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楼万丈

2018-05-15 00:25
边疆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圈圈张大花花

没有人知道吴三桂的老婆陈圆圆长成什么样子,但是有一天,城里的老老少少从电视上一看见那个女歌星,就全都说,她长得跟陈圆圆一样的!

那么就是说,在张大锁和李小柱他们这个县,大家要么认为那个女歌星长得像陈圆圆,要么,陈圆圆像女歌星。很奇怪,大家又没有见过吴三桂的老婆,怎么就一致认定那个女歌星就是陈圆圆呢?

张大锁说,怕是因为骚。李小柱跟着点点头,咽了口口水,说是是是,这个娘们长得骚极了。

总之,骚让大家把女歌星和陈圆圆两个人混淆在了一起,沆瀣一气。

总之,在张大锁和李小柱他们这个县,女歌星就是陈圆圆,陈圆圆就是女歌星。

肯定是春节联欢晚会。那个女歌星在电视上唱了一首歌,火了,唱了首什么歌?谁他娘记得!大家只记得哎哟那个骚哟,露着肩膀露着大胸脯不说,一扭,还隐约瞧得见大屁股呢。一个身子像条刚刚捞上来的鱼,水淋淋的,用网兜兜着,使劲折腾呀。大家都说,一个舞台都被她擦出火星子来。

等过完年,县城里大街小巷就到处敷满了她的照片。照片这个事情倒不是因为唱歌,而是因为广告。而且,还是他们这个县的第一幢三十多层高的楼盘开发的广告。房地产老板威风得很,天天让人开着他的大奔驰,后面,找一群老太太举着牌子,满县城敲锣打鼓,遇着空地,就扭一段秧歌,见人就宣传,说女歌星是他们这幢楼的代言人,同时,女歌星已经得到了二十六楼的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房产居住权。

大奔驰和老太太们一搅,县城立马变成了一只叫春的猫,在春天的暖阳里,大家都热烘烘心痒痒地,大家都说,陈圆圆要来了!

有一天,李小柱边朝铁皮棚棚里搬着绒毛狗,边往已经快要封顶的那幢高楼看,一层一层数,数到二十六楼的时候,狗日汗津津的头发都在脖子后面一根根竖直起来。张大锁催他快点,他说大清八早的,你等老子好好想一下,想一下,又不要钱。张大锁奇怪,问,说你狗日想哪样?隔一阵来玩的人多了,老子们摊子摆不开,要错过好几笔生意。李小柱已经开始用舌头舔嘴皮了,说,大锁,你说老子要是也能在二十六楼买套房,跟陈圆圆作隔壁邻居,老子这辈子,还有什么比这个爽的?张大锁一哼,说小柱你狗日想得美,你这不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这叫憨瞎子想开战斗机呢,扯球蛋!干活!

李小柱还不服气,说,老子想想嘛,想想又不要钱!

张大锁和李小柱是县城边边上的农民,地被开发了,就到城里来摆摊。他们这摊摆得机巧,两个人先是在广场上套圈圈,地上丢些便宜的玩具车啊、绒毛狗绒毛猫绒毛猪啊,或者,矿泉水、烟、酒,甚至,还有捡来的几部旧手机,等等等等。然后,用粉笔画一条线,来广场上玩的人兴趣来了,就让他们站在粉笔线后套圈圈。一块钱一个圈,套到什么,拿走什么。

圈圈是篾片做的,又轻又软,使不上力,还有,好的东西,比如旧手机、烟啊酒啊,就要离粉笔线远很多,增加难度。大家想想,哪个冤大头不是冲着手机来的,可是一般丢出去,最多套得到个猫啊狗啊,就不服气,买十个套,套不着,又买二十三十个,反正不伤身体,花点小钱买个乐,不认真。

最认真的一回,是来了三男两女,长得高高大大,站在粉笔线后面一勾腰杆,几乎就要够着手机了。张大锁和李小柱见了,苦笑,心想今天这小船,他娘的就栽翻在狗日几个手上了。可人家那两个女的不要他们的破手机,人家要绒毛狗,两个鬼心里暗笑,忙扯过两瓶矿泉水,请她们喝。那三个男的虽然长得高大,但喝多了酒,就套不准,经常把圈圈丢在猪身上,两个女的就嘟起嘴撒娇,说不行不行,就要狗嘛!三个男人一听,来了脾气,丢下三百块,说老子们还不相信,今天就套不到了!

三百块,终于套走了三只狗,欢天喜地。后来两个鬼数着那三百块,李小柱说,三百块,乖乖,真狗老子都让你套一只走!张大锁一巴掌,说别出声气,老子们今晚早点收摊。

这样摆了两年,风吹日晒的,两个鬼发财了,就在广场的小树林里租了个小铁皮棚棚,照样在铁皮棚棚里套圈圈。只不过,这一次,两个鬼觉得开铺子了,有身份了,就要做点有身份的事,先是把圈圈涨了价,从一块钱变成了两块,后来,又买来了两台地老鼠机,铁皮棚棚门口一支,顾客来了,五块钱一回,拎着橡皮棒棒,朝洞里露出头来的老鼠一通乱捶,过干瘾。两个鬼边看人套圈圈,边斜眼睛瞟着这一边,心想,你只要给了钱,爱怎么捶怎么捶!偏偏人家那机器先进,有时间限制,一两分钟就停了,老鼠再不露头,两个鬼一阵笑,张大锁捂着嘴就上去,问,说,还要打?人家一般通常会说,打!张大锁趁机说,再交五块!那口气,像是为老鼠报仇样的,一点情面都不留。

这样又摆了三年,两个鬼不仅日子过得越来越安稳,还长胖了,还天天想着要减肥了。大家说说,这日子过的,还有没有道理?

有啊!人家村里的村长见人就说,你们呀,不要拿着卖地皮的钱一天到晚过安逸日子,只想着打麻将喝酒,赌!这人一闲着,坐吃山空不说,他娘的天天无事生非,到处吵架,给老子惹事!你们要像人家张大锁和李小柱学习,去城里创业去,你们瞧瞧人家张大锁和李小柱,都成老板了,多有志气呀,连花花都要嫁给他们了!

花花是张大锁的女朋友,说句实话,长得一般,圆嘟嘟的脸,圆嘟嘟的嘴,圆嘟嘟的胸脯和圆嘟嘟的屁股。有一回进城玩,遇上了两个鬼,一高兴,套了五六十个圈圈,就套懵了,被张大锁套到了床上。把李小柱羡慕得咬牙切齿的。张大锁还不饶,还跟李小柱吹,说是你瞧瞧我家花花,一打扮,超短裙屁股上一套,长筒丝袜大腿上一绷,口红大嘴上一抹,高跟鞋大脚上一穿,这城里的女人,哪个比得上!李小柱一听,就气病了,说是重感冒加肺气肿,三四天才又来守摊摊。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出了个陈圆圆,哪个还气你家花花,你家花花跟人家陈圆圆一比,简直就是猪食槽遇上了大龙虾,吃球不成了。

更重要的是,陈圆圆要来了。陈圆圆要来了还不说,还一个县城敷满了她的大头照片。这件事,让李小柱兴奋得胀鼓十气的,而让张大锁,就此变得瘪歪歪的。

果真,陈圆圆就要来了。

一开始,本来是件小事情,不就是盖房子的老板请著名歌星陈圆圆来代言嘛。这些年,代言哪个认不得,不就是搞宣传卖房子嘛!可人家张大锁和李小柱他们县经过精心勘查、缜密论证,县长高瞻远瞩,一拍脑壳,决定把县里首届文化旅游节开幕式拿来一起搞,县长说,我们的干部,要有现代思维,要学会举一反三嘛,哈哈哈!

这事汇报到市里,市里的领导很重视,说是我们的干部,就是要向他们县学习嘛,举一反三举一反三,多项思维,要充分看到这件事另一个方面的重大意义,那就是,著名女歌星陈圆圆的到来,可以为我们市,带来巨大的人气与商机,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宣传契机,大家都要好好把握,好好抓住!后来,市里的领导一拍脑壳,决定把市里的旅游节拿来县里并着一起搞。县长一听,兴奋得像个新郎官,大会小会讲,这是我们县的大喜事!喜事喜事大喜事!

开幕式主会场当然设在广场上,那是张大锁李小柱他们这个山区县最开阔的一块地方。既然是旅游节的开幕式,当然就少不了演出,市县一起搞,当然是大型文艺演出。有人说见过房地产老板喝酒的时候那个得意,嘴被一块肉塞得满满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说,光这台演出就不止三百万!

张大锁和李小柱倒不管你几百万,关他们卵事,他们关心的,是广场的事。两个鬼一听主会场设在广场上,高兴得像是捡着三百万样的,那个兴奋哟,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一点不夸张。第一天晚上是最兴奋的,两个鬼在算账,说是天哪!这样一来,该套多少个圈圈打多少回地老鼠呀!张大锁说不行不行,必须得涨价,三块钱一个圈圈,七块钱打回老鼠。李小柱说不行不行,你这也太不霸道了,五块钱一个圈圈,十块钱打回老鼠。张大锁说五块钱你爹呀!你这一涨价,老子又算不清了!接着就哈哈笑,说对呀,老子们得狠点,人家不是说,真正的商人,都是心狠手辣起家的?五块就五块,重新算!李小柱说,就是嘛,当官的这两天到处宣传,说这是商机商机,老子们近水楼台,要是抓不住这个商机,一头撞死算了。

花花就“咯咯咯”笑起来,声音脆生生的,朝张大锁这边靠。李小柱一见,打个哈欠,说,还是你们两个一上一,二上二去算吧,老子累了,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睡觉球!

第二天晚上他们冷静下来,一个晚上都在研究陈圆圆到底应该从哪儿来到他们县。说她是从台湾来,还是从香港来,也可能是从新加坡、马来西亚或者泰国来,最后,还是花花突然想起来,说人家在美国度假呢!三个人一齐打了一个哈欠,说,那她肯定从美国来了!

第三天晚上,两个鬼又担心起来,李小柱说,美国那么远,陈圆圆怎么来?又说,她要是赶不上飞机怎么办?说她要是度假度高兴了第二天早晨起不来怎么办?还有还有,李小柱不停抓挠着他的粗脖子,说,美国那么大,我们县那么小,人家陈圆圆即使赶上飞机了,落下来的时候她找得着吗?她要换多少车才到得了我们这个地方呀!

两个鬼想想也是,脑袋里顿时乱成一团。花花急了,拿着李小柱骂,说李小柱你个乌鸦嘴,你什么不能说你偏偏要说人家赶不上飞机人家起不来了,你怎么把人家说得跟你一样一样了!呸呸呸!张大锁恨恨补充了一句,说嘴闲雀子痒!

李小柱委屈,说,你们两个才嘴闲雀子痒呢!我是担心生意嘛!说,到时候,老子们货进来了,要整得出去,万一陈圆圆不来了,老子们进那么多货,卖给哪个鬼?

气氛就有点凝重,两个鬼拿着烟猛抽,花花一声一声咳起来,咳着咳着,花花骂起来,说小柱,你是猪呀,人家既然来了,还怕找不着我们县?我们县再小,地图上也找得着,再说了,即使地图上找不着,可人家找得着我们市,我们市地图上就有!人家找得着我们市,人家就找得着我们县。张大锁想了想,立马笑起来,说对呀,我们瞎操心个球,不是说这回请人,连市里都出面了?市里都出面了,老子们广场,面子还不大?还不赶快多进货?涨价涨价!

