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海上来

简一

翻看宋一航的笔记时，我曾看到一句话：“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说：谁控制了海洋，谁就控制了世界。”

或许在那时，他就清晰地看到了未来要走的路。世界太大，渺小如我们从来没有能力去控制。唯一能够做的是用尽全力，去追逐可以遨游的深海。

1

“今天晚上的聚会很开心，我们在甲板上唱歌跳舞。吹着海风听着歌，那种自由自在，希望有天小葵你也可以亲身感受。”

宋一航寄来的明信片，已经装满了一整盒，每张照片都是他拍的辽阔大海。

今日天气很好，窗前的木桌上有明媚阳光闪烁，一如我读信时的雀跃心情。

立春过后，窗外草坪初生的一抹鹅黄，彰显着冬天即将过去。

我趴在桌子上写回信：“如果今年春节你有假期，希望可以一起去海边唱歌。而且你期待很久的电影就要上映了，今年回家时我们一起去看吧。”

宋一航的很多喜好，我都如数家珍。他喜欢漫威电影，痴迷军事题材，最爱海洋，梦想有朝一日行驶到世界尽头。而他喜欢导演林超贤是从2016年开始，那时候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了《湄公河行动》，从影院出来后，我记得他说能够在屏幕上看到过瘾的警匪片着实让人惊喜。而这次要上映的《红海行动》，讲述中国海军的故事，是根据2015年3月也门撤侨真实事件改编，我期待也可以和他一起去看。

倘若愿望成真，海风轻扬、歌声荡漾之时，或电影散场、故事落幕之际，我必鼓起勇气向他说出喜欢。

是在遇见宋一航后，我爱上了一切与海有关的事物。也是在喜欢宋一航后，我才开始懂得木心所写的《从前慢》，原来人的一生，其实真的短到只够喜欢一个人。

2

宋一航是在我9岁那年夏天搬到附近的，他跟在家长身后各家拜访。到我家时，我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练字，看见他乖巧地坐在角落里听大人说话。进屋喝水时我问他要不要出去玩，他点点头跟在我身后出了门。

“我今天手疼，写不了这个。你要是帮我完成这页字帖，我就带你去附近有趣的地方，还请你吃雪糕。”我指着丝毫都不想动笔的“家庭作业”，对初次见面的宋一航说。

他抬起澄澈的眼睛看我，犹豫片刻后拿起了笔。我看着他垂下的眸子心想，不知道一个男生长这样干净好看做什么。

事实证明，长相乖巧的确有很大作用。在爷爷发现我只在一旁看漫画，而不完成他所布置的“家庭作业”时，宋一航一句“这字很好看，是我自己想尝试一下，还很不好意思地占了纪葵练习的机会”，解决了所有问题。爷爷眉头舒展，顾不得和我多计较，问他喜不喜欢练字，得到肯定回答后就带着他去看自己收藏的碑帖。

之后的日子好像是自然而然，放学和宋一航共同回家，然后在院子里写作业。奶奶煮好的软糯绿豆汤会备好两碗，冰箱里总有他喜欢的西瓜味雪糕，连每次听故事的人都变成了两个。我满心欢喜，留他做爷爷忠实的听众，独自在课外书中乐得逍遥。

从记事起，我就开始听爷爷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近十年来几乎鲜有变化，以至于我几乎可以倒背如流，年少时期国难当头，他年满16岁就参了军，经历了动荡不安的时代。生活艰难，特殊时期挨饿是家常便饭，红薯中加了米就是难得的美味。最难熬的是思乡，日夜都在盼望回到故乡与家人重逢。

宋一航乐在其中，他在爷爷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开始关注起很多事情。爷爷的参军故事，更成为一粒种子，在他尚未开垦的梦想土地中，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3

我们第一次提起梦想，是在初二那年。

历史课上，讲中国近代史，老师说：“西方列强从海上入侵，让中华民族饱尝屈辱，谁又能料到中国古代也曾有过造船业、航海业和海外贸易十分发达的黄金时代。海军兴则国家兴，海军强则国家强，我们想要强大，就一定要主动学习和进步。”

我认真地在书中做笔记，不外乎因为老师说这将成为考试重点。只是没想到宋一航真切地思考起这个问题，在校门口买珍珠奶茶的时候，他问我：“小葵，你有想過自己的梦想吗？”

“什么？”或许因为回答得太着急，下一秒我就被呛住了。

他无可奈何地拍我的后背，试图让我平缓下来，笑着说：“我只是问问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就做一些普通人的工作啊。”我的咳嗽声渐渐止住，问他：“你呢？”

“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小时候就有当兵的梦想，那时只是觉得威武有趣。最近发现或许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说到这里时他停下来，把自己手中的饮品递给我，“我们换一下吧，省得你又被里面的珍珠呛着了。”

宋一航点的是青桔柠檬，味道清爽如他整个人，穿着水蓝色牛仔衬衫，挺拔似松，却又干净如海。

我没有告诉他，如果人可以贪心地拥有多个梦想，我希望其中之一，是在追逐未来的路上，和他一起到更远更高的地方。

初中毕业那年，宋一航决定了以后读军校。那天在庆祝我们考上重点高中的家庭聚会上，他向爷爷说了自己的意向。我记得很清楚，爷爷拍着他的肩膀赞许地点头，笑容如同温暖色彩，衬得皱纹也熠熠生动。

爷爷问我：“小葵，你的打算呢？”

我不服气：“我当然不会落后。”

