说杨大杉一家人。一天半夜,突然山风大作,大雨滂沱。杨大杉知道事情不妙,天一亮,便带上多年积蓄,同妻女离开木屋,越莽穿榛,急不择路,逃离山坪。全家刚爬上一个山冈,只见山坪上方崖石崩堕,岩碴夹泥洪流把小木屋给埋了。转眼间,山坪又成了一个大石堆,再也无法居住了。全家人十分悲痛,便辗转到楠溪江上游的一个叫上横村的地方来。这个村仅有二十来户人家,村后修竹茂盛,山恋叠翠,村中细草如毡,杨花铺径。村前溪深潭碧,一大片溪滩在阳光下耀金泛银,确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村中有个叫老钱头的农人,为人憨厚,把杨大杉一家邀入家中暂住。杨大杉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造了一间木屋后,便搬出老钱头家。这时正值全国解放,杨大杉家以流亡贫农的身份在上横村分到了—份土地,终于在上横村安下身来。

蜡梅自从与甄英离别后,对甄英思念不已,但哪能见得甄英身影?不免凭窗支颐,停睇神驰起来。而隔壁屋的老钱头几次上门为自己的儿子春儿说亲,想娶蜡梅为儿媳妇。娜芙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对丈夫杨大杉说:“老钱头催得紧,梅儿又整日愁眉苦脸的。你到浮石村走一趟。找到甄英,看是个什么说法,也好回老钱头的信。”

杨大杉说:“浮石人准是当了官,轉了向了。我看钱春儿长手长脚的,也不赖。”

话虽这么说,杨大杉还是在娜芙的催促下找到浮石村。到了村中的一条巷弄里,他看见一堵墙旮旯旁的背阴处,有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在锈花,便上前问道:

“这位闺女,有位叫甄英的住在这个村吗?”

“就是当村支书的?”那姑娘问。“对呀!他成家了吗?”

那姑娘看了看杨大杉,说:“老大爷,他是我姐夫呢!前阵子和我姐还在打持久战,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杨大杉听罢,鼻孔里“哼”了一声,随即转身朝原路走了。背后还传来那姑娘的声音:

“老大爷!有什么事请等一等,我去把姐夫叫来。”

杨大杉回家后,把甄英快结婚的消息告诉了娜芙。蜡梅知道这一消息后,起先还眼泪汪汪地说今生不嫁人了,后来经不住父母的百般规劝,才对又来串门的老钱头说:“你家想娶我为儿媳妇,除非用大轿抬,用舴艋船载,载到浮石村前的江中转一圈,否则没门!”老钱头看蜡梅终于松了口,喜出望外地满口答应。

钱春儿和蜡梅结婚那天,蜡梅坐轿,钱春儿同吹打班随轿走了六七十里山路,然后从沙头改乘舴艋船,一直驶到浮石村前楠溪江埠头停下。蜡梅叫伴行的吹打班敲锣击鼓地整整折腾了一个钟头,才允许掉转船头,逆流沿着岸边咸草涂撑船而上。回到上横村时,已经是头遍鸡啼了。

浮石村绣花姑娘的话不假。甄英终于与同村一个叫杨纤纤的姑娘结了婚,结婚三个月后的一天,村人们纷纷扬扬地传说山里的一只娶亲舴艋船,在江埠头折腾了一阵又逆流而上的奇怪事。这时甄诚和甄英的心里都有数,那一定是蜡梅没死,意在向甄英诉情。甄英后悔不迭,但事已至此,更不能贸然地去安慰蜡梅。因此,他把这一段深情埋在心底。

虽然甄英两夫妻生活得和和睦睦的,但是杨纤纤在结婚后六七年间就是不生育。后来终于生下一个男孩来,杨纤纤却因难产流血过多而死亡。

甄英悲痛不已,埋葬了妻子后,把这个孩子起名叫无患。

一九五九年,我国面临全国范围的自然灾害。连任村支书的甄英因为操劳过度,又营养不良,得了肾炎病,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他托人叫来村治保主任甄诚,断断续续地对他说:

“……兄弟呀!要想办法……使村人吃饱,使他们……富起来。”

甄诚点了点头。这时甄英已气息奄奄。

甄诚问:“大哥还有什么话要吩咐?”

甄英用手指费力地指了指床边三四岁的儿子无患。

甄诚问:“大哥是要我把侄儿抚养成人吗?”

甄英在喉咙间“哦”了一声,然后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衣兜。

甄诚伸手摸出一看,原来是一个绣有无患子树、含春藤和一对雉鸡的荷包。问:“大哥是要把荷包交给无患吗?”

这时甄英已不会吭声,甄诚忙握住甄英的一只手,说:“是这意思的话,大哥把我的手捏一下。”

甄英费力地握了一下甄诚的手。甄诚含着眼泪说:“大哥放心地去吧!”

甄英却仍睁着双眼。

甄诚说:“大哥是想说对不起蜡梅吗?”