三个人又轻松起来,就觉得李小柱憨得很,就觉得很多事不该他们管,他们只要好好管好他们自己的事就行了。具体说来,就是,在陈圆圆这件事情上,他们只要管好高兴和赚钱就行了。

高兴啊!那几天确实高兴得嘴都没有时间合拢几下,只管笑,只管联系进货的事。忙中偷闲,李小柱还经常朝那幢代言的高楼望望,就看见狗日些已经封顶了,封顶还不说,还挂出了大红布标,大红布标上写些什么字,李小柱一概不管,他主要管陈圆圆的大头像,陈圆圆在大红布标上轻飘飘的,那胸脯要露不露的,那屁股要扭不扭的,春天的风一刮,笑出几里远。

李小柱就觉得,他娘的这风里,都带着香味呢。李小柱把这感觉跟张大锁说了,张大锁偷偷看了一眼花花,避开来,也舔舔嘴皮,说对呀,他娘的我也是觉得,这日子怎么越过越高兴了呢!

这一天更是,一大早开门,就有人来跟他们谈合作了。

是个卖刮刮奖的。油头黑脸,穿身白西装,白皮鞋,夹着个黑皮包包,一笑起来,上眼睛皮和下眼睛皮就死死挤在一起,让人觉得眼屎都快要被他挤出来了。问明来意,张大锁立马拽起来,拼命摇头,说不行不行,这种时候,寸土寸金,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我们的生意都还没有地方摆呢!刮刮奖就笑,从黑皮包包里摸出烟来,两个人一人发一支。张大锁不接,李小柱倒是拿过来,凑鼻子上闻闻,像是要嗅嗅眼屎味。

刮刮奖一见李小柱接了烟,忙把打火机伸过来,差点烧着李小柱的胡子,说哥,现在的生意,都讲究个合作共赢嘛,我刮刮奖这边,借贵宝地一个小角角,摊子一支,一吆喝,人气就上来了,人一多,你们生意还不是就好。再说了,借也不是白借,我还要跟你们分成嘛。

李小柱一听分成,来了兴趣,说对呀,合作共赢合作共赢,来来来,坐坐坐,我们现在就来谈回判,要合作,就要谈判嘛。张大锁还是不愿意,可听着分成,声音也将就小下来,变成嘀咕,说谈谈谈,谈球的判,这刮刮奖整一天下来,到处是废纸片片,市容城管的来了,见着,不整死你!

这个时候,花花从外面忙回来,一听刮刮奖,来了兴趣,说好玩好玩,这东西好玩。一脚扯过一个小凳子,一把拉着刮刮奖,说大哥大哥,坐下来谈坐下来谈。张大锁一见,只好捏着鼻子皱着眉,同李小柱一起,分庭坐了下来。

后来两个鬼想起这件事情,都觉得风光,都一致认为,那是他们最牛的日子。

果真,城管就被张大锁那张乌鸦嘴给大车小车地说来了。那天不仅城管来了,城管大队长都来了。一下车,一张脸垮到地上,二话不说,大皮鞋一跺,手里的一根黑棒棒把门口的地老鼠机敲得“嘭嘭”响,像是没有见过老鼠一样的,喊,三天之内,统统给我拆完,这里的人,从今天起,统统给我搬到西河市场去,一个不准留!

哪要三天,只半天,张大锁和李小柱就被撵出了广场,乖乖搬着东西滚蛋了。旁边支蹦蹦床、旋转木马和小火车、气枪打靶的几家大户,还想抵抗一下,可刚摆开架势,摊子早被人家一拥而上,拆得七零八落。两个鬼一瞧,二话不敢说,租了两三辆三轮车,拉着他们的绒毛和圈圈,跑得不见踪影。

三十六计,走为上,老子惹不起你,还躲不起你。可是,两个鬼互相瞧瞧,愁眉苦脸,想,这回怕是真的躲不过了。

西河市场是个农贸市场,平时就是卖菜买肉杀鸡烤鸭扯闲话的地方,臭烘烘腥叨叨的还不说,这市场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婆娘老太太,个个忙着买了菜回家做饭哄娃娃,哪个会来套你的圈圈打你的老鼠?

两年前,县上为了整顿街容街貌,就在西河市场旁边划了块地,要把广场上这些乱七八糟的营生统统搬过去。喊也喊过几回,动也动过两下,但大家齐心协力软耗起,县上也就没有办法,睁只眼闭只眼,过到今天。大家有个一致的理由,说,你想想,西河市场那种鬼地方,能摆我们这种摊摊吗?哪个鬼来玩。没有生意,过不下去,我们上你们城管吃去住去?只有这回大家明白是耗不下去了,这回不是县上的事,是市里的事,是陈圆圆要来的事。县长亲自压阵,城管们的脸都是铁青的,鼓起脑壳恶整,哪个敢出来说句话?

因为小,张大锁和李小柱的摊摊,还被安排在紧靠西河市场的一家公厕旁,那生意,更是臭上加臭,哗啦啦几天就垮下来,一天到晚,没有一个人来玩。婆娘老太太们见着了,总是拎着菜篮子奇怪地望他们一眼,捏着鼻子匆匆走老远。有个老太太,晕头砸脑的,伸眼睛进来望望,还问他们,说,你们是卖耗子药的?

生意一落千丈,花花就耐不住,跟着刮刮奖跑了,毫不念惜一丁点情分。花花说了,人家刮刮奖虽然小,可人家船小好调头,赚得了钱,养得起我,哪像你们,摆个臭架子,还要在这儿整个铺面,一天到晚臭烘烘的,怕是连房租都交不起!张大锁听见,脸一下白了,整个人就要垮,还好蒙着头睡了一天,才又缓过劲来。

李小柱说,花花怕不会玩真的,跟我们闹呢?张大锁摇摇头,说兄弟啊,你不了解,花花知道老子们的底,趁机甩脱老子们呢。

张大锁也没有什么底,就是兄弟多,总共有七个,张大锁排行老三。村里卖了地,个个兄弟啊媳妇啊都指望着那百把万的分给他家的钱,差不多要把老爹老娘撕了吃了。张大锁生来血性,一来脾气,自己那一份不要球了,喊着李小柱就来广场上摆摊摊,哪像村长表扬的那么励志。

李小柱也是,李小柱的姐姐刚刚嫁出去,村里就卖地了,李小柱的姐姐是为了给李小柱的兄弟攒学费,去北京读大学,才嫁到山上去的,穷,运气又差,刚刚嫁出去,村里就卖地,就没有她那一份,天天哭啊,李小柱也血性,自己那一份也不要球了,偷偷拿了塞给她姐姐,跟着张大锁进城套圈圈。

李小柱就劝张大锁,说大锁大锁,花花要是这样,这女人最好也不要球了。张大锁一巴掌,说,你认得个球。眼睛就红起来,脑袋直朝地下戳,手里捏着个绒毛狗,快被他掐死。

后来张大锁把那死狗一扔,说锁门,走!李小柱问,说去哪点?生意不做了?张大锁说,不做了,去城管,找个说法。

虽然道理都很清楚了,但张大锁还是不甘心,总觉得哪儿出了错,不合道理。李小柱一路劝,说是不要找了,惹不起。张大锁走走停停,问,说惹不起?老子们进的货咋个办?卖给哪个?你不见,这两天还有货发过来,快堆不下了。张大锁想想又说,门外边堆着葱了蒜了的,门里边对着这些猫啊狗啊的,老子受不了。李小柱一听,头也晕了,说是啊,大锁,老子们总不可能也拿去堆着门外边葱啊蒜啊卖,老子跟你去!

就来到了城管大队的办公室,刚要坐,又被人喊了站起来,说大队长让你们去他办公室。两个鬼进了大队长的办公室,小腿都是抖的,哪敢讲一句话,又挨了一顿训。

大队长指着他们就骂,说是你们啊,一点道理都不懂,给了你们两年的时间,我们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市场要搞活,但也要听招呼,像你们这样瞎鸡巴乱整,老子这大队长还当不当了?老子上你们家吃你们家住去?你们管得起吗?什么都不要想!这回是陈圆圆来了,市里的大事,整顿市容,连老子一天到晚都被骂得孙子样的,你们还来讲价钱?

李小柱不识时务,大着胆子问了一句,说大,大队长,那,那我们进的货怎么办?卖不走啊。大队长一拍桌子,问,说你说什么?李小柱就不敢吭气。张大锁见李小柱说话了,也跟着说,我们的货,只有在广场才出得去。大队长一听,差点把喝水的杯子砸狗日头上,说,你们两个现在就给我出去!广场?你们给我听清楚,出路,我们是给你们找好了,西河市场就是西河市场,广场?永远不要想!除非,除非陈圆圆不来了!

灰头土脸,两个鬼就出来了。出来了也不回西河市场,李小柱问张大锁要去哪儿,张大锁说,广场。

广场鸟语花香的,同西河市场比起来,又绿又亮,水灵灵的,就像你才从山里边走出来,突然遇上了一个城里的漂亮女人,阳光一来,风情万种,看也看不够,想也想不够。

尤其是那个小树林,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像女人理发店里烫出来的大波浪呢,他娘的,说狠点,像陈圆圆就站在那儿冲他们笑呢。张大锁和李小柱的呼吸就急促起来,倒不是因为看见了陈圆圆,而是因为想起了他们的铁皮棚棚。他们的铁皮棚棚现在连块铁皮都没有了,可他们就是看得见,那铁皮,就是会扎他们的心。

广场的中心已经被清得干干净净,四周垒起了四个巨大的花台,有工人已经往上面搬花盆了,那花大红大黄的,堆在一起,又好看,又庄严,让人只敢看,不敢碰。花台围着的,是一个凌乱的工地,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陈圆圆的舞台了,用砖砌,用钢筋焊,整得像是陈圆圆有几吨重样的。

不是还有半个多月才来吗?张大锁问李小柱,李小柱望望张大锁,说,是呀,不是还有半个多月才来吗?

后来他们还遇上了花花。准确地说,是他们遇上了刮刮奖的摊子。刮刮奖的摊子支在广场南边的一条小巷口,一棵大柳树下,有几个人围着,柳枝发着新芽,在花花圆嘟嘟的脸上晃过来晃过去,就像张大锁的手在她的脸上揉过来揉过去。张大锁最喜欢揉花花的脸,张大锁常常笑着对花花讲,说你这脸圆嘟嘟的,怎么揉都不会扁。

这个时候他们就听见了花花的声音,说些什么他们听不清,反正就知道花花在使力卖刮刮奖,什么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什么手机电饭锅丝绵被,这让张大锁一下就想起了他们的铁皮棚棚,就冲动,就要上去整个明白。

李小柱使力扯住,说大锁大锁,你不要跟她扯筋了,这种女人,打死就是个贱货,白给老子都不要。

张大锁一巴掌,脸就白了,一跟头蹲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说,小柱,老子们把门面关了,老子们找陈圆圆去。

李小柱最记得,阳光那个时候一个俯冲就下来了,一下捂住了张大锁的嘴。

后来李小柱听清楚了,狗日张大锁说的是真的。

那么就是说,狗日张大锁真的要去找陈圆圆去了!为什么?