宋一航一听笑开了：“那我们做个约定，要是都能够考上心仪的大学，我们就来一场高中毕业旅行作为奖励。”

4

既然已经找到方向，宋一航更加全力以赴了。

为了跟上他的脚步，我也不似之前那样闲散度日，而是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扑在学习上。

在繁忙的生活中，用捉襟见肘的时间默默守护着思念。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时，我惦记的是他;读“中国有300万平方公里的海洋国土守卫，18000多公里的海岸线”时，我想分享的人是他。即使思念密如针线，我却也明白，当下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高二伊始，为了增强体能，宋一航决定晚自习后去操场跑步。我说完陪他后，很快发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两圈过后，他对气喘吁吁的我说：“小葵，你可能比我更需要加强锻炼。”

我弯着身子气都不順：“这……这有什么，你慢慢跑……我一定会追上的！”

他伸出手说：“我先拉着你，等你缓过来之后再继续，慢慢跑，后面就会发现不难。”

往后的记忆里，我总记得操场夏夜的风，晚间训练的体育特长生，还有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沉默不语，却莫名让人心安。

混杂着汗水和坚持，时光终于浇灌出最芬芳的花朵。

毕业那年，宋一航考上梦想的航空工程学院，他的未来，将更多是与航海、飞行紧密相连，他将成为中国海军中的一员。我则上了省会城市一所还不错的学校。作为奖励，双方家长准许我们有一次毕业旅行，经过选择和考虑后，最终选择了北京。

我们去了故宫、长城和国内首屈一指的高校。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和他一起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那日不到凌晨4点我们就起了床，在夏日尚未亮起的晨曦中，和很多人一起看着国旗缓慢升起。

我回过头，看着俊朗熟悉的侧脸，差点落了泪。彼时我才懂得，爷爷所说的珍惜是什么意思，不过现世安稳，身边有幸站着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这次旅行，于我们而言，是一个特殊的成人礼。此后经年，我在南，他在北，分离不过是常事。

5

入学后，宋一航的头发越剪越短，不过看着很清爽。他给我看迷彩服，颜色平凡无奇，他却很喜欢。穿着它们晒得黝黑发亮，一笑起来，只剩下两排牙齿白如贝壳。他终于成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学业并不轻松，除了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还有更大的挑战在后面。宋一航告诉我，第一次外出学习和实操时，他们前往了很远的地方。

海洋无边无际如蓝色绸缎，深邃静美，浩渺无垠的大海，海浪随风低吟浅唱。他看着渐渐远去的陆地，开始体会到爷爷所说的那份残酷：面朝大海，身后就是故乡。几千公里长的海岸线可数，而留给他和每个军人的，则是从来都无法统计的思念。

宋一航开始拍各种各样的海洋照片，做成明信片寄给我。他在明信片上面写：“电影《心动》里面，浩君对小柔说：‘这是我想你时候的天空。而小葵，这些都是我想你时的大海。”

我看着他的信，心情欣喜如同鼓满风的帆。天空与大海都无边无际，可是我又这样庆幸，再远的海总会有岸。那么不管你航行到何处，我站在岸边，总能接住你的归途。

6

大年初一那天，我去了宋家拜年，林超贤导演的《红海行动》上映，但宋一航并没有如期归来。春节他被安排了任务，假期安排在初五之后。

我看着朋友圈各种刷屏，看着那部电影的评分越来越高，婉拒了好友的邀请，一心一意等着宋一航回来。可是初八都过了，宋一航的回家时间仍遥遥无期，有很多次，我都以为只能在下一个长假见到他。

是在一个上午，母亲站在楼下叫我，我披头散发地下了楼，看见沙发上坐着熟悉的身影，像一株笔直的松树。我顾不上多说话又奔回房间，还记得换上了新买的大衣。

他站在门口朝我招手，手里好像是两张纸片，我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最近场次的电影票。“如果你再多梳妆打扮一会儿，我们都要错过片头了。”

《红海行动》的确很好看：刺激的打斗场面，激昂的爱国情怀，还有让人担心不已的生死一线。我看着屏幕上的人挣扎、害怕，心也揪成了一团。

在看到石头把合照缝在防弹衣后面时，我的眼泪来得猝不及防。他喜欢佟莉，但始终把这份喜欢藏在心里，直到临死之际也没能让她知道。

后来宋一航递过来纸巾，他知道我哭了。走出影院之后，我们步行回家，却都一言不发，我不知道在这种沉重的心境下如何开口告白。

直到宋一航打破沉默：“我也有和你的合照。”他拿出钱包，给我看夹缝里的一张照片，那是我们18岁，在天安门广场合照时留下的灿烂笑脸。

我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他看着我表情凝重：“小葵，电影有虚构，但不全是假的。我虽然不会像他们一样出生入死，却也有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我总是怕影响你，耽误你，很多话从未说出口，可是有些话不说，或许你从来不知道。”

那个时刻我只觉得，没有什么比你喜欢的那个人刚好也喜欢你，更好的事情了。

一场电影，成全了我和宋一航。

如今，我最爱的颜色是蓝，因为喜欢那样的深邃宁静。我养成了每逢重大节日和爷爷守在电视机前看阅兵的习惯，即使我明知道，上面没有期待的容颜。可是当那些熟悉的颜色出现时，我的内心总会泛起微澜，仿佛看见了宋一航。

我越来越相信，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为你负重前行。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在努力，从陆地向海洋，从此端到彼岸。

只愿你知道，远方有海，你有我。