话刚说完,甄英便闭上了眼睛。

甄英去世后,甄诚接任了浮石村党支部书记之职。

他把无患培养到小学毕业时,无患懒得读书了。甄诚无奈,指着他和自己的儿子三儿说:“你们俩看样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跟我下地去吧!”三儿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父亲下地。无患却喜欢干些另类的事儿:或编蟹篓放在河里捉河蟹,或编鳗篓放在溪潭边捉金黄色带黑斑的溪鳗,或造弹夹放到山上弹猫狸,或制利钩以精猪肉为诱饵钓山貂。倘有收获,便换出钱来交给甄诚妻紫蕙,说:“婶婶,给您。”紫蕙笑而纳之,说:“婶婶给你存着,积蓄起来,造间房子,成个家。”她知道甄英的旧房已倒塌,地基又太湿,不能住了。甄诚却说:“这个孩子怎么搞的,不务正业,要学点手艺才行。”

一天,甄诚和三儿下地去了,无患向婶婶讨钱,说是要做一宗生意。紫蕙把他平时的所有积蓄还给他,说:“孩子大了,自己的路自己走。”甄诚回家后,紫蕙告诉他无患向她讨钱要去做生意的事,甄诚连声叫苦不迭,生怕他到外闯祸。紫蕙安慰他说:“都二十来岁的人了,不偷不摸的,除非是花光了钱回来。咱们总不能管他一辈子。”甄诚却一直放心不下。

事也凑巧,无患到了上横村这个地方,看这里山清水秀的,闲着的妞又多,便在村前溪滩边的沙地上搭起一个茅棚厂,央来几个妞儿,做起鞭炮来。一个月下来,所做的大小鞭炮都打响了,无患沉浸在大发一把的梦想中。一天中午,太阳正猛,五六个妞儿都回家吃午饭去了,无患在自己搭的小茅棚中烧好中饭吃过后,刚走到离茅棚厂一二丈处,厂房中的火药硝末因温度过高而自燃,“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了上横村。村民们赶过来,只见灰飞烟燎之下,无患直挺挺地躺在沙地上。这时,蜡梅推了一辆板车,在众人的帮助下,把昏厥过去的无患推到自己家里去了。

这时的蜡梅父母因年迈已不在人世,钱春儿也因爬上山腰取竹杈,不幸滚下山身亡。留下蜡梅母女三人,大女儿叫春桃,二女儿叫含春。春桃已嫁给同村一个小学教师,含春刚高中毕业待在家中。无患一进村,蜡梅便一眼发现他酷似甄英。可惜无患知道无证造鞭炮是违法的事,便隐去自己的住址姓名,光说自己姓甄,蜡梅只不过在心中孤疑而已。

无患在蜡梅家昏厥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早上才醒过来。蜡梅请来外地村医给他看治,村医说身体都无大碍,只是左耳耳膜已震破,失去了听力。送走村医后,无患在床上躺了七八天,第九天便到村前村后逛去了。因为村风淳朴,村人同情他的遭遇,没有哪个向他要工钱的。这时,蜡梅在换洗无患的衣服时,发现他衣袋里带着她当年送给甄英的荷包,才确认无患是甄英的儿子,更待无患与亲生儿子无异。一天无患从村外闲逛回来,蜡梅笑问:“无患,在外看到什么了?”

无患说:“我看村前的大溪滩拦成堤坝填上泥,可造四五十亩水稻田,到那时,全村人可都能吃上大米饭了。”

“无证造鞭炮是玩命的事。浪子回头是个宝,知道转向就好。村人们心里早就有这个念头,就是缺少开岩的炸药和开岩师傅。”蜡梅说。

“婶婶,没炸药就叫含春妹打报告给县里去批。开岩师傅嘛,我去学。村里总得有人带头嘛!”无患说。在旁的含春听了点了点头,“后生家有志气!我看你就留在我家,稻田造成后,村里哪个姑娘你看上了,婶婶为你去说。”蜡梅严肃地说。

“要娶就得娶像村南头那个大个子妇女一样能干的姑娘:今天我看她下地扶犁,背上还用拦身布缠了个娃娃呢!”无患在蜡梅母女俩面前说话毫无顾忌。

含春听了,扑哧一笑说:“她是我姐呢!”

蜡梅紧接着对无患说:“我看含春不比她姐差。”

无患和含春听了,相视而笑,默然无言。

第二天,无患便告别蜡梅母女俩,参加古庙山区段的公路建造工程去了。整整大半年下来,无患在那里学会了护钎、抡锤、看岩石脉络、放炸药、引爆、使用和修理电钻等整套开岩技术。当年冬天,上横村溪滩造良田战役打响。无患只管使电钻开岩放炮,含春带领着铁姑娘队和村民一同抬岩、运土,蜡梅则为他俩烧饭,为村民送茶送水。为了防止山洪暴发冲垮垦区,无患、含春和村人共同献计献策,把垦区建在溪滩的中央,迎流部分全由房子般大小的岩石筑成,并呈三角形,高度三丈有余。可一年四季引来溪流上游的水流入垦区,从垦区流出的水呈瀑布状,直入下游的溪流中。整整奋斗三年,五十来亩稻田终于造成。

无患长大了,长得虎背熊腰的。按城里人的說法:帅!按上横村人的说法:简直像一堵墙!

含春长大了,长得高挑匀称。按城里人的说法:性感!按上横村人的说法:实在,耐看。在工程竣工的当年,她被村人选为上横村第一任女村长。

秋季到了,垦区里金黄色的稻浪随着山风翻滚,清澈的溪水在垦区两旁流过,四周的翠峦散发着青色的雾霭,在垦区的上空缭绕。好一幅大自然和人类巧夺天工的完美结合的仙境图!

无患和含春的婚礼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在蜡梅家举行。

甄英、蜡梅虽然没能在一起,但是他们的后人却圆了他们的梦。他们想把樟樗村那泥石堆旁的无患子树和含春藤的故事讲给后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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