张大锁说,小柱,你狗日猪呀,你没有听见大队长说什么?李小柱问,哪个大队长?张大锁咽咽吐沫,很急,说城管大队长。李小柱又问,他说什么了?张大锁说,大队长说了,我们这摊子要想再搬回广场去,除非陈圆圆不来了。李小柱想了想,说,大队长说过除非陈圆圆不来了,但大队长没有说过铁皮棚棚。张大锁就更急了,说李小柱,你狗日猪脑壳,听话听音都认不得!李小柱更是懵,问,说,我们去找陈圆圆干什么?张大锁说,叫她不要来了。她要是敢来,老子就让她断条腿。张大锁边说边比划出一个掰包谷的动作,像是那个陈圆圆就是一包嫩生生的包谷样的。

李小柱忙朝那幢高楼望了望,大布标上,陈圆圆的大照片还在挂着,一眼过去,她就笑了,只不过,像是在嘲笑他们。但不管怎样,李小柱的心还是抖了抖,从脚到头,浑身一股热气冒起来,说大锁,走,反正生意做不成了,关门面,找她去!李小柱后来又咽咽吐沫,说大锁大锁,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把她的腿交给老子。

晚上,两个鬼大大气气,在小馆子里点了一盘辣椒炒肉、一盘炒猪肝、一盘花生米和一盘炸排骨,喝了一斤半老白干,出来的时候,一人还拎了一瓶啤酒,脚底下有点晃,就相互搂着,街上乱走。

走着走着,就又走到广场上来了。南边的小巷口,花花不见了,只有那棵柳树还站着,像是刮刮奖忠实的代言人。北边一抬头,就是那幢代言的高楼了,此时它被无数盏射灯包围着,使它在夜空中像个被绑架的花花公子。还有工程没有完,起重机的大摇臂晃过来晃过去,刚好擦过大布标上陈圆圆的脸,像是揉,又像是打,揉揉打打,打打揉揉,张大锁见了,一声叹气,指着说,他妈的他们就是一伙的!

李小柱还是想出了神,说大锁,你说,要是我能在二十六楼买套房子,跟陈圆圆做个隔壁邻居,那该是什么日子哟。张大锁白了他一眼,说,还想!李小柱说老子想想嘛,想想又不要钱。张大锁说李小柱,你狗日怂,要是我,就直接把她给睡了。李小柱说,你狗日不怂?不怂会把花花放跑了?早认得是这个样子,还不如跟着老子跑呢。张大锁眼睛一瞪,说李小柱,你狗日说什么?李小柱说,老子想想嘛,人都跑了,老子还不能想想?

张大锁一口啤酒喷出来,接着就开始嚎,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先是对着喷泉嚎,像是要把里面的水嚎开了。后来又对着那幢楼嚎,像是要把它的砖砖瓦瓦嚎塌了。把李小柱嚎得手忙脚乱,偶尔有行人走过,羞愧万分。

后来张大锁不嚎了,使劲朝眼睛抹了两把,就说,走!

李小柱问他,说大锁,真要去?张大锁说,去!不去活不成了。李小柱说大锁,我突然想起来,花花说过,陈圆圆在美国度假呢!张大锁一愣,后来就变得很肯定,说,李小柱,花花的话,以后,我一句都不会信!李小柱说大锁,那,我们去哪儿找?

张大锁更肯定,说,北京!又说,李小柱你真怂,连骚货陈圆圆住在北京都不知道!全国人民都晓得嘛!

李小柱说张大锁,老子会不知道?简直是!走!谁要是不走,谁就是地上爬的!

真的,他们就是在那天后半夜,醉醺醺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买的是硬卧,两个上铺,一上车就挣着爬着上去睡了,摇里晃荡的,等醒过来,两个鬼硬是找不着下来,歪着头望望,心想妈呀,那么高!最要命的是,一车厢的人都在围着他们瞧呢,两个鬼忙一轱辘坐起来,拉拉领带,摸摸身边的包包,那意思肯定在表示,老子们也是去北京呢!有个老太太,操着普通话,见两个鬼醒了,终于忍不住,说你们两个终于醒了!张大锁忙欠欠身子,说醒了,醒了醒了。老太太又担心地看了看,说你们两个这种睡法,还可以醒过来,真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了!

两个鬼一下把眼睛瞪得老大,摸头不着脑,想跟老太太说点什么,又怕说出来文不对题,让人家笑话,他们还从来没有听过谁这样跟他们说话呢,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坐过火车一样。当时就有点慌,火车正在爬一个大坡,他们的身子,跟着颤颤巍巍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长得像刮刮奖的人接着老太太的话,说,老人家在说你们睡觉打呼噜呢,我的天哪,一个车厢就你们两个睡了。说到这儿,他指指张大锁,说兄弟,你打起呼噜来就像划玻璃,呼啦一声划过去,没有声音了,跟死过去一样,我们还得等着你再呼啦一声划过来,这个时候,这位兄弟的声音妈哟起来了,高一声低一声跟着火车晃,呼天抢地跟衙门门前喊冤样的,我的天哪,叫我们怎么睡呀。一个长得像花花的圆嘟嘟的女人说,是呀,还有两天一夜呢,叫我们怎么睡呀,我一下车就要赶着上夜班呢!

张大锁一见刮刮奖和花花的样子,“腾”一下就要跳下去理论,李小柱一脚蹬过去,使劲甩眼色,见张大锁的火压下去了,才忙着冲下面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睡着了,不知道晓不得,大家包涵大家多多包涵!

有个中年男人绷着脸,长得像个城管,这时候插进嘴来,说包涵?我们包涵你们,哪个来包涵我们?

两个鬼一见这种样子和这种口气,立马心虚,就不敢吭声,坐在上边不说话。

说实话,张大锁和李小柱去北京虽然是一时冲

动,但还是好好准备了好几个小时呢。为此,李小柱特意洗了脚,换上了新袜子,又从箱子里翻出了过年才穿的新崭崭笔挺的西装,还去找张大锁帮忙系上了领带,把自己倒腾得硬邦邦的,走路都直起,舍不得弯。张大锁也是,洗了头,望见李小柱换西装,自己也忙着换,嘴上还表扬,说对了对了,李小柱你狗日这回整对了,我们这回是去北京,大地方,别丢了老子们的脸,别让人家笑话,你等着你等着,老子连汗裤都给它换了!

刘丽芬 对话 纸本丙烯水 45.5x30.5cm 2016

临出门,两个人还互相提醒呢,身份证?李小柱说带了带了。银行卡?张大锁说带了带了,老子汗裤上有个带拉链的兜兜,稳当着呢。李小柱说行,路上该节省还是要节省。张大锁说当然,但是该花就得花,老子们一辈子第一回出远门,头一回去北京,别让大地方的人笑话!李小柱说对,李小柱说老子还不信了!张大锁问,说小柱,不信什么了?李小柱想了想,说我也想球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信了!

临出门,张大锁还朝胳肢窝里使劲喷了喷,一股骚哄哄的香味就使劲往李小柱鼻子里钻,李小柱问,说大锁你那是什么?张大锁说香水嘛!李小柱说你还有香水?张大锁说花花丢下的。李小柱嘴一撇,说穷讲究,说张大锁,你也不瞧瞧你背的包!张大锁问怎么了?李小柱说你这哪像个老板,如今老板都用拉杆箱。李小柱边说边把自己的黑箱子拉得哗哗响。张大锁见了,嘴一下撮起,深吸一口气,说老子来不及了,下车就买。李小柱说,你给我喷点香水,我跟你换。张大锁那个时候很严肃,不苟言笑,说李小柱你给我听着,花花用过的东西,不能随便给别人喷。李小柱说大锁,还不能呀!说到这儿,想想,再不敢说,忙勾着头跟着张大锁,朝售票窗口挤。

没想到上车来还是让人笑话了。可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呀!这人他妈睡着了还管得了别人怎么想吗?这人他妈睡着了还管得了别人笑话不笑话吗?两个鬼很沮丧,先是躺着不起来,扯被子蒙住头,想合计点什么。后来索性下来了,在车厢接头处使劲抽烟,就合计开来,李小柱问,说大锁,你说怎么办?张大锁一口把烟吸进去一大截,说,能怎么办,今晚别睡了。

不睡觉,时间就过得慢。特别慢。两个鬼坐在过道上,车窗外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瞧不见,但车轮子却在脚底下呼噜呼噜飞。坐不了多大一阵,怪想法就来了,张大锁突然一拍脑袋,觉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想都不想就跑到火车上来了就去北京了?北京是有那么好去的?李小柱想,我们真的就去北京了?他妈的跟着这车轮子,呼噜呼噜哐当哐当就到北京了?李小柱不相信,只觉得自己在呼呼飞,而且,离广场离西河市场离自己那个村越来越远,就心慌,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两个鬼忙抓住那个推着小车卖瓜子花生矿泉水的列车员问,说这是到哪儿了?那列车员看看外边,摇摇头。张大锁忙换一种问法,说快到北京了吧?列车员还是摇头,说早着呢,明天晚上吧!

因为列车员的话里有肯定是到得了北京的话,两个鬼突然又高兴起来,出于感激,还掏钱买了两包花生米和两瓶二锅头,又嚼又喝,稍微放下心来。

后来那个老太太起夜,见到两个鬼,很惊讶,问,说你们两个怎么不睡觉?两个鬼互相看看,笑起来的时候,脸还红了一阵。哎哟老太太那个感激哟,说,我说今晚怎么那么好睡呢!说你们俩呀,真是两个好人呀!说这年头,哪见过你们俩这样的好人呀!你们俩这是自己不睡觉,让别人睡呀,你们俩这是公而忘私呀!张大锁笑得合不拢嘴,李小柱也笑,说大妈,我们熬个夜,算个屁呀。

老太太肃然起敬,一高兴,还说了句由衷的话。老太太说,瞧你们俩这样子,是第一次来北京吧?要是有什么事,你们来找我!我儿子在北京当医生,我们老两口天天帮他们小两口带孙子,这北京,我熟得很!

两个鬼一听大妈这话,互相瞧了一眼,反倒矜持起来,也不说第一次,也不说没来过,嘿嘿笑着,蒙混了过去。

等到了,两个鬼已经熬得脑壳冒烟,下了车,天旋地转的,站台上到处都是人和匆匆往前走的脚,还有“哗哗”作响的箱子、推来搡去的背包,可在张大锁李小柱的眼睛里,只要得躺下去,那就是床了。

他们前脚紧后脚,跟着老太太走,快到出站口的时候,李小柱实在熬不住,想抽烟,张大锁一脚,说这是在北京,抽个屁!这么一走神,前边的老太太不见了,急得张大锁拿着李小柱使劲骂,说这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混上一个,还被你狗日给一根烟抽球了。李小柱反驳,说不见就不见了,又不是什么神仙!

不知怎么就走出来了,抬眼一瞧,前面像是个工地,蓝色的铁皮围着,一圈一圈的,要绕。两个鬼紧紧裤腰带,顺着那铁皮上的箭头往前走,走着走着,后面汽车喇叭响,回身一瞧,见那老太太坐在屁股后面一辆亮花花的小轿车上,忙闪到一旁,张牙舞爪跟人家打招呼。人家瞥他们一眼就“呜”一声开出去,往左一转,不见了。

李小柱拖着箱子紧追几步,骂骂咧咧折回来,说大锁,早认得,老子们在火车上,睡他个饱饱的,受这洋罪!那个老太太,好像还瞪老子们一眼!张大锁很轻蔑,说你懂个屁,大地方,面子比什么都重要。

终于从一排排蓝铁皮里绕了出来,一露头,一条天宽地阔的大街伸展在眼前,两旁的高楼齐刷刷排开来,吓死人。两个鬼深深吸了一口气,呛得咳起来,李小柱边咳边喊,狗日的!北京!

