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你玩”:说唱俑的嬉娱人生

2018-05-16 04:49罗米
瞭望东方周刊 2018年17期
关键词:滑稽戏逗你玩表演者

罗米

想要为汉代评出一件最有特色的雕塑,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因为汉代的雕塑成就太高,实在是难分秋色。不过,在笔者心目中,要说最为真实可亲的,说唱俑当仁不让。

这是四川地区出土的文物,确实很有蜀地特色,那种鲜活劲儿,那种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像是翻滚的红油锅底,热辣喧腾,还不断冒着白烟,畅快淋漓得让人无法拒绝。

在笔者心目中,这件说唱俑不仅是蜀地的气质担当,也是汉代最可爱的作品,我也相信,只要看到他,没有谁不从心底泛起笑意来。

手舞足蹈,恣意说笑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古代中国”展厅里,当我们以时间为序,从远古开始一路观赏,会首先感觉到氛围的庄肃恭谨——从仰韶文化的陶器、红山文化的玉器到商周的青铜,再到秦汉的兵马俑,威严中带着一丝神秘,我们的心情也揪得紧紧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不过,只待汉代的章节将近结束,一转眼见到他,寂冷空旷的展厅便立时欢腾起来。

他是一件说唱俑,因其采用了坐姿而被称为“坐式说唱俑”,出土于四川成都天回山东汉崖墓。

他并没有动,也并没有被观众围观,但他看起来眉飞色舞、神气活现,让我仿佛听到四周漫起了人声、笑声、叫好声。

与其说他是穿越两千年的时光而来,不如说他带着我们穿越时光而去了。

从装扮来看,他是个滑稽戏表演者,看起来肯定不是个新手,而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演员。他的嘴巴微张着,可以看到牙齿都已经稀落不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笑话说得太多,把牙都笑掉了。

他的装束很简单,头上是一顶平头小软帽,额前扎个花结,上身袒露着,裤子只被腰间一条线轻轻一勒。

滑稽戏表演全凭一张嘴,张口便来,即兴发挥,演的日子久了,一抬眼一举眉都是戏,实在用不着太多的行头。

当然还需要一个小小的道具,那就是左手环抱着的一面小扁鼓。此时他正讲到兴头上,右臂高举着鼓槌,正待击下去。

可惜不知他的说唱内容,想来必定异常有趣,所以连他自己都像是被感染了:情之所至,单是说唱已然不够,还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番。

他的左臂上有一串臂饰,令人好奇的是,珠串间还夹着几个小瓶子。这难道是酒瓶?借酒助兴,便能更加逸兴遄飞吧?

表演者如此投入,观众也就欣然忘我,看着他额上一道道又深又密的皱纹,满眼的笑意也在心头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毋庸讳言,在我们一贯严肃的艺术作品中,这样热情洋溢的神情确实是少见的,所以格外突出,格外具有感染力。

他的姿势也很有张力:身体的塑造十分简洁,只用一条线便分开了上下半身,比例上长下短,幽默感从中而来;下半身是圆墩墩的囫囵一块,让人好奇这鼓胀的肚子里还藏着多少笑话。

与粗笨敦实的下半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只异常灵活的跷起的右腿,正好与伸出的右手形成了呼应。

这样“顺拐”的姿势很容易让雕塑失去平衡感,所以他的身体被塑得微微弓着背,和伸出的手脚形成了一个浑成的弧度,恰到好处地保持了微妙的平衡和稳固。

当年工匠举重若轻的功力展现无余。

说唱俑是四川地区的特色文物,姿势不外乎站和坐。在四川博物馆还有一件出土于四川郫县宋家林东汉砖室墓的“立式说唱俑”,也极为传神。

他的身体扭动的幅度很大,耸着肩屈着膝,呈现出起伏的S形,既活泼动感,又和谐均衡,同样显现出工匠的娴熟技艺。

他的脸部表情更为夸张,舌头使劲向上伸,嘴角被相应地牵到一边,像是在模拟痛苦难耐、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一坐一立、一笑一哭,倒真是一对绝配。我想,现在四川茶馆里的龙门阵,或许和这些说唱俑有点渊源吧。