他们顺着那条大街走了很久。那天,要打车,又犹豫,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要住宾馆,也犹豫,不知道哪儿便宜。四月份,北京开始热了,天上又飘着柳絮杨絮的,直往鼻孔里钻。两个鬼又憋又闷,才走了不远,已经浑身湿透,李小柱那汗,慢慢从前胸后背往外渗,好好的西装,也就有了渍印,还悄悄一圈一圈往大处扩。张大锁瞧见,越发烦,说,丢死人了!李小柱拿着张大锁身上仔细瞧瞧,说,你还说我,你不是一样的!

狗日这北京怪了,大街上到处都是酒店,摸进去瞄瞄,又都是四星五星的,两个鬼连个三星的都没有瞧见,就走不动了。

本来对于住处,两个鬼在火车上合计过,说只住一晚五十的,最多一百,什么一星两星三星的,想都别想!可下了火车人就晕了,到哪儿去找五十的?五百的都没有!人家说,五十一晚的,除非住地下室,离市中心远,要坐两三个小时的地铁。一听见地铁,两个鬼不敢说话了,见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坐的事。

拐个弯,又见一个什么什么大厦,就一头拱进去,一瞧,还是四星级,房费要命了,住一晚最少要七百。李小柱又想走,张大锁一把拉住,说小柱,先住一晚,住一晚再说。李小柱一听,两片嘴皮一下就白了,抖得合不拢,说,住就住,住,就住,嘛!

一分钱一分货,七百一晚的,住下来倒是真舒服,那床又干净又软和,一挨着,就昏天黑地睡了过去。

等醒来,是第二天下午的事,睡过了时间,去退房的时候,人家要收两晚的钱。李小柱要上去理论,张大锁一把扯住,说不退了,再睡一晚。

李小柱问,为啥不让理论,这睡过了一会儿,也要七百?还讲不讲道理了?张大锁撇了撇嘴,说李小柱,你跟人家吵个球!这人什么最重要?面子最重要,有了面子,还愁挣钱?再说了,老子们风里雨里干了这些年,到了北京了,还不该享享福?北京呀,一辈子能来几回?等回去,老子们跟花花呀村长呀吹起牛逼来,也有资本,老子们在北京,住的是四星级大酒店,天安门旁边!李小柱一听张大锁说起了花花,就不敢说话,想了想,说大锁,你都想得通,老子就更想得通,住!套了这些年的圈圈,又不是没有钱,老子还不信了!

说归说,心里还是辣疼。红不见白不见,连车票带住处,就被整出去两三千,这个仇,找谁报去?

当然是找陈圆圆。

两个鬼一想起来,心里就直冒鬼火,也不管什么北京了,一使眼色出了门,开始到处打听陈圆圆的下落。

陈圆圆在哪里?一个蹬胡同游三轮车的人说,一般大明星,都住在奥运村附近,就是过去的亚运村后来改建扩建的嘛!奥运村在哪里?那个穿着黄马甲的胡同游见两个人不坐三轮车,没好气起来,朝身后一个大坑一指,说,坐地铁去。

两个鬼一听奥运村,不知为什么,就变得规规矩矩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刚好那个地铁站口搭着脚手架,像是在改建,伸头望望,深不见底。张大锁忙拉了拉领带,说小柱,我们走。

碰上个送快递的,人家说,三里屯。人家说,大明星经常去三里屯一带的酒吧。你们可以去试试运气,说不定能碰上。后来那个浑身精瘦的小伙子边盯着自己手里的送货单,边加了一句,说,不过,三里屯太贵,你们去,不合适。张大锁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们现在就去。那个快递抬头看了看他们,说,哎,哥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告诉你,大明星们经常喜欢去一家东北菜馆,我们送快递的,经常遇得到。

张大锁扯上李小柱就走,大气都不敢出。人家小快递还在喊,说,哎,哥们,去不去呀,三十块钱一个人,我送你们去。张大锁说不去,张大锁又说,老子就算真的要去,还能让你知道?

这样,他们就碰上了一个女人。

先是问他们去不去后海?他们说不去。那女人说后海很近的,很好玩的。他们说我们不玩,我们是来找人的。那女人问他们找什么人?他们说大歌星陈圆圆。那女人说这我知道啊,给我一百块,我就告诉你们。

他们转身就走,张大锁说,老子们就是干这个的,你骗得了我?还要一百块,你给老子一百块还差不多!因为说的是方言,那女人听不懂他们讲什么,还厚脸皮追着问,说两位大哥,五十也行,四十,四十我就告诉你们。李小柱一听,忙拉拉张大锁,说她讲价了,说不定认得呢,给她四十块试试?

张大锁说,三十五,不说算了。那女人说,中!你们先把钱给我。

其实很简单,一转拐就看见了,那女人把他们带到一个公交车站,朝着后面的广告牌一指,说,喏,在这呢。说完瞅了他们一眼,像是拿眼睛狠狠抽了他们两巴掌。

两个鬼那个恼火那个懊悔哟!垂头丧气的。明明陈圆圆就贴在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上,硬是看不见,硬是叫那个女人哄去三十五块。倒不是钱,是智商,智商是他们最看重的,花多少钱都买不来。

就凑上去看。是陈圆圆开演唱会的海报。再一瞧日期,惊出一身冷汗,他妈的就在今晚八点,在一个什么什么体育馆,万人。两个鬼想,刚才那娘们还算好的,要是演唱会已经过期了,那三十五块就打水漂了。

想到这儿,张大锁转身就跑,李小柱追上来,问他干什么急成这样子?张大锁说,老子们去演唱会找陈圆圆去。李小柱说,晚上八点呢,现在才中午,急什么急?张大锁说你懂个球,老子们要去找门票!李小柱说,是呀,买门票!

门票还是那个女人卖给他们的。人家老早就等在那儿了,人家还说,怎么样,我没有白跟你们要钱吧,我们是讲诚信的,都是好人,大家出来漂不容易。

八百一张。还是B区。C区的便宜,三百就能买,但C区在看台上,B区在场地中间。还有A区呢,A区在最前边,贵宾区,相当于坐在陈圆圆下巴磕底下,一千六!张大锁问那女人,说怎么这么贵?那女人说,贵宾贵宾,不贵怎么行!你以为陈圆圆的下巴磕是随便看的?张大锁说,那就八百!

后来往回走,张大锁还对李小柱抱怨,说他妈的这北京的价钱怎么都是翻着倍往上飙?李小柱说这还不简单,今后砍价,老子们也翻着倍往下砍!

这一回,他们是花了大价钱!

还是那句话,他们要陈圆圆别去参加什么他们县的旅游节开幕式了。如果她非要去,他们就让她断条腿。

时间还早,他们回到宾馆商量计划。李小柱问,说大锁,你说,是当场干还是追到她家干?张大锁打了个哈欠,说,见机行事!接着,两个鬼研究起来,说要买把刀,想想怕是带不进去,又说买把锤子,想想照样带不进去。最后张大锁一拍桌子,说一样都不买,到了那儿,遇着哪样使哪样!她要是不听,老子们顺手抡起把椅子来,不愁她不断!

最重要的是时间,拿手机上的地图搜搜,那体育馆很远,八点钟开始,两个鬼打算七点就出发。为了保险,张大锁又提前半个小时,还瞧不起李小柱,说小柱,你以为这是在我们县城那屁股大点地方呀?点支烟就转圆了?北京大得很!

一边计划着,一边就困了,一看才四点半,两个鬼决定睡一小会儿,把精神养足了。张大锁眼睛皮都粘起来,嘴上还在说,小柱,这回大气点,老子们打车去,回来还住这儿。李小柱咂咂嘴,说大锁,回去不过了?张大锁说不过了,过球不成了。

果真,下午六点半,他们准时从宾馆出来了。

街上又热又闹,除了人和车,还有漫天的柳絮杨絮。很多人戴着口罩,很多人都低着头,拿着手机戳。张大锁和李小柱站在街边,东张西望,想找见一辆出租车。

此时还算悠闲,旁边的广告栏里,有个粗壮的男人在贴小广告。两个鬼还拿眼睛望人家。那男人长得凶神恶煞的,贴广告也是一刷子浆糊上去,就从随身的书包里摸出一张,“啪”一声按上去,之后,恶狠狠拿着四周的人一扫,扬长而去。

李小柱骂了一声“你妈哟”,就凑上去瞧。那小广告写得蹊跷,但白纸黑字,说的是一个女人要出30万请人帮怀孕的事。李小柱又骂了一声,说你妈哟,有那么好的事?老子怎么从来碰不上?骗人的!你妈哟!正骂着,那个粗壮的男人又凶神恶煞地回来了,看都不看,就在女人要怀孕的小广告上刷了一刷子浆糊,“啪”一声,又恶狠狠按上去一张,像是上一回的贴错了。

两个鬼一瞧,笑了,这回是陈圆圆演唱会的,白纸黑字,写得真真的,就是今晚,就是那个什么什么体育馆。李小柱说,你妈哟,这回不是骗人的!

他们来不及多想,忙转过身打车。一瞧,大街上已经堵起来了,到处是车和车的声音,像翻腾的海,可是,没有一辆朝他们漂过来。

张大锁急了。拿着不远处的地铁口使劲瞧。越瞧人越多,都是往地铁口去的,就忙跟李小柱说,小柱,我瞧这阵势不对,我们也坐地铁!李小柱正抬着手朝远处一辆出租车贱兮兮挥,听见张大锁这样说,忙收起身段,说走走走!我瞧这出租车,怕是打不着。

两个鬼忙朝地铁跑,到了,伸头望望,又犹豫,那巨大的滚梯载着乌泱乌泱的人朝地底下深不隆冬滚去,这在他们县,除了煤矿,哪见过?就想往回折,一瞧,背后全是人,一个推着一个朝前走,又只好死了心,闷头跟着走。

可这地铁到底怎么坐呀?先倒是跟着的,安检,之后,穿过一个大厅样的地方,又跟着在一条长长的过道里钻了半天,又来到一个大厅。这回不一样了,这回一个跟着一个的人全都散开来,到处是口,到处都可以进和出,可想要跟着进去又不可能,人家都是拿出一个小卡片片,一刷。等到了他们,没有卡片,大腿跟前的两扇小门就一关,不让进了。后边就有人嚷,说买票去,堵这儿干嘛呢?

后来经人指点,两个鬼终于找到售票的小窗子,玻璃房,看上去没人,里面坐着个男的,凶巴巴的样子,也不管了,忙把嘴伸进去问,人家既不热情也不冷淡,说什么什么体育馆几号线转几号线再转几号线,张大锁听了,一头雾水,只好又问一遍,那男的眼睛一瞪,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下一个!

张大锁折身就走,拉着李小柱说,这地铁凶险得很,老子们不坐!李小柱说,那坐什么?不干啦?张大锁沿着来的路小跑起来,说,干,怎么不干?打车打车!

等他们打到车,天已经黑透。两个鬼刚喘了口气,车就堵了,忙问,出租车司机倒是客气,说没堵没堵,过红绿灯呢。就放心下来,走走停停,打起了瞌睡。

赶到体育馆,再找到进口,已是十点左右。两个鬼也不管,径直朝里闯,被一帮保安拦住,安检。因为进口已经没有人,所以保安们对他们检查得格外仔细,一个兜一个兜摸。有个保安摸到了张大锁的裤兜,问装什么了?张大锁说钥匙,那保安说拿出来看,张大锁就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大串钥匙,其中的一把,肯定是广场上的铁皮棚棚的,在保安的眼皮子底下,闪着晶亮的光。

一拉开内场的门,两个鬼差点被里面的声音震得一个跟头,门再一关,他们就被塞进了那巨大的喧嚣中,像两条被放生的鱼,游进了人浪起伏的河流。到处是黑压压晃动的头,到处是汗津津的手臂和湿淋淋的身体,没有人坐着,全都站在原地尽力超前伸着脖子蹦跳着。张大锁趁机抄起了一把椅子,一摸,他妈的是塑料的,又丢下,忙朝前面看。

根本看不见舞台,除了一些摇摇晃晃的缝隙,只能看见无数的胳肢窝和无数兴奋的下巴。只好朝前挤,刚挤了两下,一抬头,就看见舞台上一个亮晃晃的身影,就听见那个亮晃晃的身影说,再见!说,我爱你们!

无数烟柱喷起来,紧接着,舞台一片黑暗,四周一片黑暗。

灯光再起的时候,大家都朝门口涌。有个人兴奋地朝他们挥舞着手里的荧光棒,冲他们大声嚷,走啦,结束啦!结束啦,走啦!

两个鬼很沮丧,直到人流散尽,连陈圆圆的一根毛都没有见着,不甘心呀!一屁股坐在体育馆外面的台阶上,不肯走。

李小柱说,这回亏大了,八百块一张票,听见个再见。张大锁说,亏大了,什么事都没有办。李小柱掰着指头算,说,再见,我爱你们,他娘的六个字,那得合一百多块一个字了。张大锁说,是,一百多块。真爱假爱还不知道呢。李小柱算着算着又笑起来,说,大锁哎,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来了回北京了,不算亏。张大锁说,还不亏?老本都搭上了。李小柱说,那,怎么办?张大锁说,怎么办?继续干。非得让她断条腿,老子这心里,才不觉得亏得慌!李小柱说,干!李小柱说,老子们已经闻见她身上的味道了。

一抬头,就是北京的夜空了,红朗朗一片,像被火烧出来样的,这情景让张大锁李小柱有点蒙,又有点兴奋,张大锁说小柱,我怎么突然觉得,这人活一辈子,不能白混日子,要干大事,你要是只知道混日子不干大事,就会被人欺负。李小柱说大锁,我们现在干的事,算不算大事?张大锁说,当然是,我们要是把这事干大了,那我们就响动起来了,还怕混不着口吃的?李小柱说对,李小柱说大锁,你觉不觉得,老子们活得太可怜太窝囊了?张大锁一巴掌,说小柱,有句话是怎么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李小柱想了想,说,留取丹青照汗青!

两个鬼莫名其妙就站起来,搂着肩膀,边朝台阶下走,边莫名其妙喊,天生我材必有用,留取丹青照汗青!

刚走出几步,坐僵的腿都没缓过来,就发现,四周突然出现了很多穿制服的人,个个正不声不响,朝他们包围过来。两个鬼一见制服,害怕起来,就想跑,这心思刚一动,早被人七手八脚按在了墙上。

然后被塞进一辆吉普车里,然后,他们见到了城管大队长和村长。城管大队长一见他们,咬牙切齿骂开来,说你们两个鬼老二,有日子不好好过,非要来给老子讲普通话,惹是生非丢人现眼!北京是你们来的吗?普通话有那么好讲吗?等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村长倒是客气,见了,笑眯眯地,说,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先吃饭!

他们是前后两辆车,除了城管大队长和村长,车上还坐着县上派出来的警察和信访局干部。等了解清楚这些,车已经开到两个鬼住的宾馆,拉开车门,一窝蜂就上去了,进了房间,门一关,两个鬼才感觉到,他们是被他们县的人,抓起来了。

为什么要抓他们呢?城管大队长搬个凳子,坐在他们对面,居高临下,说,你们啊,一点道理都不懂!瞎鸡巴乱整!还跑来北京,还来找陈圆圆了?你们以为陈圆圆是那么好找的?你们以为人家陈圆圆会听你们的?笑话!人家陈圆圆理你们才怪!明告诉你们,今天,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我们找到你们,算你们幸运!你们要是在北京瞎鸡巴乱整,闹出点什么事来,破坏了我们县甚至我们市大好的对外宣传的局面,就是说,你们要是真的闹出点什么事来,吓着人家陈圆圆,搞得人家陈圆圆不来了,你们就是犯罪,回去就把你们抓了坐牢!懂了吗?

两个鬼看上去确实被城管大队长的话吓着,头齐刷刷点着,脸齐刷刷白了。张大锁忙辩解,说,谁说我们要找陈圆圆了?我们不是生意不好吗?干脆来北京逛逛,旅游旅游!

城管大队长眉毛一拧,说,谁说?你们一个村子都嚷遍了,谁不知道呀?

两个鬼齐刷刷望向村长。村长脸一紧,随即“嘿嘿”笑起,说,大锁小柱,我不是怕你们出事么?我,我这也是为你们好!

城管大队长说,知道了吧,知道县里为什么派我们来了吧?县长说了,这叫防微杜渐,这叫挽救你们在先!你们要顾大体,识大局!

李小柱问,说,那,我们跟你们回去,还用不用我们出车票钱?城管大队长又皱了皱眉,说,不用!老子还陪你坐飞机。李小柱笑了,说,那,我们跟你们走!

一听这话,房间里的气氛一下松垮下来,信访局的一个看上去老道的中年男人这时插进话来,说,你们呀,旅游怎么就想着来北京呢?你们怎么不去杭州南京玩玩呢?你们要是去杭州南京就是去韩国日本,我们也就不跑这一趟了。

大家就都笑起来,村长趁机说,还没吃饭吧,吃饭吃饭。

谈话的效果很好,吃饭就变得轻松愉快。城管大队长饭桌上甚至跟他们交了底,说,你们看看,县里的警察都来了,你们要是不老实,随时“咔嚓”一声,给你们铐了信不信?两个鬼忙点头,不敢说话。城管大队长话锋一转,又说,不过,看你们两个这态度,不用了,赶紧吃饭,吃完饭,就去赶飞机!

村长一听,忙接着话头说,不用铐不用铐,这两人平时在村里老实巴交的,两个好娃娃,赶紧吃饭赶紧吃饭。城管大队长两颗花生米在嘴里嚼着,说,老实巴交?你负责看管好他们的包和箱子,包在,人就在。

这个时候,张大锁焦躁起来,说尿急,站起来就往卫生间走。两个警察要跟着,城管大队长出声喊,说你们两个,跟什么跟呀,坐下喝酒坐下喝酒,他们包都在这儿,人还能跑了?那两个警察看上去嫩,嘴上只长了一层毛毛,城管大队长这么一说,敢不听?忙坐下来端着酒杯敬。

张大锁朝后瞧瞧,见没人跟过来,就冲李小柱使了个眼色。李小柱趁大家热闹,也进了卫生间。

那餐馆临街,一楼,张大锁勾着头瞧瞧,卫生间的窗子不高,一胯子就跳出去了,就推开了窗。李小柱心慌,问,说大锁,怎么?要逃?张大锁点点头,根本顾不上李小柱,三两下,已跳出窗外。李小柱一看,也跟着跳了出去。

外面是草坪、树和人行道,到处形色匆匆,根本没有人注意两个鬼。他们顺着草坪跑,之后,他们穿过了一条小巷,跑上了一个人行天桥,冲下去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个公园长长的围墙。

他们又顺着围墙跑,路过了一棵一棵的梧桐树。那围墙太长了,长得让他们以为身旁的树都是假的。张大锁跑不动的时候,抱着一棵树喘气,喘着喘着,突然仰头看看,立刻顺着树爬上去。李小柱一看,那棵老梧桐的枝丫,直接伸进了公园的围墙,心领神会,几个纵身,也跟着猴子样的爬了上去。

运气好,两个鬼落在了一块草坪上,软软的,像是落在了被窝上,又有树林遮挡,基本没有什么声响。他们缩在围墙下,好一阵,气都不敢出。等悄悄适应了周围的黑,看清了远处的长廊和长廊旁边一个岗亭的灯光,李小柱这才“呜”一声,要哭。张大锁一把捂住,说,你哭个球呀!不怕被人发现?李小柱说,包还在他们那儿呢,我们身上啥都没有,怎么活?张大锁说,怕个球,找到了陈圆圆,就能活!

后来他们机灵,爬到了一棵梧桐树上,两个人各找一枝粗壮的杈,靠着,心才稳妥下来。李小柱突然想起来,问,说大锁,你不是说,存钱的卡藏在你汗裤上那个带拉链的兜兜里吗?还在吗?张大锁轻轻叹了一声,说,老子又放包里了。李小柱晃了晃,差点从树上掉下去,说什么?说大锁你怎么又放包里了你怎么能放包里呢?张大锁说,老子们要去体育馆干陈圆圆,不是说好了什么都别带吗?李小柱急得要往下跳,说那你还跑?说那你还叫我跑?我们跑了,到哪儿活去?张大锁说,怕个球!他们敢动我们的钱?再说了,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李小柱想想,说,那就怕个球!跑也跑了,说什么都晚了。这群狗日的,就该让他们好好作作难,受受罪。

刘丽芬 林中 纸本丙烯水彩 31.5x44.5cm 2016

这个时候,张大锁突然一声叹,说小柱,你后悔吗?李小柱摇摇头,说怕个球!老子们好端端的生意,没了。张大锁又叹了一声,说小柱,我怎么现在有点后悔了。说小柱,要是回去坐牢,哥哥我可带害你了。李小柱说,做个牢算什么?总比在外面挨饿强,老子们好端端的生意,没了。你知道吗?论别的,我李小柱不如人,可若要论起套圈圈来,我李小柱可是圈圈界的高手,我天天在想,要是有个什么套圈圈世界比赛,我李小柱照样为国争光,你陈圆圆算个吊毛!你陈圆圆到时候巴结老子做邻居老子都不干,你陈圆圆到时候睡在老子床上老子都不干!

张大锁听了笑起来,说小柱,你那点水平,还敢说为国争光?你先过了老子这关再说。套圈圈,老子是祖宗!李小柱很轻蔑,说大锁,你是我手下败将的祖宗吧?我问你,左上角最远的那个手机,你十套几中?张大锁说,老子十套八中!李小柱说,这几天乱,忘了告诉你,老子现在已经十套十中了!