不止如此,时下流行的嘻哈,其表演方式和這些说唱俑也有颇多相似之处,让人相信,这些汉代的表演者能够随时毫无压力地奉上一段“freestyle”。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一个小小的遗憾是,我们只见当年的说唱俑,却不见当年的观众形象。

工匠们只专注把这些说唱俑塑造得活灵活现、感染力非凡,却并没有人想到要去留下观众的形象,所以人们也只能凭空想象一个乐不可支、东倒西歪的群体了。

不过,之所以只有表演者而没有观众形象,是有原因的。

其实,这些俑都是墓葬出土的随葬品,他们的观众就是墓主人。汉代流行厚葬,所以墓主人想得很周全,不仅要衣食丰盛、车马便利,连娱乐都要准备周全。

在娱乐风气盛行的汉代,滑稽戏表演几乎无处不在,成为皇室公卿、达官富豪乃至民间百姓的生活必备,说唱俑塑造的就是这些滑稽戏演员的形象。在当时,他们还有个专门的名字“俳优”——俳即诙谐滑稽,优就是演员。

俳优从业队伍广大,其中不乏奇人的存在。连司马迁在著《史记》的时候,都专门安排了一篇《滑稽列传》,记载了不少历史上滑稽人物中的佼佼者。

这些名垂青史的滑稽人物不但品行了得,而且才能出众,所谓“不流世俗,不争势利”,“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有些人通过调笑的方式针砭时弊,颇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意思,算得上是“滑稽载道”。

看来,说唱俑不仅不能小瞧,甚至还颇值得几分敬重,想来他们之中必有高人。

就像“坐式说唱俑”,如此神气,或许正是以当时的某个“著名”人物为蓝本塑造的吧?

不过,总体而言,这些滑稽人物地位很低。在当时,如果把一个人当成俳优对待,那其实是一种相当的侮辱。

比如汉武帝时代最著名的“聪明人”东方朔,一生精通经学、抱负远大。他尤其善辩,也颇有些政治成绩。但可怜的东方朔料想不到,很可能因为他讲话总是不“正经”,汉武帝始终只将他看成俳优,而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所以史上倒也真没记下什么“正经事”,大多都是些玩笑闹剧般的趣闻轶事。

在那些轶事里,东方朔机敏异常,连皇帝也常常像是被他耍得团团转。想象他那得意的表情,是不是与“坐式说唱俑”有些相似?

这样想来,说唱俑也带上几分悲凉的底色了。

真实可亲的“例外”

在说唱俑之外,汉代还有太多惊艳的雕塑。

茂陵的霍去病墓的马踏匈奴、石牛石象沉稳大气,显现的是“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雄心和霸气;东汉的天禄、辟邪雄浑劲健,神俊非凡,守护着天地的平安。

铜奔马更不必说了,凌空奔腾,潇洒俊逸,这样难得的雕塑珍品把汉代人超拔的精神状态展现得不能更清晰。至于那些靠着阵仗严整取胜的兵马俑,则让世人想象出汉代人当初是何等披坚执锐气势如虹。

汉代雕塑中还有许多动人的女性形象。河北保定的满城墓里出土的长信宫灯,展示的是宫廷生活的华美奢侈,宫女那宁静的坐姿,甚至让人品出一丝宫闱的寂寞。还有曼妙窈窕的仕女俑,长袖善舞,绰约多姿。

上述雕塑中,每一件都在中国艺术的长河里熠熠生辉,而这还仅仅是汉代雕塑的惊鸿一瞥。

然而,或许是它们太完美,面对这些堂皇作品,笔者始终有一种历史的距离感,唯有怀着恭肃的神情瞻仰,却无法与之亲近。

唯有说唱俑是个例外,它像是穿越了时空,从两千年前一直说着唱着来到了今天,仍然这样真实可亲。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博士,艺术推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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