有一阵风,在这时吹来,林子密,两个鬼没晃几下就睡着了。就像两只栖巢而居的鸟,他们第一个知道,这座城市已春风刮来。

被一个早起锻炼的老头吵醒了。

显然,那个精瘦的老头是没有看见两个鬼,才放心把身子倒挂在他们蹲了一夜的那棵树上,那样恣意,那样伸展,在一根旁斜而出的滑溜溜的枝杈上,不停地摇晃,像是要把身体交给大地。

两个鬼一见,大气都不敢出,以为遇到了武林高手.再一看,四周都是人,有的踢毽子,有的耍空竹,有的舞剑,有的打拳,还有一群,当然是跟着陈圆圆的歌,跳广场舞。张大锁忙用手臂拐了拐李小柱,讨主意。

李小柱急了,见张大锁望他,干脆手一撑,也把自己倒挂起来,一摇一晃的。张大锁来了机灵,忙顺势一翻身,做起了引体向上。

倒把那老头吓着,差点掉下地来。还算稳,一个仰卧起坐就坐树上了,望着两个鬼,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们要吊到别处吊去,这棵树是我的。没看见吗?都让我吊出包浆来了,那老头说着说着,忍不住伸手摸摸树,像是伸手摸摸他的老伴。

两个鬼一听,忙从树上下来,李小柱还不甘心,嘟囔了一句,说,这树又不是你家的。张大锁一巴掌,说走起,话多!李小柱“嘿嘿”一笑,说大锁,我装装嘛,装装又不要钱。

这公园好,到处是草坪,比他们县最好的公园都要好,到处是梧桐树,修剪过的,哪像他们县,乱长。又大,根本找不着出去的门,两个鬼都走累了,还是找不着,李小柱就不想走了,坐下来,在长椅上喘气。说,大锁,这鬼地方到处平泱泱的,连个坡都没有,走得老子脚疼。张大锁说小柱,那你还坐?赶快走,说不定,村长他们找来了,到时候,连个躲处都找不着。李小柱一听村长,忙站起来,说走走走,村长是个叛徒,老子们来北京,只有他晓得。

他们在一个身背宝剑的老太太的帮助下,找到了公园的大门。回身感谢的时候,剑柄上的红缨正好在老太太面颊前翻舞,李小柱对张大锁说,这老太太,还真像个游击队长呢。

出了大门,再回头往一边门柱上的牌牌瞧,才知道,这地方叫地坛公园。再一看门票价格,两块五。李小柱就恨,就骂起来,说大锁,他娘的老子们跑这么远,就占这点便宜?张大锁说小柱,说话要注意,老子们不是来占便宜的,昨晚我在树上想了一夜,他们为什么要来抓老子们?说明老子们,在干大事!

走着走着,碰上个油条摊,李小柱咽咽口水,说大锁,吃点?张大锁摸摸口袋,说,吃啥?身上没有钱,都被他们搜去了。李小柱不信,说大锁,你狗日就不会藏点,硬让他们搜?张大锁说,我有什么办法?狗日些只差搜老子屁股沟沟了。李小柱一听,忙着紧走几步,像是要离那油条摊摊远点,之后,牢骚起来,说大锁,人都快饿死了,干个球的大事!张大锁说,李小柱你别闹,是你要跟着来的,又不是老子求你。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等老子想想办法。

后来张大锁一拍脑壳,说小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走,找你弟弟去!

李小柱的弟弟在北京读大学,成绩好,从小就是块读书的料,所以,在北京读的,还是名牌大学。好找,一路打听着,中午就找到了。名牌大学大,门卫就欺负人,说是要找弟弟,就让弟弟出来领人。可关于弟弟,李小柱基本上一无所知,怎么让弟弟出来领他们呀?就被堵在了门口,怎么说人家都不让进。

张大锁急了,拿着李小柱怪,说小柱,你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李小柱说,怎么有?人家是来北京才使上手机的,那电话号码,是北京的,稀奇古怪一大串数,老子记不住。再说了,我跟他天生说不来,还打什么电话?张大锁说,那你每个月的钱,怎么寄给他?李小柱说,我给钱,让我姐寄,那事情,麻烦!张大锁说,李小柱,我说你就是个猪脑壳,现在怎么办?瞎了!李小柱说,找不到算,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后来一鬼火,他们就离开了,在附近街上晃。到处都是高楼,一眼望过去,像灰蒙蒙走不出去的山。张大锁实在饿得走不动,一屁股坐地上,李小柱望望,也一屁股坐过去。张大锁指着满大街的车,说,小柱,你说如果现在在山里,老子能让你饿着吗?李小柱摇摇头,说,大锁,我也不会让你饿着。张大锁舔舔嘴皮,说,满山的果子,随便走进一家,最起码有只鸡。李小柱咽咽口水,说,最起码,地里有萝卜包谷,还有,还有红薯。最差的,也会炒盘腊肉,再炒个鸡蛋。张大锁说小柱,老子后悔了,昨晚应该吃饱了再跑呀。李小柱说大锁,吃饱了就跑不动了。

这个时候,他们闻见了一股馒头香,回身一看,是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两个拎着馒头,三四个抱着资料,像街上边吃馒头边发小广告的。人家见两个鬼回头看他们,就站住,其中一个女生胆子大,抽出一张就朝他们递过来,还问,两位哥哥有时间吗?能不能帮我们填张表?我们在搞社会调查。

李小柱不说话,盯着人家馒头望,张大锁紧张起来,朝李小柱一巴掌,然后说,没时间咧,找人呢,再说了,我们没笔,不填。人家那女生大方,一点都不介意,又朝他们跨了一大步,说两位哥哥,没关系,别紧张,我们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心理学院的,我们正在搞一个社会调查,你们不想填也行,那麻烦你们回答我们几个问题,你们说,我们填,很简单的,最多耽误你们五分钟。

李小柱看了张大锁一眼,接着又看了馒头一眼,觉得推辞不了。张大锁也觉得难为情,后来提出了李小柱的弟弟李小强,作为交换条件,他们回答大学生们的问题,大学生们帮他们找到李小强。

就问起来,人家的问题确实很简单,那个女生负责提问,几个男女同学在一张纸上打着勾勾。张大锁很紧张,拿着领口使劲扯,李小柱也是,手不停在屁股上搓。

人家问,你们有信仰吗?两个鬼想了想,张大锁把头摇得像颗滚落的石头,说,我们什么都不信!不信了不信了,连花花都这样了,你让我信谁?谁我们都不信。人家点点头,接着问,你们平时在工作和生活中焦虑吗?李小柱问,说什么是焦虑?人家一笑,解释说,就是烦躁呀。张大锁说,烦,烦死了!但是只要别人不来惹我们,我们才不烦呢我们高兴着呢!人家又问,你们对周围的人和事,经常怀疑吗?李小柱说,原来不怀疑,现在怀疑了。张大锁补充说,我们怀疑现在还有没有好人了。人家再问,那你们遇到倒霉的,比如,遇到有人在街上摔了一跤,是站在一旁看呢,还是去扶一把?张大锁说,我们现在就倒霉了,我们倒霉透顶了。李小柱说,我们他娘的是套圈圈的遇着圈圈套的,老本都赔光了,喝口热水都要掉颗牙齿了,你们就别问了。

后来他们找到了李小强,客客气气,同那群大学生分手后,李小柱曾偷偷问张大锁,说,他们每天就这样问问,也能当饭吃?张大锁又朝领口使劲扯一把,说,你不懂,人家这就叫知识分子。你家小强,有福气了。

李小强一见到他们,就要哭。一个劲说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来了?李小柱说你快别管我们怎么来了,你先带我们吃饭去呀!李小强没带他们去吃饭,而是悄悄把他们带到了学校的一个湖边,等隐身进了小树林,见四周没人,才说,哥,村长大清早来过了,说让你们回去。李小柱很意外,说,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他们怎么你了?李小强说,没怎么,就说让我见到你转告你们,叫你们回去。还说你们犯错误了,要你们顾全大局什么的。

李小柱一听,张口就骂,说,他娘的,老子们出来旅个游也犯错误?他们才犯错误呢!张大锁忙阻止李小柱,说,别说了快别说了。说,小强,我们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就走。李小柱就说,是呀,看看你就走,还不快带我们吃饭去!木头样的,天天只会瞧书了!

李小强这才缓过劲来,忙点点头,说哥,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弄吃的。说完转身就跑,想想又折回身来交待,说哥,你们在这儿悄悄的,可千万别乱出声气,这湖,可是历史上有名的湖。

李小柱和张大锁就悄悄蹲下来,使劲拿着那湖看。张大锁说,也没什么啊!李小柱朝那湖里吐了口吐沫,说,娘的,老子瞧着,就是一个水塘塘嘛,一个球样。大锁你信不信,老子朝里面撒泡尿?我还不信了!张大锁一巴掌,说,瞧把你能的!敬着点!这湖倒是没什么,可这是京城的湖。天子脚下,看门的都是正七品呢!李小柱张张嘴,说,那,大锁,你说说看,我们县长几品?张大锁想了想,说,六品吧,或者五品。李小柱说,不对吧,我看最少也得四品,要不然,那谱摆得,我看比这湖大多了。张大锁说,老子也觉得。

后来李小强抬来了两碗刀削面,李小柱端着,看看,嗅嗅,皱了皱眉,说了声连点辣子都没有,就同张大锁狼吞虎咽吃起来。吃完了,抹抹嘴,说,小强,你还有多少钱?李小强说,一千,一千来块。李小柱一听,埋怨起来,说,咋就剩一千来块了,不是刚给你寄过钱么?也不知道省点。又说,去,给我们搞点钱去,回去我就寄,还给你。李小强头一扭,说,哥,我没地方搞。李小柱说,也是啊,你那一千,得你自己留着过。又想想,说不行,说小强,你哥和你大锁哥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只有靠你了,从小把你供这么大,你好歹也得管你哥一回,我们是真没办法了才来找你。

李小强就不说话,蹲在湖边扯根草嚼着,像只羊。张大锁扯扯李小柱,说要是这样,我们就走。李小柱说,李小强,你真的不帮我们?你走!别蹲在那儿装冤大头,三捶打不出个屁来!

李小强猛一头站起来,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草,说哥,我去搞,你们等着。

后来两个鬼在湖边睡着了,鼾声四起。张大锁脸上爬了只蚂蚁,一痒痒,狠狠一巴掌,醒了,一听旁边的李小柱,忙一脚蹬过去,说,快醒醒,你这声音,牛听见都会哭,丢人!说完忙朝周围看,见没人,才松了口气。这时有个绕着湖背书的老外刚好走过,朝他们笑笑,说,醒了?张大锁一愣,脸一下胀红。那老外是个黑人,还冲他耸耸肩,说,没关系,你们继续睡,我继续走路。

李小柱笑起来,说大锁,这老外长得比煤炭都黑,还会说普通话?张大锁一巴掌,说小柱,这是在北京,名牌大学,我们走到哪儿,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别让人笑话,说了多少遍了,别打鼾别打鼾!李小柱鼻子一哼,说我哪儿知道,我睡着了,我他妈睡着了还管得了别人怎么想怎么笑话吗?张大锁说,我不管,反正今后,老子们睡着了也要睁只眼睛。

李小强东借西凑,给他们搞到了两千块钱。李小柱说,我就说嘛,那么大个学校,那么多同学,会搞不起?回去我就给你寄来还了。李小强说,哥,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快回去吧,你们找陈圆圆干什么?这事跟陈圆圆又没什么关系,再说了,北京那么大,你们怎么可能找得到?哥,摊子砸了也就砸了,还是回去,找个正经生意做起。

李小柱眼睛瞪得像个球,说,什么?你说你哥我做的生意不正经?我,我这个生意再不正经还不是把你供到名牌大学了!李小强说,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小柱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后来分别,走到了学校门口,李小柱才缓过气来,轻飘飘叹了一声,说,算了,别送了,你好好学习,等你学习好了找到了工作自己挣钱了,你哥我就不干了。

说完,李小柱拉着张大锁就走,他怕他再不走,会哭。

两千块够活多久?

要是在他们县,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省点抠点,一个月也就混下来了。可这是在北京呀!两个鬼抓着脑壳想半天,也想不出个道道来。

只好又回到地坛来,那地方门票便宜,适合他们。

到了晚上,还是被人家赶出来了。人家公园有时间限制,晚上不能留人。两个鬼只好到火车站混,那里人多,灯又亮,随便找个地方坐着,又没有人管。就安安心心,在椅子上打个盹。要是不想睡,无聊,还可以看看墙上的大电视。

这地方天亮得早,所以,火车站也不用多熬,早晨五点,两个鬼就踏着晨光走在大街上了。遇到早点铺,就点两碗豆浆几根油条,吃得呼噜呼噜的。

等吃完了,张大锁说,这几天,一天只准吃一顿饭,小柱你说说,我们吃哪一顿?李小柱舔着碗,说,哪顿饿就吃哪顿!张大锁一声苦笑,说小柱,你狗日顿顿都饿!

吃饱了,两个鬼打着嗝在街上走。人渐渐多起来,天也渐渐热起来,又吃饱又热乎再加上热闹,心情就渐渐好起来,就像突然看见的那些嫩绿的柳树芽,在春天的光影中显得美滋滋的。

张大锁看见柳枝上的芽,先是觉得新鲜,对李小柱说,你看看,这儿的天气是一头一头的,一头就热起来,一头就发芽了,不像我们那儿,是慢慢慢慢的。李小柱说,还是慢慢的好,这一头热起来,吓人得很。后来张大锁又觉得不对,站在一枝柳枝前想半天,才说,说小柱,不好,狗日芽都发出来了,老子们还在这儿东游西逛的!我们来北京几天了?李小柱说,三四,四五天了?张大锁又问,说,我们来北京干什么?李小柱一拍脑袋,说当然是找陈圆圆!这几天被村长带着大队长来一搅窝子,还差点忘了。张大锁说对呀,我们是来找陈圆圆的啊!可要是再找不着,等柳树都长叶子了,陈圆圆一抬屁股去我们县了,老子们这罪怕是就白受了。

想到这儿,两个鬼就有点走不动。李小柱说,饿的,这完全是饿的。这人一饿,就打乱了计划。张大锁说,小柱,怕是不能再耽误,去奥运村!李小柱一听“奥运”两个字,忙拉拉领带,问,去奥运,村,干什么?那么大的地方!张大锁说,你没有听人家说吗?说是大明星一般都住在奥运村。李小柱说,那,我们这算是深入敌后了?张大锁说,直掏狗日老巢!李小柱说,大锁,怕是鸟巢!

七打听八打听,两个鬼一会儿坐一百多路、一会儿倒四百多路,反正,快被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公交车摇得睡着了,才晃到奥林匹公园附近。下了车,远远地,鸟巢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窝,张大锁觉得,好像就是有一只天大的鸟,在这儿孵过蛋。

李小柱有点激动,说大锁,值了,就是陈圆圆找不着,我们这一趟也值了!张大锁一巴掌,说小柱,说些啥子屁话!要是找不着陈圆圆,老子们就回不去了,怕是得饿死!张大锁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鸟窝,你就是把我们村的马蜂窝端来,放成这大,还不是一样!李小柱说大锁,老子不是那个意思,老子是说这地方好!张大锁说,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李小柱说,老子认得!

要干的事很简单,就是,找着陈圆圆。不知为什么,两个鬼有一种直觉,觉得陈圆圆这人并不坏,会听他们的,只要找着陈圆圆,什么事都好说。此话怎讲?你听听陈圆圆唱的那些歌就晓得,哪一首听了,都让你心里暖烘烘的。

问题是,两个鬼围着奥林匹克公园,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地绕,连鸟巢都挨近不了,更别说找什么奥运村了。这地方怪,四周绿油油的,到处是草坪,草坪上都是树,一棵一棵,挺拔得像是鸟巢的大梁,又威严,又高大,又粗,又壮,让人不敢接近。还不说,还有白色的铁栏杆隔着,你刚刚顺那些讲究牢实密麻间杆的缝缝找着一个口子,抬头一看,还写着“出口”两个字,那么进口呢?反正转了半天,就是找不着。两个鬼就有点绝望,就觉得进不了鸟巢,陈圆圆怕是找不着了。

可时不时,又能碰见出售二手房的小广告,那上面又写着“奥运村”,几幢几幢,一看价钱,两个鬼脸都黑了,九万八千多一平米!你妈哟!

张大锁就觉得自己厉害,说瞧瞧瞧瞧,这么贵的房子,除了陈圆圆这种大明星,哪个住得起嘛!李小柱相反,莫名其妙悲观起来,说大锁,还是别找了,趁着这点钱够买车票,我们还是回吧。你也不想想,她陈圆圆住那么贵得房子,不得有几个保镖?想弄断她的腿,怕是找死!张大锁说,死也值得!李小柱说,死在外边?老子还想落叶归根呢。

张大锁一听,李小柱是有些伤感了,忙一把搂住,说小柱,你怕是走累了,明天再找一天,我算着呢,钱够,明天要是再找不着,老子们就买车票回。李小柱更伤感,说回去也是死!老子们生意没了,天天围着那个臭哄哄的西和市场转圈圈,转得出活路来?还有,老子们得罪了城管大队长,得罪了县上,怕是连西和市场都没有了。张大锁说,那,老子们就不回去,在这儿使力找!李小柱说,找不着,人家是大明星,有那么好找?

张大锁一听急了,说李小柱,你到底想整哪样?回不让回,找又不让找,你怕不是累了,你怕是疯了!李小柱说张大锁,你别一天到晚牛哄哄的,生意没了,想出来散散心,老子陪你,还找个陈圆圆的借口。陈圆圆是我们找的吗?我瞧你这样子,才是憨瞎子想开战斗机呢!

张大锁一巴掌,李小柱伸手挡开,猫腰躲出老远,指着张大锁骂,说张大锁,你再打一下试试!说张大锁,我瞧你不仅憨,你还装!都是有几个钱闹的,你要是不装,不说来找陈圆圆,老子们会被逼到这种程度?装神弄鬼,你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路呢?车都没有,哪有路啊,人都快被逼得饿死了!

张大锁闷哼一声,像老牛叫,朝李小柱冲了几步,像撒开蹄子顶着牛角要朝李小柱撞,紧接着,又是一个急刹,烟尘四起,一屁股坐在一个小缓坡上,说,李小柱,老子真的不是装,老子真的是想找陈圆圆!李小柱瞧着张大锁的样子,笑死了,说张大锁,那找啊,你告诉我,陈圆圆在哪儿?老子立马断她一条腿!张大锁张着大嘴想了半天,说李小柱,老子要是知道,老子自己断她一条腿,不牵扯你!

好长一段时间,好像是鸟巢亮灯了,两个鬼肚子饿,才缓过劲来。

李小柱说大锁,吃饭了。张大锁说,今天的饭已经吃了,不准吃了。李小柱指指远处一个亮着灯的小卖铺,舔舔嘴皮,说,那,水总得喝点。张大锁就爬起来,闷声往前走了。

他们在那个小卖铺前喝了两瓶白冰洋汽水,喝完了,就觉得自己像北京人样的。那玩意儿也就那样,瓶子是老式的,橙黄色,可若论汽水,两个鬼想想,好像是多少年没有喝过了。李小柱说大锁,这东西只有北京人喝得着。张大锁说是,张大锁说,是呀,好像在别处没见过。李小柱说大锁,那,干脆再来两瓶?张大锁叹口气,说小柱,别吃了,越吃越想。

两个鬼就打着汽水泡泡的嗝,朝另一处亮灯的地方走。走近一瞧,是一条小街,要命的是,全是卖吃的。大地方,越到晚上越热闹,什么羊蝎子,什么烤鱼,什么串,什么馍,什么火烧什么饼,眼睛都瞧花了。李小柱兴致勃勃,那样子,好像要吃通一条街。实在忍不住,就问张大锁,说大锁,吃点?张大锁一把拉住,说小柱,走!

他们飞快穿过那条街,像两只浑身沾满油烟的耗子。他们看见一个烤串的,忙里偷闲,拿围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把脸,他们就听见了白毛巾的一声惨叫。紧接着,他们听见了所有的毛巾和餐巾纸的惨叫。

不知怎么走,他们又走到了一片草坪上来。只不过,这片草坪有缓坡,坡的顶端,是一棵一棵修剪整齐的树。李小柱一看见坡,再也走不动,说大锁,老子们在这儿躺躺。张大锁也走不动了,拿着那坡望望,一屁股坐下来。

后来,两个人四仰八叉,还听见了歌声,爬起来瞧,原来旁边有个小广场,隐隐约约,还看得见一群老太太在跳舞。张大锁就笑起来,说,嘿嘿,北京也跳啊!李小柱也笑,说,嘿嘿,这广场,还真像咱们县呢。张大锁说,嘿嘿,对对对,我看着也像。李小柱说,嘿嘿,就差套圈圈了。张大锁说,嘿嘿,是!说到这儿,猛一头给了李小柱一巴掌,说小柱,对呀,老子们为啥不套圈圈呢?李小柱一愣,拿着自己脑袋一巴掌,说大锁,对呀,老子们一套圈圈,就有活路了!说大锁,老子们离不开套圈圈呀!

两个鬼兴奋得一夜没睡,在草坪上嘀咕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就忙开了。轻车熟路,绒毛狗,会动的,十块钱,不会动的,两块钱。瓷娃娃,亲嘴的,两块五,不亲嘴的,一块钱。还有烟灰缸、还有恐龙、小鸭子、小青蛙……小半天,他们就备了一麻袋,一算,总共不到五百块。最挠头的,是没有旧手机,也不管了,只要摊子一摆开,他们有的是办法。

摊子就摆开了。关于摆摊摊的规矩,两个鬼都懂,所以,还是不敢明目张胆摆在广场上,还是找了个离鸟巢不远不近的背静处,摆在了一个林间小道上。怎么说呢,就是,远远看得见鸟巢,又不妨碍鸟巢,人不多,但路过的闲人肯定不少。这方面,两个鬼鬼得很,是专家。

摊子一摆开,两个鬼就活了。就连普通话,都说得顺溜起来。这一回,他们不敢贪,十块钱,套二十个圈圈,算起来,价钱是亏多了,但薄利多销,生意还是慢慢来了。

先来的,是一拨娃娃,刚放学的样子,叽叽喳喳,有两个想套,大多数不套,站在一边不耐烦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好玩的呀,无聊,都是骗人的。说别看着简单,套不着的,这概率,还没电脑游戏高呢。那两个就犹豫,最后决定一人出五块,凑钱套二十个看看。

果真一个都没套着,就一哄而散。李小柱心好,忙抓起两个一块钱的瓷娃娃,朝两个呆娃娃手里塞,还哄人家,说明天再来,明天再来,多套几回,套熟了,就会赢了。

后来来了几个老太太,围着摊子看,边看边议论,说如今这些孩子呀,哪见过这种游戏,整天只会躲在家里打电脑,不行,等吃了饭,非得带孙子们出来见识见识,增强动手能力。

又来了一对夫妇。是从一辆大奔上下来的。那大奔先是开过去了,又慢慢倒回来。接着就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的,比白还白,又穿了一身黑,到处亮崭崭的,就显得干净,一尘不染的样子。他挽着媳妇朝摊子走来的时候,咔嚓咔嚓的,让两个鬼感觉到了生活的富足与高贵。

那男的来到粉笔线前,就把头抬了看着天,说天呐,怎么还能见着这样的游戏呀?哪块儿天掉下来的?这不直接让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吗?这不直接让我回到三十年前吗?我的天呐!说完就把头转向女的,说小珍,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吗?小珍拼命点头,说记得,看见这些,我真的感觉年轻了三十岁!那男的说,是呀,想当年,我们大院门口就摆着一个这样的摊,你天天从那儿路过,我天天去套给你看,显摆!

这个时候,李小柱见差不多了,就想上去凑,刚说了一句,套十块钱玩玩吧。就见那男的从屁股后伸出一只手,冲他们摇摇,继续说他们的话,全当两个鬼不存在。

那男的说,小珍,时间过得太快了,没想到咱们两个三十年后的今天,还会吵一架。小珍说,还不是因为你太霸道!别人的意见都听不进去,你想想,人家小包提的意见是对的,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还要拿着人家训,我就是看不下去!你说你要是这样,公司还怎么上市?我都替你担心。那男的说,是是是,我这不是意识到了,想回去再跟你好好道歉嘛。小珍说,不用了,你好好套几个圈给我看,比什么道歉都管用。

那男的一听,顺手朝两个鬼递过去五百块,也不看他们,但明显又是在跟他们说话,那男的说,你们听好,这钱呢,四百九,是给你们的奖励,感谢你们让我们俩看见了过去。你们知道不?我们年轻的时候,除了溜冰,就玩这个。另外十块,是我套圈圈的钱,按你们的规矩来。

两个鬼不敢出声,悄悄接过钱,递上二十个圈。

那男的第一个圈丢出去,就笑得乐开了花,对一旁的小珍说,丫的,手生了手生了!等第二个第三四五六七八个丢出去,丫的丫的就叫了起来,还把衣服解开了,还把袖子挽起来了。到了最后,还是套着了一个两块五亲嘴的,心满意足,递给小珍,相拥而去。

两个鬼看得一头雾水,掂掂手上的五百块,按理说应该高兴,可就是高兴不起来。

后来等到很晚,那群老太太还是没有带着孙子来,两个鬼饿得眼冒金星,决定收摊。张大锁不甘心,说不是说好了,要带着孙子们来增强动手能力的吗?李小柱叹了口气,说,你懂什么呀!肯定是孙子们见识比老太太们广!

刘丽芬 跑 纸本丙烯,墨,水彩 45.5x30.5cm 2016

那天晚上,两个鬼狠狠吃了一顿黄焖羊蝎子。那羊蝎子好啊,全是羊的脊椎骨,焖得又烂又嫩,一口咬下去,满满的一嘴肉,辣的鲜的香的爽的全往肚子里钻。吃得两个鬼满头大汗,直咂嘴。再加上一口二锅头下去,那滋味,跟饿肚子和刀削面比起来,简直上天了。

喝高的时候,脸红脖子粗,还争论起来。李小柱说大锁,看样子在北京,这套圈圈的生意更好做,老子们,就在北京套圈圈算了。张大锁说小柱,在个球!这北京有这么好在的?你不见我们这两天被折腾成啥子鬼样子?李小柱说,又不是北京折腾的,是我们县折腾的。张大锁不理他,只管说。张大锁说李小柱你也不想想,在北京套圈圈,人生地不熟,什么工商、城管、警察、税务……你找死呀?再说了,老子们生意还在县上呢,老子们的银行卡,还被城管大队长他们拿着呢,不要了?

李小柱伸手拿起张大锁的酒杯瞧了瞧,说大锁,你是酒不够?老子想想嘛,想想又不要钱!那我问你,你不套圈圈,大老远喊着老子跑北京来做什么?张大锁一巴掌,说小柱,两口酒下去,你把陈圆圆都忘了?老子们来北京,是来找陈圆圆的,记住了,断她一条腿!李小柱又伸手拿起张大锁的酒杯瞧了瞧,说大锁,你怕是喝多了。陈圆圆是我们找的吗?找不着!别他娘的一天到晚跟老子陈圆圆陈圆圆地啰嗦,我来这一趟,算是瞧明白了,陈圆圆的腿,不是老子们断得了的。

张大锁说小柱,老子们不断她腿,就不来北京了。李小柱说想得美呢,老子们连回去的车票钱都没有搞清爽呢,还想断陈圆圆的腿?张大锁说李小柱,你狗日没出息!李小柱说张大锁,你狗日神经病!

后来两个鬼吃撑了,醉醺醺搂着肩膀在街上走,李小柱说大锁,今晚怕是可以好好找个宾馆睡一觉!洗个澡,喘口气,做个梦。这几天给折腾的,连腿脚都伸不撑展!张大锁说恐怕不行,等明天套完圈圈再说。李小柱问,为啥?李小柱说,饭都吃了,睡个觉就别抠了。张大锁说,睡觉的钱被老子两个吃球了。

他们又在树下蹲了一夜。

第二天,本来他们商量好,摆完这一天的摊子就换地方的。做这种生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是两个鬼的长项,他们就是靠这种本事起家的。可第二天晚上,他们发现,他们好像不能换了。

他们好像发现了陈圆圆。

那是一个像极了陈圆圆的人。戴着口罩,在春天黄昏的树荫里,跑着步,塞着耳机,锻炼着身体,在他们的眼前,一闪而过。

两个鬼一使眼色,几乎同时喊,陈圆圆!接着,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张大锁心细,匆忙中,还顺手抄起了摊摊上的一根金箍棒。

那分明就是陈圆圆嘛!那肯定就是陈圆圆嘛!跑起步来,大屁股一扭一扭的,大胸脯一抖一抖的,口罩上的那双眼睛,好像还一闪一闪的。好像只要把她的口罩一扒拉,她就会唱起歌来!李小柱一见张大锁手里的金箍棒,忙停下来,冲上路边的林荫小道,找了块石头狠狠捏着。

他们没有跟着跑几步,陈圆圆好像察觉似的,一拐弯冲进了不远处一个小区保安横立的大门。张大锁一见,忙一把拉住李小柱,说,走!今天便宜了她。

他们可以断她一条腿,但是,他们在保安面前,一点办法也没有。

就谋划。就还在那个地方摆摊摊。张大锁问李小柱,说小柱,你真的看见,就是陈圆圆?李小柱点点头,问张大锁,说大锁,你真的看见,那个骚娘们肯定是陈圆圆?张大锁点点头,说那是!说怎么样?老子们没有白跑,怎么样?听我的,准不会让你吃亏!

他们又这样,议论了一天,甚至,还想着去买一把刀,只不过,由于太轻敌,想着一个女人家,还用刀?再加上那群老太太带着孙子们来套圈圈了,就暂时忙起生意,把刀的事忘记了。

黄昏再次来临。这个夕阳再次点燃霞光的时刻,很奇怪,他们的耳朵变得像狗鼻子一样,异常灵敏。他们听得见这条绿草倾覆的小道上,所有树叶的晃动声。他们听得见远处路口的交叉点上,汇聚响起的咳嗽声。他们听得见肉被烤熟的“滋滋”声,听得见水和酒流进喉头的“咕咕”声,甚至,他们听见了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的喘息和心跳。最后,他们真的听见了脚步在大地上“唰唰”掀起的跑的声音。

果真,陈圆圆来了。

很明显,你管她用什么样的口罩遮住脸,她就是弄个防毒面具套在头上,她的大屁股和大胸脯凑合出来的派头,还是让所有的路人都垂目而立。她不是陈圆圆,除非张大锁和李小柱遇上了鬼。

这一回,两个鬼没有犹豫。

那个时候路人很少,两个鬼一使眼色,李小柱从一旁的岔路飞奔出去,迂回包抄,要迎面挡住她。张大锁紧紧在后面跟着,要从后面偷袭她。

包围圈很快形成,李小柱朝着陈圆圆渐渐走过来,张大锁跟着陈圆圆渐渐走过去。两个鬼的脑壳肯定在那个时候像风车一样飞快转,张大锁想从后面敲她一棒棒是什么样子?李小柱想从前面掐住她脖子是什么样子?

就要开始动手了。

突然间就愣住了。两个鬼是同时愣在原地的,那个时候的情形,是李小柱看见了村长,他正领着一群人从张大锁后面冲上来,这个叛徒!张大锁看见的是城管大队长随着一帮人朝李小柱追过来,这个帮凶!还有,就是这些朝他们冲上来和追过来的人,都操着本县口音。

两个鬼想都没想,喊了一声,跑呀!撒开腿,拼命疯跑了起来。

他们从一个禁止行人穿行的草坪上冲出去,冲开了所有人的包围。他们跑,他们跑过了有保安严把的那个小区的大门。他们跑,他们跑过了所有的树,所有的草。他们跑,他们跑过了所有的白色的栅栏。他们跑,他们想要越过头顶那片悄悄绚烂的云。他们跑,他们跑着跑着,突然看见了奥林匹克公园所有的入口……

他们冲了进去,他们朝着鸟巢跑,那个巨大的怪物,让他们心里充满了神圣的回忆,不知为什么,他们满脑壳都是焰火,有一阵,他们觉得他们疯跑的脚步恰好应和了鸟巢上空的那些大脚印。

可是,朝他们围上来的人太多了,越来越多啊!李小柱大喊了一声,大锁,跑不动了,老子们没有吃饭!张大锁也喊了一声,小柱,别跑了,跑不过,老子们认输,吃饭去。

李小柱就停下脚来,张大锁也站住了。那个时候,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他们被朝他们追来的人的阵势和样子深深震惊着。他们蹲了下去,他们同时抱住了头。

城管大队长的手触摸到张大锁肩膀的一瞬,张大锁还是生硬地闷叫了一声,勉强表示了一下心中的愤懑和不服。李小柱没有叫,不知为什么,李小柱一下笑起来,还转过头去扯着脖子往后看,好像是要看清他们摆的那个套圈圈的摊……

十一

张大锁和李小柱回到县上的时候,文化旅游节开幕式和演唱会已经如期搞完了。人家县里也没对他们怎样,好言好语一通劝说和教育后,就让他们回家了。后来他们一路打听,问陈圆圆来唱歌了没有?陈圆圆来了没有?大家都说,来了来了,演唱会好热闹哟,万人空巷哟。大家都说,妈哟,陈圆圆唱得真好听哟。

他们来到了广场,那个巨大的舞台还在,还是那样结实,好像随时做好了让人践踏的准备。大家都说,人家县长说了,这是一届胜利的开幕式,团结的开幕式,今后,还要一届一届,这样搞下去。

那是一个清亮的早晨,有阳光从小树林里穿过,有一群老太太围着舞台,在跳舞。张大锁和李小柱,从来没有感觉如此清静,清清静静。

他们一抬头,找见了那幢高楼,找见了那幢高楼的二十六层。

只是,他们再也找不见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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